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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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伸棒将老者敲醒,笑道:“朱余老,来客人啦!”朱余老张开浑浊的眸子也不说话,向众人咧嘴笑笑,露出寥寥几枚牙齿,而后拄了拐杖,向巷外慢慢走去。众人见他扎道髻,穿僧袍,却有个俗家姓氏,不伦不类均感好奇,目送他去远才踅进神像后的一进小院。庭院正中有一株粗大榆树,亭亭如盖,两侧却是厢房。

九如笑道:“坐,坐,不须客气。”梁萧摘下面具道:“大师就住这里?”九如道:“不错。”花晓霜忍不住道:“大师,那位朱老先生当真…当真有些奇怪!”九如笑道:“有什么奇怪?他本是道士,朱余老是他的俗家姓氏,后来八思巴与全真教御前斗法,全真教输了个精光,从掌教护法到看茶的小厮都被按在地上剃了光头,普天下的道观十有六个变成了喇嘛庙。这儿本也是道观,道士害怕,一哄散了。朱余老年纪大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刚做几天,就有市井泼皮欺他老弱要强占寺院。幸被和尚遇上,管上一管,但这朱余老病弱不堪,庙中又无香火,和尚就让他还俗,将庙产租赁出去,少少课些钱米度日。”

花晓霜动容道:“大师你这么做岂不亵渎了神佛?”九如瞅她一眼,冷笑不语。梁萧深知这和尚藐睨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晓霜,朱余老年老体弱,若不这样打理,岂不生生饿死了?佛法是济世之道,但若不能济小,焉能济大?”九如拍手笑道:“好个不能济小,焉能济大,这话说到和尚心里去了。”梁萧笑笑,问道:“大师可与那些喇嘛认识?”九如笑道:“和尚的拳头倒是认识好几个。”

梁萧待要细问,却见朱余老提了个大竹篮进来。人还未到,酒气肉香扑鼻而来,花生口涎直流,跳将过去,撕下一条鸡腿便吃。九如被他占了先,不禁怒道:“没大没小,岂有此理!”挥棒便打,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记,跟着又被绊了个筋斗,但他嘴里狼吞虎咽,片刻不停,等到翻身爬起,手中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鸡骨,他还没解馋,将鸡骨头舔了一遍,圆眼盯着竹篮骨碌乱转。

梁萧赞道:“小和尚这挨着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佩服佩服。”九如哼了一声,朱余老呵呵直笑,将酒肉果子摆上桌案,拄了拐杖,又去门口打盹。

吃喝半晌,梁萧提起前问,九如笑道:“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在山东时遇上几个喇嘛强抢民女,来参什么欢喜禅…”花晓霜奇道:“什么叫做欢喜禅?”九如道:“你女孩儿家,这种事不知也罢。”花晓霜见他神态诙谐,隐约明白事关羞耻,一时满面通红,不敢再问。

九如瞅她一眼,忽地笑道:“奇怪,公羊羽猖狂玩世,怎么生了个扭扭捏捏的小孙女?”花晓霜瞪眼道:“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爷爷?”九如道:“这还不简单?你方才跟龙牙上人对敌,用了花家秘传的‘风袖云掌’,公羊羽是花家的赘婿,瞧你这年纪,若不是公羊羽的孙女,难道是他女儿?倘若如此,公羊羽老蚌生红珠,未免惊世骇俗…”梁萧听老和尚越说越不堪,忙岔开话道:“九如大师,这么说,那位瘦喇嘛便是龙牙上人了,他的掌力有点儿门道。”

九如笑笑说道:“那厮的‘大圆满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灭神掌’也算不弱。可说到厉害,他师弟狮心法王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刚,更胜半筹。”梁萧道:“狮心是那胖大喇吗?大师与他交过手?”九如笑道:“方才说了,我在山东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俩的徒子徒孙。原本和合双修,也无不可,但也须两厢情愿才是。那帮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奸|淫之实,可恶至极,和尚看不过眼,一把火将那鸟寺烧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并废了武功,剥光衣裤,在泰州城门上吊了一夜…”

梁萧拍手赞道:“快哉,当为此事浮一大白。”花晓霜瞧着二人,心道:“花生老实巴交,他师父却和萧哥哥一般胡闹。人说物以类聚,有时也大谬不然。唉,真奇怪,天下那么多老实人,我怎么独独喜爱萧哥哥呢?”念起女儿家的心事,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九如与梁萧干了一杯,说道:“说起来,此事本也寻常。但龙牙、狮心却以为丢了莫大的面子,千里迢迢来山东寻和尚的晦气。不过,那时候和尚正被一个大对头痴缠,东窜西逃,片刻不得安枕,实在无暇与他们厮并,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难而退。他二人见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说密宗之中还有胜过他二人的高手,要我于明日卯时到大天王寺一会。和尚被那对头追得急了,无暇多说也不甘示弱,随口应承下来。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摆脱那个对头,来到大都却又巧遇你们。”

