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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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害怕妈妈突然找我,还是不知如何面对多年未见的亲人。
房门打开,扑面而来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我先注意到的是床。
床褥上扑着厚厚的塑料布。很快我就知道这层塑料布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我爸一进屋就敏锐地喊,她是不是又拉了?
我这才看见了奶奶。她比我印象中还瘦,脸颊深陷,密布老人斑,发色已经是完全雪白,还是以前的短直发,却柔软了许多,因为静电统统贴在头皮上。她歪靠在床头,目光是浑浊的,对于我爸爸的喊声,没有一丝反应。
我爸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穿过她胳膊下方,从背后将她小心地架起来,拖动到了床边的简易马桶上面坐好。这个马桶和我外婆用的是一样的,许多有偏瘫病人的家庭都买了,深红色,外形像一把老板椅,坐垫却是马桶圈,中间一个洞,下面是可抽拉的粪便箱。
我爸迅速卷起了床上的塑料布,扔进了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冲洗,晾在一旁,又拿起备用的另一张铺到床上去,然后拿起湿毛巾给奶奶擦洗,整套流程毫无犹豫。
他和我妈妈轮流陪护过外婆,已经很有经验了。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她清醒的时候,是决不允许子女把她放在简易马桶上的,想方便也不会喊人,一定要自己勉强扶着墙偷偷地往洗手间挪动,往往中途摔倒,反而更加重病情。
妈妈和舅舅们气愤难当,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听不懂道理,一定要这样折腾自己和儿女。
因为自尊心。大小便失禁,要子女帮忙擦拭,人已经没有尊严了,清醒比混沌还痛苦。
奶奶已经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了。她坐在房间中央,被扶手堪堪框住不至于歪倒,光着的腿,只有骨架支棱着,附着的皮皱皱松松地垂下去,触目惊心。
我发现我认不出她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奶奶对面站着。我爸忙完了过来,像呵斥一个六岁孩子一样对我说:“怎么不喊人,叫奶奶啊!”
小叔叔从厨房进来,爷爷和姑姑也买东西归来,看到我都很惊讶,更多是尴尬,彼此完全无话。我爸解释说,他听到奶奶念叨婉荟婉荟,就把我带来了。小叔叔附和说:“对,我也听见了。”
就在这时奶奶终于说话了。盯着地面上的某一块,嘟嘟囔囔的。我爸凑在她耳边说:“妈,你看,婉荟来了!”
奶奶微不可见地点头,继续嘟囔。我僵硬地凑过去,说:“奶奶,我来看你了。”我听见了她念叨的那个词。抬头对我爸说:“她喊的是二姐。”我爸愣住了。
我的名字叫婉荟,因为爸爸的大哥连生两个女儿,中间的字都是“婉”,我是第三个女孩,爷爷对起名字不甚上心,说:“就跟着喊,干脆也叫婉什么就好了。”妈妈有点不高兴,但那时还是温顺的,只是在第三
个字上自己花了点心思,按我八月份的生日,取名叫“荟”,意指草木繁盛的样子。
所以前两个姐姐也叫婉。奶奶喊的是二姐。
二姐才是奶奶几乎连见都没见过几面的孩子。虽然计划生育没有强制执行,宣传风向已经非常明确,就是只生一个好。大孙女刚出生,大儿媳就再次怀孕,在单位里影响很不好,于是我大姐姐小时候一直在奶奶家住着,以便她的爸爸妈妈躲避同事和领导们的质询。不料第二个又是女儿,奶奶连见都不想见了。
老年痴呆的奶奶,已经逃离了时间线的困缚,在密密匝匝的过往画面中,她念起了二姐姐。
人类真是复杂的动物。我爸也凑近了听,终于听清楚了,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想笑,又笑不出来,
只好说:“你让开,我扶你奶奶起来。”
他急切地拉我来,还因为我流露出的一丝担忧怯懦而大发雷霆,就是因为,他以为我是奶奶的念想。
到最后也不是。
奶奶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去世了,从另一个角度讲,她没有受太大的罪。
葬礼过后,我和爸爸又去了爷爷家。家里已经挂起了奶奶的遗照,黑白照片上,她还是不苟言笑。角落里有一只香炉,爸爸递给我三根香,说:“去给奶奶上香。”
可能是我笨手笨脚的吧。我点燃,拜了拜,插进香灰中,断了。我爸又递给我三根,我插进香灰,又断了
。我爸忍着怒,又递给我三根,居然还是断。
“上香你都不会吗?!”他气愤,我无言以对,每一次我都极为小心了,香本不应该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我突然想,或许是奶奶也硬气得很,不愿意接受我的供奉呢?或许她也觉得,我们没有做亲人的缘分。
奶奶和妈妈关系还没那么僵的时候,我正是学会跑跳之后十分淘气的阶段,又爱鹦鹉学舌,十分适合在正屋和“偏厦子”之间来回跑,充当信使,给她们传话。冬天快来了,家里烧煤取暖,烟道穿过火炕和墙壁背后,滚烫滚烫的。我睡在床的最里侧,挨着墙,妈妈怕我被烫到,就琢磨着找一块薄薄的木板,贴墙放着,把我隔开。
奶奶说,她那边有。妈妈说,好呀,拿来看看。
两个女人在各自的房间做家务,我快活地来回跑着,从奶奶那边拿来两块板,一块接近正方形,一块是长方形,妈妈留下了第二块,说:“去谢谢奶奶。”
我跑到正屋,大声地喊:“第一块不要啦,谢谢奶奶!”
