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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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想要“出人头地”的那种心绪依然没有半点改变,他依然是个做梦都想赚大钱的钱串子,依然需要钱,需要养家糊口,可大概是他已经目睹过了足够的浮华,经历过了刻骨的生死,他的心已经不知不觉间就沉下去了很多。

对此更加喜闻乐见的是宋老太。

即使魏谦每天被人吆五喝六,孙子一样地干活,她也欣慰地为他终于“走上正途”松了口气。她是庄稼人出身,不觉得体力活有什么不好,凭力气吃饭,吃得天经地义。做小工,哪怕吃糠咽菜,也比出入夜总会的穿金戴银强。

宋老太在主观地认为魏谦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也终于发现,这个大男孩,还不到十八岁,已经确确实实是在撑起一个家了,于是对他好了一些。

她不知从哪弄来了跌打损伤的药膏,偷偷放在魏谦的床头柜上,又为了帮魏谦补贴家用,每天早晨三点多起来,煮上一锅茶叶蛋和玉米,踩着人们上班的时间出去卖,下午再去收硬纸盒子、包纸和瓶子去卖。

乃至于魏谦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神经兮兮的老娘们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就这么起五更爬半夜,竟然还能兼顾家里孩子们的一日三餐,还能精神矍铄地和邻居那个恶老太每天大战三百回合,相互问候生殖器地骂战一通。

恶老太被魏谦小时候拿着菜刀吓唬过,不敢出门硬碰硬,两家各自上着门上的锁链,留出一个门缝以供声音畅通无阻,开战。

这两个老货掐出了风格掐出了水平,嘴里蹦出来的脏话让魏谦这个职业流氓都听不下去。

三胖不出门进货的时候,就坐在楼道里,抓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津津有味地听一段,等战斗结束,他拍拍瓜子皮,扯着嗓子鼓掌叫好,他声音洪亮,一个人能打造出“满堂彩”的效果。

这时宋老太和恶老太就会一致对外。

宋老太骂:“小逼孩子!”

恶老太骂:“大逼胖子!”

三胖凑齐了一个“二逼”,心满意足地扭着走了。

后来魏谦过去,一脚把恶老太家的门闩踹坏了,又和宋老太在家里大吵一架,让这俩混账老太婆把嘴都放干净点,别把好好的孩子都教坏了。

……事实证明,俩泼妇斗不过他一个人,于是她们俩自觉将切磋时间转移到了午后,少年儿童们上学的时候,周末及法定节假日休战。

魏谦把烟戒了,抽烟太贵。

魏之远感觉童年让他印象深刻的有两种味道,一种是廉价的烟草气味,一种是后来跌打损伤膏的药味。

那段时间,每天他做完功课抬头看的时候,大哥都一定已经累得躺在床上睡死过去了,天渐渐热了,魏谦就穿个“二杆梁”背心和大裤衩,把薄毯往腰间一搭,留给魏之远一个背影。

打手生涯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把魏谦磨砺得腰间没有一丝赘肉,修长紧实的肌肉紧紧地贴着,后腰永远是窄窄的凹下去,突兀的一对肩胛骨就像一双展开的翅膀,好像只要藏在下面,就永远也不会受到伤害。

魏之远看他一眼,又低头写了两行字,正抄到一个课文课后词,那个词是“长兄如父”。

男孩按着老师的要求工工整整地写了五遍,然后合上书本,关上灯,循着空气中已经习惯了的药味爬上床,爬过魏谦,熟练地钻到了他怀里,魏谦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地抬手拍了拍小孩的后背,带着鼻音低声说:“快睡。”

魏之远从这两个字中分辨出了浓稠得恰到好处的宠爱意味,心满意足地合上眼,享受着一天最舒服的时刻。

此后每每提及“幸福”,魏之远都会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窝在大哥怀里、蹭着他的胸口,闭上眼睛等待沉沉睡去的一刻……即使他已经长大到大哥的怀里再也装不下了。

匆匆又过了半年。

这一天小宝和小远期末考试,考完试就意味着要放暑假了。

夏日如火,魏谦骑着一辆二十块钱买来的二手自行车,来到了冷饮批发市场,小商小贩们都从这里进货,魏谦也打算批发一箱冰激凌回家给俩崽子解馋。

很多家里有小孩、冷饮消耗大的人家都会从这里直接买一箱冰激凌回去,平均零售一两块钱的冰激凌,批发价只有四五毛,能省好多。

魏谦正在看产品名录的时候,突然,一个人有点犹豫地叫住了他。

“魏谦?你……是不是魏谦?”

魏谦回头一看,只见对方是一个有些眼熟的中年妇女,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你……您是李老师?”

李老师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过来,一迭声地问:“真是你!你是怎么回事?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退学,我还找过你好长时间,一直没消息,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有什么天大的事?为什么不把学上完?”

