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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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笑容不改从四人脸上扫过,说道:“三年前你们加入神鹰盟怎生说的?‘黄河一夫’池羡鱼自愿召集两河豪杰,而今怎么样了?”池羡鱼面有惭色,道;“那些绿林中人各怀异心,难以号令。”小童道:“那么,‘变铜成金’白不吃筹集粮饷又是如何?”白不吃额上冒汗,嗫嚅道:“两年前黄河发大水,粮食尽都捐了。”池羡鱼听得一惊,还不及细加询问,那小童又道:“那么‘卦中千秋’贾秀才搜集线报也该劳而无功吧?”贾秀才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区区一向懒散,做这种辛苦事儿力不从心,所谓‘量才为用’,使者不如再派我一个好玩儿的勾当…”池羡鱼不禁叱道:“老三,不得无礼。”小童冷冷一笑,又道:“那么‘马上琵琶’金翠羽张罗马匹却又如何?”金翠羽脸色发白,道:“这个…我当时手腕受损误了那一笔买马的生意。”

小童撑开泥金小扇,摇头道:“盟主对你们十分赏识,常说关洛四杰是北武林中一等一的豪杰,而今三年过去却是一事无成。”白不吃面红耳赤,连珠炮似地叫了起来:“如今是鞑子的天下,要想起事哪有这么容易?何况我…”话未说完,只听池羡鱼雷霆般一声大喝:“住口。”白不吃被他一喝,猛然惊醒,缄口不言。

池羡鱼目光如电射到梁萧身上,冷声道:“这位朋友,我们有事相商,请你下楼去,酒资饭钱,池某一概负担。”梁萧笑了笑,举杯浅酌却不起身。白不吃恼起来,怒道:“臭胡儿,我大哥让你滚开。”一步抢上,向梁萧劈胸抓去。贾秀才心知梁萧不可易与,叫道:“白###,不可造次…”但白不吃身形虽然臃肿,“拿云手”却是独步关中,贾秀才话才出口,他已抓到梁萧肩头,忽见梁萧沉肩抬手,大袖翻起搭在白不吃手上,飘飘一拂,笑道:“接着吧。”白不吃只觉一股旋劲涌来,身不由主,陀螺般向贾秀才撞去。

贾秀才早先曾用这个法子戏弄酒保,梁萧这时如法炮制,只是将酒保变作了白不吃。贾秀才见状,不慌不忙,笑眯眯地使一招“呵欠连天”,吸了口气,身形后仰。这是他生平绝学“懒人拳”里的招术,有四两拨千斤的妙用,本想借以消去白不吃的来势,哪知白不吃肥胖沉重,远非酒保可比,这一撞更带上了梁萧的“涡旋劲”,着实非同小可。

贾秀才刚刚接实,便觉一腔子热血直冲喉头,心知不妙,忙叫:“池老大!”变招“懒汉推磨”,双臂一搓将白不吃转向池羡鱼。

池羡鱼马步陡沉,双掌前后推出。他的“缺月掌力”取法明月亏盈,右掌如缺月亏蚀,以虚劲接引化去白不吃身上的旋劲,左掌若圆月满盈,以实劲抵住他后心,这般虚实互易,反复数次,白不吃只觉身子忽轻忽重,脚下忽高忽低,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腿虚软,坐在地上,肥脸好比酱爆猪肝。

梁萧一袖压住三大高手,伸手在桌上一按,飘然落到小童身前。金翠羽厉声娇叱,轮指勾动琴弦引起五支小箭,铮铮铮鱼贯射出。这五箭叫作“五音箭”,依宫、商、角、徵、羽五音发出,快慢不一,方位莫测。

梁萧却不回头,左手反转,五指连弹,每一指俱都弹中箭身,只听得得之声不绝,“五音箭”风车般掉了个头,飕飕飕向金翠羽反射回去。金翠羽心中凛然,手上却不慌不忙,抡起琵琶,铮然数响,又将五支小箭挂回弦上。梁萧见她接箭手法如此精妙,心头喝了声彩,右手毫不怠慢,仍是抓向小童。小童年纪虽小,却也不慌,左掌一挥,右手食中二指从下方穿出点向梁萧脉门。梁萧笑道:“穿花蝶影手?”小童被他叫破武功,心神一乱,忽地手腕疼痛已被死死扣住。

关洛四杰见神鹰使被擒,无不惊怒,贾秀才纵身抢出,使招“日上三竿”直击梁萧面门,梁萧方要拆解,贾秀才身子右偏,变招“懒妇绣花”,毛手毛脚直掏梁萧腰眼。

梁萧瞧他拳法有趣,微感好奇,右手抓起小童,左手与他拆解。顷刻间,贾秀才连使“步履踉跄”、“昏天黑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偏来倒去,俱是“懒人拳”中的妙招,看似疏懒,实则似拙还巧、杀机暗藏。转眼间,两人拆到第五招上,贾秀才使一招“醉踢南山”伸腿扫出,梁萧左掌斜挂,贾秀才立足不稳向后跌出。梁萧身形略转,探臂如风抓他腰际,贾秀才慌忙使招“懒人脱衣”,身子一蜷贴地蹿出,只听哧溜一声,贾秀才一身儒袍被梁萧抓在手里,梁萧但觉入手滑滑腻腻,低头一瞧,手心里满是污垢,大感烦恶,将衣袍丢在一旁。

贾秀才翻身站起,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刷地撑开折扇,哈哈笑道:“臭贼子,哈哈,老子的衣服可是宝贝,哈哈,摸一把赚十斤老泥…哈哈…”他一迭声笑得面红耳赤,可又始终停不下来,他虽躲过梁萧一抓,却被指风拂中了腰上的笑穴。

池羡鱼为人磊落不肯恃多为胜,见贾秀才败落才朗声道:“阁下好功夫,池某前来领教。”一个箭步蹿上去,呼呼拍出两掌。梁萧但觉掌风扑面也挥掌迎上,顺手一带,引得池羡鱼两掌交错粘在一处。池羡鱼大喝一声,使出“缺月掌力”,左掌实出,右掌虚引,哪知左掌内劲吐出却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一瞬间,大得出奇的内劲涌出梁萧掌心,撞向他的右掌。池羡鱼右掌正自空虚,被这无俦内劲一撞,身子一晃,面涨通红,慌忙双掌虚实互易,左虚右实。但梁萧也用上了碧海惊涛掌中的“生灭道”,以虚当其实,以实冲其虚。霎时间,池羡鱼被那掌劲连撞三次,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紫。其他三人瞧出不对,不由齐声叫道:“池老大。”但他们都知池羡鱼的脾气,空自着急却不敢上前相助。

