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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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多长的时间,可苏韵锦和叔叔坐在门外,无言等候,如同过了一个世纪般地漫长。

…医生走出来的时候,苏韵锦几步跑上前去,“医生,我妈妈怎么样?”

…“病人的情况很不乐观,我建议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救救她,求你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救救她。”苏韵锦哽咽着哀求。

…“你放心,对待任何一个病人我们医院都会尽力去挽救。”医生面无表情地说着公式化的语句,苏韵锦看着医生走远,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是呀,对于每个病人家属来说,病床上那个是他们的至亲,是他们的挚爱,可对于医生而言,只是见怪不怪的一副残破的身体。

…“叔叔,你回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我。”苏韵锦用手擦了把脸,努力平复下来,叔叔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她不能垮下,她必须挺住,这样才能照顾好妈妈。

…接下来的几天,是噩梦般的生活。妈妈住的是三人间的病房,医院病床紧张,三张床都睡满了人,陪护的家属只得在病房外的长凳上过夜,后来苏韵锦给医生塞了几个红包,才让护士在妈妈的床边架了张简易的行军床。这样,轮夜守护的叔叔和苏韵锦才有了一个栖身的地方。

…病房里住着其他病人,而且基本上都是重症患者,隔壁床上的是肝癌晚期,晚上疼起来,彻夜呻吟。妈妈的睡眠变得极浅,有一点声响就很容易醒来,晚上无法入睡,白天更是人来人往,好好睡觉都成了奢侈,精神越发地差下去。

…这还不是最糟的,靠窗的那个病人已进入弥留之际,终于在一天晚上咽了气,妈妈在半睡半醒间听到病人家属尖厉的号哭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将蒙着白布的尸体抬了出去,她的手紧张地抓住苏韵锦,指节发白,指甲直抠进苏韵锦皮肉里。第二天又有新的重病患者填补了那个空床位。

…苏韵锦于是再度哀求医生,她愿意付更高昂的床位费,只求让妈妈能住进单间的病房,为此红包不知塞了多少次,等来的都是一句:没办法。

…眼看妈妈身体一天天垮下去,糊涂的时候多过清醒,整天说着胡话,吃进去的东西不消片刻又吐了出来,连护士都开始摇头。

…苏韵锦日夜守在妈妈床前,只恨自己没用,眼看都要死心了,主任医生忽然告诉她,医院刚有一个患者出院,腾出了一间单人病房,正好可以给她们。苏韵锦欣喜若狂,当日就跟叔叔一起,配合护士将妈妈换到了另一间。

…虽说换病房并不能让妈妈的病情有所改善,但是不可否认,至少清净了许多。苏韵锦回来后的第九日,妈妈在新的病房里,精神忽然好了一些,神志也特别清醒,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喊着胡话,连眼睛都明亮了许多。

…她怜惜地看着消瘦的女儿,很艰难的喘息了一会儿才说出几个字:“韵锦,你就是太倔…”

…苏韵锦的泪立刻就涌了上来,拼了命忍住,不停地点头。妈妈闭上眼睛,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道:“想开了,什么都好了。我看见了你爸爸,他要来接我…在下面,有你爸爸在等我,在上面,有你叔叔在为我哭,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凌晨五点,妈妈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苏韵锦始终握着妈妈的手,一点点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变冷。最后叔叔将她拉离妈妈身边。她站在医院长廊上,看着护工把覆着白色床单的妈妈推远,想追过去,可是脚却灌了铅一般沉重。她扶着长椅的边缘缓缓蹲下,听着推着的轮子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听不见…

…她也不知道自己保持这个姿势有多久,天渐渐亮了,其间有人走过来跟她说话,可究竟说了什么,她听不见也想不起来,她只想一个人蜷缩在这里,一直这样。

…直到有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没有回头,那双手的主人却不像其他人一样等待片刻后离开,而是同样地蹲下,将蜷成一团的她整个抱在怀里。她记得这个怀抱。她任由身后这个的身体支撑着自己的重量,然后听见他说:“你哭吧。”

…她许久没有尝过眼泪的滋味,就连在医院里,医生亲口告诉她,孩子没有了,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的时候,她也没有哭;照顾妈妈的日日夜夜,无论多难,她也忍住了泪水,因为眼泪代表了软弱。

…可是她为什么要坚强?为什么要独立?她只要一个期盼的肩膀供她痛哭一场。

…苏韵锦艰难地转头,将脸埋在他的肩颈处,先是无声地抽泣,然后痛哭失声,“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没有爸爸,也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我爱的人最后都会离开!”

