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万丈高楼平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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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万丈高楼平地起

1.
不知道过了多久,花飞雪睁开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发现自己正身在一处石阶上,却不觉得很凉,原是殷若月将自己抱在怀里,他温热的体温丝丝缕缕透过衣衫传过来,无声地稀释了阴冷暗夜的寒凉。
此刻殷若月还未醒来,紧闭的双眼使得睫毛看起来更加纤长,这张绝世脸庞,此刻看起来安静单纯,宛如婴儿,花飞雪不由看呆了片刻,清晰感觉到他的呼吸轻微如绒毛,轻轻起伏着,独有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带来一阵异样的酥痒。
举目望去,四周昏暗,身后是一座黑色断桥,上头零星飘着几盏碧色萤火,迎风招展,摇摇欲坠。这时,腰间忽然一紧,是他揽了揽她的腰,说:“你没事吧?方才落在断魂桥上,我们差点就被卷下去了。”他坐起身,唇色有些苍白,苦笑一声,说:“原来我使出毕生之力,也只能带你逃到这里。”
这时,二人脚下忽然漫上来一圈黑色的海水,涨潮一样越涌越高,所到之处发出嘶嘶的声音,碰触到花飞雪白色的裙裾,顷刻间竟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殷若月手疾眼快,一把将那片裙裾撕扯下来,拉着花飞雪转身往石阶上方飞奔而去。
黑色海水越涨越高,殷若月的步伐也越来越快,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被黑色海浪紧紧追逐着,这时石阶渐陡,花飞雪一脚踏空,险些掉落下去,殷若月见状,忙单手将她提起,往前方石阶上甩去。花飞雪处在上方,那一刻险些松开了他的手,急忙握得更紧,道:“殷若月,你不要放开我!”
殷若月心中一暖,低头望了一眼快速漫上来的黑水,运功提气,又奋力拉起花飞雪沿着蜿蜒而上的石阶向上奔去。花飞雪只觉四周景物快速后退,那感觉如风,就像是在飞翔……
花飞雪自诩轻功绝世,但殷若月这番身手着实比她强出百倍,让她发自内心地钦佩。蜿蜒的石阶戛然而止,尽头停在一座石壁面前,乍一看仿佛再没有路可以走。由于奔行的速度太快,殷若月一时停不下来,见到横亘在眼前的陡峭石壁,不由惊了一惊,花飞雪却从内心深处涌上来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反正半空中也无路可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拉着他直直往那面石壁冲了过去。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
原来那座石壁只是个幻象,中心竟是空的,穿透之后,四周霎时光亮起来,与方才黑暗诡异的景致不同,阵阵植物的芬芳随风而来,两侧尽是奇花异草,竟是豁然开朗,别有洞天的一处所在。
两个人瘫坐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望着四周鸟语花香宛如仙境一般的景致,不由都十分讶然,对视一眼,片刻后彼此都露出一抹笑容。
共同经历了方才那一番死里逃生,好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滋长出来,花飞雪侧头望他,有些犹疑,却还是问出了口:“你为什么要救我?”
殷若月并不回答,此时花飞雪鬓发凌乱,一双眸子依然美漾如水,也不回答,只是伸手为她理了理刘海,柔声道:“方才,吓坏了吧?”
花飞雪摇摇头,垂头道:“方才那种情形,哪里顾得上害怕。只是一心想逃,一心往前走,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轻轻拈住她的下巴,尖尖剔透,我见犹怜,说:“方才那是冥月宫的断魂桥,桥下的黑水叫做断魂海,虽然叫做海,却是很古怪的一种物质,遇物即燃,过去是用来处死反叛宫人的地方,是以断魂海里面埋葬着无数冤魂。据说从离岸掉落到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可以生还。我们两个……也许是命不该绝。”
他的手在自己脸颊上,指尖冰凉,掌心却很温暖,花飞雪犹豫片刻,终是抬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触到那片温软,殷若月轻轻一颤,花飞雪摩挲着他的手背,说:“其实,你没有必要陪我一起下断魂海的。……天下美女应有尽有,你又何必对我如此?”
这些年来,看过太多的人情冷暖,虚情假意,她从来就不相信,一个人会平白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即使男女二人真心相处,因利益钱财或其他事端反目成仇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所以便有了那句话,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萍水相逢的一对男女?
这个傲视天下的冥月宫宫主,何以对自己这样好?难道只是因了这一副美貌,便让他为之倾心?