梁萧见池羡鱼面色涨紫,眉间透出一股黑气,心知再过片刻,这人不死即伤,心想:“这四人均是豪侠,我伤了他们大不妥当。”掌力骤缩,池羡鱼噔噔噔连退三步,白不吃一步抢上将他稳稳扶住。

小童对着梁萧拳打足踢,大叫:“刀疤脸,把我放开。”他人小拳轻,落到梁萧身上全无动静。梁萧对脸上刀痕颇为忌讳,心头怒起,劈手夺过他的泥金小扇,冷笑道:“你姓花?”小童一愣,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梁萧道:“瞧了‘穿花蝶影手’我还不知道?何况除了天机宫,哪儿养得出你这小怪胎?”那小童怒啐道:“你才是怪胎呢。”

梁萧撑开那把泥金小扇,瞅着那行草书,念道:“花香满庭,慈父渊赠爱子镜圆。”他合上泥金小扇,冷冷道,“花清渊是你爹爹,你叫做花镜圆吧?”小童小脸通红,叫道:“是又怎么样呢?不关你的事!”梁萧心想:“这孩儿果真是晓霜的幼弟,当日我被他爹爹使诈擒住,瞧过这小子一次,那时他尚在襁褓,而今这么大了?”

花镜圆正作恼,忽见梁萧的目光柔和起来,不禁一呆,只听梁萧幽幽叹了口气,软语道:“镜圆,你姊姊还好么?”花镜圆皱眉道:“我姊姊?我哪有姊姊?”梁萧身子剧震,心中没得一乱:“是了,当年晓霜冒天下之大不违拼死救我,势必激怒花无媸。老太婆一贯狠毒,当年将晓霜逼出天机宫,这次说不定将她幽禁起来,不许她和爹妈、幼弟相见,甚至不让花镜圆知道她这个姊姊。这十多年中,也不知晓霜经受多少苦楚…”花镜圆瞧得梁萧的面色渐转苍白,目光森冷,宛如电光,饶是他胆大妄为也不觉害怕起来,突然间,梁萧长声厉笑,怦然一声大响,将身旁的木桌拍得粉碎。

花镜圆哪儿受过这种惊吓,忍不住扁了扁嘴,眼里淌下泪来。风怜忙道:“师父,你吓着他了。”伸手将花镜圆揽过,掏出手巾给他拭泪,花镜圆有人怜惜,止不住地往外淌泪。梁萧一怔,苦笑道:“可别让他逃了。”风怜茫然不解,问道:“他一个孩子,你抓他做什么?”梁萧道:“你别多问,他不是寻常孩子。”

池羡鱼调息已毕站了起来,铁青着脸道:“今日‘关洛四杰’一败涂地,还请阁下留下万儿来,也叫咱们栽得明白!”风怜接口道:“你问我师父啊?他是‘西方巍巍,大哉昆仑’!”四杰一愣,不解其意,梁萧眉头一拧,说道:“风怜,不要乱说。”转身向四杰道,“四位倘若有暇,不妨转告天机宫主花清渊,花镜圆在我梁萧手里,他若要儿子,便让花晓霜来开封铁塔见我。”

他话没说完,关洛四杰脸色已然发白。十年前,梁萧震怖一时,当时关洛四杰犹未结义便已听说过他的恶名,天下侠义之士说起梁萧二字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生食其肉,夜寝其皮。换作往日,四人明知不是对手也要以死相拼,但眼下花镜圆落入敌手,四人心有忌惮,兀自恼恨却不敢妄动。

梁萧说完,拂袖转身下楼牵马去了,风怜向店小二讨了一把描花纸伞,抱着花镜圆随在后面。白不吃瞧二人背影消失,跌足道:“池老大,难道就这么算了?”池羡鱼沉吟道:“这大魔头绝迹十余年,今日竟然出现在此,只怕天下从此多事。三弟,你门庭广阔,设法将消息报与天机宫;四妹,你火速乘马渡过黄河,去江西总坛求见云大侠,这魔头是他的夙敌,你千万让他有个提防;二弟,你身子不便,就留在开封监视此獠动静。”白不吃急道:“老大你呢?”

池羡鱼拈须叹道:“为兄要将消息散将出去,招引四方好手。这魔头大奸大恶,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大家齐心协力,定叫他不能生离中原。”白不吃一拍大腿,喜道:“池老大高见。”贾秀才默然片刻,忽道:“池老大,恕小弟多嘴,这梁萧恶名虽著,但气度不凡,不似传说中那么不堪。”池羡鱼冷笑道:“但凡大奸大恶之辈,必有过人的气度。”贾秀才叹道:“老大所言甚是,唉,此等人物,偏要弃善从恶,可惜,可叹!”四人商量已毕,各行其是。

第五十六章 龙奔万里

到了铁塔下,花镜圆兀自呜咽,双眼红肿得活似两个核桃。风怜笑道:“小不点儿,我当你挺硬气的,原来这样爱哭,到底还是小孩子。”花镜圆把泪一抹,怒道:“你休要瞧不起人,我才不是小孩子。”风怜抚摸着他的头,道:“做小孩不好么?脸上老气横秋的,一点也不好玩。”花镜圆哼了一声,撅嘴生气。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随梁萧进了铁塔,片刻功夫升到塔顶,只见下方城郭井然,尽收眼底,黄河远去,飘然若带。梁萧自顾盘膝打坐。风怜向外瞧了片刻,神朗气清,对花镜圆道:“小不点儿…”花镜圆怒道:“我才不是小不点儿。你大我几岁就了不起吗?”风怜咯咯直笑,伸出纤纤二指在他小脸上拧了一把,说道:“哪有你这样雪白###的大男人?”花镜圆不禁语塞,小脚一跺,道:“你瞧不起人。”恨恨坐在地上。

风怜傍着他坐下,笑道:“小不点儿,你别害怕,我师父不是坏人。”花镜圆道:“那干吗抓我来这里?”风怜瞅了梁萧一眼,心中也很疑惑,半晌说:“我也不知,小不点儿,你是离家出走么?”花镜圆瞅她一眼,冷冷道:“你胡猜么?”风怜道:“我小时候跟爹妈斗气也离家出走过,但饿了两天就忍不住回家啦。”风怜最喜欢小孩子,见花镜圆有趣,便千方百计逗他开心。