…“我不会。”程铮拍着她的肩膀,“虽然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你爱的人。”

第四十二章 其实你爱我

…苏韵锦举步维艰地行走在看不到边际的沙漠里,烈日灼得她好像下一秒就要化为灰烬。口很渴,头很痛,她几乎不想再往前,宁愿变成沙砾里的一株仙人掌。可是前方隐约有什么在召唤她,她只得一直走,不停走,然后逐渐干涸…

…“程铮…给我水…”在梦里她无意识地呓语,之后才悠悠转醒,意识恢复到一半她就开始苦笑,牵动干裂的嘴唇,一阵刺痛。她又糊涂了,早已不是当初两人耳鬓厮磨的日子,哪里还有身边嘀咕着给她倒水的那个人?只是这句话脱口而出时竟那么自然—自然得让她误以为睁开眼他还躺在身边,大咧咧地把脚搭在她的身上。

…就在她撑住晕沉沉的头想要爬起来找水的时候,一个冰凉的玻璃杯毫不温柔地塞到她手里。

…“你就像慈禧太后,睡一觉起来就知道奴役人。”这样欠扁的话只能出自某人的嘴里。

…苏韵锦定定地看了程铮几秒,意识如慢镜头般在脑海里回放。是了,在医院里,她和叔叔刚送走了妈妈。护工推走妈妈以后,她就一直蹲在那里。然后他来了,他说:“哭吧,韵锦。”

…她居然就这样在他怀里哭到无力再哭为止,失去至亲的黯然也再度回到心间。

…站在床边的那个人被她直勾勾地看着,不禁感到有些不自在,“你脑子烧坏了,看…看着我干…干吗?”

…苏韵锦无心嘲笑程铮突如其来的结巴,环视房间四周,“这是哪里?”

…“我家。”他答得再自然不过。

…“你哪个家?”苏韵锦微微皱了皱眉。

…程铮看了一下天花板,“我又不是被收养的小孩,我只有一个爸妈,一个家。”

…苏韵锦的反应是立刻翻身下床,不顾自己身上的无力感。

…“我家又没有鬼,你干吗吓成这样?”程铮没好气地按住她。

…苏韵锦叹了口气,“我得去医院,我妈妈刚过世,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要去办…对了…我叔叔呢?”

…“都睡了一天了才想起你妈妈的事,要是真等着你的话,那也耽误了。你就放心吧,地球没有你一样会转。你叔叔在医院已经把手续结清了,至于你妈妈…按照你叔叔的意思,先在省城的火葬场火化,后面的事等到一起回县城再操办。”

…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她丧母的心情,他说后面几句话时语气柔和了许多。

…苏韵锦低下头,原来她都睡了那么久。一觉醒来,妈妈就真的跟她永远天人相隔了。“叔叔现在在哪里?”她问。

…“先回去了,你一直发着高烧,在医院躺了半天,我见你没什么事了,但一直迷迷糊糊的,就先把你接回我家休息。”

…苏韵锦用手捋了捋头发,“哦,这样呀,那谢谢了,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吧,你爸爸妈妈回来看见也不好。”

…程铮语气中顿时有几分不悦,“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爸妈你又不是没有见过,他们会吃了你不成?”他见苏韵锦不语,执意起身找鞋,才无可奈何地补了一句,“反正他们也不在家。”

…“可我还是得尽快赶回去,叔叔已经很累了,我不能把所有的事都推给他。”苏韵锦尽量不让程铮误会她的意思。

…“会有人帮他处理的。”