这份恩,其间想必终究是有情。然而那一个“情”字,世间哪个女子不在心底里企盼,憧憬,可冷静坎坷如花飞雪,又岂敢轻易相信。
因为不敢相信,又想要相信,所以忍不住在心里追问,终于问出了口。
殷若月自己也怔了怔,深思下去,心底深处竟有些骇然。二十几年来一直自私冷静,唯我独尊,为何如今竟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事?一切好像都那么自然,又那么反常,他是听从了自己的心,还是自己的心也被迷惑了?
花飞雪在等他的答案。只见他冰玉般的脸庞平静如常,星眸深处却是阴晴不定,心头也有丝异样缓缓升腾上来。
也许有些事,是最好不要问出口的,深究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正想开口说些别的,这时他忽然将她的手捏在掌心里,轻轻浅浅,却有一丝暖意传了过来,他说,“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出原因,只是莫名就那么做了。”他端详着她的眼睛,歪着头,好像是想要从这里面找出答案来。
——那真是极美极美的一双眼睛,晶莹剔透,流风回雪,清清浅浅却让人沉溺其中。殷若月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向花飞雪这双玲珑清魅的眼睛,叹了一声,说:“唉,许是我上辈子欠了你。”
他的嘴唇弧度近乎完美,缓缓勾起来,说:“当一件事无法解释的时候,人们往往就会用这种答案。”说罢大手沿着眼睛抚向她的眉心,花飞雪下意识地垂了眼睑,羽睫在脸上投下一圈鸦色的阴影,让人看着更添怜爱,殷若月垂下眼帘,说:“人这一辈子,有今生没来世,缘分什么的,都是在自己骗自己罢了。”
未曾见到他之前,她也听过江湖上有关冥月宫宫主殷若月的传闻。奸佞,好女色,神秘莫测,杀人不眨眼……他的轻浮,他的邪诡,自己也是亲眼所见。可是为什么,这一次他竟会冒死相救,难道只是为了跟轩辕离儿置气?还是真的对自己有情?
心绪纷乱中,他轻轻将她揽到怀里,花飞雪有一瞬间的迟疑,终还是顺从地把头轻轻靠近在他肩膀上。他的声音很轻,说,“也许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你知道吗?”
除了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或许也有些别的什么,她一时也不愿深究。这一刻靠在他怀里,方才觉得疲惫,四肢百合都放松下来,鼻息中涌入他衣衫上熟悉的熏香,心方如尘埃遇水,渐渐安定下来。此时鼻尖忽然一湿,紧接着闻到着一缕血腥味,抬起头来一看,却见若月的胸前的衣襟红了一大块,竟然已经受伤多时。
花飞雪大惊失色,很快镇定下来,轻轻撕开那片衣料,上头有一道很细的剑伤,此时已然裂开,正汩汩地流出血来,秀眉一皱,说:“怎么会这样?”
若月脸色苍白,淡淡一笑,唇角如清风,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是我安排的不好。先去端了金刀门,消耗了内力,也浪费了不少时间,让你落在离儿手上……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的。也许这就是我的惩罚。”他顿了顿,嬉笑着又道,“不过还好,最后的结果也不坏。这人间仙境般的地方,本就该同天下最美的女子一起来的。”
花飞雪见他这时还顾着嬉笑,不由嗔了他一眼,忙扶他靠到附近一棵大树下,浅粉花瓣纷飞落下,却是从未见过的一种树。她此时也无暇顾及这些,从雪白衣衫上撕了一条纱带下来,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无奈道:“这个时候你还卖口乖,当真是宫主当惯了,不知人间疾苦。——这里荒无人烟,我们吃什么,住什么?你又受了伤,此处尽是奇花异草,却没有熟悉的草药,也找不到郎中,我该如何为你疗伤?”