花镜圆被她笑嘻嘻看着,不禁面皮发烫。他是花家嫡孙,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长辈们宠爱有加,更得侍女忠仆全意抬举,从没哪个女子跟他这样促膝谈心,连这等出走未遂的往事也跟他说起。花镜圆聪明早慧,心性不同寻常,听了这几句话,对风怜油然生出几分好感,想了想说:“我家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大山谷里,叫人气闷得紧。上个月,秦伯伯受姑爹之托出谷办事,我想要跟着他,但爹妈不让,可奶奶最疼我,被我纠缠不过就说让我出门历练一下,长长见识。爹爹最听她话的,不好再说什么了。可奶奶要闭关修练,没空陪我出来,恰好姑婆婆和姑公公来谷里玩,姑公公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学高手,比这个刀疤脸厉害多啦…”

风怜听他趁机贬低梁萧,不悦道:“我师父更厉害的功夫你还没见识过呢!”花镜圆哼了一声,小脸上多有不屑。风怜越发恼火,欲要辩驳却听他又道:“后来姑公公向奶奶拍胸脯,说带我出来必然平安。奶奶知他本事很大就放心啦,谁知出了门,秦伯伯和姑婆婆把我看得很紧,这不让做,那不让做,都说我是小孩。哼,他们也不过大我个几十岁,就这么瞧不起人。我偏要做出事来叫他们不敢小觑我。”

风怜莞尔道:“你要做什么事情,说来听听。”花镜圆板起小脸,正色道:“我要号召河北豪杰结成义军,打败元人鞑子,恢复大宋江山。”话一出口,风怜扑哧便笑出声来,梁萧尽管闭着眼也皱起眉来,神气古怪。

风怜笑得打跌,喘着气道:“就你么?小不点儿,哎哟,笑死我了!”花镜圆脸儿涨得通红,怒道:“你…你瞧不起我!”风怜见他羞怒交迸,眼角似要淌泪,心头一软,忍住笑道:“好啦,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嗯,你再说说,怎么结成义军,打败鞑子?”花镜圆却拧过头去,气呼呼地道:“我才不说,你嘴里不笑,心里却笑!”

风怜瞧他早先大言炎炎,这会儿又孩气十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枯坐了一会儿,见他怒气消了才又逗他开口,花镜圆到底是小孩子,心思活跃禁不住挑逗,三言两语又跟风怜攀谈起来,但组建义军一事,任凭风怜如何询问他也绝口不提。

风怜听说花镜圆来自江南,便絮絮问到江南风景,花镜圆原也见识不多,只是从书本之中、长辈口里知道些许,但他心气高傲,不肯被人小觑,当下纵极想象,无中生有,将江南风景杜撰一番。他年纪虽小,但口才颇佳,风怜听得心生向往,说道:“师父,中土竟有这么好的地方,咱们来了要玩耍个够才好。”

梁萧去过江南,知道花镜圆底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小娃儿胡吹大气,真该好好揍一顿屁股。”当下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风怜见他神气冷淡,不禁疑神疑鬼:“莫非我不经意触犯了他,惹他气恼?”一时心中忐忑,托了腮怔怔出神,花镜圆说到高兴处,没了听众,也觉无趣。

骤雨渐歇,只见残露凝珠垂于檐下,又听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沉寂间,塔下一阵喧哗,有人高叫:“白不吃,那狗贼就在上面么?”花镜圆探头瞧去,塔下围了百十人望着塔顶指点。白不吃身躯庞大,在其中分外显眼,只听他说道:“我瞧得清楚,梁萧那狗贼就在上面,跟他姘头坐在一处。”风怜羞怒已极,大骂道:“大肥猪,你不要血口喷人!”白不吃哼了一声,嚷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小娘皮跟那狗贼厮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话未说完,一点青光闪过,正中白不吃面门,白不吃啊哟一声,口中流血吐出一颗门牙来。

花镜圆回头看去,见梁萧原样坐着,不禁心中好奇,猜想他一动未动又如何伤了对方。群豪怒气冲天破口大骂。骂声中,只见从人群里走出一人,国字脸,锉刀眉,身躯魁梧,望着塔顶扬声道:“梁萧,当初你在伏牛山杀我父亲,可还记得么?”梁萧道:“阁下是谁?”那汉子道:“蔡州陈鼎。”

梁萧那日在伏牛山杀人甚多,哪知有什么姓陈的好手,思忖间,又听陈鼎道:“杀人偿命,姓梁的,你若有胆,便下得铁塔与我决个生死。”声如金铁交击,豪气迫人。群豪纷纷翘起拇指,赞道:“好汉子。”

梁萧默然半晌,叹道:“你非我敌手,不要白白送命。”陈鼎高叫:“那又如何?人生在世谁无一死。陈某宁做死鬼,不做懦夫,哼,姓梁的,你不敢下来是么?好,我上来会你。”迈开大步,走向塔门,走出不到十步,忽听嗤嗤两下,陈鼎双腿骤麻,屈膝跪倒。这两记暗器来势奇快,陈鼎分明听得响声却也不及让开。群雄纷纷抢上,忽听叫声大起,靠近塔门的人纷纷倒地。

花镜圆始才看清,那暗器并非铁莲子、飞蝗石,却是梁萧从地砖上随手捻起的碎屑,不觉心里发怵:“砖屑轻微,不经风吹,但一过梁萧手指便逾越百尺,毫厘不差地击中对手穴道,这份内劲准头,天机宫中只怕无人能及。”思忖间,忽见陈鼎双手撑地,咬牙瞪眼向塔门缓缓爬近,额上青筋暴出,样貌十分狰狞。花镜圆见他如此神气,心头微觉害怕。