…“能有谁?我妹妹还在上学…”

…“你就是个劳碌的命!那也得吃过饭再走,我送你回去。”他的语气不容反驳。

…苏韵锦不再跟他拗,从床上爬了起来,肚子确实有些饿了,没有必要跟身体较劲。起来的过程中她留意看了一下整个房间,认识他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一看就知道是男性的居住空间,陈设并不繁复,收拾得还算干净,不过想来也绝非他的功劳。

…说起来程铮是个挺简单的人,不像一般有钱人家的孩子那样极尽奢华,只要保持最基本的舒适,其余的要求都不是很高,所以在他们当初那个蜗居里,两人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

…程铮把药递给她,她默默地就着刚才那杯水吞下,跟着他走出房间。餐厅里已经摆有饭菜和碗筷,程铮先坐下去,强调道:“先跟你说啊,陈阿姨回老家了,饭菜是楼下叫的外卖,你就将就着吃吧。”

…苏韵锦对吃的不像他那么挑剔,听见后也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坐到他对面,拿起了碗筷。记忆中两人单独这样面对面地吃饭的记忆遥远得如同前生,她惊讶地发现桌上居然还有一碟素炒苦瓜。

…“你不是最讨厌吃这个?”

…“偶尔吃吃对身体好。”程铮有些尴尬,“再说以前讨厌的,现在就不能喜欢?”

…苏韵锦夹了一片苦瓜放到嘴里,嚼了嚼,这苦瓜的味道比她吃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奇怪,不但苦,而且还咸。她强咽了下去,觉得不对,又再吃了一口,确定不是自己的情绪影响味觉。她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说话,再把筷子伸向另一盘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嚼了几下,很快给自己盛了碗汤,刚喝了一口,这次她没有忍住,只得叹了口气,放下餐具,看着程铮,这家伙居然什么也没动,用一种古怪的表情专注看着她。

…“程铮,你去哪里叫的外卖?”

…“楼下四川人开的‘蜀地人家’,还可以吧?”他答得飞快,显见早预料到她有此一问。

…“你得罪过他们的老板或大厨?”

…“我又没病。干吗?不好吃吗?”

…“很难吃。”苏韵锦难得这么直接,她看着程铮自己吃了一口,然后低声咒骂了一句。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就是‘蜀地人家’的大厨?”苏韵锦好像若无其事地说道。

…程铮的脸立刻变得通红,飞快地放下筷子,再夺下她手里的碗,匆匆说道:“难吃就算了,我下楼再去买。”说完逃也似的跑回房间拿钥匙。

…苏韵锦看着他仓皇的背影,低低地说了一句:“程铮,你这是何苦?”

…他的背影僵在那里,“我喜欢。”

…苏韵锦也站了起来,“其实,菜虽然难吃一点,但是我很高兴。这还是头一回吃到你煮的菜。”

…程铮慢慢地转过身,嘴里不忘辩白:“其实都怪菜谱,我发誓我绝对严格按照程序和步骤去操作的…”

…“厨房还有材料吗?还是我去做吧。”

…他指指厨房,忙不迭地点头。

…苏韵锦站在厨房门口,瞠目结舌地看着狼藉不堪的厨房,“你确定这是一个人能折腾出来的场面?把你家厨房弄成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程铮大言不惭地说:“我演习了几次。”

…苏韵锦在厨房里忙碌,程铮倚在门框上看着她,一言不发。旧时的记忆一点点地回来。为了家务的问题他们不知道吵过多少回,他从来以为那是微不足道的事,可是自从她离开之后,他一直想再见面的时候要亲手给她做一次饭,看着她满足地吃下去。这些年他只学会了一道素炒苦瓜,起初仍抗拒那个味道,想到她,慢慢的,嘴里的苦涩也有了回甘。没想到这次因为太过紧张,最拿手的菜里放了两次盐。

…苏韵锦将鸡蛋打进锅里,感觉到有一双手无声无息地缠绕在她腰上,然后是他的呼吸,热热地在她身后。

…“放手,程铮。”

…“不可能。”

…苏韵锦不语。好像他们认识以来就在不断地在重复这样两句话:

…—程铮,放开。

…—我不放。

…可是他真正放开时,她比什么都疼。

…“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再放开。”他的声音在她肩上传出,闷闷的。

…“你再不放手,鸡蛋就要煎煳了,你不饿吗?”苏韵锦无奈地笑。

…“当然饿,但是我想吃的不是鸡蛋。”他含糊的声音从她颈窝处传出。

…“别这样。”她微微偏开头去。

…程铮困惑地呢喃道:“为什么不能这样?你还是不要我吗?”

