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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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闻舟:“……”

  他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敢大言不惭的,着实长了好大一番见识。

  骆闻舟无言以对,干脆闭嘴,动手把费渡拎下了车。

  两人刚从停车场出来,就看见恒爱医院门口围满了各路媒体车,一帮人伸着脖子往里张望。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出来了!”

  快门声响成了一片。

  “准备准备!”

  “哎,你们等离近了再拍。”

  “别挤!”

  “这就不巧了。”费渡探头看了一眼,“周怀信没告诉我他哥今天出院。”

  周怀瑾的伤其实还不如他在白沙河里呛的那口水严重,稍微处理一下就可以出院,不过毕竟是含着金勺出身的大少爷,皮肉与常人相比当然要格外娇嫩一点,他在自家的医院里躺够了三天,这才小心翼翼地坐着轮椅出门。

  周怀信亲自推了轮椅接他,对门口的混乱早有准备,指挥着一大帮黑衣的保镖一拥而上,简单粗暴地把周怀瑾护在人墙后。又脱下身上那件非主流的外套,往周怀瑾身上一遮,挡住身后的镜头。

  周怀瑾好脾气地笑了笑:“拍就拍吧,不用遮。”

  周怀信推着他往外走,沉默片刻后,他说:“哥,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周怀瑾风度卓绝,即使是身在轮椅上,面色憔悴,也是十分的赏心悦目,看起来果然不像周怀信亲哥:“说什么?”

  周怀信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背后,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低声对周怀瑾说:“哥,不管怎么样,不管你干了什么……你都是我哥。”

  “说什么呢,我不是你哥,还能是谁?”周怀瑾一顿之后,笑了起来,说话间,他冲周怀信一伸手。

  周怀信就好似一条品相不良的瘦狗,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随即训练有素地低下头,让周怀瑾在自己头面上轻轻摩挲,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活鬼似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太平的微笑。

  周怀瑾温声说:“走,咱们回家了。”

  周怀信温驯地点点头,把方才脱下来的外套搭在了他哥腿上,小心地推着轮椅避开地上的石子。

  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他们,心想:多温情啊。

  给外面不明所以的人看一会热闹,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还是有家财万贯,豪车保镖随行,风风光光。今天让人拍几张照片,明天就会出新闻说“遗产争端是子虚乌有,周氏未来当家人兄弟情深”。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光鲜人皮底下的龌龊事,大家都等着看社会名流浮夸做作的表演,谁也不会关心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人命。

  有的人从生到死,大概只配在别人的新闻里蹭一个边缘的镜头。

  可是凭什么呢?

  周怀信的电话响了,他一愣之下接起来:“费爷?”

  “抬头,往对面看。”

  周怀信随着他的话音四下找了找,在对面的停车场看见了费渡和骆闻舟。

  “警察有点事想和你们兄弟俩聊聊,”费渡冲他招招手,“怎么样,能脱身吗?咱们在前面约个地方?”

  “行吧,那就……”周怀信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原本缀在他们身后的媒体们把镜头扭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手里抱着一捧花,也不过来,怯生生地,离着老远冲他们兄弟俩鞠了个躬。

  “这又是什么情况?”周怀信皱起眉,“费爷,你先等等,一会我给你打回去。”

  一个保镖小跑着过来,弯下腰对周怀瑾说:“周总,那姑娘是老周总车祸肇事者的家属,一直没露过面,今天不知怎么知道了您出院,找过来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话音没落,女孩已经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我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爸造成了这样的事故,可能我们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我……我就想过来看看,亲自跟人家道个歉,可能人家也不稀罕……”

  周怀信看向周怀瑾。

  “叫她过来吧,”周怀瑾说,“又不是她撞的,也怪可怜的。”

  周怀信也不太意外,他哥在外面一向是这么个温良恭俭让的形象,他转头和保镖交代了几句,在其他人的不满声里把女孩放了进来。

  隔着一条马路的费渡眯起眼:“这女孩怎么回事,有点眼熟。”

  “好像是……董晓晴?”骆闻舟愣了愣,随即他掏出手机——方才陶然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请假,理由是董晓晴声称有东西要交给警方,他陪着肖海洋过去一趟,“她怎么在这,她不是……”

  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直觉蹿上骆闻舟的脊背,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一伸手撑住停车场外的护栏,直接从上面翻了过去。

  费渡一愣,连忙跟上。

  此时,董晓晴已经抱着花来到了周怀瑾对面,她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地发着抖,拘谨地冲周怀信和周怀瑾各一欠身,连说了两句“对不起”。

  周怀瑾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花:“我知道那都是意外,姑娘,没事的。”

  骆闻舟三步并两步冲到医院门口,却被堵成一团的保镖和媒体挡着进不去:“警察,都给我让开!”