梁萧手指轻挥射出两粒砖屑,击中陈鼎双肘要穴。陈鼎四肢俱软趴在地上,情知报仇无望,心中悲不可抑,伏地大哭起来。风怜看得不忍,说道:“师父,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你让他上来有话好说。”梁萧摇头道:“世上也有许多解不开的怨仇。这人性情刚直,为父报仇不死不休。我有事未了不能束手就毙,但若直面交手我不全力以赴,又未免辜负了他一片孝心。”说罢叹道,“如他所言,我就做个不敢出头的懦夫吧!”风怜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塔下的武人越聚越多,联手向塔里猛冲,但梁萧坐镇塔顶,正是要借此地利叫众人无法围攻。群豪冲突数次都被他一一逼退。渐渐时已入夜,凄风挟了冷雨,紧一阵疏一阵地刮了起来。群豪入不得塔,只好退到一边的树林前避雨,嘴里兀自叫骂。这帮人出生草莽,不乏粗鄙轻佻之辈,骂了一阵不免涉及男女之事,口齿渐渐不堪。只听白不吃道:“老子在这里淋雨挨风,那狗贼倒是安逸快活,却不知他这会儿怎生摆布那个小娘皮?”另一人轻笑道:“那还用说,你白###想得到的,他想得出来,你想不到的,他只怕也想到了,就看这个上,那个下,这个下,那个上,不消几个回合,扑通一声,哈哈,大伙儿猜猜怎么着?”旁人凑趣道:“怎么着?”那人嘿嘿笑道:“就看那娘们儿用力太猛,将那狗贼一家伙颠下塔来,摔他个七零八落,呜呼哀哉啦!”众人纷纷狎笑起来。

白不吃笑道:“罗大纲你这张鸟嘴,亏###想得出这招。嘿,不过,那娘儿们可是个胡儿,皮肤白得跟奶似的,身子高挑,情如烈火,真来那么一下也未可知。”众人又笑。罗大纲笑道:“不错不错。可咱们千方百计要取那狗贼性命,倘若到头来却被一个雌儿拔了头筹,那也忒没脸。哈哈,那狗贼倘若这么一死,也算是扬名千古,遗臭万年,怕只怕咱们提前说破,叫他多了个提防…”

花镜圆对这下流言语不甚了了,只觉得风怜瑟瑟发抖,禁不住牵她手道:“姊姊你冷么?”风怜咬牙不语,伸手捏断一块檐瓦,忽地奋力掷出,罗大纲正说到口滑,忽听风声急来,慌忙抡起钢刀格挡,只听一声大响,钢刀脱手飞出林中,罗大纲龇牙咧嘴握着虎口,指缝间流出血来。

风怜没料到自己随手一掷威力强劲至斯,也觉诧异。回望梁萧,见他含笑点头,风怜胆气倍增,向塔下高叫:“谁再胡言乱语,姑奶奶打烂他的狗嘴。”塔下静了一静,群豪骂声又起,这一回更是猥琐下流。风怜气极,抓起檐瓦,没头没脑地向塔下掷去,她这些日子随梁萧苦练内功已有小成,虽不能收发自如,但手劲奇大又是居高临下,一时间,只听塔下痛叫声迭起。群豪扶着伤者狼狈后退,直到风怜再也掷打不着。

花镜圆看得有趣捂嘴偷笑,忽听夜风中送来一阵鸣金溅玉似的马蹄声,顷刻到了塔前,忽听一人叫道:“梁萧在么?”花镜圆喜道:“秦伯伯!”梁萧陡然睁开双目,拂袖起身,长笑道:“秦天王,久违了!”这一声用上内功,雄浑悠长,直如虎啸龙吟,大半个开封古城都能听见。群豪正要重开骂局,被这叫声一镇,各各噤声,一时悄然。

秦伯符朗声道:“梁萧,你也算是一世之雄,与小孩儿为难,不嫌害臊吗?”梁萧道:“我但求亲见晓霜一面,别无他想。”秦伯符哼了一声,说道:“既要求见姊姊,为什么又拿弟弟做人质?”梁萧道:“那又如何?难不成要我硬闯天机宫吗?”他顿了一顿,又道,“天王风采气度素来令我敬服。当年百丈坪上,阁下援手之德,梁萧也是铭感于心。如今天机宫与我恩断义绝,誓不并立,花无媸心机深沉,诡计百出,若不使出这个法子,只怕我今生今世也见不着晓霜一面。倘若晓霜亲来,身子无恙,我梁萧对天立誓,不但交回花镜圆,而且从此远走西域,终生不履中土!”

风怜听柳莺莺说起过往事,知道梁萧此次返回中原全为这个花晓霜。风怜千方百计随他前来,一半固是余情难了,另一半却也为了瞧瞧那花晓霜的样貌。她心底总是存有几分侥幸,忖想柳莺莺人才武功举世无匹,梁萧倘若倾心于她,自己倒也死心,那花晓霜却未必就有这份姿容才具。风怜自忖使些手段未始不能和她争个高低。故而听得梁萧这番言语,胸中酸溜溜的,好生不是滋味。

忽听一声清啸,塔下一道黑影冲天而起,不走塔门,双手勾着塔外飞檐,一起一落,顷刻掠上六层。

风怜吃了一惊,她手中恰有一块檐瓦,想也不想,大力掷出。那黑影却不躲闪,右掌一翻,那檐瓦嗖地原路返转,势大力沉,快了一倍不止。风怜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应付,但听耳边嗤的一声,檐瓦四分五裂落在脚前。回头一瞧,梁萧袖手而立,淡然道:“让他上来。”话音方落,一股惊风挟着雨点从窗外扑将进来,风怜眼前一花,房中多了一个黑袍黄面的瘦削老者,花镜圆欢然道:“秦伯伯,你好啊!”老者瞪他一眼,怒道:“好个屁?你偷了神鹰令瞎跑还有脸叫我?”花镜圆羞恼交迸,悻悻低下头去。

梁萧躬身施礼道:“多年不见,秦天王的武功愈发精纯了。”秦伯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皱眉道:“你倒是贵人多劳苍老了许多。”梁萧苦笑道:“不才落泊经年,自然老得快些。”花镜圆见二人相对唏嘘,不似敌人倒像朋友,心下甚奇,问道:“秦伯伯,你认识他么?他是谁呀?他说我有个姊姊,怎么没听爹妈说过?”他连珠炮似地将心底的疑问说出来,但秦伯符恼他盗走“神鹰令”,四处招摇引来天大麻烦,只白他一眼并不回答,对梁萧说道:“无论如何,你拿这小孩儿当人质大大不对。”

梁萧微微一笑,说道:“秦天王不必多言是非。晓霜不来,我绝不会放人。”秦伯符浓眉拧起,口唇微微翕动,过得半晌,缓缓道:“如此看来,唯有一战了。”梁萧叹道:“秦天王,若非得已,我不愿和你动手。”秦伯符把袖一拂,怒道:“这些子都是废话。你若当真好心,就把孩子还我。”