…苏韵锦熄了火,放下手中的平底锅,转过脸面对着他,“你什么时候学会下棋的?”

…“你走了以后。”这次他很坦白,“我想体会一下坐在棋盘前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很闷,但最起码可以培养一下我的耐心,你没觉得我变了吗?”

…“没觉得。”苏韵锦看着悻悻然的程铮,迟疑地说,“你为什么要改变?”

…从不下厨的人硬要做出一桌菜,里面偏偏还有他最不喜欢吃的东西,还有学围棋,试着改变脾气…他大可不必这样为难自己。

…程铮环着她的手动了动,过了好一阵才回答:“我想我以前可能不够好。”

…改变一个成年人的性格谈何容易,他天生就是急脾气,性格强硬,嘴巴坏,到现在还是这样,但他动过改变的念头,这是苏韵锦从来没有想过的。

…其实她也一样,这四年来她也尝试着学会豁达和宽容,不那么较真,不那么敏感,试着在值得的人面前卸下心防。也许他们的改变都不太成功,可毕竟四年前的一场分离让他们学会了审视自己。

…“你还没告诉我,你和郑晓彤为什么分手?”苏韵锦笑吟吟地问。

…“又来了。”程铮好像很不愿意讨论这个问题。

…“莫非你有难言之隐?”

…“有没有你最清楚。”程铮在她脖子后面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苏韵锦微微一抖。

…“其实我和她真的没有什么,你别想太多。”

…“都是男女朋友,有什么也不足为奇。我什么都没想。”苏韵锦咬了咬下唇,忍不住又问,“难道你没想过?”

…程铮把她转过来正对着自己,老实说道:“当然也想过。”

…“那为什么没有?”

…“每次想…的时候,就会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明天你就回来了。你是个小气鬼,我不能让你抓到我的把柄。然后,一个明天又接着一个明天,你没回来,她先不要我了。”

…“活该!”苏韵锦把脸埋在他胸口,嘴里取笑着他,眼睛却不争气地红了。

…程铮的手趁机摸进了衣服里,“所以你应该补偿我。”

…苏韵锦最后都忘了两人是怎么滚到床上的,只记得程铮上身赤裸地站在她面前时,她伸手摸了摸他胸前的那个吊坠,海蓝宝柔和的光芒灼痛了她的双眸。

…“原来它在你这里…”

…程铮把她的手按在胸口,“你说过不会丢下它,以后不许再骗我。”

…或许是因为太急不可待,程铮弄得苏韵锦有些疼。早些年,对于他在这方面简单粗暴的态度,她颇难接受,两个人在一起,她更多的是承受而非享受,程铮的乐此不疲在她那里成了疲于应对。然而没有他的那些日子,她不止一次怀念过他身上的热度,最直接的填充,每一次抽离都是无尽的空虚,所以当两人再度契合的那一刹那,彼此都在叹息,连疼痛都是喜悦的。

…程铮的动作似是要将苏韵锦嵌进灵魂里,他差点以为这一幕永远只会出现在梦里。想不到他一直等待的那个“明天”真的会来临,看到她微微蹙眉的神情,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压抑都有了补偿。

…“韵锦,你喜欢吗?”她听到他喘息着问。

…苏韵锦了解程铮的方式,她点头,他会变本加厉;她若摇头,他就想尽办法让她点头。

…他脖子上的链坠垂落下来,随着他的动作激烈摇摆,苏韵锦辗转不安,他又非得逼出一个答案,在他追问地越来越急的时候,她微微弓身含住了他眼前的海蓝宝吊坠。程铮短暂地呻吟,最极致的时候,他吻她,然后在她唇边说。

…“其实你爱我。”

…激情过后,两人静静相拥,直到汗水慢慢消散,苏韵锦推了推身边的人,“程铮,你睡了吗?”