三年了,骤然见了她,魏谦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学校?那好像……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然而面对旧班主任,魏谦却忍不住低下头,这一刻,他既不像暴虐凶戾的夜店打手,也不像沉默寡言的年轻小工。

他忽然变得像个正常的、在老师面前有些拘谨中学生。

魏谦苦笑了一下:“老师,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魏谦带着一箱冰激凌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回家的事,让所有家庭成员都非常的意外——因为印象里,大哥就没对谁这么客气过。

这位客人衣着整洁,带着眼镜,说话客客气气的,非常有礼貌,举手投足间一看就知道是个知识分子,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等奶奶弄明白了李老师的身份之后,她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老家的行政区域是这样的,先是省,省下面是市,每个市管辖着下属十几个县,构成一个行政地区,一个县下面又有七八个乡,乡下面才是数不清的小村落。

宋老太老家相对偏远落后,村里孩子上小学要去乡里,初中要远走县城,上高中则要坐上七八个小时的车,去市里,她们村里好多年都没有能考上高中的。

更不用说高中老师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的高中老师。

宋老太几乎把李老师当成了国家领导人来接待,拿出了浑身解数,做了一桌最高规格的菜,死活要留下她吃饭。

李老师实在盛情难却,只好在饭桌前坐了下来,看着这个家,李老师多少明白了魏谦退学的原因,她在应付着热情洋溢、不停地给她夹菜的宋老太之余,试探地说:“魏谦,我记得你那时候成绩挺好的,说真的,就这么不上学了,真的挺可惜的。”

魏谦没应声,拿起一边小碗:“老师我给您盛碗汤。”

李老师接过来,接着说:“你知道,我在咱们学校里也工作二十多年了,作为老教师,在校领导那多少有点面子,而且你叔叔……哦,就是我丈夫,他在市教育局工作,你要是愿意,我可以让他想办法帮你把学籍弄回来,就插在我现在带的班里。”

这话音一落,饭桌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

第二十一章

众人反应不一,小宝理智上知道这是件好事,但感情上,她显然不认为上学是什么好差事,她一方面高兴,一方面也为大哥以后要和她一样,老老实实地绑在椅子上听课写作业而幸灾乐祸。

小远却比她心细得多,哪怕当年魏谦退学的时候他还那么小,但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出了魏谦心里强压的绝望和悲痛,所以他带着点期盼地抬头看着李老师,用一种失学儿童盼来了救助的欣喜若狂。

而反应最大的,却是宋老太,宋老太活得时间比他们仨加起来还长,经历过的事太多了。

她发现,当魏谦坐到这个李老师面前的时候,人的气质都变了,他显得文质彬彬,礼貌而应对得体,看上去比同龄人稳重很多,面容英俊,匪气褪尽了,露出他原本蒙尘的、逼人的青春。

大好年纪的少年,灼灼如火般的韶华。

一个念头从宋老太心里闪过,她当机立断地做了决定,心想,这小子应该去念书。

然而唯独魏谦,听了李老师的话,他只是微微愣了愣,好一会,他才眼皮也没抬地轻轻笑了一下,反应平淡地说:“谢谢老师,不过……咳,我这个人,天生就不是很愿意上学,可能也不是读书的料……”

“你是怕没钱交学费?”宋老太突然打断他。

魏谦沉下脸扫了他这猪一样的战友一眼,要不是不好在李老师面前造次,他敢当场摔筷子——在人家老师面前哭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博取同情还是腆着脸地利用人家的爱心求扶贫?不要脸也要有一定的限度吧?

可是宋老太不管,满地打滚的事她都干得出来,脸面?脸面又是什么玩意?能吃吗?

于是她再一次抢在李老师前面开口说:“没事,你去读,我还没老呢,干得动。我守着路口,连早晨再晚上,一天能卖几百个茶叶蛋,你算算,这能赚不少钱了吧?他们俩还小呢,没到花钱的时候,小学念书杂费一年没多少,充其量是交一点书本费,你安心去读你的书,放心吧。”

魏谦觑了觑李老师的神色,一边悄悄地磨了磨牙,一边对李老师勉强挤出一个纯良无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不,其实不是因为经济原……”

他尽可能保持着他如同学生会主席般的风度,宋老太再次利用这一点,扯着嗓子打断了他,她用自己骂街练出来的大嗓门冲着李老师说:“老师,可谢谢您,您就是我们家的恩人,只要让这小子回学校念书,学费我老太婆出,将来就是考大学,咱们也考得起,孩子只要自己有出息,说什么也不能耽误了,是不是?哎……您说的,他真能……”

李老师笑着扶了扶眼镜,说:“大妈,您放心,当了一辈子教书匠,没权没势,也就能办成这么点事,可惜一个好孩子,当时这孩子成绩挺好的,考过前十名——是吧魏谦?过两天我就让你叔叔去办,办好了等暑假开学,你就可以直接入学,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可以对老师说,大不了你将来长大有出息了再还给老师嘛。”

宋老太大喜过望,差点要拢起袖子冲李老师作揖了:“哟!是嘛!那可太谢谢您了!太谢谢您了!”