我的奶奶送过我的、我唯一记得的东西,是一块隔热的木板,很认真地刨掉了毛刺。虽然它是一块,用来隔绝热气的板。多有意思的寓意。
那是我关于平房里的家,最和平的记忆。
后记 海尔波普还没有走远
我已经不再什么事都拜托星星了。
大概是1997年,海尔波普彗星到达近日点。
全地球人都能在晴朗的夜晚清晰地看到它长长的尾巴,像铁臂阿童木不小心遗落了一只喷气喷射引擎。它急着赶路、屁股着火,却好像一直走不远,连续许多天都还挣扎在我外婆家阳台所向的那片夜空。
电视上说它上次到来是四千多年前,下次再来是两千多年后。我虔诚地抬头看着他。小时候人刚刚有了“自我”这个概念,常常会将
它无限放大,连仰头看星星时都会觉得自己就是被选中的孩子,海尔波普是为我而来。
千里迢迢,为我而来。我在阳台小声地祈祷,你可要记得我哦,你要记得我哦。
可是它记得我做什么呢?海尔波普温柔地没有作声。
大约2001年冬季的狮子座流星雨,我爸说谁看谁有病,我和我妈一起在凌晨两点的哈尔滨的刮大风的冷得要死的阳台上仰脖子看。流星几乎每十几秒就一颗,和我后来看到的所有流星都不同——它们特别大,特别明亮,冲破大气层,好像要真诚地砸向你,伴着嘶啦啦的燃烧声。
全班只有我大半夜爬起来看了流星雨,炫耀的时候一个男同学说你就吹牛×吧,你知道流星离你多远吗?你知道声音在大气中的传导速度吗?你知道一边看到流星一边听到声音是不可能的吗
?气得我立刻回家拨号上网搜索“流星+声音”,真的搜到几条所谓的科学未解之谜,还特意喷墨打印出来,到学校狠狠地甩在他脸上。他说你有病啊真的就真的呗你至于吗。
当然至于。
我妈冻得不行,回房间拿衣服的时候,我赶紧对着流星,双手合十许了三个愿望。
星星,你们可一定要记得。
我实在太爱对着星星许愿了。十几岁的我仿佛一个狂热的无线电发射器,执拗地朝广袤宇宙发射着单向电波。
我在文章里写过初中的一个叫小S的好友,我们常常一起翘课,放学了还有说不完的话,流连在隔壁职高的大看台上瞎侃。有天太阳刚落,天还没有黑透,我抬起头,在深蓝色天幕中看到了极细的一弯新月,旁边闪耀着无比明亮的金星。
“你知道吗,”我说,“日语有个词叫逢魔时刻,说的就是日夜交替的黄昏,是可以看得见妖怪的。这个时候许愿,特别灵。”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色的五角硬币,说,我们来问一问,自己的理想会不会实现,正面是会,背面是不会。
小S一直对我的病态见怪不怪,她拒绝参与。我就自己转过身,双手合十,将硬币夹在掌心,对着弯月念叨了一些话,然后将硬币高高地抛起。
它滑过月亮和金星,清脆地落回到地上。我战战兢兢地跑过去,看到了硬币的正面。
“啊啊啊啊是正面!是正面!”