…程铮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们说说话吧。”

…他们相识了十一年,分享过男女之间所有最亲密的第一次,但是静下来认真交谈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他们爱对方,却从没问过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我是个特别糟糕的人,总是以为自己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到头来却发现全弄错了。我越在乎你就越害怕,不敢让你知道,还要骗自己其实你没那么重要。担心失去的时候会痛苦,没想到越是这样,越会失去你,结果就越痛苦。”苏韵锦枕着程铮的手臂说:“孩子刚没有的时候,我躺在病床上,唯一的感觉就是恨你,因为不知道应该怪谁,总觉得必须找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来代替绝望。所以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等你了,我要忘了你。可是,当我重新见到你,我开始忘了我的誓言,你看,惩罚来了,我身边重要的人,一个都留不住。”

…程铮支起头,看着她,“说什么蠢话!如果是我让你违背了誓言,那也是惩罚我,你说身边的人一个也留不住,除非是我也死翘了。我说过我们以后不会再分开。”

…“四年前我们也说过不会分开,结果呢?你也觉得过不下去了吧。会不会以后有一天,你发现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讨厌,我们又走上以前的老路。”

…“过去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给过我爱的安全感。从我第一次看到你,我一直在追,你一直在逃。我太紧张,你又太敏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他翻过身,看着她,“我很笨,我的爱需要一个保证,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了。”

…苏韵锦用手抚着他脖子上的坠子,“你这样不值得,我可能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可程铮故意上下打量她,“哪里不完整?我觉得该有的都有啊。”看见苏韵锦不笑,他意识到这个笑话不好笑,这才说道,“医生也没说完全没有机会,大不了我们多试几回,我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你想得美!”

…“就算没有孩子也无所谓,到老我们都相依为命,做一对恩爱的‘五保户’。”他贪婪地埋首于她的胸前,“就当我是你的孩子好了,那样你就只能爱我一个。”

…苏韵锦被他逗笑了,“那你怎么不叫我妈妈?”

…“小妈妈,我饿了。”

…程铮在精力耗尽后沉沉睡去,直到感觉有双手捏住他的脸,才呼痛醒来,他直觉地以为是苏韵锦,翻身想要揽住她,嘴里嘟囔着:“再掐我咬你了。”

…手空落在床单上,然后耳朵一阵疼,他听到老妈的声音在说:“你这死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白天的做什么白日梦,还敢咬你老妈?”程铮迅速弹了起来,看到妈妈章晋茵横眉竖眼地拧着他的耳朵立在床前,身边哪里还有苏韵锦的影子。他霍地一声拨开老妈的手,拉起被子遮住全身赤裸的自己,红着脸窘道:“哪有这样子不敲门就进来的!”

…章晋茵嗤笑,“门都快拆下来了你都不知道,还遮?你身上我哪里没看过。你说,大白天的你一个人在家脱光衣服睡觉干吗?”

…程铮这才放下心,看来老妈没有看见苏韵锦,他倒是无所谓,要是她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会尴尬成什么样。

…“我热,脱衣服你都管?”他无所顾及了,就开始耍横。

…章晋茵撇嘴走了出去,“大冬天的,再热也不用光屁股睡吧。”

…程铮边穿衣服边看时间,他睡了大概三个小时,她会去哪里呢?回家的话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走?系衣扣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低头,陪伴了他四年的海蓝宝耳环不见了踪影。