梁萧见他言辞决绝不禁心生疑窦,笑道:“天王这是何苦?只须晓霜亲至,我不仅立时放人,抑且负荆请罪,绝无二言…”秦伯符双眉一挑,喝道:“那么闲话少说,接掌吧。”双掌一错拍向梁萧。梁萧微微一笑,双掌并出。四掌相接均无声息,突然之间,秦伯符身子一晃倒退两步,黄脸上腾起一抹火红,吐了一口气,身子鼓涨起来,好似长大一倍,双足倒踩九宫,步履滞涩。

原来秦伯符一招不胜,竟将“巨灵玄功”运到十足,如今双方身处斗室,一旦用上全力,三招两式,立分生死。梁萧心上疑云大起,高叫:“且慢,秦天王,我若要凭恃武力,早已闯入天机宫,何须拿这小孩儿做人质?”秦伯符望着他默不作声,双袖依旧鼓荡,但目光闪烁已不如适才凌厉。

二人对峙片刻,忽听一声长啸划破长空,夹杂天上霹雳甚是震人心魄。对敌二人均是一呆,秦伯符目有喜色。只听啸声渐响,苍劲悠长,恰似一条怒龙摇头弄尾地奔腾而来,初时尚在数里开外,片时已至塔下,忽高忽低,扶摇而起,瞬间逼近塔顶。

梁萧峻声道:“风怜,看住孩子。”风怜见他神色凝重,迥异平时,一怔道:“好!”话音未落,一团白影从楼梯口蹿将出来,梁萧马步陡沉,右掌圈转,使上“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滔天”则从左掌吐出,这一圈一吐寓攻于守,威力绝大。白影与他一撞,满室狂风顿起。风怜只觉劲气扑来站立不住,背脊紧紧靠在墙上。

二人交手快不可言,走马灯般拆到二十招上下。白衣人怪叫道:“小子功夫不错。”忽地拳脚并施,逼得梁萧倒退三步,梁萧定住身形,掌法一疾又将他逼回原地。

秦伯符见两人来来往往绕室激斗,难分高下,心念一转,高声道:“释岛主费神了,秦某先走一步。”那人笑道:“妙极,老子闲得筋酸骨软,今晚正要大大地费神,啊哟…”他说话分心,被梁萧指尖拂在肘上,酸麻难禁,叫出声来。

白衣人正是释天风,他和凌水月受花无媸之托,带着花镜圆到江湖上游历,谁知小东西古灵精怪,到了河南地界,趁众人不备,竟然偷了秦伯符的神鹰令擅自逃了。众人分头追赶,花镜圆年纪小,心眼多,沿途布下疑阵,几个老江湖始料未及竟然追错了方向。秦伯符最早还醒,赶回开封时却听说花镜圆被梁萧擒了,他震惊之余,催马赶来。释天风夫妇也随后赶到,释天风性情急躁,一得消息就施展轻功,抛下妻子,一道烟奔来,二话不说便与梁萧动手。他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转遍天下难寻对手,当真把此老闲出病来。适逢梁萧修练多年,登堂入奥,老头儿一见便觉欢喜,存心打个痛快。

秦伯符心知二人急切中难分胜负,抢上一步,从风怜怀里将花镜圆夺过。风怜欲要阻挡,可是满室劲气纵横,逼得她动弹不得。梁萧见状,大喝一声,左掌“涡旋劲”变“滔天”,右掌“陷空力”变“阴阳流”,而后五指乍分化为“滴水劲”,再与左掌一交,依循数理变为“生灭道”。他这一招间化生“碧海惊涛掌”六大奇劲,释天风手忙脚乱,连被逼退数步。梁萧足下一转蹿到窗前,一掌向秦伯符拍去。秦伯符自知不敌,抱起花镜圆,哗啦一声撞破圆窗,从塔顶飞跃而下。

花镜圆还未还过神来已经身在半空,正欲叫喊,一股强风扑面而来让他出声不得,斜雨刮面则令他无从睁眼,唯听得风声在耳,呼呼响过。群豪见秦伯符飞将军一样从天而落,又惊又喜,发了声喊,纷纷抢到塔下接应。

秦伯符只觉大地飞速逼近,塔下一干人等面目逐渐清晰。眼看落地,他猛地伸出一手抓向一角飞檐,想要借以消去些许坠势,哪知头顶风声一紧,一声大喝如惊雷劈落:“回来!”秦伯符手臂一热,花镜圆已被夺去,他身不由主向下跌落,地上四名好手同时抢上奋力将他托住。秦伯符抬眼一看,梁萧右手搂着花镜圆,左手四指挂在飞檐之上,便似败叶将落,飘飘荡荡。秦伯符定了定神,突觉肘间剧痛,伸手一摸,竟已脱了臼。

梁萧震断秦伯符手臂,夺走花镜圆,神机诡变不过刹那之间。他勾住飞檐方要纵起,忽觉头顶风响,心知释天风到了,不由暗暗叫苦,此刻他落在下方,交手定然吃亏,倘若落入群豪围中,众寡悬殊,一场血战势所难免。正自转念,眼前白影一闪,忽见释天风一手挂住飞檐,笑嘻嘻地道:“照啊,小子,站着打不过瘾,咱们吊着再打。”说罢骄指点向梁萧心口。梁萧见他不肯多占便宜,心中佩服,身子一摆,翻上铁塔三层,笑道:“吊着打,小子甘拜下风。”释天风如影随行也到了三层,叫道:“站着打爷爷也是天下无敌。”梁萧道:“那可未必。”释天风两眼连翻,怪叫道:“不服的,你把小娃儿放下,咱俩比比。”梁萧笑道:“你想赚我放人,那是白费心机。”二人嘴里说话,手脚却不稍停,踩着宝塔咫尺飞檐,你追我赶,疾若闪电。

塔下群豪瞧着二人履险相斗,尽皆失神,更无一人留意雨线渐粗,仿佛千万根细箭。秦伯符心忧花镜圆,叫道:“释岛主,当心圆儿。”释天风斗兴正浓,任他怎生叫喊都是充耳不闻,与梁萧勾搭纵跃,一味向上攀升。

天色一时越发凄惨,暗云翻滚,沉如铅铁。开封铁塔本就是黑铁之色,越往高去,越是融入夜色,失去轮廓。二人渐升渐高,渐被夜色吞没,白惨惨的电光破云而出,便似从二人之间划过。秦伯符瞧得揪心,正欲设法上塔,忽听身后有人道:“秦总管,还是不要上去的好。”

