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坠落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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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没有完整地告诉你,在峂港发生的事情。”蔡满心轻轻掸了一下烟灰,“因为我觉得,这一切很荒唐。”
“你现在的样子的确很荒唐。”何洛将她的烟夺过来掐灭,“我不认识这样的蔡满心。我的高中好友和我说过,想念一个人就说出来,难过的话就哭出来,这样很难么?”
“我不是没有说啊……”蔡满心苦笑,“只是他并不想听。”
“还记得以前我说你和章远的时候么?讲得头头是道。我以为男女在感情中互相试探的那些心思和伎俩我都看的很清楚,我可以很超脱。事实上,我和每一个女生没有任何差别。”
她开始讲述,这个夏天在峂港发生的一切。
“如果能够重来,或许我会takeitslow,不会那么急切地拥有。”她总结道,“可是……”
何洛笑了:“可是,在迷恋的时候,是掩饰不了自己的欢欣和渴望的。”
“我也问过自己,是我给他的压力太大么?其实从最初我告诉他想要改变行程时,我就应该意识到他的恐惧和疏离。虽然我没有说,但从一开始我的表现,就是希望一切能确定,希望要一个承诺。因为他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安的人。”
“你并没有做错。”何洛抚着她的肩膀,“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只是这个人不值得。你和我说过,要一直向前看,向前走。”
“我知道不值得。他甚至可以接起我的电话,然后一言不发。比较起来,奥利弗比他好很多。”蔡满心扳着手指,“他有稳定的工作,对事业有追求,浪漫,追求生活品质,易于沟通,尊重我爱护我……”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他能逗我笑。可是,这里……”她拍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告诉我,我错了,我真的真的错了。”
何洛轻声叹气,环着好友的肩膀。蔡满心和她拥在一起,放声大哭,全身紧张,不断地颤抖着。
第二日是感恩节后的BlackFriday,各类商店纷纷打折促销。蔡满心跟着何洛一家去购物,依旧说说笑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翌日她返回华盛顿,临别时何洛依依不舍,在机场再三叮咛:“回去之后不要再抽烟了,也别总去酒吧喝酒。你知道那些都是精神依赖。”
“好好好,我都记下了,何阿姨。”蔡满心笑着和她拥抱,“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你放心吧。”
她办好登记手续,坐在候机大厅里,想起好友的殷殷叮嘱,心头有一丝暖意。然而微笑真的就代表释怀么?
抬起头,登机口旁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佛罗里达的旅游广告,美国大陆最南端的,珍珠般散落在海面上的几个小岛,通过跨海大桥与陆地相连。汽车行驶在上面,两旁便是波光粼粼的蔚蓝海洋。
在前一日,她认为倾诉了,痛哭了,便可以选择放下过去;然而此时此刻,看到相似的情景,仍然抑制不住泪湿双眼。
华盛顿的初冬,气温骤降,天空却格外地澄净。蔡满心下了班,搭地铁来到华盛顿纪念碑。夜幕低垂,只在天边有隐约的一抹霞光,深紫暗红,蜿蜒着渗透到纯澈的幽蓝天幕中。浮云丝丝绵延,天空高远地似乎超越了目光所能聚焦的范围。一旦看过去,整个人便迷失其中,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蔡满心扬起头,不知凝视了多久,鼻尖冻得发红,握着电话的手指开始僵硬。
她想起和江海一同看落日的情景,温暖湿润的热带海边,而那一幕在脑海中渐渐褪色,冻结,碎裂。说过不再联系,但她仍然习惯性地拨打过几次电话,振铃每次都响到忙音,依然无人接起。
蔡满心决定和那个鬼迷心窍的自己告别了。手机在低温的室外反应迟缓,她冰冻的指尖也不怎么灵活,一点点地将联系人列表下拉,找到江海的名字。
有那么片刻的迟疑,她轻轻抚过屏幕上那两个字,好像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庞。然后撇了撇嘴角,说不出是自嘲还是自怜地轻笑。