梁萧动容道:“当今之世,谁能将大师逼成这样?”九如笑道:“话不可这样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那厮强在缠夹不清,和尚却是不耐久战,硬拼下去不免两败俱伤,是以还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梁萧见他不说,也不好追问。片刻酒过三巡,梁萧见赵闷闷不乐,果子肉食一箸未动,便问:“儿,不开心么?”赵眼眶一红,轻声道:“妈妈做了和尚,奶奶、哥哥也不认我啦!”梁萧想起他生世凄惨与自己大有干系,心中愧疚,唯有抚着他的头,长叹一口气。

赵忽地牵他衣角,说道:“叔叔,若能再见妈妈就好了,儿有许多话要与她说。”梁萧道:“那有何难?我送你见她便是。”赵喜道:“真的?”梁萧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赵眉开眼笑,跳了起来。九如浓眉一挑,忽道:“梁萧,你可知宋室遗族住在什么地方?”梁萧笑道:“大师若知道,还望指点一二。”九如捋须道:“和尚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过一回盘子,怎料误打误撞,进了囚禁宋朝后妃的无色庵。”

梁萧动容道:“两座寺院挨在一处吗?”九如道:“相距不过百步。那无色庵地方不大却毗邻禁军大营,守备兵马成千上万,很难接近,当时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觉了。”他顿了一顿,又道,“话虽如此,但若时机凑巧也非无机可趁。明日之会,八思巴约斗和尚,以示公平,不愿官府介入,传下法旨,明日凌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军。如此一来,无色庵的守备势必削弱,你不妨相机潜入。不过,依和尚所见,还是小心为妙,宋室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顾念什么祖孙之情、兄弟之义。凭你梁萧的本事,本也不用怕他,但这小娃儿娇嫩贵气,可经不起什么折腾。”

梁萧沉思半晌,对花晓霜道:“不知《神农典》中,可有什么迷药能将几百人同时迷倒?”花晓霜想了想,说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没有的,但有一个‘神仙倒’的方子,顺风施为,能够一下子迷昏十多人。”梁萧笑道:“那也够了,大不了多用几回。”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伤人命,实为美事。和尚左右要去大天王寺厮混,顺道陪你走一遭吧。”梁萧大喜,拉起赵施礼道:“承大师相助,万无一失。”

商议已定,九如将花生拎到一旁考较功夫。梁萧与花晓霜则去张罗药物,配成数剂“神仙倒”。这“神仙倒”不只是药物,还有相应机关一具,名叫“龙吐水”,细长如管,藏在肘间,用时只须牵动机括就有药丸射出,化作无色烟雾。梁萧制成两具“龙吐水”,自备一具,另一具分给花晓霜防身。

将近丑时,一行人抵近无色庵,果见守卫森严。梁萧放出一发“神仙倒”,迷倒了几个守卫士卒,而后众人越墙而入,穿过两道月门,但见前方庵房无算,大多漆黑无光。梁萧觉出花晓霜掌心渗汗,低声问道:“害怕么?”花晓霜笑道:“有你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视一笑,双手握得更紧,忽听九如笑道:“和尚守在这里,省得你俩卿卿我我,平白教坏了我徒弟。”

两人面皮发烫,花晓霜低声道:“萧哥哥,房屋这么多,怎知人在哪里?”梁萧道:“让儿一叫便知。”花晓霜急道:“不成,会惹来官兵。”梁萧笑道:“你也太胆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做什么?”花晓霜道:“还是稳妥些好,寻个人问问。”梁萧知她谨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举目望去,一盏孤灯如豆,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当下背起赵纵到屋前,却见昏黄的窗纸上投下一个女子的倩影。

女子手挥目送正在弄琴,琴韵低回流转,女子应弦和道:“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歌声欲扬还抑,似在竭力压制心中的痛苦,偶尔曲断歌歇,一缕愁思仍是悠悠不绝。

梁萧听罢这曲,触动心怀,一时忘了破门而入,忽觉赵身子发抖,颤声道:“蕙姑,是你么?”屋内响起一声低呼,两扇门吱呀一声敞开,走出一个缁衣素面、眉目如画的女道士,双颊上尚自挂着泪珠。

赵从梁萧背上跳下来,喜道:“蕙姑,真是你呀?”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门框,颤声道:“殿下…”原来,这女子姓王名清蕙,本是南宋宫女,才慧过人,赵幼时从她学文识字,此番历劫重逢,二人百感交集搂在一处,禁不住泪如雨下。

赵哭了一阵,想起此行目的,问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泪,强笑道:“太后正念你呢,我带你去见她。”目光一转落到梁萧身上,梁萧见她神色疑惑,叹道:“儿你随她去吧!”赵急道:“你不去么?”梁萧摇头道:“我在这儿等你。”赵只得任王清蕙拉着,向东走去。不多时,便见东边一间厢房亮了起来。

梁萧望着灯火,胸中一痛:“儿找到母亲,而我的母亲又在哪儿?我…我浑浑噩噩这么久,却连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靠坐在假山石上,望着满天星斗发愣。花晓霜见他一派颓丧,握住他手,说道:“萧哥哥,你想到不开心的事么?”梁萧微微摇头,花晓霜偎进他怀里,叹道:“萧哥哥,我瞧你眼神就知道你不快活!”