“呵,原来你这么关心我。”殷若月满意一笑,抬手抚向她的脸颊,神色轻佻而俊美,调笑道:“天当被,地当床。即便是餐风饮露,同你一起,也是无妨。”
花飞雪霎时脸红,胡乱推他一下,转头不敢再看他。结果这一下却正触在殷若月胸前的伤口上,他笑着捂住伤口,作势道:“哎呦,好疼。”
花飞雪回头嗔他一眼,却见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正眯起来凝望自己,心头微微一动,忙又转过头去,走到一旁坐着,不再理他。
环顾四周,只见此处花树缭绕,一条清澈的小溪穿过碧绿的青草地,往一片大湖中流汇过去。湖边有一处朱色连廊,精巧地架在水面上,弯弯曲曲地通往湖水中央,旁边还拴着一片竹筏,随着水波一起一伏地摇曳着。此间风景如画,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心头忽然又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熟悉感汹涌而来,脱口而出道:“浣玄亭……”
此时殷若月正倚着树干坐在她身边,抬头刚好看到树荫婆娑中,那红色连廊入口处掩映着着一面由七色琉璃制成的牌匾,上面雕着三个字:“浣玄亭。”
然而此时花飞雪所在的位置,是无法看到这副牌匾的。殷若月心中诧异,想起方才也是花飞雪灵机一动,带他冒险撞向石壁中央,二个人才得以在断魂海边逃出生天。然而这里是冥月宫的禁地,自己都未曾来过,花飞雪何以会这么熟悉?
浣玄亭这三个字,仿佛勾起了某些东西,脑仁深处嗡嗡作响,仿佛触碰到记忆中的禁区,忽然痛了起来,花飞雪痛苦地闭上眼睛,方才死里逃生,精力几乎耗尽,眩晕之下伸手扶住殷若月的手臂,此刻头痛欲裂,再也支持不住,喃喃道:“又来了……好痛!”
此时天光一片彤色,花飞雪面色苍白,憔悴中透着天生丽质的妩媚,眉心紧紧蹙着,睫毛含泪,将落未落,想是十分难受。殷若月爱怜之心油起,不忍看她再受苦,双手捧起她的脸,轻声说:“来,看着我的眼睛。”这声音中带着魅惑的磁性,像是有某种魔力。
花飞雪依言望向他的眼睛,只见那双极美瞳仁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近,紧接着身体仿佛腾云驾雾般轻浮起来,疼痛缓缓消失,全身仿佛被一股暖流包围了,渐渐失去了知觉……
殷若月扶她在不知名的粉花树下躺好。
落英如雪,身边女子一袭白衣素裙,沉睡在似有若无的花香里,宛如九天谪仙,落下凡尘。光是望着,就让人觉得心中平静。
殷若月捂住胸口,扬唇一笑,唇角却渗出一丝血来。
在内力耗尽的情况之下使用瞳术,其实是很危险的一种做法。可是因为不忍心看她疼,他竟真的这样做了。不由独自叹了一声,有些恼怒地侧头看她,心中五味杂陈,深处竟不知是悲是喜。
花飞雪睡容柔美,这时有片花瓣飘落到她鼻尖上,许是觉得痒,精致秀挺的鼻子动了动,样子十分娇憨可爱,然后侧过头去,一缕乌黑的刘海垂落下来,更映得肌肤胜雪。
绝美男子坐在花树之下,深深凝望着身边熟睡的女子,侧脸勾勒的弧度宛如画中人。一手捂着胸口,黑发披散,唇边的血迹未干,仿佛诡红的一抹朱砂。
落花缤纷如雨,天边流云滚滚,天地间如此安静,时间仿佛就此静止。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这副画面依然深深印在脑海之中,亦是他一生之中最美,也最痛的风景。
恨当时,没能转过身去,从此,再无回头路可以走。
2.
乾坤顶上阴云密布。
素蝶谷中依然亮着一盏烛光,微弱地从窗户缝隙里透出来。片刻后,一位青衣公子将对扇窗自内推开,望着潇潇夜雨,轻轻叹了一声。将手中的玉箫举到了唇边,却又缓缓放下了,雨水打在地上,檐上,簌簌作响。知音不在身旁,深夜里的箫声,也只能更让人觉得怅惘。
雨声是世间最自然的音韵,能让清醒的人更加清醒,迷茫的人更加迷茫,寂寞的人也更加寂寞。
这时,窗上缓缓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身量适中,窈窕年少,举着一把油纸伞,缓缓向他走来。
青衣公子头也不转,淡淡说:“一言,这个时辰,你不该往这里来的。”
“瞬之哥哥……”她咬了咬嘴唇,内心挣扎片刻,说:“或许以后,我也该改口叫你少主,不能再没大没小的了。”少女垂下头,心头似乎极为苦涩:“我知道我不该来,但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
身为乾坤门的小师妹,她比谁都清楚,外界关于洛乾坤与洛千秋父子不和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么多年来,洛千秋作为乾坤门少主,与武林盟主的父亲一直貌合神离,由于这两位都是冷静自持的人,所以通常外人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可是在方才的乾坤顶密会上,这两父子意见不合,矛盾激化起来,好在在场的人并不多,只有文武商乐四位府司和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嫡传弟子参与。
