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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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朴却不理会,俯身察看地上尸首,半晌道:“端木兄,你瞧这伤口有何异样?”端木长歌低头细瞧,忽地倒吸一口冷气,脱口道:“好家伙,不但伤在同一地方,而且伤口深浅长短均是一般,便似用尺子量好了再割上去的。”

白朴点头道:“端木兄高见,若我料得不错,这刀法当是出自黑水门下。”话一出口,端木长歌、严刚、梁天德齐齐变了脸色。

端木长歌失了一会儿神,才咽了一口唾沫,涩声道:“黑水门下,当真么?”

白朴道:“不错,这世上刀法要么迅快,要么狠辣,但说到计算精准,毫厘无差,却唯有黑水一派的刀法了。”说罢长叹一声,梁文靖见一众人无不面如死灰,不由忖道:“那黑水一派也不知是何来历,竟将他们吓成这样?”

思忖间,忽见那白朴凝视那黄袍公子面容,忽地闭眼叹道:“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吟声和着瑟瑟秋风,分外凄凉。

梁天德忍不住问道:“臭小子,这是什么话?”梁文靖难得父亲垂询,忙道:“这是屈原《国殇》中的句子,大意为:你虽身死,精神长存,你魂魄坚毅,堪称鬼中英雄。”梁天德哦了一声,破天荒没有责备儿子穷酸,反而望着那公子尸首,眉间透出焦虑神气。

忽听白朴道:“端木兄,严老弟,事以至此,二位有何打算?”端木长歌微闭双目,拈须不语,严刚却冷笑道:“还有什么打算,主公已死,大家各自收拾包袱,散伙了事。”

白朴道:“严老弟的话倒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这个东西事关重大,总须有人守护。”说罢摊开手掌,露出那半只玉虎。端木长歌双眼陡张,目光在玉虎上转了一转,复又黯然合上。严刚也盯着那只玉虎,有些神不守舍。白朴目不转睛瞧了二人半晌,忽地摇头道:“不才乍逢此变,心旌动摇,故于二位多有得罪。但方才定神细思,却有一个计较,想与二位商议商议。”

二人惧他武功,齐道:“白先生请讲。”白朴点点头,目光一转,又向梁文靖瞥来,梁文靖见他眼神殷切,不知何故,微觉心慌,匆忙低下头去。

白朴略一沉思,忽向梁天德道:“老先生,你可认得这个?”说罢将玉虎拈在手里,迎着落日余照,彩光流转,似在那玉虎周边镶了一圈七色虹霓。

梁天德瞧着那半只玉虎,透出追忆之色,忽而叹道:“若我所料不差,这便是当今的虎符吧。”话音方落,梁文靖已是失声叫道:“虎符?”梁天德叹道:“不错,这半只玉虎,便是能调动千军万马的虎符。”

自古大将出征,天子、诸侯不能亲身随从,便以金玉青铜雕铸成虎形,从中剖开,与大将各持其半,如要调动大军,便令一使者持半只虎符前往军营,与大将手中半只相合,验证无误,即可调动兵马。故而世称“合符”。只因军队为国之爪牙,关系天下兴亡,调动之机至为审慎,是以虎符为天子神器,绝不轻与。

梁文靖在史书中屡见虎符之威,听父亲一说,顿觉心跳气促,望着那半只玉虎,油然而生敬畏之意。却听白朴叹道:“老先生果然不是常人,端地好见识。”

梁天德摇头道:“梁某来历暂且不谈,这半只虎符怎又在令师手里?”白朴摇头道:“这玉虎不是家师的,而是他从主公身上拿出来的?”

梁天德目视那黄袍公子,吃惊道:“是他的?”白朴道:“不错,家师必是目睹这些尸首,顺手搜寻,得此虎符,他老人家聪明绝顶,因此猜到主公的身份,便来寻我,将这虎符归还。”梁天德叹道:“不错,倘若令师是凶手,必无归还虎符之理,仅此一件,便可澄清令师的嫌疑了。”

白朴苦笑道:“可惜,他终究不肯见我。”梁天德奇道:“这是何故?”白朴叹道:“实不相瞒,白某乃是家师的弃徒。”众人又是一惊,白朴神色黯然,长长叹了口气。

梁天德知他被逐出师门,必有隐衷,也不便多问,只道:“但不知令主公手持虎符,又是何种身份?”梁文靖久不言语,此时忍不住插嘴道:“那还用问,有虎符在手,必是朝廷的大将军了?”