秦伯符回头瞧去,凌水月撑了一把纸伞飘然走来。秦伯符施礼道:“释夫人,你来得正好。”凌水月拿住秦伯符那条断臂给他接好,埋怨道:“你也是久经风浪的人物,怎么乱了分寸,自己有伤也不顾惜。”秦伯符苦笑道:“释夫人见笑了。花家迭经变故,而今只有这根独苗,这次带他出来,不才担了天大干系,倘若有个闪失,秦某自尽以谢也难辞其疚。还望释夫人召回释岛主,以免误伤了少主。”

凌水月摇头道:“拙夫这些年武功越发精强,灵鳌岛又悬于海外,对手无觅。好容易遇上这个对手,怕是万万不会放过。唉,还有一件丑事,秦总管也必耳闻:拙夫当年习练‘仙猬功’,心智全失。虽得晓霜神医妙手,但终究未竟全功,拙夫心智时好时坏,七分清楚,三分糊涂。他这会子正在兴头上,咱们扰了他的兴致,恐怕适得其反,若惹得他发起癫来,我也奈何不得。”秦伯符听得这话不禁面有忧色。

凌水月笑道:“秦总管别担心,老身担保镜圆无恙。拙夫心智未失,出手自有分寸。镜圆又是晓霜的亲弟弟,梁萧也决不会让他受损。”白不吃从旁听到,叫道:“那姓粱的狗贼阴狠恶毒,哪有这么好心…”忽见凌水月冷冷瞧来,她虽是白发萧然,这一瞥之间却是自具威仪,饶是白不吃粗横惯了,也不觉一时语塞。

秦伯符叹道:“释夫人大约还不太清楚梁萧的为人。他性情偏执,总以一己好恶了断世情。当年他为一人之怒倾城亡国便是明证。唉,如今他定要晓霜亲来才能放人,那又如何能够?若被他知道真相…”他忧心忡忡,摇了摇头,“后果不堪设想!”凌水月也觉事情棘手,敛眉沉吟,一筹莫展。

铁塔上二人迫近塔顶,飞檐渐狭,窄处不及旋踵。抑且雨水淋下,瓦上琉璃倍加溜滑。梁萧怀抱一人,且为只手应敌,面对释天风这等高手越发局促,唯有绕着塔身飞奔。释天风身法迅若鬼魅,时时探出长臂要从梁萧怀里夺人。梁萧本欲将人交给风怜,苦于逼迫太紧,始终不得其便。

又转一周,梁萧心念一转,叫道:“给你。”伸手间,忽将花镜圆送出,释天风想也不想便将孩子接过。不防梁萧一转身,三拳两脚将他逼得慌手慌脚,释天风哇哇怪叫道:“臭小子赖皮,分明是你的人,干吗偏要塞给我?”梁萧笑道:“释岛主不是抢着要么?给了你还要抱怨!这样吧,释岛主真要和不才分个高低,不妨将这个孩子交给我那女徒儿,咱们以之为注,大打一场。”

这提议大合释天风心意,忙道:“就这么说定,谁反悔谁是乌龟。”说到“龟”字,一扬手将花镜圆丢进塔里。风怜伸手接住,但见花镜圆小脸白里透青,歪着小嘴,身子抖个不停,心知他这一回起起落落受了很大惊吓,再想到这是梁萧一手造成,更生愧疚,叹了口气将他搂入怀里,柔声道:“别怕,现在没事啦!”花镜圆略一呆滞,哇地哭出声来。

风怜从行李中取出汗巾给他拭去雨水,又给他除去湿衣湿裤,将他裹在毡被里。花镜圆为花家一脉单传,从小养尊处优,何曾遭受今日这般惊吓,一时噤若寒蝉,任由风怜摆布。只待裹好毡被暖和了些,才略略缓过精神,忆起方才风怜给自己换衣的情形,顿觉一股别样情愫充满全身,双颊阵阵发烫。他忍不住偷眼瞧去,风怜凝视窗外,面上挂满忧虑。

花镜圆但觉四周湿冷漆黑,心生怯意,禁不住将身子挪了挪靠近风怜。风怜似有所觉,回眸道:“还冷么?”花镜圆慌忙摇头,心头暖乎乎的,身子便似就要融化。

第五十六章 龙奔万里 2

风怜叹道:“我师父那样对你,真叫人过意不去。但他这样做必有道理,你可别怪他。”花镜圆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胸中涌起一股酸意,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刀疤脸太可恶,你可比他好上十倍,瞧你面上,我就暂且不跟他计较。”风怜抚着他头,叹道:“真是孩子话。”花镜圆脸色一变,大声道:“我才不是孩子。”风怜笑道:“是啊,你是大孩子,不是小娃娃了,但终归还是孩子。”

花镜圆又气又急,适要争辩,忽见风怜竖起食指,又指了指窗口。花镜圆立时噤声,转头一瞧,忽地一道劲风夹雨扑来打在脸上,又冷又湿,他眯眼望去,窗外两道人影宛若电光火影,隐没无端,天上虽然大雨如注,可一落在二人身上,均被鼓荡真气弹开。花镜圆想起这场比斗与自己的干系,心头一紧,凝神细看。

梁、释二人心无旁骛,出手再不留情,在塔上兔起鹘落,倾力激斗。幸得铁塔四周飞檐乃是前代大匠精心构造,坚牢无比,虽经二人不断踩踏却也承受得住。

斗到约摸五十合,释天风久战无功使出“仙猬功”,真气透穴而出,锐风纵横,无处不在。梁萧与之拆了数招,但觉飞檐狭小,“碧海惊涛掌”大开大阖颇有些施展不开,当即招式一变,使出西游途中所创的“星罗散手”来。这一路武功源自当年的“天行剑法”,十年来,梁萧武功数术俱各精进,便弃剑用掌,将诸天斗数化入掌指之间,一扫呆板生硬,长拳短打一经使开,放乎穹庐,收之太微,飘逸处似星芒闪忽,森严处如北斗阵列,瞬间扳回劣势,与“仙猬功”斗了个旗鼓相当。

又斗半晌,梁萧将“星罗散手”使得性发,招术越变越奇,渐已不拘泥于天象,指掌间山奔海立,沙起雷行。要知道他西游十年,一身算学越发精微,其间依凭数理,自悟自创,练出许多前所未有的绝学,天象地理,万物变化,无所不包,无所不具,藐藐然已臻大成,便是天机宫历代大贤也难望其项背。释天风虽是灵鳌岛百年不遇的奇才,遇上如此对手也觉十分为难,此公老而弥辣,遇强越强,敌手越强他越觉兴奋,斗到快意处,撮口长啸盖住风雷啸响,听得塔下众人魂摇神驰,几乎站立不住。

两人斗到两百招上下,梁萧穷神知化,数理万方。释天风渐觉难以抵挡,忽地绕塔疾走,梁萧正欲追赶,忽见释天风在铁塔对面十指吞吐,指劲却弯曲曲绕过塔身无声射来。这指劲转弯之技委实出人意料,梁萧措手不及,肩上中了一指,火辣辣地疼痛无比。忽觉释天风指劲又至,梁萧匆忙让过,一掌拍出,掌力当空划了个弧形,半途转折,绕塔疾走击向释天风。释天风惊咦一声,连出两指击散掌劲,高叫:“好小子,你也会这招?”

