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还有什么比两个人在一起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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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容易想起那年东京的雪,就像雪花迫不及待地跌进城市的怀抱里,她迫不及待地跌进他的世界。)
1
南方小年夜不吃饺子,姑姑在酒店订了一大桌子菜,七大姑八大姨表哥表妹夫地坐了一屋子人。父亲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医生特别准许父亲出院过小年,付云倾接他到了酒店包厢,屋子里很热闹,他的心情很好,精神也不错。
席间说的都是家庭琐事,付云倾附和。他许多年不在家,虽然跟这些亲戚不熟,可是温柔又有礼貌,颇讨长辈欢心。吃过饭他送父亲回医院,而后开车去超市买东西。
在超市里看见多晴喜欢吃的零食,随手也拿了两包。那孩子又迫不及待地跌进脑海里,那习惯性的咧嘴笑,瞅着他思考的温和模样,她温顺的皮毛和气息,还有口是心非时躲闪的眼神。
今天她一定在家里过,不知道她高不高兴,是不是也想念他。
可是,他不愿意这个时候打扰她。
明天有高中同学的聚会,其实每年都有,只是他从没赶上过。当年的班主任老师还在学校做主任,还是他念过的那间教室。因为学生放假,所以班主任邀请他们吃过饭去学校开联欢会。
买完东西他开车回家,开着车窗,阴雨不停地打到脸上,透骨地凉。
路上人很少,已经很晚了,走在两边都是大片绿地的公路上,隔着雨气,是万古长青万古长青的生机勃勃的寂寞。别墅小区在遥远的郊外,那里是被静谧和绿色山水包围的升起。
这时他看见门口蹲着个小小的身体,穿着白色的棉外套,旁边放着红色米老鼠行李箱。
他怔住了,蹲在那里的人听见车声抬起头来看,目光与他相撞,抿唇笑了。
付云倾忙下车,拉住她的手,“你怎么在这里?”
“门卫不让我进,你的电话也关机。”
她冻透了,外衣都被淋湿了,整个人都带着冰冷的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心疼坏了,“先回家吧。”
他家里用的是地暖,多晴光脚踩在木地板上,披着毯子慢慢暖过来。付云倾做了碗鸡蛋面,里面还坏心地加进了一根她讨厌的胡萝卜。她反正尝不出味道,大口地吃了,满足地抱着肚子打滚。
他坐在沙发上冷静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她笑着说:“我请假了。”
他当然知道她请假了,可是她一声不吭跑过来算什么。
“多晴,你不够坦诚。”
她挠了挠头,不去看他,“我想洗澡睡觉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带他去他房间的浴室,里面穿来哗啦啦的水声。多晴洗得很快,他的睡衣像一张皮一样松松垮垮地扣在她身上,裤腿和袖子都挽得老高,她看起来更小了。小人爬上床,四脚朝天地趴在他身上,闭上眼睡觉。
他又好气又好笑,今天也折腾了一天,也困了。
第二天醒来多晴还是维持着昨晚的姿势,连动都没动。他做梦自己抱着一只狗皮膏药样的树袋熊。这只熊还睡得正香。保姆一大早就去医院照顾父亲,他起床去做早餐。做好了她也醒了,光脚站在他面前说:“我要吃煎蛋,两面熟的。”
“你睡够了吗?”
“是啊。”
“那跟我说,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背对着她,好像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她的压力也小了一些。以前她不想说,他就不问。多晴觉得今天的他特别执着,有点不太习惯。没听见多晴的回答,他接着问:“年底不是很忙吗?还要赶两期杂志,你怎么有时间来,你一向工作为重的啊!”
是啊,她真的非常忙,他跑去请假,林嘉差点在办公室里跳脚。她还说,你要是不批假,我就辞职。林嘉瞪了她半天,还是准假了,她就吃准了这么多年林嘉的好心肠。
她服软了,“我……我想你不行了吗?”