白朴瞧他一眼,叹道:“小兄弟,你听说过淮安么?”梁文靖道:“听说是江南名城。”白朴只是摇头,梁天德却吐了一口气,苦笑道:“莫不是淮安王?”白朴点头道:“还是老先生有见识。”梁天德瞧了地上那黄袍公子一眼,忽道:“是他?”白朴点头道:“是他。”

梁天德抬头望了望已然黯淡的天穹,眼角爬过一丝苦涩,悠悠叹道:“这下可好,那小朝廷的梁柱又断一根。”梁文靖不由问道:“爹爹,你认得淮安王么?”梁天德未及答话,白朴已道:“淮安王是地上这位公子的封号,他本是当今皇帝的幼子。”说着苦笑一下,又道,“小兄弟,你可知大宋与外族交锋,为何处于下风?”

梁文靖摇头。白朴说道:“大宋兵多粮广,照说十个打一个,也未必输给鞑子。不过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防大将手握重兵,危及皇权,便杯酒释兵权,夺了武将兵权。从此之后,大宋朝廷重文轻武,武将处处受制,文官势力庞大,文武相争,吃亏的必是武将。故而以岳武穆之能,也会被十二道金牌夺了兵权,惨遭秦桧的毒手。所以说,不是鞑子厉害,而是大宋没有一个放手干事的大将。”

梁文靖道:“这和淮安王有什么干系?”白朴道:“大有干系,你说,这大宋的天下姓什么?”梁文靖道:“姓赵。”白朴道:“淮安王姓什么?”梁文靖挠头道:“他既是皇帝的儿子,当然也姓赵了。”

白朴道:“这就是了,此天下为赵氏之天下,是崇尚虚文也好,整修武备也罢,都须姓赵的说了才算,别人说话皆不管用。此次蒙古南侵,朝廷便分为两派,一派以太子和贾似道为首,曲意求和。另一派则以淮安王为首,力主血战。只因圣上宠爱淮安王这个幼子,是以偏向主战派一些。小兄弟,你明白了么?”

梁文靖仍是神色茫然,白朴耐着性子道:“自孟珙大帅归天之后,这些年来,全奈淮安王在朝中压制主和一派,戍边将领方能放手与鞑子交战。此次蒙古大举进犯,淮安王便决意亲临蜀中,自将待边。”

他说到这里,不禁语塞,心道:“淮安此番西来,已有谋篡之心,他手握淮东重兵,但淮西兵马仍在太子手里,若能乘此机会,将蜀中、江汉两路兵马收入彀中,能败鞑子便好,即便不能,也可与淮东大军东西呼应,夹击淮西,夺取帝位。他这心思别人或许不知,但太子如何不知,临行之前那场廷争激烈无比,淮安纵然侥幸胜出,太子与贾似道决不会善罢甘休。淮安自知此理,故而不乘巨舟香车,不张旌旗鼓乐,携了随从,偷入川中,可惜他机关算尽,终究没能躲过这一劫,也不知太子一党从哪里邀来这黑水高手……”想到这些阴谋算计,他不禁叹了口气。

梁文靖听到“自将待边”四字,却是精神一振,瞧着那黄袍公子面容,心里佩服起来。

忽听白朴又道:“端木兄,你自来精明,想必猜到白某的计策了。”端木长歌细眼中精芒一闪,点头道:“莫不是鱼目混珠,以假乱真之计。”白朴道:“不错。”端木长歌手拈长须,沉吟不语。严刚却听得如堕五里云中,皱眉道:“你二位打什么机锋。”

白朴道:“并非机锋。严老弟,试问你我三人的身家性命与大宋天下相比,孰轻孰重?”严刚道:“自是大宋天下。”白朴道:“倘若淮安死讯传出,又当如何?”严刚踌躇道:“只怕太子得势,只管投降,大宋江山不战而亡!”白朴道:“那就是了,若是白某,与其眼瞧着社稷沦丧,宁可赌上一赌。”严刚讶道:“赌什么?”白朴容色一整,蓦地扬声道:“以你我三人身家性命,赌一赌大宋江山。”众人闻言,无不变色。

端木长歌拈须叹道:“严老弟,人死不能复生,但为国家社稷,若有一个假淮安王稳住军心,或能与蒙古大军一搏。”严刚听得一呆,目光投到梁文靖身上,梁文靖不料众人旧话重提,顿时面如土色。

只听白朴道:“如今虎符未失,此子又与淮安貌似,大可取而代之。如能成功,自可挽狂澜于既倒,解乾坤于倒悬。但若事败,你我三人难逃灭族之祸。未知严老弟敢随白某一赌否?”这番话匪夷所思,不说梁文靖惊惧万分,严刚也忍不住叫起来:“淮安王是什么人物,这小子做做替身,代他一死倒也罢了,怎能当真冒充?”