隔着淅淅沥沥的雨水,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纪一言知道,洛千秋此时心里想必是十分难过的。
记得小时候,他们两个一起背《论语》,洛千秋聪明,过目不忘,在她还在背第一篇的时候,他已经背到第十篇。那时顽皮,他背完了就过来给她捣乱,她又气又羡慕,便挑了几篇难的考他,让他来讲解。洛千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先生在一旁听着,不住捋着白胡子点头,当然偶尔也会摇头,洛千秋也不理会,兀自讲完以后说,“其实孔子和他的门生有什么了不起?这些道理,我爹爹早就教过我了。”那时年幼,小小年纪,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自豪,仰头说,“爹爹是习武之人,以后定是要做武林盟主的。若是他做了文人,肯定也不会比孔子那帮人差的。”
白胡子先生忙斥责道:“使不得,使不得,话可不能这样说啊……孔夫子是大圣人,是……”洛千秋不听他啰嗦,只是转头对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纪一言始终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比星光还闪亮,忽闪忽闪的,满是对父亲的崇拜和热爱。可是,随着那件事的发生……这种眼神慢慢就变了,从此不再有。
门主夫人出身高贵,烈性如火,美貌无双,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竟会爱上其他女人……而那个女人,还是一个卑贱的青楼女子。——便是那个盐帮质子洛千夏的母亲。
她的出现,使得洛千秋高傲的母亲像寻常民妇一样哭过,也闹过,心思郁结,之后竟然一病不起。
素蝶谷中雨声簌簌。青衣公子打开门,将撑伞的女子让进屋里来,倒了杯热茶给她,又将雕花金熏笼点起来,放在她脚边,一时间暖意四溢。只是俊秀脸庞上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表情,纪一言望着这张从小到大令她魂牵梦萦的容颜,心想,小时候的瞬之哥哥,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往事流转,她的心也跟着自己的回忆忽悲忽喜。
那时年少,春衫薄袖,洛千秋是家中独子,母亲恩厚,姐妹爱戴,父亲虽然有时严厉,不苟言笑,却是他心底里最敬佩,最钦慕的人。他天资聪明,朝气蓬勃,本该是个快乐无忧,得天独厚的少年郎。可是那件事之后,他日日陪在母亲病床前,眼看着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女人变得蛮横,怨怼,不可理喻,而后哀伤,懦弱,心如死灰……这个过程伴随着门主夫人的死亡,渐渐磨去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将他变成今日这般,理智深沉,冷静自持,难以捉摸。
想起那时先生为他们二人取字,说洛千秋八字过强,要注意中和圆融,于是便取了个与他名字意思相反的字——瞬之。他对她说,既然我叫瞬之,你便叫万语吧,我们一起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纪一言的字,便取做了万语。她那时只是小女孩,学问也马马虎虎,也不在意这名啊字啊都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到他说“我们一起”这四个字,心中便觉得欢喜。可是江湖草莽,与朝野文人不同,名字绰号随便叫,反倒不怎么叫字。于是后来这就成了他们之间的专有称呼,她叫他瞬之哥哥,他叫她万语妹妹……
那时怎知,时至今日,一言还是万语,对他已是全无分别。但也只有当他那样叫她的时候,她才觉得他对自己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言念及此,眼眶中一簇滚烫的泪水涌了出来,与脸上冰凉的雨水流淌在一起,又冷又热,她忙用袖子胡乱擦拭着,说:“这雨水真是恼人,淋得哪里都是。”
洛千秋临窗站着,望着潇潇夜雨,没有说话。
纪一言平复了情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头装着几样精致的糕点,在桌子上摆好,说:“瞬之哥哥,你一晚上没吃东西了,这是我亲手用花瓣做的梨花糕,你过来尝尝吧。”
洛千秋转头看她一眼,眼底里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忍和怜爱,终是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拈起一块梨花糕,端详着,勾唇浅笑,说:“你做茶点的手艺,倒是越发精进了。”
纪一言见他笑了,脸上也浮现出笑容,转念一想,嗔道:“你其实是想说,这么多年来,我的武功不见提高,只有做茶点的手艺变好了,是不是?”