付云倾忙碌的手顿了一下,又接着忙,多晴看不到他的表情,觉得自己做了蠢事。
他把煎蛋做好,锅里有保姆阿姨熬好的粥,还有她亲手做的外婆菜。他放在餐桌上,而后捏住她的下巴,凑过去,在她嘴唇上亲一口,“我也很想你。”
她的脸立刻就红了,低头吃饭。
现在很容易就觉得害羞,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热烈的缘故。这个男人全身都散发着费洛蒙的气息,让她很容易就乱了方寸,越来越无法抵抗。
“你打算在这边待几天?”
“三天。”
“嗯,这两天我带你去玩。”
“我不是来玩的,现在叔叔病重,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么担心我吗?”他忍不住苦笑,揉着她的后颈,“傻孩子,我没事,我难道连你都不知吗?我很好,你不要担心。你不是说过吗,人总是要死的。”
“……可是总会伤心的,像我妈妈去世时,我怕哥哥伤心,我连伤心都不敢。”
“那段时间你在想什么?”
“睡觉,”多晴停下筷子,眼底有着深深的阴暗,“那段时间很喜欢睡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记得。刚醒来那会儿是最高兴的,总觉得妈妈和阿姨在楼下的厨房里做饭呢,她还在,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不在了。可是她还在,那都是噩梦。我的妈妈还活着,我听见她在楼下说话,可是我不敢在看,又怕不是真的。”
他心里隐隐抽痛,握住她同样在发抖的手。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
“你在能怎样,你在的话,我妈妈就不会死了吗?”多晴失落地说,“人总是要死的,也难免要伤心的。我来这里也只是我想你,不是为了安慰你的。”
这个口是心非的坏东西。
不过他已经很高兴了,她又朝他走了一大步,虽然心里有犹豫,脚步却没有迟疑。
2
今天有同学聚会,他吃过饭打电话问了班长能不能带家属,班长是个女人,听着挺新鲜,一口应下来。多晴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可是听说要去付云倾高中时的学校,忙跑去翻衣服。她带的衣服都是牛仔裤和加绒的毛外套,平时也不化妆,一点气势也没有。
付云倾出口调侃她,“等见了我同学,你就说你是我外甥女,今年上高一。”
她露出锋利的小虎牙,“你占有我便宜啊!”
这个同学聚会因为她的同行,而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原本也只是因为他在当地,被神通广大、当年就彪悍无比的女班长知道后,“特意”打电话邀请。他原本是打算吃个饭就走的,现在带上多晴,看来不得不跟着去学校转一圈。
聚会在学校附近的云天酒店举行。
班长包下了一个会议室,工作人员布置得很温馨,还铺了红地毯,还准备了彩带和气球。付云倾一进门就窘迫了,原本那些青涩的同学,瘦的,矮的,土的,全都已经不复当年。男同学中有很多都已经发福,胖得让人不敢辨认。
他一进门女同学们就喊起来:“啊,付美人来了。”
付云倾是货真价实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声“付美人”把众人的目光都拉过来。有个眉眼细长的女人对着旁边的人说:“哈哈,付美人更美了,刚才谁说付美人一定会残的,罚酒罚酒!”那人痛快地笑着喝了,朗声道:“付美人,还记得我们吗?我是李川,她是周洋美。以前你可是不近女色的啊,这连家属都带来了?”
“当然记得。”付云倾的表情真是滴水不漏的虚伪,他记得才怪。他扯过多晴,她已经抢先喊:“舅,我饿。”
纪多晴的外表就具有非常大的欺骗性,进酒吧都要被检查身份证的。
“啧,还真是外甥女,跟叔叔说今年多大了?”
多晴天真烂漫地眨着眼,“十六岁,刚上高一。”
“哎哟,这孩子长得真好,付美人家的基因真是好,还有没有没女朋友的堂弟堂哥什么的啊?”周洋美咯咯笑,让多晴觉得给她个窝她就要下蛋了,“对了,孩子你叫什么啊?”