白朴道:“那好,事以至此,严老弟还有什么妙计?”严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白朴见他无话,便向梁天德一拱手道:“但不知老先生的意思。”梁天德蹙眉远眺,沉默不语。梁文靖心头忐忑无比,眼瞧着父亲,心中求神念佛,只盼他说个不字。

却见梁天德神色倏忽变幻,似追忆,又似叹息,似悲伤,又似烦恼。众人知他此时一言,真有颠倒乾坤之力,一时间,八道目光均是凝注在他脸上,忽听他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十八年了呢!” 白朴等人闻言一愕,梁文靖也觉奇怪:“什么十八年了?是了,爹爹必是说辛辛苦苦养了我十八年,怎么能交给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去折腾。”想着不胜欢喜。

端木长歌细目一敛,余光在梁天德脸上转了一转,突道:“足下姓梁?十八年了?莫非……”他声音陡扬,脱口道:“足下便是梁慕唐么?”梁天德脸色陡变,两眼瞪在他脸上。

端木长歌拍手叹道:“今日真是风云百变,没想到在此地遇上了‘赛由基’!”梁天德不料他一口叫出自己当年绰号,当真百感交集。只听端木长歌道:“当年我在临安,有幸见过先生。当初先生统领禁军,骑射冠绝当时,端平年间,先生驰烈马于五百步外贯穿金钱前眼,技压道访的蒙古射雕客,着实震惊一时。在下亲睹神威,多年来记忆犹新。”白朴与严刚听得吃惊,目视梁天德,均想:“这人竟然如此了得?”梁文靖更听得双眼发亮,盯着父亲,一颗心突突直跳,耳根烧得通红。

梁天德点头道:“阁下好记性。”端木长歌又道:“听说当年先生追随孟珙大帅,骁勇冠军,战功颇著,后来不知因何获罪,竟然不知所踪了。”

梁天德苦笑道:“俱是往事,不堪回首。不过当事之人如今死的死,老的老,去的差不多了,料来说说也无妨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想当年,孟珙大帅屡败胡虏,百战艰难,克服江汉,力保巴蜀。只可惜,刚有恢复之望,临安那小朝廷便兴起求和纳款的意思,遣使求和,孟帅屡次上表,那昏君总是不听,孟帅因此一病不起。诸位且想一想,大伙儿辛苦流血,好容易打下这个局面,却又变成了朝廷求和的资本,岂不是可恨之至么?”

白朴叹道:“不错,孟珙大帅天生神将,将略不在岳武穆之下,可惜朝廷腐败,终究难以尽展所长。要么,有他一日,鞑子岂敢猖狂?”

梁天德摇头道:“孟帅谈笑破敌,算无遗策,跟他打仗,只管冲杀在前,不须费什么脑子,故而在梁某心中,便是岳武穆也不及他,若是没他,这花花江山早已不姓赵了,嘿嘿,该改名叫做孛儿只斤。”众人均是一愕,寻思道:“说是胜过岳飞,只怕还未能够,但这人本是孟珙部属,自然向着他多些。”

却听梁天德又道:“那几日,我在前线驻防,得了求和的消息,气愤难当,整日喝得烂醉,恰好那求和的使节经过敝营,一大家子吵吵闹闹,要吃饭喂马,我心里有气,不免怠慢了些,不料那使节是个臭书呆子,跋扈得很,竟跑到我帐内放肆,说我怠慢天使,罪该万死。”

梁文靖听得恍然大悟:“难怪爹爹讨厌我读书,原来是有这个过节。”却听梁天德叹了口气,续道:“那时恰好我喝了酒,胆气粗壮,听他说得难听,便冷笑道:‘左右是死罪,那就再怠慢怠慢。’当下命人将这使节扒了衣服,亲自操起军棍,打了他个臭死。”梁文靖一听,脱口道:“那可糟糕了。”

