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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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密安洁,只是出去培训两月,男友就出轨了。“我并不真的想委托我的女友照顾他,我只是考验他,”她哭着对我说,“如果你不想失去爱情,千万别去考验它。”

我说:“是的。就像你钟爱的围巾。放在家里好好的,可你偏要把它晾在外面,还不夹上夹子,哪阵大风都能吹跑它。”

这世界的善变,倒也给我理由。如果别人的爱情都变,我又怎能保证自己的恒久呢?这年头,还有永远的爱情吗?与其在这上面做梦,还不如让我真的走进自己的梦。我一个人能做主的梦。就当我辜负了你吧。

其实,我也是用自己的方式珍惜着:只要自己不变,这感情就可以不变。

在奔赴你约定的路上,我思绪万千,兴奋激动。我会不会立刻扑进你的怀抱?还管什么梦想,我要放弃天涯海角的追寻,立刻卷包和你回家。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异地碰面。你选的是罗马,想来就让人激昂。

罗马的汽车,没有报站,我一站站地盯着。但我忘记下车要先按铃了。不巧这站正好没有旁人上下,橙色汽车便一溜烟驶过去。我想起来时,没好意思喊,即使喊,也跑出百米了。我在下站下车,又等半天反方向返回。

到你面前时,晚了40分钟。

我想象与你的激情相逢,如今,都躲在这迟到的背后。

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只有安静地微笑。

你也远远地站着。

你身上有无新伴侣的气息?我辨识一下。我没看出有,也没看出没有。

我没想到时间已经过去两年。我们开始有淡漠的陌生。

你抬起左腕一下,好像在等我的解释。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有手机后就再不用手表了。你不一样。你对过去的东西深怀留恋,就是这本性,才使你今天还能和我约在这里吧。我从这里找到些信心,如实告诉你我迟到的理由。

“是呀,”你说,“不事先通知一声,谁还专门为你停车?停车都是需要成本的。”

你好奇怪。这么长时间过去,才说。

也是,不当面,怎么说?你喜欢面对面,不像我喜欢写信。

我们不再青春,经历、心理都不再单纯,一点小事,也能想到别的。

我理亏,所以我不计较了。我接着说:“这是我第二次来罗马。第一次,我在公交车上想买票时,人家告诉我,车上不卖票,上车前要先买票,一般在烟草店买。”

“你不是走过很多地方吗?还这么外行?”你句句带刺。

也许过去,你都忍着。现在,一并爆发了。

“这么久,你都干什么来着,想什么来着。”

我在走,在想。且不说每天有30万人从这地球上消失,就是年年岁岁花开相似而人不同,就是“朝如丝,暮如雪”也够让人感慨生命的无常。滚滚红尘,风来云往,生来死去,聚散离合,我们如何看待?得失取舍,我们如何把握?

生命是一段充满未知的旅程,我们能不能把它的不可预测看成惊喜精彩?我们能不能把这无常看成缤纷?痛苦是否让我们沉思、澄明?挫折是否是祸中之福,让我们耐心、坚强?

万法从心起。它无处寻觅,也无处不在。

我知道我要抵达那里。但是现在,我的心还做不到。我有障碍、困惑。我甚至还局限在对你信任的怀疑里。

你还在激烈地说着。我沉默。

我还做不到和颜悦色,但我感觉自己已能超脱出眼前。我告诉自己:不妄想,分别,执着。我要努力改善内心的不平衡。我的心要光明、向上。我要学会乐观,不担心未来。我不能在障碍里裹足,而要冲破它。因缘际会,我们能在罗马见,这已是好时光。我不感念你旧日的温柔体贴,我就直面你现在的抱怨愤怒。淡出淡进,任运随缘。心境简单,生死也便平常。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修炼。我殷切希望自己能找到对自然、对人生、对自己的新看法。

吃完午餐,你的情绪好了,也许是一路饿的吧。从前,你不会为任何事发火,也怪我这次犯的错大了。说走就走,搁谁,谁有好脾气?