“阿姨你好,我叫纪多晴。”
“哎,家教也好啊。”
付云倾“噗——”喷了。
多晴不理她,接着问:“周阿姨,你们怎么叫我舅付美人啊?”
周洋美得很得意:“你舅上高中的时候,为我才上小学吧,应该什么都不懂吧。那时候上高中一枝独秀,我们都在背后叫他付美人,不敢让他知道。那时候年纪小,你舅对谁都很好,那些女同学也不敢表白的。对了,多晴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啊?阿姨是过来人?”
多晴瞥了付云倾一眼,很不好意思:、“我怕我舅跟我妈说。”
付云倾“噗——”又喷了。
他只不过随口一说,她还真当外甥女当过瘾了。不过大家似乎对小女孩特别地疼爱,也就不多言。不时捏捏她的脖子让她收敛一点,这样下去,连他高中那点破事全都让她打听去了。一场饭局下来,多晴收获颇丰。最后有人附耳问:“你舅有女朋友了吗?”
她用力点头,“有了,是海棠社的主编,长得非常漂亮,我舅喜欢了五六年的。”
吃过饭众人又穿过马路去对面的中学。
学校已经重新修正过了,楼虽然旧,可是里面的设施已经换了不少,起码桌椅都已经换过,连墙也刷了新漆。付云倾趁同学们都在聊天拉着多晴跑出教室。即使是寒假,学校里的小卖部还是开门的,门口架上炉子,上面一个锅子里煮着玉米,另一个锅子里是茶叶蛋。
最后两个人拿着玉米和鸡蛋在教学楼后面的台阶上坐下。今天没有下雨,可是天气还是阴沉得厉害,云沉甸甸的,随时都要摆出哭脸。南方的湿冷还是很难抵抗,这里好歹是背风的。头顶笼罩着郁郁葱葱的树冠,被冻僵的叶子在风里摇曳着,不时落下来。
“参加这种聚会有意思吗?其实都是些许久不见的人凑在一起攀比而已。过得好的来看过得不好的笑话,真正叙旧的,又有几个?”
多晴摇摇头,“我觉得很好,这样,我就能离你更近一点。”
他坐近一点,把她的脸扳过来,暧昧地问:“我们还不够近吗?负距离接触……”
多晴茫然地看着他,“不够,那么近都不够,还是觉得很远,怎么办?”
“你要学着相信我。”
“我学了,”多晴低下头,“可是,我害怕。”
他立刻就心疼了,抱住她在风中发抖的身体,不留痕迹地叹气,“多晴,不要害怕,总有一天你睁开眼会发现原来我一直都在,哪里都不去了,就在你旁边。不管多久,就请你这相信吧。”
那是多久。
他已经管不了多久。
这一刻这样抱也,他心里绝望地想着,不是她就不行,即使以后爱上别人,只是不跟她在一起是不行的。
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起来,多晴只听见他问了问:“是吗?”接着就不说话了。他维持着接听的姿势很久,之后才像风化一样慢慢放下手。
多晴有点奇怪:“谁?”
付云倾慢慢抱住她,力气大得将她抱得发疼,喘不过气,似乎要挤干净她体内的水分。她觉得他很痛,她也很痛。
半晌,他冷淡的声音划过耳际,“……我爸没了。”
3
付老先生去得很快,昨晚的小年夜还精神奕奕,还不顾其他人的规劝,硬是喝了两杯酒。今天早上吃了一大碗粥,中午喝了保姆炖的老鸭汤,胃口好得出奇。
下午两点,他问保姆说:“你说昨天晚上家里来了个女孩?”