白朴叹道:“何止糟糕,那人乃是天子使节,便如大宋皇帝亲临一般,如此辱他,乃是灭族之罪。”梁天德冷笑道:“当时梁某头脑一热,管他娘的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既然来了,照打不误。”梁文靖听到这里,想起这亲老子素日的火爆脾性,不由打了个突,竟有些同情起那使节来。

白朴关切道:“不知后来如何?”梁天德道:“如你所言,这一来自是犯了灭门的大罪。不过梁某当时父母双亡,亲族凋零,内子也已病逝,仅有一个小妾、一个奶妈以及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当时他尚不足岁,也在军中。故而说是灭门,却也无门可灭。我事后一琢磨,便将生平积蓄一分为三,叫过小妾奶妈,一人一分,让她们各自投奔亲友去了,我自己则弃了官职,带这小子连夜逃走。但想大宋疆土终究不好躲藏,北方虽乱,却故旧稀少,躲起来倒方便,于是一道烟便到了华山,一住便是十八年。”

众人听罢,无不喟叹,梁文靖更是心中疑惑:“为何老爹往日对这些事只字不提?今天却大谈特谈,好不古怪。”一时心中升起不祥之感。却听梁天德道:“白先生,并非梁某推诿,只是我父子大罪之身,只恐耽误了先生的大事。”梁文靖一听,喜上眉梢,连连搓手称是。

白朴摇头道:“事过多年,谁还计较一时荣辱?何况今日这鱼目混珠、冒用虎符之计,若然事败,也是天大的罪过。既然都是大罪,多一件也无妨,梁先生便不要推辞了。”梁天德略一默然,忽地双眉一扬,慨然道:“既然三位为天下黎民,敢将身家性命赌在这傻小子身上,梁某忝为孟帅旧部,又岂能畏首畏尾。白先生既然不嫌小儿鲁钝,尽管差遣便是。”梁文靖不料两人三言两语,便局势大变,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昏了过去。

梁、白二人皆为豪杰之士,既然各表心迹,均是胸中畅快,双双击掌为誓,哈哈大笑。

梁文靖却是又气又急,终究忍耐不住,大声道:“爹爹,这个差使,我不想做。”他这一叫,梁天德大为扫兴,喝道:“由得了你么!”梁文靖还想分辨,一个暴栗子早已重重落到头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泪水长流。

二、更漏子

梁天德颇有枭雄之性,心意已决,再无变更之理。端木长歌与严刚心中虽未必认同白朴,但慑于此人武功,嘴上也都认了,不过此等大事,不答应便罢,一旦应承,再也难脱干系,是以这五人只言片语之间,便成同舟共济的局势。只有梁文靖懊丧无比,他原本怯懦,一听这等大事,便吓得不轻,更何况对严刚、端木长歌甚为厌恶,与之同流,浑身皆不自在。

众人商议已定,便将遍地尸首尽皆埋了,白朴道:“待来日鞑子退师,再思重迎骸骨,风光厚葬。”众人尽皆称是。要知这几人见惯生死,但凡悲痛都藏在心间,鲜少流露,是以话语说得凄凉,神色却甚冷漠。梁文靖见了,却是好不寒心,寻思道:“有道是人死如灯灭,这淮安王待他们不薄,死后也不过如此,我一个替死鬼,到时候就算粉身碎骨,除了爹爹,怕也没人为我流一滴眼泪。”想着想着,凝望那座土坟,不觉流下泪来。

众人当夜就近歇息,白朴早将淮安王的箱笼留下,取出衣冠给梁文靖换过,两人不但相貌相若,身材竟也仿佛,因之衣冠上身,无不妥帖。

白朴又向梁文靖详述军中官场的规矩,命他演习,梁文靖心不在焉,屡屡出错,少不得挨上父亲的好揍。他不料父亲一日之间,竟似变了一个人,硬将自己推入火坑,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委屈,再被梁天德打得狠了,不由得暗恨起来:“你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你当爹了,我偷偷逃走,瞧你怎么应付。”他只管胡思乱想,不免行差踏错,又挨了两个暴栗子,痛得眼泪直流。

是夜胡乱过了,次日起身上路,梁文靖立意逃走,不时屎隐尿遁,但都不及逃远,便被父亲逮回,狠狠教训一顿,眼看在蜀道上越走越远,梁文靖望着寂寂群山,渐自绝望起来。

虽说逃走无门,但他磨磨蹭蹭,终究浪费了不少时光,端木长歌与严刚都是怒形于色,白朴望着天色,也不由焦躁道:“今日闭关前是赶不到剑门关了。不如先寻个地方歇息,明日再走。”