第四十三章 原来你还在这里

…苏韵锦回到老家,妈妈的后事办得还算顺利,她们家亲友不多,可是人既然去了,风不风光又有什么区别。

…叔叔说苏韵锦的身体不好,让她好好休息,别的事让他去操持。他说得对,她真的累了。

…出殡的前一天,她想起有些事情需要跟叔叔商量,叔叔在厨房里打电话,苏韵锦穿着软底拖鞋,走到厨房门口,他也没有察觉。

…老周是个憨厚直爽的人,通常他在客厅讲电话,苏韵锦在客厅可以听到八成,现在他压低声音,躲在角落里,苏韵锦不得不感觉到奇怪。

…“…对,基本上都筹备齐全了…哪里,还是要谢谢你…医院…多亏了你…她很好…她不知道…钱还够,她就是那样的脾气,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苦心…”

…苏韵锦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这么多年了,她好像总是处在需要他援助的角色里,他帮她,却又不敢让她知道。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淡淡的苦涩夹着甘甜。她不会告诉程铮,其实那天在医院里,她曾经无意中见过他匆匆从肿瘤病房走过,然后当天下午,主任医生就带来了可以搬进单间病房的消息,他装作若无其事,她也不去提起。

…妈妈临终前还告诉过她,分手之后,叔叔顾忌她的感受,离开了章晋茵的公司,但是他的那个小饭店却仍是在程铮的帮助下开起来的。程铮要他们保证绝不在苏韵锦面前透露分毫。

…原来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是这样的感觉。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但是现在才明白,一个女人,撑得越久就越是疲惫,何必为了无谓的骄傲去舍弃她应得的关怀。他不是在施舍她,他是在爱她,在有些人面前她不需要坚强。

…她终于可以释然。

…晚上,叔叔把她叫到客厅里,妈妈在时,他们继父女之间虽然客气,但始终都隔着层膜。

…叔叔把一个小匣子推到她面前,说道:“韵锦,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是你的父亲,但我一直希望你是我女儿。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让你伤了心。不过我和你妈妈一样,都希望你过得好。现在你妈妈不在了,这是她生前留下的一些遗物,理应交给你保管,你爸爸在时的那套学校的‘房改’房,你妈妈也一直没舍得卖。前些年,她把那套房子过户到你的名下,它是你的,就当作是你爸爸妈妈留给你的一点念想吧。”

…苏韵锦沉默地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些房契样的纸页,妈妈日常戴的一对耳环,两张存折,里面钱也不多,总共几千块。最多的是旧相片,有爸爸在世时的合影,还有她从小到大的照片,那些照片大多已颜色发黄,被摩挲得有了毛边,这些都是妈妈的全部。

…苏韵锦没有哭,她用手抚过那些旧照片,好像上面还存有妈妈手心的温度。

…“您知道吗?以前我怨过您,明知道妈妈后来跟您在一起是正确的选择,可是我忘不了爸爸,我怨您抢走了原本只属于我和爸爸的爱,也开始故意冷落妈妈…我不是个好女儿,可能也没有办法真正叫你一声爸爸,但是有一句话还是得说,这些年,多亏了有您。妈妈在不在,您都是我的亲人。”

…苏韵锦说完,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她面前流泪了。

…妈妈的后事办完后,苏韵锦去了趟乡下老家,这也是爸爸插队时和妈妈相遇相爱的地方。苏韵锦走过这里每一寸的土地,都想象着爸爸和妈妈也曾在这里经过。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在天上团聚了。

…乡里还有她母系一边的亲戚。苏韵锦这次住在堂舅家,虽说是远亲,可包括堂舅妈在内的一家都对她相当热情,也没有忌讳她有孝在身。苏韵锦住了几天,每天睡一个懒觉。堂叔从地里回来之后,就跟她在棋盘上过几招,印象中,她很少享受过这样悠闲惬意的日子。

…唯一遗憾的是,莫郁华终于下定了决心前往都柏林,离开的那一天,苏韵锦没赶得及去送行。周子翼和陈洁洁又复婚了,这几年他们俩分分合合,结果还是离不开对方。周子翼这个人看上去花心又世故,谁知道骨子里竟会那么长情,破镜重圆固然可喜,然而莫郁华那么多年的蹉跎,任这个男人倦了来,醒了走,到最后却成了他们坚贞爱情的看客,同样的戏码,悲喜各自心知。