  董晓晴眼睛里好像开始闪泪花,弯下腰把一捧巨大的香水百合往周怀瑾怀里塞:“我是来……”

  周怀信伸手去拦:“我哥花粉过……”

  “敏”字还没来得及说,他就看见花束背后寒光一闪,电光石火间,周怀信根本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撞开了周怀瑾的轮椅,冰冷的触感贴上他的小腹,随后才是尖锐的刺痛弥漫开,周怀瑾连人再轮椅一起摔在地上,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董晓晴狠狠地把西瓜刀捅进周怀信的胸腹间,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与此同时,刚刚赶到“澜弯”小区的陶然和肖海洋根本没能把警车开进去——小区已经被消防车堵住了。

  肖海洋猛地抬起头,浓烟从楼上滚滚冒出,跟消防员们的高压水枪拉回拉锯,叫骂声与哭声此起彼伏……

  他心里重重地一跳。

  着火点看不清,但好像正是董乾家附近!

  

第73章 麦克白(十四)

  董晓晴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狠狠地一拉一抽,居然把凶器又从周怀信身上又扯了下来。

  她双目赤红,形容颠倒,挥着染血的刀,活像个人形的夜叉,转身冲向了惊呆的人群。

  原本挤在一起的人们比着赛地尖叫起来,除了个别勇士还躲在角落里没命的拍,大部分人都不想因为一点工作丢了小命,一时推推搡搡、四散奔逃,往哪乱窜的都有,完美地形成了一道人肉藩篱,挡住了周家不知所措的保镖们。

  骆闻舟的肾上腺素狂飙,几乎能从头顶喷出去,想也不想,拔腿就追,跑出十几米,他慢半拍的意识才跟上了飞毛腿,又想起了费渡,转头看了一眼。

  然而出乎骆闻舟的意料,费渡既没有晕、也没有吐,他只是有些僵硬地站在周怀信身边,没有眼镜遮挡的眼神稍微有点散乱,但人居然还是清醒的,他侧对着骆闻舟,目光刻意避开了周围的血迹,余光瞥见骆闻舟,还冷静地冲他挥挥手。

  有那么一瞬间,费渡的晕血症看起来也不是非常严重。

  骆闻舟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细想,眼看董晓晴已经穿过人群,就快要跑出恒爱医院,骆闻舟大致估算了一下她的路线,擦着墙角绕开人群,一步迈上路边花坛,飞檐走壁似的追了上去。

  从董晓晴动刀行凶到得手逃离,一切都太快了。

  费渡脑子里“嗡”的一声,周怀信小腹上蔓延出来的血迹好似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胸口上,砸得他三魂七魄一起在单薄的身体里震荡起来。

  晕血虽然有些不方便,不过日常生活里见血的机会也的确不多,偶而碰破一条小口,恶心一会也就过去了。

  费渡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直面过这样的场景了,他耳畔轰鸣作响,四肢几乎失去控制,指尖条件反射似的轻轻地痉挛着,浑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一瞬间绷紧,这让他保持住了直立,看似清醒,其实意识是模糊的。

  费渡狠狠地攥住了拳头,关节一阵乱响,他用力别开视线,在心脏毫无规律的乱跳中大步走向周怀瑾。

  周怀瑾被翻倒的轮椅压住了一条腿,茫然无措地跪坐在地,下一刻,他被人拎着领子提了起来。

  “他很可能伤了内脏,腹部出血非常危险,”费渡用冰冷又急促的语气对他说,“你还要他的命吗?要的话,马上叫你家医院里最好的急救人员出来。周总,我知道你没瘸,站起来!”

  周怀瑾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惊惧地盯住费渡看了两秒,随后好似如梦方醒,一把抓过电话。

  周怀信像一条惨遭开膛破肚的鱼,本能地在地上扑腾,一圈人围着,谁也不敢贸然动他,血越蹭越多。费渡听着周怀瑾语无伦次地叫人,又看着他把手机一扔扑向周怀信,嘴里乱七八糟地嚷嚷着一些诸如“看着哥”、“没事”之类的废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费渡抬起被冷汗浸湿的睫毛,对上了周怀信的视线。

  周怀信的眼睛越来越黯淡,目光越来越对不准焦距,在费渡眼里,他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正在变成一堆陌生的有机废品。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半因为周怀信流血不止的伤口,而感到生理性的恶心晕眩,另一半则像个离群的动物,莫名其妙地看着周怀信的眼睛,无法把这个垂死的人和他认识的周怀信联系在一起,茫然于其他人呼天抢地的焦急与痛苦,他本能地试着融入,徒劳地搜索着理论上、正常人应该有的同理之心。

  然而搜肠刮肚,就是没有。

  “人人畏惧死亡,但他们畏惧的其实只是未知。死亡本身并不痛苦,甚至是有快感的,你应该亲自体会过了。”

  “注意过那些濒死动物的眼睛吗?那是找到了真相的眼神——真相就是,‘活着’本身就是神经系统制造出来的错觉,是个虚假的自我意识。”

  “人的意识就像流水,无时无刻不在改变,死亡是它最后的流向,除非你能了解或者控制某个意识改变的全过程,否则这个生命就不属于你,不属于你的东西,每次变化都是在背离你的认知,每时每刻都在死亡,不变的只有那一团碳水化合物组成的皮囊,你对这个皮囊产生感情,不就像把盘子里的猪肉拟人一样吗?那是妄想症的一种。”