梁文靖一听,拍手叫好,梁天德瞪他一眼,喝道:“臭小子,你再打逃走的主意,老夫这回打断你的腿。”梁文靖忍不住顶嘴道:“打断了更好。”梁天德一愣,随即想到,这小子若断了腿,扮演淮安王的大计岂不泡汤。”当即微微冷笑,“你想得倒美,就算不伤筋骨,皮肉之苦却是少不了的,只需不打脸便好。”

梁文靖又气又恨,死死瞪着父亲,梁天德面上虽然凶恶,心中也甚烦恼,想这孩子平日温和驯良,此次遇了大事,却如此执拗,着实令人意外,思来想去,均是因为自己平时管教不当,未能让他谨记国家大义。而这假扮之事,又非得他心甘情愿不可,勉强为之,徒然露出马脚,前功尽弃。

白朴见梁天德神情,已知他心意,不由叹道:“此去合州路途尚遥,还容大伙儿慢慢开导令郎,终叫他回心转意。”

梁文靖哼了一声,道:“我死也不扮这个淮安死鬼,到时候见了人,我只管胡来,总叫大家脸上无光。”梁天德两眼一瞪,喝道:“竖子尔敢?”伸手便要刮他耳光,天幸出手至半,恍然憬悟,忙使一招“上下交征”,一转手,重重打在梁文靖臀上。梁文靖负痛,抱着屁股跳开。梁天德欲要再打,白朴已笑道:“罢了,天时不早,离此二十里,有一处奚谷镇,咱们早早投宿,才是正经。”

众人一路向南,沿途群山嵯峨,林莽深邃,只因蜀岭高绝,挡住南来北风,朔方虽已万木凋零,剑门关外却是芳草连天,绿树成行,颇有几分夏日气象。

入得奚谷镇,天色向晚,红日西沉。五人遥遥瞧见客栈,赶上前去,尚未进门,严刚便叫道:“掌柜的,但凡好酒好菜,尽管将上来。”

迎客的店小二生就一双势利眼子,看出来者不凡,忙赔笑道:“请进请进。”顺手掌上灯火。店子里尚有七八桌客人,邻近处坐着一男一女。那男子约莫二十来岁,鹰鼻深目,黑衣如墨,眼光直视前方,冷冰冰全无表情,身前一个狭长的黑缎锦囊,也不知盛了何物。那女子则仅见背影,婀娜曼妙,一身百褶牡丹裙刺绣精细、明丽无方,满头青丝用一只镂花金环束好,露出雪白修长的颈项。

酒菜流水价将上来,五人赶路已久,饥肠辘辘,正思大快朵颐,白朴忽道:“且慢。”自袖里取了一枚银针,在酒菜间逐一试探,见银色未变,方道:“诸位请。”

那黑衣男子端坐不动,目光并不稍移,听了这话,轻哼一声。众人虽觉白朴过于小心,但均不敢多言,各自狼吞虎咽,吃将起来。那店小二端上一个大白瓷盒子,笑道:“诸位大爷,这道菜却是小店的特产,叫做‘醉里横行’!”说罢,却笑吟吟按着盒盖,并不揭开。严刚面色一沉,正要发作,那小二忙笑道:“诸位享用之前,且猜这里面是何物事?”

众人不料这客栈的伙计如此多事,均是莞尔,心中烦恼为之一消,白朴取扇击掌,笑道:“横行者,自然是螃蟹,至于还有一个醉里二字,不消说,那必是醉蟹了。”

那伙计跷起大拇指,赞道:“这位客官好见识,所谓秋高蟹肥,正乃当吃的时候,别的菜也就罢了,这蟹么,不可不吃。”说罢揭开盒子,一股醉人酒香顿时钻进梁文靖的鼻孔,他定睛细看,果见盒子里装着十多个红通通的大螃蟹。

白朴取出银针逐一探过,拱手笑道:“千岁请先用。”这螃蟹梁文靖在华山的溪谷中也曾摸过几个,只是从未吃过,瞧着一个个张牙舞爪,色泽鲜艳,想其滋味,不觉出神,至于白朴的话,那是万万没有入耳,白朴甚觉尴尬,忙使个眼色,梁天德悄悄伸手,拧了梁文靖一把。