西班牙台阶上人来人往。这里最初是想建个喷泉,可媲美许愿池。因经费庞大,遂改建了。1725年,法国大使援建了这里,但因西班牙使馆在这里,所以取名西班牙台阶。这台阶确实与众不同,又大又高,直曲相济,仿佛是手臂,将爱人的微笑风雨统揽入怀,仿佛在爱的弯曲柔波里,是一日日的疏朗开阔。

更因了奥斯卡那大片,这美丽大气的台阶,声名远播。

时值春天,台阶中间的花台,开满杜鹃。我对日常的东西,没有太多兴致。但想起“等到漫山开满杜鹃时”,那似乎是爱回归的代名词。

你也注意到了,更让我欣喜的是你的品评:“杜鹃虽给人喧腾热闹的感觉,但它只在自己的花季绽放。”

总弄塔罗牌、星座的安洁,对花语也有研究。上周,MSN上,她说:果真,果真,你喜欢的波斯菊,花语就是野性,自由。她问我你喜欢什么。我说,都是过去式了。她坚持。我说:杜鹃花。她说:杜鹃花的花语是永远属于你,喜欢此花的人纯真无邪,对爱不会轻易改变。

“把Roma倒过来写是Amor,拉丁语里,这正是‘爱’的意思。”我想起罗马人总这么说。

一切,都是好预兆。

我们在宽大的台阶上坐着,亚平宁的阳光,慢慢变成北京的。

“随地而坐,好像回到大学时代。”你说。

是啊,下午时分,我们总喜欢坐在操场上。

“我们出去旅行时,你也随地坐啊。”我把时间拉近。

“是啊,我好几年没有出门了。”

上次在罗马,我并没有在许愿池许下心愿。我也没想会这么快重回罗马。但把你约在西班牙广场,是因为赫本在这里上演过甜蜜的《罗马假日》。此前我心情沉郁,没有兴致寻找明快悠闲的爱情。

如织人群、卖花小贩、画像的街头艺术家,很多女孩学赫本吃冰激凌。

我走下台阶,恋恋不舍地回望埃及方尖碑、山上的圣三一教堂、笔直的棕榈树。

你心情大好,我们又去台阶右边济慈的家转转。“听见的音乐真美,但那听不见的更美。”

“一部经典片的诞生不容易,”你说,“拍《罗马假日》时,因为要清场,摄制组到处贿赂。你想,在罗马清场,那得多浩大的工作。时值酷暑,演员脸上的妆根本挂不住。太热,也没有胃口,赫本每天只喝一点香槟。”

“赫本随《修女传》的剧组来到非洲。她开始很不习惯,后来渐渐喜欢上了。她说在那里可以看到世界上最淳朴、最善良的人们。《修女传》又把万人眼球吸引到赫本身上。”

“怎么一下子说到非洲了?”你有些讥讽地说,“非洲,好像你的前世情人啊。”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西班牙广场的中间,也有个喷泉。我之前见过的喷泉,都是高高向上。这个,几乎和地面一边高。人们的心情,决定他们的眼睛。我最初,还把这喷泉看成了一条象征吉庆的鱼,听旁边一中国游客说“破船喷泉”,这才注意到,确是一条破船,半淹在水池中。

你说,1598年,罗马大水,台伯河泛滥,洪水之后,一条破船搁浅在西班牙广场。1627年,意大利著名建筑师贝尼尼父子,以此为题材,设计了此喷泉。喷泉建好不久,意大利巴洛克建筑的最伟大代表——老贝尼尼去世。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知道西班牙广场有经典甜蜜爱情,却不知道这里也是破船的搁浅地。

我舒畅的心里有了些停滞,从想象的美好回到现实。

我们接下来乘44路,去真理之口。真理之口原本是一块大巨石,雕刻成河神的脸。因为在《罗马假日》里被描绘成一块测谎石,络绎不绝的游人来此排队,把手伸进河神的大嘴。

你把手伸进时,我假装平常。我心里的眼睛瞪得大大。虽然知道不可能,我还是怕它会突然张嘴,咬住你的手。

我怕你说什么谎呢?你并没有只言片语对我诉说爱恋。

IDon'tWanttoMissaThing.