释天风的“仙猬功”又称“无相神针”,既名无相,曲直如意,变化由心。梁萧这屈曲掌力却是出自“星罗散手”,名叫“天弧掌力”,意即天上之弧。当年他在埃及大漠中瞧过一场百年罕见的流星雨,流星慧尾在夜空中划出道道光弧,梁萧神为之夺,由此悟出这种怪异掌劲,列入“星罗散手”。

如此一来,两人武功相若,均是占不得便宜,只好一前一后绕塔狂奔,各出指掌,虽未面对,但内劲来去,全无征兆,其势更为凶险。

斗了十余招,梁萧的“天弧掌力”到底不及“无相神针”幻奇,渐落下风。释天风觑得亲切,连出数指,逼得梁萧手脚慌乱,然后逆向回奔,右掌拍出。梁萧左掌迎上,两掌一交,梁萧忽地用上“陷空力”,将释天风掌力粘住。释天风算计精当,不待他使出“涡旋劲”便卸开自身掌劲,腰身一弓,百十道锐风破穴而出射向梁萧。

二人面面相对,梁萧左掌正与释天风右掌纠缠不清,突然百道劲气迎面射到,当真无法可想。释天风瞧得劲气中的,胜券在握,想到自己打败如此高手,得意莫名,大喝一声:“下去!”喝声猛厉,数里皆闻。一声未落,忽见梁萧身形后仰,似欲栽倒忽又直起腰来,释天风还未明白发生何事,便觉右掌处一股绝强内劲汹涌而入,他方才那招“百针齐发”倾尽内力,体内正自空虚,加之右掌已被粘牢无法摆脱,顿被那股劲力侵入掌心,瞬间封住三条经脉,释天风半身酸软,只一晃,便从塔顶栽落下去。

换作他人,连中百道“无相神针”只有输光当尽的份儿,但梁萧当年探究黄河河源,遥望“星宿海”,悟出了一门内功名为“汇涓成河”,取法百川归流,成河入海之意,能将同时侵入体内的几股真气化入经脉,再汇成一股真气逼出体外。他初时创出这门内功不过自娱消遣,从没想到当真用来克敌制胜,毕竟遇上高手,以血肉之躯硬挡对方掌风指劲太过凶险,况且梁萧武功已高,自负当世无人同时以数十道真气击中自身。谁知释天风不仅百针齐发而且劲力分散,伤敌有余,致命不足。就在锐劲入体的一瞬,梁萧不及多想,行险使出这招“汇涓成河”,将百余道细锐内劲纳入“手太阴肺经”,放将出来。释天风防备全无,顿然吃了大亏。

凌水月听到丈夫喝声当他取胜,谁料释天风栽下塔来,顿时失声惊呼。便在此时,忽见梁萧一探身捉住释天风的足踝,喝一声“起!”将他拽上塔檐,反身钻入塔窗。风怜见他得胜,心中忧喜难分。瞅了瞅花镜圆,见他小脸惨白,大眼中泪水滚来滚去。风怜心中怜惜,拍拍他头,安慰道:“别怕。”花镜圆揪住她的衣角,拼命忍住泪水。

凌水月和秦伯符情急关心也都上了楼来。凌水月未及开口,梁萧笑道:“释夫人不必忧心,释岛主只是被封穴道。”伸手欲要解开释天风的禁制,忽听释天风大喝一声:“慢着。”忽地一个鲤鱼打挺,腾地站了起来。梁萧没料他这么快便冲开禁制,不由笑道:“前辈内功精湛,佩服佩服。”释天风两眼圆瞪,怒道:“方才是我大意,咱们再比过。”梁萧道:“岛主早先说过,倘若说话不算便是什么?”释天风道:“乌龟就乌龟,我灵鳌岛的功夫一半是从乌龟那里学来的,叫做乌龟也不冤枉。”原来灵鳌岛的始祖最喜乌龟、刺猬,由二者生息之中分别创出“蛰龙眠”和“仙猬功”,奠定了灵鳌岛武学的根基,是以释天风有此一说。

梁萧不料他堂堂宗师如此混赖,一时气结道:“再斗一场,岛主笃定能胜么?”释天风面皮一热,自忖梁萧武功与自己不相伯仲,侥幸胜了还罢,再输一场可就永世不能翻身了,搔头想想,说道:“好罢,武功权且算作平手,咱们再比轻功。”梁萧分明胜出却被他说成平手,端的哭笑不得。凌水月和秦伯符见状,均想由着释天风胡搅蛮缠或能扳回一城也说不定,也都静观其变。

梁萧抬眼望着塔顶,忽地冷笑道:“释岛主,你自在灵鳌岛享福,何苦来架这个梁子?惹下我这个对头,怕是对你灵鳌岛没有好处。”释天风一怔,啐道:“呸呸,胡吹大气,了不起么?”凌水月却眉头大皱,寻思梁萧武功甚高,释天风倘若胡闹太过,岂不是平白给灵鳌岛树下一个空前强敌。略一沉吟,说道:“老头子,罢了,输赢有道,你这么混赖岂不叫人笑话?”释天风素来惧内,听她一说,哑口无言。梁萧瞥了凌水月一眼,心想这老太婆先不作声,非得我疾言厉色她才肯开口。

凌水月又道:“梁萧,老身向你讨个情儿…”梁萧摇头道:“不必了,花晓霜不来,我绝不放人。”凌水月被他堵住话头颇感狼狈,忽听释天风大声道:“霜丫头怎么能来?她…”凌水月、秦伯符又惊又急,凌水月叱道:“老头子你胡说什么?”释天风惨遭河东狮吼,忙将话吞进肚里,挠了挠头,大为迷惑。

梁萧观颜察色,心中疑窦丛生:“晓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被囚禁,不能出宫?还是重病在身,难以成行…”他左右猜测,一时心乱如麻:“这事颇有蹊跷,怕只怕我在这里耽搁一日,晓霜便多受一日痛苦。好!你们不让她来,我便直捣天机宫,用花镜圆做人质,一个换一个。”心意已决,转向释天风,微微笑道,“释岛主方才说要比轻功,可是当真?”释天风精神陡振,笑道:“比轻功你笃定要输。”梁萧一点头,道:“好,就比轻功。”释天风忽得意外之喜,叫道:“不混赖么?”梁萧道:“岛主事后不混赖,想也无人混赖!不过,比法须由我定。”释天风兴致勃勃,探身问道:“怎么个比法?”