梁文靖失声惨叫,满堂皆惊。他一叫出口,也觉羞惭,讪讪低下头去。白朴暗松了口气,又道:“千岁请先用。”梁文靖心念数转,才想起自己如今身份,欲要不理,又怕父亲打骂,迟疑间拈了一只螃蟹,噌的一下丢进嘴里,随后便听得咯吱作响,仿佛石磨转动一般。

梁文靖只觉那蟹壳坚硬,刺得满口是血,强忍着吞下,好不辛苦。转眼一瞧,忽见满堂数十人瞪着自己,面上均有不信之色。他生平从未被这人如此注视,没得一阵心虚,便故作欢喜,赞叹道:“外酥内嫩,果真好吃。”

那店小二素来伶牙利嘴,此时也口吃起来:“客官,这……这蟹……”梁文靖接口道:“这蟹不坏,就是壳子老了些,下次先用油酥过,料来滋味更佳。”他说得一本正经,那店小二莫测高深,不由张大了嘴,只是点头。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北方口音道:“师兄,原来螃蟹竟可以这么吃的!”梁文靖举目看去,只见那着百褶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梁文靖便觉胸口一窒,几乎儿便喘不过气来,一双眼凝在那女子脸上,再也挪动不开。

梁天德见儿子目光呆滞,微感奇怪,顺他目光瞧去,却见那女子年不过二八,瓜子脸白里透红,瑶鼻挺翘,眉弯入鬓,一双乌亮大眼水光涟涟,清莹逼人。梁天德眉头大皱,瞧了梁文靖一眼,暗恼道:“这小子贼眼兮兮,竟是个好色之徒?”欲要出手教训,又碍于众目睽睽,有失体统,只得竭力隐忍。

那女子想是生来美貌,被如此盯视惯了,也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殊不料,这一笑百媚横生,梁文靖顿觉头晕目眩,几乎儿便昏厥过去。

白朴冷眼旁观,心道:“这女娃儿美得邪气,中土女子哪有她这么欺霜赛雪的肌肤,分明就是西域胡女。”转念间,那黑衣人倏然转头,目光如刀,扎在梁文靖脸上。梁文靖如堕冰窟,一腔沸血尽皆冷了,连忙低头。黑衣人却浓眉一皱,目中掠过一丝讶色。

那少女又笑笑,忽向梁文靖道:“呆子,把你盒子里的螃蟹给我吃一个,好不好?”梁文靖求之不得,正要伸著,那黑衣人忽道:“玉翎,别闹了,这道菜你点过。”梁文靖放眼看去,二人的桌上果然也有一盒醉蟹,不禁有些糊涂了。

那少女撅嘴道:“那可大不一样,咱们的螃蟹去了壳才能吃,他们的螃蟹却能囫囵吃的。”那黑衣人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店小二忙赔笑道:“姑娘误会了,螃蟹本是要去壳的,只是……只是这位客官的吃法有些与众不同。”那少女冷笑道:“我倒觉得他们桌上的螃蟹是与众不同的,必是这里的掌柜奸猾得紧,瞧咱们是异乡人,便在螃蟹上弄了手脚,把难吃的给咱们,把好吃的留给他们?”

店小二叫起撞天屈来,那少女却不理会,俏生生站立起来,婷婷走到梁文靖桌边,也不客气,伸手就抓起一只,放在嘴里咬了半口,蛾眉微皱,忽地反手就给文靖一个嘴巴,娇喝道:“你是蠢猪么,这也能吃?”

梁文靖被这记耳光打得一愣,一个纤巧的淡红掌印明明白白烙在他脸上。众人无不惊怒,严刚拍案喝道:“你这婆娘,吃了东西还要打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少女笑道:“不服气么?本姑娘打人从来不讲道理的。”话音未落,玉手一翻,又向梁文靖脸上刮到,这次梁天德有了防备,岂容她再次得手,倏然起身,一把向那少女手腕扣去。那少女微微一笑,手腕转动,五指若轻烟聚散,拂在梁天德腕上,梁天德只觉半身酸麻,竟然提不起劲来,却听啪的一声,梁文靖脸上又挨一下,这一来,两个掌印一左一右,再也对称不过了。

梁天德怒道:“妖妇尔敢?”一挥手,便向那少女脸上刮去,那少女嘻嘻一笑,并不躲闪,只是五指微捏,竖在胸前。梁天德掌到中途,瞧这少女如花娇面,不由忖道:“若是这张俏脸上多了五根指印,却是作孽。”心中一软,手臂抬起,变掌为爪,抓她发髻。