宋老太一个人大呼小叫,以绝对优势完全占领了发言权。

小宝只知道吃饭,魏之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肉放在了大哥碗里——他看见大哥脑门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

李老师吃完饭就告辞了,魏谦原本打算出去送她一程,顺便好好感谢老师的好意,把“重新滚回去上高中”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拒绝掉,可没想到他刚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直,宋老太那个老不死的缺德东西就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记撩阴腿。

大哥在小弟和妹妹眼前,前所未有地大幅度蹦了起来,丧权辱国地夹起了腿,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兔子一样猛地躲开,然后大门就在他们仨面前“咣当”一下关上了,宋老太已经屁颠屁颠地追出去送李老师出去了,动作之迅捷,实在不像一个已经七老八十的老太婆。

沉寂了两秒钟之后,魏谦冲小宝咆哮:“你奶奶那个老妖婆是找死吗?!”

小宝迷茫又无辜地看看他,擦了擦方才吃饭热出来的汗,对他说:“哥,我想吃根冰棍!”

魏谦:“吃个屁,刷碗去!”

小宝只好委委屈屈地刷碗去了,魏之远在旁边也开了口,他关心地问:“哥,疼吗?”

魏谦:“……”

于是魏谦把炮火对准了他:“闭嘴,滚!擦桌子去!”

魏之远就滚去擦桌子了,在擦桌子之前,他还自作聪明地从床头柜上拿起了魏谦平时用的跌打损伤膏,往魏谦面前一放,低头偷偷一笑,在大哥脸上彻底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跑了。

魏谦暴怒的脸色冷静了下来,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往小远平时写作业用的椅子上四仰八叉地一靠,椅子腿短他腿长,只好委委屈屈地窝在一起。

魏谦剧烈的心跳平复了下来,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要是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去,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么讨厌学校,他根本就不会把李老师领回家吃饭。

宋老太那老东西再泼辣,还没有他的胸口高,一个年轻小伙子真动了真格的,宋老太能拦住他吗?

那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打心眼里想回到学校去,尽管儿时实验室的梦想已经破碎得粘都粘不起来了,可学历依然是他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不管是什么样的学历,哪怕将来他上一个非常破的大学,可毕业证书拿在手里,才能让他有一条和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奋斗的起跑线,他不期待别的,只想登上那辆能开到起跑线的火车。

用两条腿追着铁轨上的轮子跑,这太艰难了。

他真的只是想要那一点点的希望而已。

可是如果他走了,谁来养家?谁来糊口?

还有不到半年的光景,魏谦就会满十八周岁,在社会眼里,他已经是能自食其力的大人,他有手有脚有力气,没人会因为贫困而同情他,也没人会给他这样的人救济——世界上需要救济的人永远比救济金多。

靠老太太卖茶叶蛋捡破烂的钱去念这个书吗?打死他也做不到。

退一万步说,李老师是大好人,愿意帮他,那是算他命好赶上了。可李老师有义务帮他照顾家里,帮他偷偷补贴麻子妈吗?

大概二十分钟以后,宋老太回来了,大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魏谦心里已经准备好了对她破口大骂的词。

他原本想说:“你又不是我奶奶,你个老不死的东西算哪根葱,你管得着我的事吗?这他妈是我家,我说了算,少在老子面前人五人六地装蒜!”

鉴于这句话比较长,并且需要一气呵成,魏谦已经好好地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当他看见推门进来的宋老太脸上那没来得及褪去的喜色的时候,他就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宋老太认为上学读书是一件极其长脸、极其荣耀的事,在老家,她认识的最有学问的人是东头那个有初中学历的村支书。

她正在以用一种非常粗鲁鄙陋的方式,尝试着对他好。

魏谦终于缓缓地把那口吸进去的气吐出来,连带着牵连着五脏六腑的凶戾一起,听起来就好像一声叹息一样。

魏谦对小宝和小远招招手,打发他们俩一人拿一根冰棍去小屋写暑假作业。

小宝本来不乐意放暑假第一天就要写作业,随后听见大哥让小远和她一起,她立刻忘了纠结作业的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魏之远一起。

尽管魏之远面无表情,魏谦却看出了他的不乐意,于是加重了一点声音说:“去,爱吃什么拿什么,听话。”

魏之远知道大哥他们有话要说,不想给他听见,可房子小没办法,除了打发他们去小屋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于是他顿了顿,摆手拒绝了小宝给他拿的冰棒,转身走进了厨房,回手把厨房的门带上,冲着外面大声说:“我切西瓜!”

小宝失望极了,拿着冰棒在厨房门口踟蹰良久,终于还是被那一道歪歪扭扭不结实的小破门给拒之门外,她无可奈何地转身回到了自己屋里,感觉奶油小豆冰都不好吃了。

魏谦这回是真叹了口气——他一双弟妹长得都这么畸形,弟弟是个气性大得不行、死不回头的倔毛驴,妹妹呢……唉,更别提了,她简直是个别出心裁的二百五。

这日子,真离了他可怎么过?

魏谦把腿放下来,弓起后背,一手扶着椅子把手,另一只手手肘撑在膝盖上,捂住了半边脸,用一种罕见的、心平气和的语气对宋老太说:“我们学校一年多少钱,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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