保姆说:“嗯,早上我看了看客房里没人,是在小云房间里过夜的。”
付老先生很高兴:“我还以为小云又随口哄我呢?我不想死啊,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保姆跟着笑,“这不是什么大病,你身体还硬朗着呢,看见重孙子都没问题。”
付老先生很高兴,笑着笑着突然掉泪,说:“你说小云是不是从此就原谅我了?我跟他妈妈离婚以后,在他面前胡说八道,让他不要相信女人,做了那么多混账事,招惹了不少女人。可是小云是好孩子,我没教他好,可是他却好好长大,长得那么好。现在又带了个女朋友回来,你说是不是他就可以原谅我了。”
保姆叹口气,“爸爸终究是爸爸,儿子终究是儿子,血肉亲情是断不了的,小云是好孩子,他这么孝顺心里都是明白的。付先生你等着,我去给你拧个毛巾。”
等保姆回来,他已经去了。
他去得委安详,没什么痛苦。
多晴没想到第一次见他的父亲也是最后一见,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她拧毛巾将老人的脸仔细地擦干净,又擦了双手。付老先生还不算太老,白发都没多少,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第二天上午在殡仪馆举行了遗体告别会,多晴跟着付云倾将老人送进焚尸炉,多晴突然握住付云倾的手说:“付叔叔不在这里,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已经去了我妈妈去的地方了。”
付云倾转头对她轻笑,“你别担心,我没事,让你替我担心,我还算个男人吗?”
“你可以脆弱,在我面前可以。”
“你……”付云倾搂住她,眼睛湿了,“你这个笨蛋。”
他疲惫极了,后事安排得很快,因为已经有所准备。
晚上回去后饭都没吃,他直接睡下了,他需要好好休息。
多晴本来打算的三天假期延伸成了无限期,林嘉本来要疯,听到多晴说付云倾的爸爸不在了,顿了一会儿说,工作你不要担心,我会安排,仍然就好好陪着他吧。
半夜里,多晴缩在他怀里,他一动,她就抱紧他,他便不动了。
她醒过来望了望窗外,昨晚忘记拉窗帘,窗外将明示明,是好看的灰蓝色。自己抱得结结实实的男人已经不在怀里了,她跳起来往外跑。卫生间里没有,客厅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多晴跑到二楼,几个客户也都空着。她继续往楼上跑,跑到楼台上,熟悉的身影正立在那里。
他站在护栏前,脚下有五六个烟蒂,很好,他还算克制。
听见声音,他回头笑,“怎么醒那么早?”
“你醒了多久?”
“没多久。”他说。
多晴抱住他怕腰,将脸埋在他怀里,他很冷,从内到外被冻透了。他搓搓她细软的发:“我没事,我很好。”
“以前妈妈走时我也跟别人说很好。可是我很不好。我很痛。可是又不知道哪里痛。我不知道怪谁人能怪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恨过你吧。当初那么潇洒,你要走,我就让你走了。那个时候我迁怒于你,特别恨你,觉得只有怨恨你,才能止住痛。所以我恨了你很久,恨到自己都麻木了,也就好了,”多晴喃喃地说,“后来你回来了,本来我都忘记了。可是看见你跟其他人在一起,我又觉得痛,觉得恨。其实我知道那不是恨,我只是嫉妒。我不要你,也不想让别人得到,我真的很坏。”
付云倾低头吻她的额角,“你不坏,你很好。”
“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我想的那么好。我一直想要遵从妈妈的愿望,找个法院的男朋友,年龄大一点也没关系,只要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现在的男女真的太浮躁了,妈妈说,她还是希望在那个前提下,我能喜欢。我本来觉得我很容易喜欢别人,可是……爱和喜欢终究是不一样的,”多晴苦笑了一下,“我跟妈妈说,我爱上一个人,我想跟他在一起。说的时候我很害怕,怕妈妈生气,可是,她很高兴。我桠以为妈妈高兴了,我就能幸福了。可是……那个人却不要我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要我,我本以为,他也很爱我,想跟我在一起的……”
付云倾觉得心脏都快裂开了,用力抱紧她。
“我没有说不要你,你就要好好在我身边,这是你欠我的。”
“我不会的,我发誓。”
如果他发誓,那就一定是真的。
多晴忍不住唇角上扬。
吹了大半夜冷风,付云倾病来如山倒,咳嗽发热,叫了医生来家里打了点滴,开了药。多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一直睡睡醒醒,精神很不好,话也不多。
家里刚办完丧事,这里天付老先生的朋友前来拜访的不少,多晴跟保姆阿姨一起帮着迎来送往。几天后等付云倾的身体好了,她订了机票带他回北京,这边的一切都交给保姆阿姨打理。
回去后付云倾也推了大部分的工作,干脆在她的小公寓里当起了家庭煮夫。
每天早上起来做早餐,送多晴出门上班后,就开始洗衣服,而后去超市里买菜,中午去社里送便当,顺便也会替林嘉捎上一份。下午去健身房,回来做晚饭,等她回家。
天天都是如此,多晴渐渐也习惯了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在社里总是免不了闲言碎语,她就任他们去说。她又不是党员,不用担心作风问题。以前所在意的那点东西,好像也变得不重要起来。
还有什么比两个人在一起更重要?