拖鞋、吊带背心,这夏季女子最寻常的装束,可以在男人西装旁出现的装束,可以进出最高级场所的装束,终于在这圣地遇到了障碍。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右侧,在工作人员的审查下,我被禁止进入教堂。我的左边、右边,有很多被禁止的人。他们是穿大短裤的男人,露肩膀或背的女人。

“我是从非洲特意赶来的。”

“大家都是从世界各地来的。”

我又解释。

“对不起,小姐,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退下来,对你说:“要不,我去对面的和解路买条围巾围上?”

你同我前去。

那么难看的围巾,10欧元!抢钱的意大利,一杯可乐就要4欧元。

“我的衣服借给你,你出来后我再进。”你突然说,脱下衬衫。见你光裸着上身,我突然想笑。这有点像足球场上突然出现的裸跑者。

“这多不合适呀?”

“没事,你看,那边也有人这样。”

我顺着你的目光,在右边的石墙下,果然看到5个同样裸着上身的小伙子。其中一个,刚套上从女伴身上脱下来的上衣,正匆匆往教堂的入口走。

虽然参观过不少欧洲的教堂,但刚进大殿堂,我就被震住了。一个男孩给一个女孩介绍,我免费听着:“殿堂长186米,顶部的圆穹直径42米,离地面120米。”何其宏伟壮观!彩色大理石铺成的地面光可鉴人。高高的石柱、鲜活的雕塑、精美的浮雕,华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阳光从恢宏高阔的穹顶射下来,仿佛天堂的光芒。我愣在那里半天。教堂中央著名大拱形屋顶,开始是圆顶,后来强调明暗对比,采用玫瑰花窗。后来,71岁的米开朗基罗,重开圆顶,中间经过百年。

我看贝尼尼雕制的青铜华盖和圣彼得宝座;米开朗基罗的《圣殇》。那是他不满25岁完成的伟大作品。玛利亚怀抱耶稣,毫无悲哀表情,而是平静祥和。

虽然知道圆穹顶部是眺望罗马全城的最佳视角,我还是跟着大家,一层层看,最后到顶。虽然之间也想过你几次,但我还是没折回脚步。

不知你会不会不高兴?回来的路上,我预想。

你光着膀子,听MP4。我站到你面前时,你没有反应。

“听什么歌这么入神?”

“IDon'tWanttoMissaThing.”你说,接过你的衬衫,把MP4丢给我。

望着你远去的背影,我舒口气。

音乐还响着,我接着听。我第一次听到这音乐。它近乎声嘶力竭的深情让人激昂沸腾。“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睡。我只想看你熟睡的样子。”

类似的话,你也曾对我说过。每天,临睡前,你总是不开心。“我们就要告别了,”我笑,“我们可以梦到一起。”

没多久,你出来了。

我摘下耳机:“你怎么这么快?”

“谁像你!”

“这歌真好听。IDon'tWanttoMissaThing.”

“IDon'tWanttoMissaThing.”你重复,然后,语气变了,“是的,你也不想错过旅途中任何一处风景。每处风景的每个细节。你已经变了,成了我不认识的另一个人。从前你不是这样。你总是为对方着想。”

我没有说话。

“有天早上我醒来,突然觉得一个人,能那么勇敢地去追自己的梦,这难能可贵。虽然还不确切,但我仿佛知道了你的梦是什么。这时候我听到这首歌,我一下子被它震撼了。歌中唱‘我是否是你寻找的人’。这点我很确定。‘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睡。我不想错过一件事。’我没有错过你的青春,也不想错过你接下来的锦绣年华。我来找你,可是你晚到。”

“我给你解释原因了。”

“可是过去,你从不迟到。毕业后,我们第一次约会,你早到两小时。”

“我怕万一你会早到。”

“现在你不怕了。现在,你让我光着膀子在这里站几小时都不在乎。”

“我被这教堂震撼了。”

“除我之外,什么都能把你震撼。换了别人,早甩手走开。我对你念念不忘,刻骨铭心。你呢?”

“好吧,在你刻骨铭心的爱情中,我只有应付。”

“我不远万里,来这里找你。你怎么做的?”