就在他变招的刹那,少女五指如白玉兰花,嫣然开放,梁天德手掌剧痛,急忙缩手,却见掌心多了五个血孔,鲜血汩汩流出。

少女咯咯笑道:“老头儿,本想废你一只手,没想你却聪明,半路变了招式。”梁天德方知自己若不是怜她美貌,变招抬臂,这只手掌定被她五指穿透,生生废了,一时惊怒交迸,正要扑上,忽见一把折扇拦到胸前,只听白朴淡然道:“梁先生稍安,来的可是‘黑水’门人。”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变色。

少女大眼滴溜溜一转,歪头瞧着白朴,笑容更美:“读书的,原来你认得我的功夫呀。”白朴点头道:“如意幻魔手威名素著,白某岂敢有眼无珠?”那少女喜道:“这么说,你也一定听说我师父了!”白朴叹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白某岂有不知之理。”话音方落,那少女已是笑逐颜开,转身向黑衣人道:“师兄,你说得对,师父果然很出名也。”那黑衣人头也不回,傲然道:“那是自然。”

那少女一笑,又向白朴道:“本来师父说了,谁得罪咱们,就让他好看。不过瞧在你知道我师父威名的份上,放过你们这次!”梁文靖忍不住道:“谁得罪你?分明是你先出手打人的。”少女举起粉拳,冷笑道:“师父说了,天下人我想揍谁就揍谁,你不服气,咱们再打过。”梁文靖听到打架二字,顿时怯了,嘀咕道:“你师父又不是皇帝!”少女冷哼一声,道:“就算是大蒙古的皇帝,我师父也没放在眼里。”

大蒙古的皇帝在梁文靖心中地位已是登峰造极,这少女一句话,顿将他镇住了。白朴却淡淡一笑,道:“大蒙古的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自然入不得萧老怪的法眼。”

那少女暗道这话很合姑娘之意,一时对白朴大生好感,笑道:“算你识相,但萧老怪这三个字却不是你能叫的,这次便罢,下次再叫,须得叫萧爷爷,萧祖宗才是。”

白朴笑笑,不置可否,说道:“但不知二位黑水高徒不在北方扬威,却来这山野小镇作甚?”那少女胸无城府,脱口便道:“师兄来杀人,我来瞧热闹……”话音未落,那黑衣人冷哼一声,截口道:“师妹,你也说得够了。”那少女小嘴一撅,气道:“你又来管我,哼,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不就是来杀人么?杀那个劳什子淮安王,杀便杀了,怎么却偷偷去杀,也不让我瞧,难不成怕我瞧了你的刀法?”她心怀怨气,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黑衣人微微摇头,神色兀自冷漠。

其时食客早就跑了个精光,店小二和掌柜正躲在柜台后发抖,听那少女一番话,魂都吓飞了,抱在一处尿裤子。梁文靖也是浑身哆嗦,目光投向大门,盘算如何逃命。

其时晚风入户,吹得灯火飘忽,白朴的脸色也随之阴晴不定,忽而叹道:“小姑娘,却不知道令师兄使的是什么刀法?”那少女心无城府,又极好炫耀,一听别人动问,便笑道:“瞧你知趣,我便告诉你好啦,我师兄的刀法叫做修罗灭世刀,当世无敌,他若要砍你脖子,便不会砍到你的下巴,割你的耳朵,便不会碰着你的脸皮,若要割出一寸长的伤口,那么多半分、少半分便不算本事呢……”

梁文靖见她眉飞色舞,又说又笑,不由瞧得入神,听得舒服,一时竟忘了害怕,心忖道:“古人道‘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道‘明眸善睐,辅靥承权’……但凡是形容美人的好诗,用在她身上,无有不当也。”他呆呆凝视那女子的笑靥,双颊不知不觉发起烫来。

那少女唧唧咯咯笑说一阵,那黑衣男子忽将手中酒杯一搁,一手按上那支狭长锦囊,淡然道:“玉翎,夜已深了,你先回房去吧。”那少女撅嘴道:“干么要我一个人回去?”黑衣男子道:“我有点事,办完便回。”那少女哼了一声,雪玉般的双颊染上淡淡的绯色,撅嘴道:“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不让我瞧。”