  浓重的血腥味山呼海啸地涌入费渡的鼻腔里,费渡的五脏六腑都跟着沸腾了起来,急救人员满头大汗地从恒爱医院里冲出来,围着周怀信开始急救,又一阵风似的把人抬走,费渡一路跟到了急诊室,终于忍无可忍,把周怀瑾一个人撂下,转身冲到了卫生间。

  董晓晴这个众目睽睽之下行凶的杀人犯浑身沾满了血迹,发带崩断了,精心烫过的大波浪式卷发披散在身后,缱绻无限的发丝在风中上下翻飞,时而缠在她手里那把触目惊心的凶器上。

  “董晓晴!”骆闻舟仗着个高腿长,和董晓晴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眼看她已经冲上大马路,骆闻舟冲她吼了一声,“站住,你真以为自己能跑得了吗!”

  董晓晴可能是已经精疲力竭,脚步慢了下来,听了这句话,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转向骆闻舟,冲他举起了刀。

  骆闻舟倒不怕她挥刀来砍,在他看来,十个持刀的董晓晴也没什么可怕的,但他对这姑娘的动机实在百思不得其解,生怕她在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自杀,连忙停在了几步之外。

  “冷静。”骆闻舟双手往下一压,尽量用平和坚定的目光看向董晓晴,试图稳住她,现场编了一句瞎话,“听我说,姑娘,你刚才捅的那人没死,这事后果不严重,你别害怕,没事的。”

  董晓晴还处于应激状态,但这时大概有点回过味来了,她持刀的手一直在哆嗦,不知是吓的,还是后悔没再给周怀信补一刀。

  “我是警察,”骆闻舟沉声说,远远地摸出自己的证件举起来,“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

  董晓晴后退一步,落在骆闻舟身上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片刻后,她那沾了血的脸上,狂躁和扭曲都渐渐平息,唯有刻骨的悲愤水落而石出。董晓晴的眼圈从眼皮外红到了眼珠里,她像个哑巴,这个世界听不见她的声音,偶尔遭遇垂询的耳朵,竟不知从何说起。

  骆闻舟小心地试着往前靠近了一步:“放松点,你别老举着那刀,不沉吗?多危险啊。”

  “我……”董晓晴随着他的话音,下意识地把刀尖略微垂下了一点,颠三倒四地说,“我爸爸他……”

  骆闻舟觑着她手里的刀,谨慎地计算着自己一击拿下她的把握,一边不动声色地往董晓晴身边靠近,一边继续说:“你爸很冤,这我们都知道,将来肯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不料听了这句话,董晓晴的眼泪却“刷”一下就落下来了:“我爸爸……我爸他不冤。”

  骆闻舟一愣:“你说什么?”

  “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员,他们……”

  董晓晴刚说到这,突然有厉风扫过,一辆突如其来的小轿车毫无征兆地在加速过后猛转弯,当当正正地撞在了董晓晴身上,骆闻舟根本无从反应,董晓晴已经擦着他飞了出去,话音甚至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出来。

  前挡风玻璃的碎片好像被狂风卷起的雨滴,劈头盖脸地喷了骆闻舟一身,而那肇事的车毫不犹豫地再次原地加速,一脚油门踩到了底,直冲骆闻舟而来,骆闻舟这一躲大概用上洪荒之力了,却还是被那车一侧的后视镜挂了一下,后视镜当场断裂,他不顾剧痛,本能地绷紧肌肉护住头,顺势往远离马路的道边滚了出去。

  行凶者果然极有经验,知道自己耽搁一秒危险就大一分,并不浪费时间拐弯追击,他顺路一撞骆闻舟,见没能撞死他,果断放弃。

  恒爱医院后门这段路有些荒凉,此时又不是高峰时段,马路上空荡荡的,那丧心病狂的车就这样顶着粉碎的前档,来无影去无踪地呼啸而去!

  骆闻舟半个身体都被那一刮撞麻了,好一会才挣扎着爬起来,直到这时,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反应过来,飞奔而至。他一边朝董晓晴冲过去,一边联系市局办公室:“恒爱医院后门的南山路,白色XX轿车,车牌燕CXXXXX,全城通缉……不,全省、全国,哪怕他上了太平洋,也给我抛个锚拽回来!”

  董晓晴的头部已经变形,一只鞋直接飞到了马路对面,裸露的手脚沾满了尘土,血肉模糊,着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妈的王八蛋。”骆闻舟忍不住说了一句粗话,眉骨发痒,他随手一抹,抹了一手的血——原来是被飞溅的玻璃割破了一个小口。

  骆闻舟剧烈地喘了几口大气:“陶然和肖海洋什么情况,到没到董晓晴家?”

  郎乔先是毫无置疑地执行了他的命令,直到这会才有机会开口:“我正要跟你汇报,刚才陶副来过电话,说董晓晴家里没人,还失火了……老大,这都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要通缉这辆车?”

  骆闻舟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方才被持刀伤人的董晓晴吓得到处乱窜的人们重新聚拢起来,不敢靠近,只在马路两边小声指指点点。

  董晓晴就倒在光天化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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