“你来找我?你去非洲了吗?估计你就是在罗马开会,顺便把我约在这里。是我,特意从非洲赶来。”

“你和我斤斤计较?你一走了之,我说什么没有?非洲?你做梦吧,我永远不会去非洲找你!非洲,我现在一听非洲就来气。奔放?自由?你接着去非洲找你的自由吧。”

我们回罗马的路上,没再说一句话。

罗马,过去千年的时光,与今日并存。

我们,过去的美好,与现在的破碎共存。

我拼命把心思游离出此事。

罗马的教堂也不准穿背心短裤的人进。但教堂会给游人准备披在身上的纱。我觉得这很虚伪。一层薄纱能盖住什么?何况有人一进教堂就把纱摘掉了。后来我想这纱其实很绝妙,恰恰体现了现代的凡人与神之间的关系。而在圣彼得教堂——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藏着最大的虚伪。神再把眼睛抬高一些,就可以看到广场。我不知他们看到那些裸露的人会作何感想。他们是神,他们都不用把眼睛抬高就可以看到。他们是神,他们都不用看,就该知道我们的内心。

一旦错过,就不在

如果你有挽回的想法,我也努力吧。你说你准备乘火车北上,我是否一起去。

我说好。

我们曾有过那么多同坐火车的美好经历。

我们坐硬座去青岛。7月的车厢,闷热如桑拿。

我们去泰山看日出,回北京连硬座也没有。我们一直坐在车厢连接处。

我们乘三天的火车去云南,看着窗外满是绿,也不脏呀,回到旅馆洗衣服,水怎么那么黑?

那时的丽江、阳朔,还没有落入俗套,是清新的休憩,不泛滥一夜情。

去北海看银滩。在张家界,感觉羽化。

火车哐当哐当,把激情和梦想编入我们的青春。

美好的感觉慢慢回来,仿佛重回我们的往日时光。

你已经足够宽容,陪我走过这么多山水。你在容忍中,终于说出:“牵手心爱的人,带着喜欢的歌,去梦想的地方。这也不错。”

你以为我终于会安稳下来。你觉得我所谓的理想,也就这样吧。你不知道我的欲望永无止境,而且,越来越离谱。

当我说出我的决定时,你不相信。

我拿出辞职信、卖房合同。

“你不爱我了,是吗?”你的黑眸子,那么沉静地望着我。

“我爱你,可更爱自由。”

“我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吗?”你从我的眼里看到了答案,接着说,“是的,我能给你的是一个家。你想要的,却是整片天空。”

“你知道你此番前去,要面对多少危险吗?”

“你陪我呀。”

然后,你说出了我本知道的话:“我是个男人,不能像你,一辈子游游逛逛。”

你带我去了趟后海,我们在一间酒吧坐了一下午。

“从我爸被查出肺癌到今天,我整整在医院待了半年。我感觉作为个体的卑微、苦痛,尊严的丧失,价值的幻灭。对失去所爱的无能为力,无法承受。在我必须单独面临人生的难题前,”我看着你,忍痛说下去,“比如你的离开,我必须真正地独立,勇敢地站立。”

你没有说话。

“一个人如果想清醒,就去医院走一趟。”

你说你理解。

“我想起我们看过的流星雨。既然我们终要陨落,那何不纵情燃烧?”

“若干年后,如果你想找我,就来这里。”

窗子朝西,昏黄的落日映在竹帘上。

清新的喜悦,是上帝给年少时光的礼物,慢慢长大,连喜悦都不再单纯。

我心里和你说再见,很多再见的本意是永别。我知道,世间纷杂,会有很多人、事,夹在我们中间。

再次面对,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这些事出现过吗?还是只存在于我的梦中?

列车穿梭在阳光与阴影中,仿佛今日和从前的交错,现实与梦境的交错。我苦难的逃离、追寻,何时与我的激情、梦想、自由连在了一起?