这样平淡地相互依靠扶持,大概就是真正的生活了。
4
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多晴去专卖店买了蜂王浆和燕窝,准备拿回家当小年礼。抱着东西回了家,纪多澜连衣服都没换,穿着棉睡衣靠在沙发里,正跟景信玩围棋。
“哥,你还不换衣服,我们得回去。”
“不用回去了,”纪多澜高深莫测地摆摆手,“多晴,你过来。”
她走过去,被哥哥拉到腿上,抱住。
“干吗?”
“有人往我的公司和家里分别寄了匿名信,说你在外面跟男人有染,是A4纸打印的,现在的打印机真好用,一式两份,都省得抄了。”
多晴认真想了一下,能做这种事的,估计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萧漫。可是眼下还是要看怎么把老人糊弄过去。阿姨是个妇道人家还好说,纪爸爸可是个精明得掉根绣花针在地上都要听到响的人。
只是这件事她相信哥哥肯定有了主意,否则不会闲散地在这里下棋。
她龇了龇牙:“我把东西放在这里,你回家的时候给阿姨捎回去,不回家也好,反正她做的菜我也不爱吃。”
景信抬起头,笑盈盈的,“多晴,你有主了?”
“没办法,都怪我太优秀。”
“就这臭屁劲儿,像多澜的妹妹。”
多晴哈哈大笑,看他们下了一会儿棋,跟着乱七八糟地出主意。反正不用回那个家,她干脆回去陪付云倾。回到公寓他不在,料想是回他自己的家了,于是又倒车赶过去。电梯门刚打开她就听见女人的哭声。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站在电梯门口哭得很伤心。
“阿姨,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妇人不说话,只是哭。
多晴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忙扯住她说:“阿姨,要不你到我家里去坐坐,先别哭了,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吗?”
老妇人还是哭,正要走进电梯,付云倾家的门却开了。那个男人立在门口,冷淡地看着她,“多晴,过来……”
多晴呆立在原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老妇人往前紧走两步:“云倾,你不能听妈妈说两句吗?云倾……妈妈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不是……不是要跟你拿钱……云倾,妈妈不要钱……”
见她在那里傻着,付云倾走过来扯住她的手腕,“多晴,有些人不值得同情,跟我回家。”
她吃惊地看着他,付云倾握得很紧,指甲都掐进皮肉里,让她觉得很疼,却怎么也挣不开,只能被他拖进门。身后是老妇人哀哀的哭声:“云倾……云倾……”
最终那哭声被隔绝在门外。
他放开她,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而后开始抽烟。
多晴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抽了半晌烟,回头找烟灰缸,才遇见她陌生人般的眼神。
“你……今天没回家?”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付云倾也冷下脸,“你怎么这样看我?你觉得我做错了?她没资格做人家母亲,除了钱她还在意什么?”
“你妈说她不是来要钱的。”
“她哪次来不是要钱的?她说你就信,我说你就不信?”
