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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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了张口,只觉得似在做梦:“什么?”
他停下笔,却没有看我:“她死了,在九日前。”
我咬着唇:“怎么会?”
他低声重复:“怎么会?”突然笑了一声,“我拿到一桩生意,要杀掉姜国的丞相裴懿,任务重大,必须一击得手,公仪家除了我,没谁有这个能力。她担心我,代替我去了,就是这样。”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画:“她做得太好,自毁了容貌,抱着必死之心刺杀了裴懿,没有留下半点线索。他们将她的尸首挂在城门上,风吹日晒,三日后锉骨扬灰,洒在裴懿坟前,我什么都不能做,为了陈国,甚至无法保全她的尸骨,连葬礼,也无法给她一个。”
我觉得腿有点发软,扶住石桌,好久才能开口:“你是在…愧疚?她死了,死得如此凄惨,你却仅只有愧疚?”
他神色冰冷:“要是我知道她是要去姜国,我会阻止她的。”
我摇摇头:“你当然不会知道,你不关心她很久了。”
本以为这话会将他激怒,他却像没有听见似的,阳光透过雨雾,照见他雪白的脸色,许久,他轻声道:“你说得对,我不关心她很久了。最后那一日,她来找我,说她曾经让我代她记住一支舞步,我是不是已经忘了。她有时会任性,却从没有像那日那样,我应该发现的,可我却责骂了她,她走的时候很伤心。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夏狩那日她跳的那支舞,我怎会不记得呢,她的每一个表情动作,我都记得。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她是个美人。”
他微微抬眼,眼神里却空无物,“有时候,我会很恨她是我的姐姐。”
我有些震惊,公仪薰那些话分明是想起往事的形容,我不确定最后一次使用幻之瞳时,是否不小心解开了她的封印。
但她已经死了。
我看着他:“你哪怕对她稍微温柔一点点。你一定不知道她心中是怎么想的,她对我说,你很讨厌她,嫌她是累赘,很多事你不同她计较,是觉得她脑子有毛病,被你这么说,她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了。她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她累了。”
他怔怔看着我,血色点一点从唇角褪去:“她是,这样说的?”
我将瓷瓶再推过去一点,淡淡道:“从前我遇到一个姑娘,她的丈夫辜负了她,我很为她不平,很讨厌她的丈夫。”
想起这切,突然感到命运的可怕,不管如何努力,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
我站起身来,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可我不讨厌你,归根结底,大家都是被命运愚弄了,你和卿酒酒,你们都是可怜人。”
在公仪家休整三日,君玮带来君师父的飞鸽传书,说陈王室有了新的动向,差不多该是启程之日。
我答应慕言等他来接我,却也不能违背对君师父的誓言。考虑良久,留了一封信给慕言,打算请公仪斐代为转交。可没有一个仆人知道他人在何处,最后还是莫名出现的公仪珊主动领我去见他。
越走这条路越觉得熟悉,青石道两旁的佛桑花常开不败,花径尽头,立着一座青青的院落,那是公仪薰的院子。
我记得院子里种满了紫薇花树,夜色里就像紫色的浪涛。推开院门,果然看见满院的紫薇花在和风下懒懒招摇,不久前公仪薰还在花树下熟睡,如今却是夏花依旧,物是人休。
拂开丛丛花树,看到正房门窗紧闭,公仪珊抬了抬下巴,我狐疑地去推门,吱呀一声,日光照进漆黑的屋子,竞像推开一段古老时光,才看清屋子四周都蒙上黑布,尽头处,却点着一盏油灯。
我站在门口怔怔看着油灯旁一身白衣的公仪斐,他的手中躺了把刻刀,有血迹顺着刀柄点点滴落。他的面前立着的是…我几乎要捂着嘴叫出声来,定了定神,才发现那只是卿酒酒的木雕。栩栩如生的一座木雕,垂至脚踝的发,手指从衣袖里微微露出,握着一把孟宗竹的油纸伞。
良久,公仪斐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取出一只黑玉镯,放到那木雕面前,轻声道:“这镯子,可是姑娘的?”