…如果莫郁华放弃她的原则,一味苦心相缠,是否能够留得住周子翼?答案不得而知。然而莫郁华告诉苏韵锦,她不愿意那么做,更多的是因为太过清楚,就算她付出所有,苦苦守候,到头来还是比不过飘忽不定的陈洁洁偶尔回头。感情的成败从来就跟付出没有多大关系,她只输在周子翼更爱陈洁洁,就凭这一点,她就永远无法扳回这一局。

…苏韵锦为莫郁华而伤感,但想到她能够及时抽身,离开一个从来不属于她的人,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或许在遥远的都柏林,她能重新遇到真正的幸福。

…假期的最后一天,苏韵锦搬了张躺椅在晒谷场上,冬天里的阳光晒得人周身舒坦,从广东打工回来的堂表妹床上找见的言情小说刚看到一半,一丝倦意就爬了上来。苏韵锦把小说盖在小腹上,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小说里,有钱的男主有个刻薄的母亲,推了一张支票到怀孕的女主角面前,说:“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钱给你,放过我儿子。”

…那天她从程铮身边起来,收拾好自己和狼藉的卧室、厨房,刚走出门口不远,就遇上了归来的章晋茵。跟小说里的情节有些相似,章晋茵将她请到自己的车上“闲聊”了几句。

…她开始便说:“韵锦,不怕你生气,程铮刚开始喜欢你的时候我并不赞成,我希望他找个明朗简单一点的姑娘,这样我儿子可能更容易快乐。可是程铮的固执想必你也清楚,我只能尊重他的选择。曾经我以为你会是我的儿媳…事实上呢,前几年程铮的样子,我这个做妈的看见都心疼。”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苏韵锦都保持沉默,章晋茵也并不咄咄逼人,良好的教养让她在一些话题上点到即止,充分顾及到了苏韵锦的感受。可苏韵锦知道,她和程铮过去的事,还有她的身体状况,对方完全知情。她这么做也毫不奇怪,哪个父母不关心自己的儿女呢?何况章晋茵是这样强势的一个人。

…“我只是个平凡的母亲,希望你谅解。”章晋茵叹息。

…苏韵锦只是笑,“您没有什么需要我谅解的,因为这些都是事实,我明白您的意思。”她甚至心里感激章晋茵没有给她钱,否则她会更加难堪。

…“其实我并不是逼你离开程铮,我生的儿子我知道,他是个傻孩子,认定的东西从来就不会回头。可是韵锦,就算我们不介意孩子的事,你也看到了,你们在一起过,可是并没有让对方幸福。我希望我儿子过得好,所以,我只问你,你能保证给他幸福吗?”

…苏韵锦沉吟,然后抬起头来,“对不起,我不能…”

…苏韵锦在阳光下几乎要睡去的时候,有人将她放在腹上的小说拿了起来。怪腔怪调地读着书名:“《恶少的甜心》,韵锦,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跑到这里,就为了钻研这种‘健康营养’的读物?”

…苏韵锦并不奇怪他会找到这里,伸手抢回自己的书,继续闭眼假寐。程铮恶劣地用手拍打她的脸,“还装,快说,你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干吗?”

…苏韵锦撩开他的手,“那你又来干吗?”

…“我…我来要回我的东西,把项链还给我!”他理直气壮地说道。

…“可是,那明明是你送给我的耳环。”苏韵锦提醒他。

…“我不管!”理亏了就开始耍赖一样是他的风格,“你还有欠我的没还清。”

…苏韵锦支起头看着他,又来这一套。上一次分手后,她攒了两年才把欠他的十一万打回他的账户。

…程铮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对于他来说,收到她还回来的钱时,那种感觉绝不好受。他更不可能提起,这笔钱他早就原封不动地拿去给她继父开饭店了。

…他赶紧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把我睡了之后就一走了之是什么意思?”