黑衣男子还未回答,却听白朴叹了口气,道:“小姑娘,你不明白么?你说破了你这位师兄的秘密,他自然要杀人灭口了?”那少女怒道:“他敢杀我?哼,我叫他好看。”白朴见她如此天真,不觉哑然失笑:“他自然不会杀你了,但除了小姑娘你,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那少女一愣,问道:“师兄,是么?”黑衣男子哼了一声,道:“不错,听过你说话的人,一个不用留下。”那少女忽地纤手一拍,笑道:“好呀,这次杀人,可得让我瞧明白了。”敢情她竟将杀人之事当做极好玩的勾当。白朴等人闻言,无不惊怒:“这小丫头不愧是黑水门人,端地邪气。”

黑衣男子眉头微皱,道:“师妹,你还是回去的好,杀人的事乱七八糟,也没什么好瞧的。”那少女怒道:“你还好说,你也好,师父也好,天天嚷着杀人,却就不让我瞧,今天我非要瞧瞧,这人是怎么杀的。”

黑衣男子目有愠色,却听白朴笑道:“小姑娘,你这位师兄杀人又快又狠,无论对手多少,一眨眼便杀个精光,说起来确也没什么好看,可他虽是杀人的行家,偶尔也会杀错人。”黑衣男子目中精芒暴射,向他投来。

白朴却神色淡然,波澜不惊,笑道:“昨日阁下一口气杀掉二十三人,端地了得,只可惜,最想杀的,却不在其内。”黑衣男子目光又是一转,投在梁文靖脸上,皱眉忖道:“昨日杀的人中,确有一人与这人相似,难不成有什么古怪?”

忽见白朴一转身,向梁文靖拱手道:“昨日诸位侍卫均是死于此人之手,还请淮安王降下钧旨,着白朴击杀此人,为各位死者讨还公道。”梁天德闻言大惊:“白先生如此一来,岂不陷我儿于险境。”

正自焦虑,少女却听明白了,怒视梁文靖,喝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淮安狗王。”梁文靖一听,忙道:“我又不是狗,怎么会是狗王?”少女一愣,反倒被他问住,只得道:“师兄,你昨天杀的那个,难不成是假的?”

黑衣人冷冷站起,道:“管他是真是假,再杀一次便了。”白朴笑道:“好大的口气。”不料那少女忽地一脚挑起板凳,踢向白朴,白朴一掌拍开,却见那少女双手挥舞,直向梁文靖扑去,梁文靖慌得抱头鼠窜,

白朴微微一笑,晃身将少女拦下,左手将折扇插在腰间,右掌劈出,透过少女幻影重重的手法,斩向她肩头。那少女喝道:“来得好。”忽地绕着白朴兜起圈子,双手疾舞,时如天魔幻形,时如佛祖拈花,时如挥动五弦、时如反弹琵琶,一时间有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白朴面对如此攻势,就似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随波逐流,难以自主。

梁文靖瞧得咋舌,说道:“白先生输了。”梁天德摇头道:“未必,你瞧,那女子的双手可曾递入他身前一尺之内?”梁文靖一瞧,果见那白朴身周一尺似有无形屏障,少女攻势虽如狂风骤雨,却始终无法透入。

梁天德一边说话,目光却不时瞟向那黑衣人,只见他负手而立,悠然观战,不觉心急:“白先生被这少女困住,虽不至败落,但若这黑衣人乘机杀过来,却不知如何抵挡了。”

那黑衣人瞧了片刻,忽道:“师妹,这人用的是‘须弥芥子掌’,放之须弥,收于芥子,你再攻不进他那一尺见方的‘芥子圈’,只怕要输了。”几句话的功夫,白朴的“芥子圈”已变为两尺方圆。少女只觉压力陡增,招式渐次施展不开。只在须臾之间,“芥子圈”陡然暴涨,白朴的掌力奔腾四溢,化为无量须弥,少女抵挡不住,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足尖尚未点地,白朴掌力又至,如此再三,少女始终脱不出那须弥掌劲。心急之下,忽听黑衣男子喝道:“玉翎,你先退下。”

那少女怒道:“萧冷,你莫要多管闲事,你敢帮我,我便不理你了。”话音方落,忽觉身周气机一紧,敢情她说话分神,已被白朴的须弥掌劲缠住,顿觉一股热血从胸口直蹿上来,不由骇极而呼。呼声方起,眼前蓝光一闪,磅礴刀气如天河崩决,急泄而来,四周灯火随之一暗,金铁交鸣,叮当一声,悠长已极,落在耳中,令人胸中烦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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