梁萧道:“比脚力,自此出发,谁先到天机宫便算谁赢。”除了释天风,众人无不吃了一惊。凌水月插口道:“这么远…”梁萧不待她说完,抢着道:“若我输了,孩子给释岛主;倘若岛主输了,不得再插手我与天机宫的梁子。”他也知释天风乃是生平强敌,自己此番胜得侥幸,若不能叫他心服,届时天机宫之行徒增变数。莫如再胜一场,叫他无话可说,退出纷争,自己也好专心与天机宫诸大高手周旋。

释天风并无主见,掉头望着妻子,凌水月寻思道:“天风轻功无对。梁萧舍长取短,正合我意。只不过,长途奔走太过费力,天风年事已高,梁萧却当盛年,追逐已久,难言胜败。但眼下别无他法,说不得,只好担些风险。”当即微微颔首,释天风心上一喜,转头笑道:“粱小子,就这么说定。”凌水月道:“今晚大家也都累了,明朝出发如何?”梁萧点头应允。

定下赌约,释天风三人下了铁塔,秦伯符将群豪遣散了,一行人就在“九曲阁”住下。梁萧在塔顶盘膝打坐,涵养精力。次日凌晨,雨歇天青,东方微白,梁萧用过干粮,下了铁塔,风怜也带上花镜圆,跨了火流星在塔下相候。

稍待片刻,释天风夫妇与天机宫诸人也都到了。众人相见更无多话,乘船渡过黄河。踏上河岸,两大高手拔足便走,端端逝如惊电,瞬间只见两个小点。凌水月见二人并驾齐驱难分高下,心中微凛,取胜的把握又减了几分。

风怜见状,催马赶上。诸人早已定下调虎离山之计,欲趁梁萧被释天风缠住抢下花镜圆,谁料火流星不待众人出手,早已泼剌剌一阵疾跑,奔出数十丈外。众人大惊,拍马紧追,但火流星何等脚力,片刻人马无踪只余袅袅轻尘。凌水月和秦伯符相顾骇然,均想:“这梁萧算无遗策,说不定这次比斗轻功也有必胜之法。”

风怜赶出一程迫近前方二人,释天风听到蹄声,回头笑道:“这匹马跑得挺快,莫要被它追上了?”说着加快脚程,梁萧见风怜赶来再无顾虑,催动内力咬住释天风不放。

二人一马沿路飞奔。释、梁二人均已知晓对方虚实,情知来日方长,短途难分胜败,是以饿了同吃,倦了就睡,遇上风雨也各自觅地躲避,并不十分紧急。忽忽行了七八日光景,长江滚滚,已然在望。

抵达江岸,风怜要看江上风景,众人便停步歇息。梁萧极目眺望,但见遥山耸翠,远水翻银,船舶往返,鸥鹭齐飞。想起当年那场血染大江的鏖战,宋元两军无数生灵埋骨江底,而今眼目下却已不见了血火满江、尸骨断流的影子,便似那场争夺天下的大战不过南柯一梦,须臾成空,唯有这条长江逝水无语东流。

伤怀之际,忽听释天风嘟囔道:“晦气晦气,两个小崽子里唆,这些穷山恶水有什么好瞧的?”梁萧回头望去,风怜骑在马上和花镜圆指点江山,纵情说笑。释天风则背着双手,踱来踱去,一脸不耐。梁萧心道:“此老精力矍铄,奔走已久也不见疲惫,过江之后恐怕还有一场好比。”

释天风踱了半晌,不由着恼,嚷道:“不等了。你们不走,我先过江去。”瞧得附近有船停靠,跑过去抽了一根竹篙,折了一段,飞身踏上,使出“乘风蹈海”的轻功在江面上滑出两丈。风怜惊道:“师父,不好,这老头儿本事太大,咱们快寻船过江。”

梁萧含笑不语,心想用这法子过江不难,但步人后尘算不得本事。他一转念,取来两根竹篙握在双手,左手竹篙一撑,篙身忽屈忽直将他凌空送出三丈。梁萧右手竹篙探出,嗖地###江水,竹节虚心,浮力甚大,乍沉又浮,梁萧借力一个筋斗又纵出五丈,右手竹篙忽又探出,竹篙沉浮之间再将他送出三丈。两根竹篙此起彼落,远远望去,梁萧就似一只长腿鹭鸶,在茫茫大江上恣意行走。释天风回头一瞧,不禁脱口叫道:“梁小子,好手段!”

二人各逞神通,横渡长江,江上船夫、渔翁瞧得傻眼,只望那两人飞逝如电,你追我赶。梁萧手中竹篙使得性发,忽地后发先至从释天风头顶掠过,左篙一撑,当先落到南岸。释天风尚在江中,见状面色灰败,嚷道:“罢了,小子,算老夫折了一阵。哼,你既然上岸,干吗不先走一步?”说话声中也飞身上岸。

梁萧笑道:“我徒儿还没过江呢!再说释岛主一根竹篙便能渡江,不才却用了两根,可说占了便宜,高下之别,明眼人一瞧便知。”这一顿马屁拍得释天风心花怒放,拈须笑道:“说得是,小子你武功不坏,见识更妙,这么一说,老夫确是厉害那么一些儿。”他一时高兴,边说边拍梁萧肩头。梁萧知他性子随便,瞧他伸手拍来也泰然受之。

不一阵,风怜二人乘渡船过来,见岸上二人谈笑欢洽都觉惊奇,只听释天风大声道:“说起来,方才你手里两根竹竿,行动远为方便,若在江心使招枪法给我两篙,老夫躲闪之间脚下慌乱,非得扑通一声落水不可。故而这胜负之数还需仔细推敲。”梁萧笑道:“不然,倘若释岛主折下竹节当作暗器,按镖法给我两记,我这两根竹竿势必折断,岂不也是扑通一声落水无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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