…苏韵锦从躺椅上坐起来,“那你要多少钱,你的服务也不值多少钱吧。”

…程铮感觉受到了“侮辱”,“反正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苏韵锦想了想,一声不吭地走回晒谷场后面的堂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副围棋。她将棋盘就地铺在晒谷场上,然后说道:“程铮,有些事情让我们用这个来决定吧。”

…程铮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着她,发现她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然后就跟她商量道:“不如我们换种方式,比如说赛跑…我总有权选择吧。”

…“你可以选择玩,或者不玩。”苏韵锦很平静地说。

…程铮犹豫了一会儿,好像在内心挣扎,“好,我执黑子。”既然躲不过,那就尽量不要吃亏。

…“随便。开始吧。”苏韵锦席地坐下。

…程铮的棋路跟他的作风一样,大开大合,凌厉却不留后招,苏韵锦相对就沉稳许多,并不是一时可以分得清上下的局势。“黑65”的时候,已占优势。看着苏韵锦眉头微皱,程铮心里暗喜,她哪里知道自己这几年在清风浸淫,棋艺大有精进呢。所以在“白67”的一刺之下,他不慌不忙,“黑73”的一断,苏韵锦似乎露出激赏的神色。胜券在握,程铮努力控制住自己得意的神情,这个女人,还想用这招来欺负他,看她输了之后还有什么话说。

…苏韵锦想了一会儿,接下来的“74”“76”先手冲断,中央的白棋顿时增厚,而黑棋显露出四处断点,场面急转直下,程铮额角冒汗,越急越挽不回颓势,苏韵锦“白94”的时候,白棋的优势已不可动摇,就连程铮也明白,只要“白96”落下,黑棋大片都将不活。所以在苏韵锦拿起第96子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刚才的不算,我有一步走错了。”

…苏韵锦轻轻笑道:“举棋无悔大丈夫。”

…“我不做大丈夫,重新来过。”事已至此,他决定赖皮到底。

…苏韵锦哪里管他,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拿开,白子稳稳当当地落了下去,“你输了。程铮,你这个臭棋篓子。”

…程铮将棋牌用力扫乱,狠狠道:“输了又怎么样?开玩笑,我的幸福怎么可以靠这一盘棋来决定?”

…“愿赌服输。我说了,有些事情要靠这盘棋来决定,你没有拒绝,所以,从今以后,家务主要还是由你来做,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要好好休整。”

…程铮傻傻地看着她,她说什么?是他听错了吗?

…“休整什么?”

…“我答应你妈妈不放弃治疗,调养身体,好…不让他们失望。”她还是面皮薄,说不出要给他生孩子的话。

…良久,苏韵锦才听到一个怪怪的声音回答她:“我不太会做家务,但我会学。”

…顺着他的手靠在他怀抱里的那一刻,苏韵锦想起了自己那天对章晋茵说的最后一句话:“对不起,我不能…两个人在一起能否幸福任谁也没办法保证,但我可以对您说的是,如果程铮不幸福,我会比您更心疼。”

…她听见程铮慢慢说道:“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跟你分开,因为不管走得多远,我总相信有一天我会把你找回来。苏韵锦,我终于还是找回了你。那天你说害怕我们会走四年前的老路,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你还在那里,我每次都能把你找回来。”

…程铮也不知道自己拥着她多久,不远处传来的孩子的笑声,他看过去,几个一身泥巴的半大孩子看着他们,一边刮脸一边笑,农村的孩子,难免对这样的场面感到新奇。

…“韵锦,我们可不可以先起来?我的脚有点麻。”他还保持着下棋的盘坐姿势。苏韵锦站了起来,再拉了他一把,“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在苏韵锦另一个堂舅家的门前,程铮看到了多年不见的阿婆,阿婆九十多岁了,样子跟当年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眼睛彻底地看不见了,正坐在堂屋前的小凳子上摸索着择菜。程铮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当他冒充苏韵锦男朋友参加她妈妈的婚礼时,就曾应承阿婆,如果他们以后结了婚,一定会亲口告诉老人,想到这里,他无声地握紧了苏韵锦的手。

…苏韵锦拉着他在阿婆膝边蹲下。

…“阿婆,我是韵锦,我跟程铮一起来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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