车窗外的风景看腻了,我给你看我拍的照片。

“这就是你的罗马?手机就拍了?你胆子真大。”

“相机没电了。”

“你还真不如你爸,在楼下拍个花都用单反。”

“拍成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我更在乎的是心灵的经历。”

我们之间已经不堪,一件事,一句话,就能冒火。

我的心情迂回曲折。你削好个苹果,递给我时,我感觉我们之间,爱意尚存。这时,一个大嘴的漂亮女孩过来,径直走向你。

“你好。我想去米兰应聘,想找你临时再练练英语。”

你站起来,跟她走了。

她没跟我打一下招呼。你也没有。

你一去,竟然就是两个多小时。

我没去找你。不知道这时候,我是你什么人。心里还是生气。沧海桑田,你终于有把我晒一边的时候了。

你回来了,一句解释也没有。

你一直听歌,没有和我说话。

我也懒得开口。

车停前,你突然说:“就这一步,或是你踏上归途,或是我永远离开。”

我多愿自己是个安分的女子,在你温柔的爱中,平静幸福地走完此生。可我宁死在火山的红色火焰里,也不愿让平常的岁月染白我的长发。我不愿永远做那个在上下班路上奔忙的人。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还能成为什么样的人。生命的不确定,让我狂喜。而你例行的假期陪我出门,因为常态而不再激发我的激情。那和梦想保持着安全距离的旅游,太平庸,没有冒险,让我失去兴致。

你那么仁慈,现在还给我机会。可是,我已经知道路在哪里,我是不是更该走下去?尤其是我们的爱情,再难回纯真、平和之境。

“我准备重回非洲。”

“和我想的一样。看来,我们只能各过各的了。记住了,我们永远分手!”你说着,拿起行李走了。

我们迢迢千万里,来意大利分手,多荒唐搞笑!

这是必然。这几天,我们的行李一直没有整理在一处。

你的逃离是果断还是慌张?你的MP4都忘记带了。我也懒得再和你说一句。

我把MP4拿起来,里面是刘若英的歌: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一旦错过,就不在。那是爱的普遍规律。这个下午,它如匕首,明晃晃指向我。

所谓死灰复燃,不甘的只是一段旧情,一份对自己往日纯情的怀恋。你挑剔、指责我,再不是过去那个容忍我的人。我们任何人,都难回昨日之境。

当然,归根结底,责任在我。这点我清楚。我就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的寂静中,也自有清新明朗。我终于可以完全放下你。

☆致远方——宋小君

远方,你好。

小时候,老爸在外打工,一年只回家几次。

我从小就由妈妈照顾,也许是成长中缺少了一些雄性因子,所以我在小时候,只让女人抱,陌生男人看我一眼我都会哇哇大哭。

而老爸自幼独立,13岁就骑二八自行车载着百十斤的地瓜叶赶集了。

老爸过年回来,我们父子两个看电视,当时正播着《楚留香传奇》,秋官唱着“天大地大何处是我家,大江南北什么都不怕”。

老爸有些感慨地跟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不能在家点灯熬油补裤裆啊。

我敷衍地点点头,心里却想着,我才不要离开家,我最害怕的就是远方。

当时,我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几个邻村,在邻村还被狗咬过,至今大腿上都有一个月牙形的疤。

远方就是那条狗。

它给我留下了一道疤,还伴随着深深的童年阴影。

老爸自然不能容忍他儿子窝囊,于是提出要带我去青岛,到他打工的地方住两天,见见人间疾苦,培养培养男子气概。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去离家100公里的远方。

在青岛,老爸住的地方看上去很心酸。搭起来的简陋平房里,用木板铺成了大通铺,住着跟老爸打工的四五个糙老爷们。

当天晚上,晚餐是炸鱼和疙瘩汤。

睡到半夜,我梦见找厕所,找啊找啊找啊找,天可怜见,终于在憋不住之前找到了,于是一泡长达两分钟的小便打破了暗夜里的宁静。

老爸的被褥被我尿成了一片汪洋。

第一次出远门我就尿床了。

第二天,我又梦见找厕所。

第三天,我确定我真的找到了厕所,结果还是尿在了被子里。

老爸忍无可忍,只好把我送回家。

奇怪的是,一回到家,我就不尿床了。

也许尿床是我对远方畏惧的应激反应。

老爸继续努力,经过周密的计划,决定送我去一个绝对能提升男子气概的地方。

我和老爸坐了四五个小时的汽车,终于来到了一个偏僻到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武术学校,它隐藏在云山雾罩里,就像是少林寺。