洛千秋笑而不答,咬了一口手上的梨花糕,甘甜而清香,轻声赞道:“味道很好。”
纪一言微微垂下头,烛光底下表情不明,说:“门主要亲自去处理这件事,其实也没有错,你何苦一定要跟他唱反调呢?而且那个洛千夏,其实也是……”
洛千秋摆了摆手,面上表情未变,说:“不谈这个了,他是门主,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哪里轮得到我反对。”
十年之约已到,该是盐帮交还质子的时候了,洛乾坤一直没有过问这件事,似乎已然忘了。可是今日武府府司陈西口收到密报,说洛千夏是被冥月宫给擒住了,现在就关押在邙山北坡,便把这消息禀报给了门主。洛乾坤仿佛这才想起来这件事,开了密会,调度人手,说要亲自去邙山北坡走一趟,接二公子洛千夏回来。
邙山是金刀门的领地,他是武林盟主,与金刀门门主又是旧交,想来若是洛千夏真被关在邙山,寻到也并非难事。此时锦凤夫人正带领着盐帮满世界地寻找洛千夏,人家盐帮对待一个养子尚且如此,乾坤顶也不愿落下淡薄亲情的恶名,是以众人都很赞同门主亲自去邙山走一趟,唯有洛千秋一反常态,极力反对。
平素这位少主很少干涉门中事务,只是默默将洛乾坤安排下来的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能力天分有目共睹,大家对他都很钦佩。众人都知这两父子一向关系冷淡,人前礼貌疏远,人后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当众意见不合,这倒是头一遭。
这一年来,洛千秋微服出巡,从南方到漠北,一路追查冥月宫,虽然没有太多头绪,但总算摸索到一些他们的行事风格。这种消息在这个时候传上乾坤顶,很有可能是冥月宫故意散播出来的,到时来个请君入瓮,愿者上钩。他把这个顾虑说出来,众人也都觉得有理,这时武府府司陈西口却说,少主,话虽是这么说……可那金刀门门主是咱们门主的至交好友,这若是个圈套,他怎会不派人来通风报信呢?再说,咱们门主武功盖世,难道还怕了冥月宫那帮故弄玄虚的一群小辈不成?
洛千秋看他一眼,心想这位陈师兄本是个练武良才,做了武府府司之后,油滑了不少,倒学会了煽风点火。当下冷然一笑,道:“此时冥月宫气数正隆,闹得江湖不宁,北山派几十年来屹立不倒,却被冥月宫一夜之间连根拔起,那何止是‘故弄玄虚的一群小辈’?北山派距离乾坤顶不过几个山头的距离,当时我们又收到了什么风声?金刀门已经许久未派人上乾坤顶,恐怕此时已是自身难保。”
陈西口被他这样看了一眼,立时颌首不再做声。洛千秋继续道:“如今门主在乾坤顶为我选妻,武林一百零八派正在陆续赶来,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江湖游侠,在前山聚集一堂。后山住着参选女眷,个个都是名门之后。现在门主若是下了山,这么大个摊子,中间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试问谁有能力扛得起来?”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字字铿锵,且没有半句私人恩怨在里面。众人一时沉默下来,片刻后,洛乾坤缓缓开口,沉着中带着一丝叹息:“本座亲自去金刀门。——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门主的话,掷地有声。他抬眼望向洛千秋,父子二人目光相接,彼此无声地相互错开,洛乾坤斜一眼陈西口,说:“从武府调配一些人手,明天一早随我启程。你留在这里协助少主。”
陈西口忙答:“是。”
洛千秋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将密室的大铁门单手拉开,重重一摔。甩门的姿态依然优雅,只是众人都知道,少主这回是真的动了怒。
雨好像停了,檐下滴滴答答地落着积水,素蝶谷中静夜无声。
“其实洛千夏的事,你真的不必介怀。”纪一言顿了顿,又说:“关于盐帮和洛千夏,我曾听到过这样一段传闻,不知该不该同你讲……说起来,还与那花飞雪有关。”
乍从纪一言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洛千秋抬起头来,眼眸深处一瞬间掠过一丝波动,只是一闪即逝,他凝神望着纪一言,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纪一言看见他这副神情,心头一酸,原本要出口的话题戛然而止,转而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女人?”
洛千秋垂眸,并不回答,睫毛被烛光镀上一圈浅浅的金色,映得一张俊脸越发秀美。纪一言心头酸涩更甚,说:“好,今天,我就让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锦凤夫人抚养她十几年,应该是最清楚她底细的人,却拼死也不肯让儿子同她在一起。你说,这个花飞雪,该是怎样的一个贱人?”