如果还需要用一些所谓的标志□件来告别一段感情,只能说明自己依然没有完全抽身。
而此刻的蔡满心,需要一些外在的表象来证明,我也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她随身带着MP3。比起江海的电话号码,他自创的那首《归乡之旅》更让蔡满心难以割舍。那一串流畅的琶音,每每听到,都令她如同沐浴在海边的和风之中。
而每次她将一颗心舒展在这风中,都是将柔软的情感暴露出来,随之而来便是冷酷现实的刺痛。
这样起伏反复的情绪让她感到疲累无助,纵然不舍,似乎也在没有存在的必要。
按下删除键,她将光标移到“OK”的选项,闭上眼,在心中和这段过往告别。
因为奥利弗的原因,她不再去BlueMoon,甚至也不去AdamsMorgan中心一带那几家常去的酒吧。更因为她记得何洛的叮咛,这一段时间来都烟酒不沾。而今时今日,她需要酒精滑过喉咙,微凉之后带来的灼烧感,需要有一点微醺,脚步摇晃,让自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她来到Georgetown一带,挑了波多马克河畔最热闹的一家酒吧。当天恰好有人在庆祝生日,店堂内彩带飞扬,不时有人吹着口哨,DJ放了最热门的舞曲。蔡满心本来坐在吧台,随着音乐摇摆着身体,酒保冲她笑笑:“你可以过去加入他们,别害羞。”
她挑了挑眉,点头一笑。
“以前似乎没有见过你。”有金发的年轻人转了个身,在她身边摇摆,“你知道,未成年酗酒是会被逮捕的,不管你是什么国籍。”
“谢谢,进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查过我的ID。”
“他们应该查。”年轻人笑得灿烂,“知道么,你看起来就像一个高中生。”
蔡满心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们不大分得清亚洲人的年龄,我们的五官在你们看起来都是平平的。”
“不,不是这个原因。”他说,“是你坐在那边的神情。你知道么,你是我在这里见过的,神情最天真的女孩子。”
蔡满心忽然想起陆阿婆那一句,“阿海说,你是镇上最天真的姑娘”,一时心潮起伏。
“但你不快乐。”年轻人又说。
“Well,”她向着舞池中放声大笑的几个美国姑娘扬了扬下巴,“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那样笑着,才是快乐。”
“不,你不快乐,因为你一直在跳舞。”他说,“你跳了很久,模仿每一个人的动作。不是因为你真的喜欢舞蹈,只是因为你不想停下来。”
“我能问问你的先祖从哪里来么?”蔡满心笑着摇头,“东欧?你是会占卜的吉普赛?”
年轻人也笑:“你想喝点什么?这里一些鸡尾酒调的很酷,你一带要试试看。”
不同形状的酒杯,不同色泽的液体,不同味道的烈酒。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觉得头脑昏沉,懒懒地窝在沙发一隅。
“我要回去了。”她摇摇晃晃起身,“午夜过了,魔法消失。我再不走就打不到车,只能看到满大街的南瓜了。”
“我送你回去吧。”年轻人说,“免得你上车后忘记自己住在哪里,或者就在后座睡了过去。”
蔡满心还在推辞,但他已经随她走出酒吧,扬手招了一辆车,陪她坐到车上。
汽车遇到红灯,停车起步,摇晃之间,蔡满心才觉得混合的烈酒后劲十足。
“你没事吧?”金发男子握住她的右手,轻轻一带,她靠在他的肩头,隐约觉得这样不妥,又挣扎着坐正,转向另一侧,将额头抵在车窗上,试图借由玻璃的凉意让自己清醒过来。
到了公寓前,蔡满心执意付了车费,转头道:“我到了,谢谢,明天还要上班去。就此说再见吧。”
“好吧,再见。”他笑了笑,“你要开心点。”
蔡满心点点头:“我会的。”
“真的?那就好。”他伸开双臂轻轻抱住她,“祝你好运。”
“你也一样。”蔡满心拍拍他的后背。
对方似乎并没有松手的打算。
“你知道么?”他说,“你坐在那里,静悄悄的,好像受了很大委屈。是有哪个男孩子让你伤心么?真不敢相信,有人会这样伤害你。”
蔡满心知道此时的温柔言语定然别有用心,但她真的感到委屈,鼻子一酸:“我没事,我只是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来,说晚安吧。”
“晚安不会让你开心。”他的嘴唇贴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钻到她耳朵里,“相信我,我能让你开心,至少,是今晚。”