“……不管怎样,她生了你,她就是你的母亲,这是无法改变的,无论你承认不承认。而且……”多晴迎着他的目光,“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你父亲是为了她在外面打拼没错,可是一个女人需要的是个完整的家庭,她的丈夫常年不在家,她喜欢上别人有什么错?”
付云倾冷笑一声,“你是在说我无理取闹?因为她生了我,所以怎么对我都好,我都要好好孝顺她,就因为她生了我?”
多晴站起来,“付云倾,你不要断章取义,她是你的母亲,你这么对她就是不对。”
这就是纪多晴的理论,因为她是个懂得感恩的乖孩子,所以也要求别人都像她那样。他做不到,无法原谅,她的心里就会永远都有一个疙瘩。因为那个女人生了他,所以,他必须要接受这一切,闭上眼睛做一个乖巧的儿子。
付云倾顿时有些绝望,他爱的女孩,竟这样逼他。
“你心里也非常厌恶那个你每个周末都要回的家吧,那个女人抢走你妈妈的幸福,那个男人抛弃了你妈妈。你明明厌恶得要命,可是每周都去做个好媳妇。对不起——”付云倾嘲讽地扯起嘴角,“我没办法像你这么完美,这么虚伪!”
一个抱枕飞过来砸在他的身上。
在他心里她一直是虚伪的,从来没改变过,而她也不可能改变。
纪多晴瞪着大眼睛,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5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冷战。
回去后多晴认真想了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当时头脑一热什么都说。她不相信付云倾是那种因为母亲改嫁就幼稚地不肯原谅的人,毕竟他的父亲这么多年来生活很不检点,他都能当做没看见。她大约也是错了。可是他说她虚伪。她并不在意别人说她虚伪圆滑什么的,只是不知怎的,是他说的,就很在意。
他不来找她,她也不去找他,就这么僵着。
本来在计划了,今年他要回南方过年。他父亲刚去世,保姆阿姨也要回家过年,家里不能没人祭拜打扫。
多晴这个年过得很不安生,年底纪素素从国外回来,她从小就被娇惯坏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她已经是个长得漂亮成熟的大女孩,可是脾气还跟小孩子差不多。多澜即使过年也没有闲下来,基本上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回家。她缠不得哥哥,只能来缠多晴。
反正她在家里也闲,最近吃不下东西,老觉得累,还犯困。
干脆跟着纪素素满街地跑,吃喝玩乐,把小祖宗哄得开开心心的。每天回来筋疲力尽倒头就睡,来不及想那个人。半夜里醒过来,她看着幽幽泛着白光的手机屏幕,没有信息也没有电话。
祝平安说:“他不找你,你不会找他吗,凭什么每次都是付老师来找你,你以为你是仙女下凡吗?”
好吧,总要等到他回来。
这么想着一个年很快过去,初七上班,晚上社里办酒会。大冷的天,女士们里面穿着漂亮合体的礼服,外面套着长到脚的羽绒服。老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刚过了年又下雪,没有人愿意抬头看看雪,因为会破坏她们在美发厅精心打理好的头发。
多晴身上穿的白色斜肩小礼服还是结婚时定做的,从肩到裙摆细碎地绣着白玫瑰暗花。很简单,也很精细,包裹着她玲珑的身形。林嘉邀请她跳舞,一曲接一曲,不知疲倦。
最后是多晴求饶,“我累了。”
“以前你都不知道累的,整天蹦蹦跳跳,谁见了你都觉得你青春年少。”
多晴眨眨眼,“又过了一年了,我老了呀。”
“你是要气死我这三张多的人吗,真是讨厌的孩子。”
“是啊,你太老了,赶快找个合适的安定下来吧。”
林嘉笑嘻嘻的,“要不你踹了小云,咱俩凑合一下?”