声音空落落响在昏黄的厢房中,却没有人回答他。他却不以为意,眼中竟含了丝笑,声音仍是轻轻地:“在下与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
听到此处,我已知道他下句会说什么。
那是他们初见情景,他还是喝了千日忘的解药。果然,他握住她的手低声开口:“在下,柸中公仪斐,敢问姑娘芳名。”
耳边似乎响起那个清冷嗓音:“永安,卿酒酒。”可谁都知道,这一切,再也无法重来了。
清晰看到公仪斐的眼中淌下一滴泪,身旁的公仪珊捂住嘴,无法承受似的提着裙子跑了出去。我慢慢关上门。
一阵狂风吹来,紫薇花随风而下,像下起一场鹅毛大雪。
九月的柸中,这场紫色的雪。抬头看碧蓝天空,白色的云层间,似乎看到那个冷淡的背影。我想了想,对着天空轻轻道:“你到底是怎样地爱着他呢?酒酒?”
有眼泪流出,我想,这会是我为主顾留下的唯一一次眼泪吧。
——柸中雪 完——
〖结局 一世安〗
『被他一剑刺穿胸膛的一瞬间,我这样想,想我面前的这个人,是我的夫君,我只想和他一世长安。』
一世安之第一章
我们是在第二日离开柸中,执夙一路跟着也就罢了,百里瑨也执意跟随就比较耐人寻味。
我和君玮的考虑是,半路定要将执夙和那些影卫甩掉,最后想出的办法是,给百里瑨戴上人皮面具让他扮做我的样子,而我扮做他的样子,两队人马出了柸中便分道扬镳,他带着执夙小黄和一众影卫找个理由路向北向北再向北,而我和君玮快马加鞭赶去陈都吴城同君师父汇合。
起初百里瑨很是不愿意,但除此外就只有让小黄扮成我了,这显然是件太有难度的事情。
关于去陈宫行刺,我想了很久。做人需言而有信,我是因君师父才重生到这世间,能在死后圆了生前所愿一世无憾,既然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该食言,所以陈王,必定是要刺的。
可慕言是陈国将军。我知道自古良将忠臣,有忠于社稷有忠于君王,可着实不敢断言慕言是哪一种,不敢去想若他晓得我杀了他的君主会如何。
天底下的事,越是简单越是令人千回百转。而无论如何考量,可以肯定的是,坦白只有死路条,若要两全其美,这件事就要瞒着慕言。我想,只要完成了这最后的一个任务,在这世上我便无亏无欠,从此天涯海角,可以一辈子跟随他。
路上再次听到姜国丞相裴懿被杀的消息,流言纷扰,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这是赵国所为。如何议论的都有,说赵王为人阴毒,行事苛酷,前刺苏誉,后杀裴懿,虎狼之心,路人皆知。
这些流言从何而来,大约能够明白,裴懿其实是公仪薰所杀,公仪斐说那原本是他的生意,一切皆是为了陈国,看来,是苏誊开始报复了。
姜国此前嫁祸赵国刺杀苏誉,此时陈国刺杀姜相,又放出此等流言,必然会使姜国自乱心神,很容易想到这是赵国的报复,哪里会想到慕后的推手竟是刚被天子封赏的陈国。
而慕言此次前去赵国,多半是奉苏誉之命秘密会盟赵王,将此前姜国嫁祸之事说给赵王听,以此挑起赵国一战的怒火一估计不久之后,赵姜二国便会开战了。
依我看,惹上不好惹的人比爱上不该爱的人还要命,果然就要了裴懿的命。
陈世子苏誉,这个人将天下哄得团团转,仁厚贤德之名背后隐了多少雷霆手段,偏偏上至天子下涵黎民,大家都还觉得他特别清廉正直笃守信义,演技这么好,真是天生就要当国君的人,卫国灭在他手里我心服口服。
但话说回来,那时卫国腐败到那个程度,灭在谁的手里我大概都会心服口服。
行路两日,沿途经过许多风景.终于抵达吴城。外城有护城河,宽十余丈,两岸遍植杨柳,烈日下树荫投在河中,叶中偶有蝉呜。这样风雅的一座城,处处透着悠闲,随时能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纨绔子弟手提鸟笼领两三个狗奴才在大街上调戏良家妇男妇女。
君玮很不能接受,觉得我们一定是搞错方向了,哪有王城是这样旷达放纵.其实是他没见识。陈都昊城,东陆最富庶的王都之一,说白了人家是低调,力量一寸一寸隐在万丈浮华中,越是看上去风流倜傥越是骨子里坚不可摧。
君玮开玩笑道,那这么说全大晁最坚不可摧的地方就应该是妓院了。我觉得万一呢,他怎么知道不是?