洛千秋瞳色微变,显是心中起了波动。他一向冷静自持,善于掩饰,如今却为那女人露出一丝破绽,纪一言越是了解他,越觉得心中苦不堪言,阴阴冷笑道,“那位天下第一美人,是与洛千夏联手来夺乾坤门的。枉你这少主年轻才俊,智计无双,被人家蒙在鼓里,还全然懵懂不知!”
3.
谁能想到,冥月宫禁地断魂海之下竟是一片人间仙境。
殷若月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只木制小床上,身下铺着厚厚的一层花瓣,五颜六色,淡香四溢,松松软软。光线是深深浅浅的绿色,落在一地碎花上,飘忽若梦,让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这时,花飞雪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她说:“你醒了。”
殷若月抬头,只见她正站在一座石凳上,踮脚欲将一面由花藤树叶编织成的帘子挂在梁上。他想站起身来帮她,胸口却是一痛,树枝搭成的小木床十分单薄,咯吱一声,花飞雪柔声道:“别乱动了,当心把伤口撑开。”
这时她已将帘子挂好,使得这一处小空间里又暗了一分,她从石凳上跳下来,四下审视一番,颇为满意地说:“这个地方花繁叶茂,编出来的帘子也密不透风,不但能防寒,还能阻隔水汽。你晚上住在这里,伤也能好得快些。”
原来她是将湖心上的“浣玄亭”布置成了一处居所。四周挂上密实花帘之后,只在前方留一个月牙形的缺口,外面的天光已然很暗,透进来就成了一抹很浓的墨绿色,照得木床上堆砌的层层花瓣宛如暗夜繁花,殷若月躺在中央,容颜邪美得不可思议。他仰头看她,问道:“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顶好的匠师。”
花飞雪捧过来一片荷叶,中间卷着一汪水,低头喂给殷若月喝,道:“你昏睡了两天两夜,我闲来无事,便找些工夫来做。把浣玄亭变成浣玄居,也好小住一段时日。”低头望见若月双眸深深,暗夜中亮若寒星,顽皮一笑,说:“就赏给你这登徒子养伤用吧。”
殷若月初初睡醒,正觉喉干舌燥,口渴难耐,此时只见她仿佛能读懂自己心意一般送水过来,心中温软一片,扶住她的皓腕低头饮水,之后却不松手,手臂一绕把她拉近到身边,声音里是惯用的轻佻,说:“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念我救命之恩,打算以身相许了?”说罢伸手去揽她的腰,花飞雪起身躲开,身子一旋,步法轻盈美妙,展开的裙摆黑暗里如盛开的白莲,抿嘴嗔道:“看吧,你果然是个登徒子,心里整天老想着那些事。”
殷若月单手撑着头,斜躺在松软花瓣之上,促狭一笑,明知故问道:“哪些事啊?”
花飞雪脸颊微红,把头一扭,说:“你自己心里想什么,自己不知道么,却来问我?”
这时殷若月捂住胸口,皱了皱眉头,低低呻吟一声。花飞雪忙朝他奔过去,以为他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焦急又有些内疚,说:“你怎么那么傻?方才在精力衰竭的情况下使用瞳术。外伤还没好,现在又受了很重的内伤……不知道会不会损伤到经脉,影响你日后的内功修为。”
殷若月狡黠一笑,伸手结结实实将她抱住,鼻尖往她脖颈后一凑,深深嗅了一下,说:“你怕我死了,将来没有人陪你双宿双栖了,是不是?”
花飞雪这才知道他是假装的,薄怒着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一翻身压在身下,殷若月近近凝视着她,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从离岸掉下来以后,相处得反倒更加轻松了。没有身份的对立,没有世俗的约束,就像挣脱了某些枷锁,自由而没有负担。”他俯身吻上她的眉心,轻轻浅浅,不带一丝情欲,四周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他的眼睛水漾生辉,黑暗中柔声问她,“如果我们找不到出去的路,两个人一辈子呆在这里,白头到老……你可愿意?”
这个男人此时的表情,就像一个被蛊惑了的孩子,无辜而迷乱。花飞雪伸手抚向他的脸庞,说,“这个地方美得好像仙境一般,却有个凉薄名字,叫做离恨天。——离岸之下,断魂海之上,无涯的漂泊,永世不能解脱……有人说,这就是爱情真正的含义。”
黑暗中,暗香流转,唯有彼此的眼眸,如月色般迷离明灭,花飞雪别过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其实我很自私,也很胆小。我是真的害怕……害怕去碰触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我怕我会负荷不了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我怕我会变得不像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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