多晴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行,不过你得排队,我已经答应白薯了,我要是跟付云倾崩了,就轮到他了。我给你排上,等我跟白薯崩了,我就跟你。”
林嘉立刻面瘫了,这孩子好歹也该认真地拒绝一下,也太容易了。
“对了,小云过两天回来。”
多晴“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杯中的红酒。
“小云那个人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为人确实也冷淡了些。即使他不承认,他跟他父亲的感情非常地深厚,只是父子俩都不是能够坐下来好好沟通的人。这个年应该是他过得非常艰难的一个年吧。”
“嗯。”
“他冷静一下也好,”林嘉欲言又止,“……算了,大概等他好一些了,他就会来找你了,你也稍微等一下吧。”
以前她也等过,默默地、任劳任怨地等,果真把他等来了。这才半个多月,算得了什么。不过多晴也的确不想等了,没了他,她的确不会怎样,还是会好好地过生活。可是没有他的世界,她也学不会幸福了。
这个月若不是在家里生活,她恐怕也会把自己照顾得乱七八糟吧。
习惯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
多晴笑了,“林嘉你放心,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我去跟他低头,去讨好他,去缠着他。谁叫他先招惹我的。”
林嘉觉得多晴跟以前比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跟以前一样的勇敢聪慧,一样的野蛮精神,可是哪里真的不一样了。他想,大概是她冲破了牢笼。
接着萧漫来邀请林嘉跳舞,他不能拒绝,便牵着她的手滑进舞池。
多晴真的觉得累了,大厅里暖气太足,充满了酒香,令人昏昏欲睡。她披了羽绒服跑进楼道里,坐在台阶上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
她很容易想起那年东京的雪,就像雪花迫不及待地跌进城市的怀抱里,她迫不及待地跌进他的世界。
或许更早之前,她一个人在东京大雨的街头等待有人回去找到她,她一抬头,看见他的脸,那是多么养眼的一张脸,泛着水光的眼睛无比地招人。从那以后他的温柔就刻进她的血液里,不可分割。
其实她是个非常简单的人,想要找到她简直太容易,只要按照她走过的路,照着走一遍,走到头,她就肯定在那里。不会拐弯,不会被隔壁街上的杂耍吸引,也不会去走近路,或者绕远路,有种近乎愚蠢的执著。
虽然他就在她经过的地方等着她。
她也擅长等待,可是他比她聪明多了。
多晴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在笑。他也经常是笑的,有时候夹着烟,看着人不明所以地笑,让人有点嫉妒他指间的烟,可以被他亲吻。
突然的冷风吹过来。
楼道里多了个人,萧漫打开窗户,她还穿着薄薄的礼服,也不嫌冷。
“一个人在这里看雪也太可怜了吧。”
多晴想起年前陪着纪素素那个小神棍去庙里烧香,她求了一支签,是中上签:游蜂脱网。她大概也能明白意思,新年新气象,她都脱网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以前的恩怨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她还想好好地过太平日子。
“萧漫,我先回去了,这里有点冷。”
她却不依不饶的,“这么急着走干什么?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看你脸色不好,是过得不顺心吗?在外面找情人还闹得人尽皆知,可别让你老公知道了,那样闹起来就难看了。”
“你是说匿名信的事?”多晴回头笑了,“萧漫,你不要寄了,寄了也没用,我挺好的,家里人都很疼我,是我自己的原因。”
萧漫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是我寄的又怎样,你敢做还怕别人说?你抢我男朋友不是事实吗?你明知道我喜欢他那么多年的,你这样还要不要脸?”
“我不怕人说,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纠结在这些问题上了,难道我不好过了,你就能好过吗?不是我跟你抢,是我的东西,本来就是我的。你喜欢付老师那么多年,可是我们社里的小黄也喜欢你很多年,难道因为你喜欢他,他就一定要负责吗?那么你是不是也要对小黄负责呢?”多晴看着她,“萧漫,到此为止吧,你该打算下你的未来了。”
“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不过纪多晴,你记住,是你毁了我的未来!是你!”