君师父在昊城最大的客栈四海楼等待我们,龙蛇混杂之地,才好掩入耳目。
我们得知原来陈王室的新动向是指陈王寿辰,届时百官入宫朝贺,比较容易混进去,但到底君师父是何安排,我和君玮心中也没什么底,料想这也正是他千里迢迢从君禹山亲自赶来的原因。
当夜,君师父将我和君玮叫到房中,本以为是有什么周密部署,出乎意料地,他却用刀子割开我手指,还就着手中冷茶不动声色饮下我几滴血,就如当初宋凝所为.不知他要做什么,我和君玮很是茫然,正面面相觑,突然听到他问:“华胥引的来历,你们可曾听说?”看我和君玮纷纷摇头,略顿了顿,放下杯子缓缓同我们解释:“封印了华胥引的鲛珠,世间只此一粒,不是什么君禹教的圣物,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我的师父,也许你们听说过,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安字。”
我愣在当场。慕容安。早知道名师出高徒,君师父这种高人,虽然曾经想过将他教出来的师父也必定是个高人,但想一百遍也想不到,竟会是慕容安。
这个已经成为传奇的名字,凡是对秘术有所涉猎的,没有人会不晓得。东陆最强大的秘术士之一,有着远胜于世间一切的姿容,我的师父惠一先生曾有幸得以一见,赞誉她貌当绝世。
许久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我震惊道:“传说慕容安死于二十年前陈姜两国沥丘之战,莫非当年,慕容安是为陈侯所害?”
他闭了闭眼,良久,不置可否地低声道:“陈侯苏珩,他是我的师弟。”而我已来不及震惊。
在这个月色皎皎的秋夜里,君师父让我看到他的华胥调,说起那桩埋葬了二十多年的旧事,那是他想要我刺陈的原因。
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空落落响在幽微的烛光中:“当年之事,师父从未当着我的面有过什么说法,知晓这事的人只觉苏珩年少,错处都在师父,可他们独独忘了,师父是魅,哪管什么道德人伦,而苏珩,那时他虽年轻,冷漠不喜言语,心里未尝不是明白清醒,我不信命,可许多年后回想,也不得不觉得,遇到苏珩,大抵是师父的命劫…”
透过跳动的音符,君师父口中一幕一幕皆浮现在我眼前,故事缘起于二十五年前一个仲夏夜。
我看见片颓败的枫林,明月高悬天边,光辉缭乱。而月光映照下的枫林怪异至极,六月天里本应枝繁叶茂的老枫树们,全是副枯死模样,那些褐色的枫叶摇摇欲坠地悬挂在枝头,明明有风吹过,却是纹丝不动。
整座林子静得可怕,没有鸟啼,没有虫鸣,没有一丝活的气息。
我都要怀疑眼前到底只是幅画还是一幅活的幕景,视野里却突然闯入一个跨马的玄衣少年,黑色的骏马疾驰在枯死的枫林间,马蹄踏碎沓沓堆积的落叶,夜鸦不知从何处扑棱着翅膀哀怨降临。
更多的马蹄声自少年身后传来,虽杂乱无章却是步步紧逼,数枚冷箭穿过夜风钉入枫树,少年座下的骏马忽然扬起前蹄狠狠嘶叫声,想必是中箭了。
我看得汗毛直竖,直觉这被迫杀的少年多半要就此玩完,林间却突然响起一阵铃铛声。
疾驰的骏马,呼啸的冷箭,不紧不慢的铃铛声,这情景已经不能用诡异来形容。更诡异的是,随着那铃铛声渐行渐近,林子里死气沉沉的枫木竟在一瞬间焕发生机,像水墨画一般,从最腐朽的叶根开始慢慢浸染,刹那便让整座枫林都活了过来。
白茫茫的雾瘴自地底悠悠升起,半空传来极轻的声笑,红影自雾瘴中一掠而过,快得人看不清,只是铃铛的一次回响,雾瘴彼端已是马嘶人嚎,片刻后悄然无声。白雾渐渐散开,盛装的红衣女子持剑立在一株老枫的虬枝上,周围赤蝶纷飞。
玄衣少年静静坐在马上,微仰头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满弧的月下,漆黑的眸子里映出那个绝色的红影,秀致的眉,杏子般的眼,额间绘一只展翅的红蝶,未挽的发飘散在夜风中,红裙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纤细的脚踝处拴了晃眼的银铃。
女子手中的剑还在滴血,却浑不在意地偏了偏头,扫过树下累累尸骨,目光停留在静静看着她的少年漂亮的眉眼上:“你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眼角微微挑起,似有笑意,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你难道不知道,擅自闯入方山红叶林的人,都要死吗?”