老爸连哄带骗——下一个蜚声国际的动作巨星就是你。

我竟然信了。

老爸把我安顿好,自己就坐车回家了。

我觉得我像是被郭靖扔在终南山的杨过。

第一天晚上,我跟着班主任走进大通铺的学生宿舍,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个由教室改成的学生宿舍,睡了100多个大大小小的学生,最大的开始梦遗了,最小的应该还在尿床。

班主任离开后,他们对我这个新来的FreshMan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们围过来,打量我。

其中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一把掀开了我的褥子,我一惊,看到床板子上全是一个个贯穿的窟窿。

我愕然看着一张张黑黝黝的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瘦高的男生冷冷一笑,坐到床板上,伸出中指,对着床板,啪啪啪戳了三个窟窿。

我惊呆了。

我抬头看上铺的床板,果然,全是窟窿。

后来我知道,这是他们欢迎新生的方式,也是晚睡之前多余精力的发泄渠道之一。

那一晚,在呼噜声、磨牙声以及各种非人类的声响中,直到凌晨我才沉沉睡去。

清晨五点左右,刺耳的哨声就像是在我耳边响起。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睁开眼,发现所有人都在飞速地穿衣服。

等我反穿着校服裤子,跑在队伍里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早晨的寒风格外凛冽,说是猫咬耳朵一点都不夸张。

我们围着山路跑啊跑啊跑啊,我跑着跑着就把隔夜的饭吐了出来。我出列,蹲在一边,吐到开始吐黄水。

教练问我吐完了吗?我说吐完了。教练说,那继续跑。

我忘了那天到底跑了多久,山路上,一个个冻得跟孙子似的男孩,在寒风里浑身冒着热气,像一个一个刚刚蒸熟的馒头。

跑回学校,我瘫软在地上,有人喊,开饭了。

同学们一窝蜂地冲上去,我从人缝儿里看见,中间放着三只高大的塑料桶。一桶馒头,一桶咸菜,还有一桶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淡汤。

我想起小时候我家养了一圈猪,每天妈妈就是拿桶喂它们的。

我看着布满黑手印的馒头,实在不想侮辱我的消化系统,就把馒头和汤让给了我的同桌,那个瘦得可怜的小子,他一把夺过去,开始狼吞虎咽。

吃过早饭,终于可以开始上武术课了,我激动坏了,完全忘记了第一天晚上看着学长们用中指在床板子上戳窟窿的恐惧,还有那顿难以下咽的早饭。

我仿佛看到20年后自己站在纽约街头,对着一帮老外打拳,骄傲地说,Hey,yo,Kongfu,ChineseKongfu。

我兴高采烈地跑到操场,和其他新生被集中到一片空地上。一个小女孩站在操场上。我心想可能是哪个老师的孩子吧。

体育委员整理好队形,恭敬地退到一旁,大声喊:请教练!

我兴奋地四下张望,想看看教练有没有李小龙那么帅,可是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教练的影子。我奇怪万分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今天我们练踢腿。

我低下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站着的这个比我矮大半头、比我小五六岁、鼻涕还没擦干净的小女孩,竟然是我们的教练?这不科学,这是对我们的侮辱,我忍不住要抗议。

小女孩已经一边踢腿一边喊起了一二,一二。

我承认小女孩踢得确实很高,在我像她那么小的时候,也踢得很高。

接下来,小女孩又奶声奶气地让我们压腿,她竟然还装模作样地纠正动作。

我全程不配合,冷冷地看着这个小丫头。

小丫头转过头,看到我没有按照她要求的动作压腿,有些恼怒地看着我,我回瞪她,别以为你小我就会让着你。

小丫头走到我面前,大拇指、食指、中指并起来,指着我问,你是不是不服气?