“你可能误会了,我不应该让你送我回来。”蔡满心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对不起,我不是你想的那种……”
她话未说完,就被对方的双唇堵住。他托着她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吻过来。
“停下来!”蔡满心甩头,推着对方的手臂。
“你并不想我停下来,是不是?”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廓,伸手抢过她手中的钥匙。
“你要做什么?□我么?”蔡满心感到自己的背已经贴在门上。
“不,不,不,你为什么不想想这是一个浪漫的夜晚,对我,也对你。”他轻笑,“你知道你惦记的人在哪里么?或许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他此时根本就把你忘在脑后了。”
她晕沉的头脑炸裂一般,那些过往情景纷至沓来。那个女人坐在江海的摩托车后,紧紧环着他的腰,那场景不断鞭笞着她的心。甚至连最后一夜纠缠的记忆,似乎都变成了他与别人的幻象。
金发男子再度吻上来,她木然地半张了双唇。在灯光昏暗的门廊里,她意识似乎清醒,但身体乏力,一双手将她的衣襟从腰带中扯出,她低声拒绝,虚弱地抵抗着,想要呼喊江海的名字,声音却消失空气里,翕动双唇,像涸辙里的鱼,大口地呼吸,无声地呼吸。
而她似乎忘记了大声呼喊,如同站在悬崖的边沿,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却找不到回头的路。甚至通过伤害自己,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你可以不在乎我,我也无需为你守身如玉。
在某一个闪念,她知道自己其实是渴望失速下坠的。
这念头转瞬即逝,蔡满心马上便对对方的肢体触碰感到厌恶和恐惧。他钳制着她的双臂将她拦腰抱起,走到卧室的床前,嘴唇滑过她的耳垂,沿着脖颈吻在她锁骨和胸前。她蹒跚着要离开,被他大力拉了回来压在身下,蔡满心意识到男女体力的悬殊,无效地挣扎只能激起对方的欲望。
身体再次感到疼痛,依然如同最初一般的疼痛,或是更甚。剧痛蔓延到心中,仿佛它噼啪破成一地碎片。对方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能将她灵魂的一部分剥离。蔡满心抓住床单,紧紧咬了下唇,侧过脸来,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痛恨此时的自己,厌恶和恐惧感伴随着黑暗狰狞而至,握紧拳,空气凝滞,听到秒针滴答走过。
全世界的时间都就此老去,也不比这一夜漫长。
十二月清晨,室内的暖风没有开,房间阴冷。
蔡满心在晨光乍现的时分被冻醒,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手伸在腋下,因为自己的冰冷打了一个激灵。她蜷缩着,这样缺乏温度的身体,没有谁愿意给一个真心的拥抱吧。
多怀念江海怀中的温度,他坚强有力的臂弯,轻轻阖上,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新生的青色胡茬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痒痒的。她咯咯地笑着,手指搔着他的掖窝。他夹紧胳膊,她的手抽不出来,就这样放在他的肋骨旁,暖暖的,手心下能感觉到他有力的脉搏。
而这一切,终不过是虚妄。
她已经为了自己的冲动和执拗付出代价。
她蜷缩了身体,手脚渐渐温暖,恢复了一些知觉,于是挣扎着站起来,摸到浴室。流水从花洒中散落,淋漓一身。她的脊背贴紧瓷砖,凉意瞬间击穿她的身体,直抵心脏。
镜子中的自己,长发滴着水,睡衣肩头湿了一小片。她坐下来兀自梳着头,脸庞依然紧致剔透,嘴唇失了红润,淡淡的青紫。
这一天蔡满心请了假,从衣柜里找出最厚的毛衣和外套,又扯了一条长围巾在脖颈上绕了几圈。她在楼下的信箱里发现了奥利弗寄来的明信片,是阿尔卑斯山山麓的宁静小镇,倚着白雪覆盖的山坡,火车驶过蜿蜒的铁轨。他在上面写着,Wishyouwerehere。
她翻过来看了两眼,又塞回到信箱中。
在那个熟悉的地铁站里,她沉默地站在乐手旁,听他用暗哑的嗓音竭力地唱着DustIntheWind。
我阖上双眼,那一刻转瞬即逝;所有旧日梦想,不过是风中尘埃。
同一首老歌,像水滴溶入无尽大海;我们碎身如齑粉,不过是风中尘埃。
“嗨,又看到你了。”他停下来,打了个招呼,“今天不需要工作?”