少年催马上前两步,目光扫过她赤裸脚踝,神色仍是冷峻,却说出不相关的话:“虽是夏夜,山中悠寒,姑娘赤足而行,当心着凉。”
女子身周红蝶瞬间消失,那滴血的长剑也不知隐于何处,铃铛在空中轻响,赤足就落在马头上,但少年胯下的骏马却一丝反应也无。
她微微躬下身,右手抬起少年下颔:“你一点也不害伯?"他微仰着头,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她:“我为何要害怕?”
她楞怔片刻,突然轻声一笑:“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你这么说,我一点也不想杀你了。”
听到自己的人生安全得到保障他也没有多开心似的,目光再次扫过她的赤足:“你没有穿鞋。”
她偏了偏头:“那又如何?”
月光照在少年冷峻的脸庞上,回雪流风般的嗓音低低响起,他看着她:“这个模样,你要如何回去?”顿了顿:“我送你回家。”
少年驾马朝着女子指点之处调转方向,身后枫林在一瞬间归于沉寂,又是那副枯死神态,黑色的骏马扬蹄而去,一个青衣少年自方才女子所立的枫树后转身出来,手中捧了双白缎红边的绣鞋,低低叹了口气,眉眼间却正是年轻二十岁的君师父。
瞬间恍然,原来那红衣的女子是慕容安,而那黑衣少年,想必便是年少时的陈王苏珩了。认真算一算,二十四年前苏珩十六岁,是了,那时候他还不是陈王,是陈国的公子珩。
我听说古往今来,凡是绝色女子,情路必定坎坷,可史书中所记载的慕容安,似乎并没有碰到此等烦恼,反而是遇到她的男人们,个个情路都变得很坎坷。
其中最看不开的当属当时夏国的四公子庄蓟。记不清是哪本野史记载,说庄蓟欲聘慕容安为妻,聘而不得含恨身死,其母欲求慕容安缕耳发陪葬,她却连这为他身死的男人到底是谁都不晓得。
史书的记载到此为止,本以为乡间野闻不可尽信,此时透过君师父的华胥调,却看到这桩事竟是真的。
在公子蓟死后三个月,慕容安出现在吴城最大的青楼中,每日都会邀见两位客人,客人上楼饮酒无须千金万金,但必须为她讲述一段关乎风月的故事…自然凝聚的魅,天生便不懂得人类的世情风俗,这说明公子蓟的一条命还是对慕容安有所触动,至少让她愿意开始了解情爱到底是什么。
不过慕容安和苏珩,只能说缘分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谁能想到冷淡如苏珩也会上青楼,不光如此,还点了慕容安的牌子,纵使老鸨说得清清楚楚,这个姑娘有点特殊,不卖身也不卖艺,来这里挂牌纯粹是为了体验民生疾苦…慕容安记性不好。依我看由婢子引着掀帘而入的苏珩同他们初见时没什么不同,除了没骑着一匹黑马,甚至连衣服的款式都和那夜一模一样,但她愣是没将他认出来,还兀自屈膝卧在贵妃榻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连多看客人一两眼都懒得:“今夜是你来为我讲故事?你带来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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