“不是我毁了你的未来,即使你因此不幸福,我也不会有负罪感,”多晴觉得现在的萧漫真的很可怜,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摇摇头,“萧漫,你如果愿意的话,就尽量地做吧,按照你最解气的方式,但是你也要记住,没有谁能分开我们,除了死亡。”
是她认定的要给幸福的人,她就会坚持下去。
她已经不想再去浪费什么时间。
6
多晴这天来到编辑部,每个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瞅着她,还带着诡异的笑。她被盯得莫名其妙。中午去楼上的餐厅吃饭,刚进餐厅就被彩带喷条和掌声围绕。
惹得图书部的人还有餐厅其他公司的人频频张望。
林嘉满脸的激动,上来拥抱她,“多晴,恭喜你。”
其他人也纷纷嚷着恭喜。
多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林嘉,是不是我升职当总编了,那你去干吗?”
林嘉放在她脖子上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大伙都当她是开玩笑,都笑了。其实林嘉知道这家伙的脑子又在关键时刻短路,她是无比认真的。女同事们都过来跟她抱了抱,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吃香。
“纪主编真是的,怀孕了都不跟我们说,还跟着我们一起加班熬夜,这怎么行啊?对宝宝很不好的。”
多晴脸上布满了疑问,脑袋猛然大了一圈。
“要不是小李在垃圾篓里看见你乱丢的产检报告,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啊?前三个月不稳定,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这是社里年前刚做了妈妈的编辑部主任,每天都在交流育儿经验,多晴每次跟她说话,都能成功地被她带到尿布的方向。这下可好了,免不了被大伙当成国宝供起来。
林嘉不知道被她们怎么洗了脑,看着她的眼神都小心翼翼的,“你都这样了,怎么能吃员工餐,一点营养都没有。我看还是去请个营养师专门给你做饭好了,工作你不要那么拼,万事有我。”
大家都在笑,“总编,瞧你这副好老公上身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老婆怀孕呢!”
林嘉笑呵呵的,“都一样都一样。”
多晴的脑袋又成功地大了一圈,她就知道会这样,一群神经兮兮的家伙。
她耷拉下脑袋,“我饿了。”
员工餐里是有点儿简陋,这里鸡蛋炸太焦,油太重,汤太稀。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一伙人唧唧喳喳,搞得她胃口全无。下班后是林嘉陪着她去附近的超市买了菜,又送她回家,手艺不好,总能算把菜弄熟。他真是个好男人,多晴觉得他没理由不获得幸福。
能看得出来,林嘉是真的很开心,他说:“照顾你是应该的,你是我儿子的妈呢。”
“……你是干爸。”
“干爸也是爸!”
“行啊,那孩子的学费你得出一半。”
“哈哈,都是我儿子了,家产都留给他都行,我还指望他孝顺我呢。”
多晴乐得哈哈大笑。
等林嘉走了,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就睡了。最近她更加嗜睡了,常常觉得累。幸好孩子很乖,她不想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以后也应该是个好孩子,比他爸爸还加倍温柔体贴的好孩子。这么想着,她就觉得很幸福。
只是蒙眬间,她听见有人进了屋门。
她想醒过来,可是怎么都睁不开眼。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又像是真的,空气里怪异的气味越来越浓。是酒味。非常浓重的酒味。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烟味,非常地呛鼻。多晴一下子就醒过来,失火了!
沙发已经烧着了,半个屋子都是火。
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她刚要张口呼救,浓烟立刻窜进鼻腔和喉咙。
不行,这样下去真会被烧死。
多晴从没想过自己会被烧死,也不相信自己会被烧死。不过屋里不大,火烧得很凶,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太多。她顶上棉被一口气冲到门口,门把已经被烧得滚烫,她顾不上烫去拧把手。顿时怔住了,门从外面锁住了!
火已经烧着了被子,火舔着皮肤,她一头扎进卫生间,关上门,水管和喷头,站在喷头下。
多晴拿着毛巾捂住嘴巴,她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
她只希望自己能坚持得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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