她摇摇头:“给自己放假。”
“这就对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后来就不去上班了。”他笑了笑,“现在也足够糊口。但我是自己的老板,我喜欢在地铁站弹吉他,这是我的舞台。”
“你弹得很好呢。”
“我以前在乐团里弹古典吉他,我很喜欢西班牙风格的。”他拿起琴来拨了一小段弗拉明戈的旋律,“不过后来东欧局势剧变,我也没了工作,就到这边来做软件。”
“但那并不是你喜欢的吧。”蔡满心问。
他点点头,“你也很喜欢吉他吧?要不要试试看?”
蔡满心摆手:“我一点都不会弹。”
她想了想,问:“可以为我弹一首歌么?”
“没问题,你想听什么?”
“DiamondsandRust。”
“好啊。”
蔡满心和着琴声,和他一同唱起来。
我看见你伫立的身影,身边落叶飞旋,发上覆着白雪
我们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白烟
你说你不是念旧的人,你总擅长说些晦涩不明的句子。
而我现在需要一些晦涩,因为一切过往太过于清晰。
是的,我依然深爱着你。
如果你曾带给我钻石与铁锈,我早已为它们付出代价。
她在不到一个月内,第二次飞赴加州。虽然圣诞假期将至,但何洛手边的实验不能停,于是叫堂弟何天纬开车去机场接她。
这一日是周五,傍晚路上颇为拥堵,何天纬到的时候飞机已经降落了半个小时。他来到和蔡满心约好的大门前,四下张望,没看到她的身影。这里不允许长时间停车,后面的车已经排上来,他有些急躁,掏出手机来。刚响了两声,就看见盘坐在墙边的小小身影扬了扬手。
何天纬险些没认出蔡满心来。她穿着深色牛仔裤,一件单薄的米色套头衫,身形瘦弱,倚在玻璃墙外,像一个娇小的孩子。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上次艳丽的妆容,看起来单纯而又憔悴。
何天纬接过她的行李:“就带了这么一个小包?没有厚衣服,你不冷么?”
她浅浅一笑:“我没想到加州的气温也这么低呢。”
“冬天很难说,这几日的确降温了。”何天纬打开车门,“但平时肯定也不是你想象中那么暖和,那要去夏威夷之类的热带岛屿才可以。”
蔡满心见到何洛,扑上去紧紧地抱着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在之后的几天,何洛将手头的事情拜托给实验室的同学,索性又停掉了一部分实验,陪着蔡满心四处游玩。何天纬带他们来到金门大桥,海面上雾气茫茫。
“来到这里自杀的人很多的。”他指着海面说,“据说有的人本来只是来观光,看着看着就跳下去了;更别说本身心理脆弱,有厌世倾向的人。”
“乱讲。”何洛瞪他。
“这是真的!”何天纬指天发誓,“从1937年建好至今,这里已经发生了一千多起自杀事件。这里这么高,跳下去不在礁石上拍的粉身碎骨,也会因为巨大的冲力晕过去。有些遇难者是几天之后在很远的海面上找到的。”
“你还越说越来劲了。”何洛在堂弟头上拍了一下。
“没关系。”蔡满心怅然微笑,“我们一起去泪岛的时候,他讲过,内陆来的人,到了这样无路可走,只有茫茫大海的地方,很容易悲观弃世。当时我还很得意,说,怎么会,海那边还有更大的天地啊!他说,天地很大,可去的地方不多。”
“本来就有很大的天地。”何洛说,“只要你向前走,就比停到原地要好。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不愉快,就让自己低迷下去。”
“放心,我从来没有轻生的念头。”蔡满心把着栏杆,身体探伸向外海,“我只是为自己的草率付出代价。”
“我打算从这里直接回国,新年后呆几天再回来。”她强自笑笑,“很想回家看看呢,在爸妈面前当个小孩子。”
何洛点头:“让妈妈好好疼疼你。而且你现在这样回去华盛顿,我也不放心。”
在去机场的路上,何洛将蔡满心紧紧抱在怀里,两个人在入闸口一再地拥抱。
“我没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如此不堪,简直像做了一场噩梦。”蔡满心低喃道,“到此为止了,我不想自己变成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自信单纯的你。”何洛拍着她的背,“我相信,你会从这段阴影里走出来。”
蔡满心点头:“我会的。对这个人我没什么可放不开的了,我彻底死心了。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记忆,nomatterhe’sofferingdiamondsandrust,I’vealreadypaid。”
Dustinthewind,allweareisjustdustinthewind。
她此时并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在某一个昨天已经碎裂成齑粉,如风中的尘埃。
事实比她所知的更为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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