我冷哼一声,这不是废话吗。我堂堂大好男儿,凭什么让你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呼来喝去。

小丫头盯着我,不服单挑。

我哈哈大笑,简直胜之不武。

我站出来,看着小丫头:来吧,我让你三…

我的脸贴着地、一股土腥气直冲我的鼻孔,头好晕,我勉强抬起头,只看到了小丫头负手而去的背影。

是的,我被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片子打了,这毁掉了我的自尊。

三天之后,我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疼,所有的肌肉似乎都肿了。

七天之后,练大劈叉,我疼得骂完了我会的所有脏话,连续几天走路都外八字,小便时只能扎马步以缓解疼痛。

十天之后,我找班主任老师哭诉,我想回家。

班主任老师是个结实的姑娘,她说,娘们才哭着喊着要回家。

为了不让班主任和同学们拒绝承认我的性别,我决定再忍几天。

二十天之后,上午跑完了五千米,我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藏在口袋里的两包方便面调料被抢走。我再也顾不上什么娘们不娘们,我用身上仅存的几块钱零花钱,打电话给我妈,哭喊:妈,救命。

我爸风尘仆仆地赶来,办了退学手续,把我领回了家。一路上我爸都鄙视地看着我,没有跟我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对我爸下了最后通牒:你再不把儿子领回来,我就跟你离婚!

远方太可怕了。

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再也不要去远方了。

十四岁,我开始上初中。

中学在镇上,离我家四公里。但是中学要求封闭式管理,每个礼拜放假一天半,除了家在镇上的走读生,其他住校生平时不准出校门。如同监狱。

这个如同监狱的远方,让我时时刻刻地都想要逃离。

当时我的班主任姓薛,是个刚毕业的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我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跟她斗智斗勇,我充分发挥了我的聪明才智,想方设法地偷偷从学校跑回家,甚至伪造我是走读生的学生证,以便通过门卫的检查。

每个礼拜放假回家之后,我都装病,病个一两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学校。

后来,我集合了几个和我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晚上下晚自习是八点四十,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几个人佩戴着走读生的学生证,推着自行车混出去。

夜色中,我带领着小伙伴们奔驰着。

九点半左右,我们陆续到家。

我妈问我怎么回来了?我就撒谎说,学校宿舍屋顶塌了,要整修。

第二天早上,我六点起床,奔驰在黎明的薄雾里,赶回学校上早自习,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到了晚上,下了晚自习,我又带着小伙伴们佩戴着假学生证往外走,结果可爱的薛老师,站在大门口等着我。

我被薛老师带回到她的宿舍,她训斥我:大半夜的骑自行车走那么远,出事怎么办?你自己出事也就算了,你还带着别的同学?万一出事,我怎么跟人家家里交代?

我倔强地一言不发。

薛老师就把高跟鞋脱掉,使劲踢我,直到把我踢哭了,她也跟着哭。

我其实一点不疼,我哭只不过是想要早点回去的权宜之计。

但是薛老师是哭得真伤心,我想不明白明明是她踢我,她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呢?

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服了软,我说:好了好了,我以后不偷偷往家跑了还不行?

薛老师擦了擦眼泪:你要是再跑,我只能叫你家长来了。

我无奈地点点头,又说:可是校服穿两天就脏了,我自己又不会洗衣服,穿着脏衣服我可难受了。

薛老师叹了口气。

从此,每隔两天,我就把校服送到薛老师宿舍,一边复习功课,一边看着薛老师给我洗校服。

我那时的名字叫“宋军”,薛老师批改作业的时候,越看越不顺眼,她说:宋军啊,我觉得你不应该叫军队的“军”,你应该叫君子的“君”。

从那之后,我就改了户口本。

薛老师给我洗了三年校服,一直洗到初中毕业。

晚上,薛老师找我去散步。

天气有点热,知了一直在叫。

薛老师穿着布的连衣裙,我至今还记得上面的纹理,还有她身上洗衣粉的香味。

薛老师说:宋君,你是男子汉,可不能一直这么恋家,你得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好的风景。

我说:可我有点害怕。

薛老师捏捏我的脖子:你记着,男人没什么好怕的。

我迟疑地看着她。

她笑得像个穿布裙子的天使。

那个时刻,如果我知道什么是爱情的话,我一定会深爱上她。

在我的初中毕业纪念册上,薛老师写了八个字送给我。

她说,放开胸怀,洒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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