小S的白眼翻得比月亮都亮:“你刚才扔硬币的姿势,再加上背后那月亮,一瞬间我以为你要变身了。”
我过滤了她的一切嘲讽,虔诚地捧着那一枚硬币,向遥远的夜空致谢。
还有更丢人的事。我是一个看过狮子座流星雨的狮子座,曾经创立过信众只有一个人的“狮
子座教”,每天写日记,向狮子座许愿,还取过一个网名,叫——“轩辕十四”。
轩辕十四,我们狮子座的一等星。丢脸的有点写不下去了。
夏天我刚考上我们那里最好的高中,面对亲戚朋友的夸奖,谦虚地不断重复“哪里哪里,这有什么的”。终于自己一个人清静了,登上那时非常火爆的新浪聊天室,和一个就读于大连理工的陌生姐姐炫耀。
轩辕十四说:“我刚中考完,考得特别好哦,不过也算意料之中。”姐姐回复我说:“轩辕小妹妹真厉害!”
我很感谢这个只和我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此后的人生里,我再也没有做过如此坦率的“轩辕小妹妹”。
后来,看星星渐渐变成了单纯的看星星,甚至可以用来骗姑娘。
高中时和一个好朋友跷了晚自习在外面散步,郊区的新校园繁星满天,我突然指着天空说:“流星!”
她双手合十要许愿,我说,系鞋带!要边许愿边系鞋带!
她急急忙忙蹲下,把鞋带解开又重系,搞定了才站起来,说,光顾着许愿了,都没看见流
星。
我说,放心,你看,它还等着你呢!好朋友抬头,愣了一会儿,一水壶砸在我脑袋上。“我去你娘的××〇〇,当老子没见过飞机是不是!”
2005年冬天,又是狮子座流星雨。
高中住校,一个很酷的室友约了几个人,抱着被子说要午夜撬锁上楼顶看流星雨喊我一起去。
“流星雨哦,许愿哦。毕竟明年就高考了,是神仙都拜一拜。”我说不用了。那时候宿舍十点半熄灯断电,我开着应急灯,亮度调到最低,
为了它能多撑一会儿。
我在做数学的五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练习册)。我已经不再什么事都拜托星星了。
2009年冬天,狮子座流星雨,午夜两点,我和L穿着羽绒服加防风雨衣,拎着暖瓶,坐在静园草坪上泡奶茶喝,其他观星者都离我们很远,担心打扰UFO来接我们回母星。
我看到一颗。没许愿。L没看到。她说,肯定是你仰头太久,颈椎血流不畅,出现幻觉了。
随便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那一年,环绕地球的香飘飘奶茶多了两盒,这世界上的朋友少了一对。
2012年,因为书卖得不错,也认识了一些影视公司的工作人员。某天下午,一个做企宣的小姑娘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一个明星很喜欢我的书,正好下午在她们公司做采访,有没有空过来聊聊。
我那天原本不太舒服,但瞎了眼也能看出
来,这是机会。我说好啊,几点,在哪儿。
去了之后却是漫长的等待。明星在洗澡,明星在做造型,明星感到很抱歉但是请您再等一下好吗?等待的那个酒店大厦高耸入云,我就站在接近顶层的云里,俯视着下面
纵横交错的道路和缓慢移动的小黑点,心中一直在读秒。
下一秒,不,再等五秒钟就告诉她们,我要走了。可是会不会显得自己脾气很大?来都来了。来都来了。本来就是带着功利心的,矫情什么?
我读了很多很多秒,委婉地流露了很多次要走的意思,低到尘埃里的宣传人员赔着笑脸说,都说了您会来,怎么能走呢,您也给我们条活路,大家都不容易。
圣母心给了虚荣心以借口,我说,那好,我配合你们工作。
终于明星姗姗来迟,开开心心地接过我被要求带来的赠书,说,这书不好买,所以我朝他们要的,听说你也在这儿,正好一起见一下,谢谢呀!
然后一转身就去录采访了。所有卑躬屈膝的宣传人员集体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我。
原来是耍我。
我的书还算畅销,铺得大街小巷都是,明星助理随手就能买得到,恐怕只是宣传公司想借花献佛,让我等了一下午来博明星一笑。
但我没有发作。侮辱我的明明是我自己。
走出酒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上海繁华,不见星空,只见灯火。
2015年的某个聚会,大家在江
边,可能有点喝多了,一起抬头看星星。我这些年的星空知识有了用武之地,为他们准确指认了仙后座、猎户座、
小熊星座、金星、木星……获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
海尔波普已经走了很多年。我学过八年的大提琴成了谈资。我爱过的星星碎成了虚荣。
我买得起一屋子的A4纸来圆儿时的绘画梦了,可我没才华。
2017年初,我坐午夜航班。飞机飞入平流层,头顶再也没有云层遮蔽,机舱灯光还没亮。我把半个身子都趴在舷窗上,用手臂和帽子隔绝一切光线。
看星星。
漫天星斗,比机翼的夜灯都要明亮。即便舷窗的双层的塑料玻璃模糊,也无法抹去它们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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