梁萧微微苦笑,正欲说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怪笑,一个苍劲的声音道:“老秃驴,不要逃,我看见你啦。”梁萧一惊:“这怪人怎么来了?”当即扬声叫道:“释岛主?”那人咦了一声,道:“谁叫老子?”梁萧听他口气,似乎清醒许多,笑道:“释岛主,你连陪你治病的小朋友也不记得了?”释天风略一沉默,忽地哈哈笑道:“想起来了,陪我打架的小子吗?好啊,待我揪住老秃驴再来与你叙旧。”

梁萧听他记得自己,更觉惊奇。释天风叫声一起,附近房舍逐一亮起灯火,却听释天风又道:“我瞧见了,出来出来…咦,老秃驴怎么变成了小秃驴,哼,你当拔了胡子老子就认不出来了?这个光头,我可是认得明明白白的。”他叫声中夹杂呼呼响声,似是掌风激啸,忽听花生啊哟一声痛呼,接着便听九如喝道:“老乌龟,你莫要得寸进尺!”

释天风笑道:“奇了怪了,怎么出来两个秃驴?哈哈,老秃驴,这小秃驴是你孙子吧,难怪都是光头。”九如呸道:“他是你老子。”释天风奇道:“他是我老子?你是他爷爷…”他猛然明白过来,厉声怒叫:“好秃驴,你骂我是灰孙子么?”二人口中互骂,拳掌相交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花生扬声叫道:“师父,俺来帮你。”九如喝道:“没你的事,躲开些…”话音未绝,轰然大响,一座假山应声而倒,忽听释天风厉声长啸,远处两道人影腾起数丈,一左一右纵上屋顶,缠斗一处,出手之快之奇当真不可思议。

梁萧恍然大悟:“九如大师的对头竟是释岛主,这也难怪,这老人委实称得上‘缠夹不清’。”眼见不少人走出房子,他便发出数枚“神仙倒”,出房者不及观看就已昏迷。

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抢到全太后房前,低声叫道:“儿,再不走就走不了啦。”房中默然片刻,却听全后低声交代几句,赵却只呜呜哭泣,片刻工夫,王清蕙挽了赵出门。赵满脸是泪,抽噎道:“叔叔,妈妈不肯走,她说她走了,会连累他人,她…她让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大哭起来。

梁萧心头暗叹,王清蕙双手合十,忽地施礼说道:“汉祚运移,天地反复,大宋仅剩这点血脉,还望壮士大仁大义,善为护持。”梁萧道:“大仁大义不敢当,儿的安危你尽管放心。嗯,王姑娘,你肯和我一道走么?”赵闻言,拉住王清蕙衣袖道:“蕙姑,你跟我走吧!”王清蕙敛眉苦笑,合十叹道:“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赵瞪着眼,茫然不解。梁萧略一沉默,叹道:“人各有志,姑娘一心与故主同圆同缺,共历荣辱,实在令人相敬。只是前途多艰,还望善自珍重。”拱手一揖,转身抱起赵,与花晓霜大步奔出。

不出十步,庵外火光冲天,喧哗一片。梁萧心中叫苦,忽见花生在前方团团乱转,搓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他将赵递给花生道:“我去瞧瞧。”纵身上房,却见数百名元军士卒堵在门外,手持兵器,盯着一处屋顶,那里两道黑影忽来忽去,斗得正急。敢情一众禁军闻声赶来,却被九如与释天风吸住了心神。

两大高手斗到紧要处各使出平生绝学,释天风恍若流光魅影,一眨眼工夫,也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将乌木棒插在身边,拳随身转,直来直去,饶是如此,释天风纵有天风飙来之势也占不得丝毫便宜。

第四十八章 同圆同缺 昆仑4祭我天罚 3

原来,那日释天风追赶贺陀罗不得,又在山东境内闲逛月余。这一日,偶然遇上九如和尚。他四次为九如所败,多年来耿耿于怀,此番东来只为寻他晦气。别的事情他不记得,九如的武功相貌却须臾不忘。三十年不见,两人各有精进,释天风所学原本杂而不纯,晚年悟通“无法无相”,得成正果;九如专心修炼“大金刚神力”,数十年之功也非同小可。斗到五百余合,九如不耐久战,撒腿便跑,释天风却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九如轻功了得,比起释天风却逊了一筹,两人追追逃逃,从山东斗到河南,又自河南直下江北,再由江北一路北上,九如不论屎隐尿遁、使奸弄诡,总是摆脱不掉,即便头两日侥幸逃脱,第三天释天风一准找到。

两人一逃一追不久到了黄河岸边,九如百般无奈,狠心抱了一块巨石,扑通跳进河里。这法子大出释天风意外,他正在兴头上,怎肯就此罢休,也随之跳入河中,潜了一阵,黄河水浑浊不堪无法视物,只好回到岸上,释天风大声叫骂想激九如上岸,谁知骂了三个时辰,仍是不见九如的影子。释天风只当老和尚溺死河中,悻悻不已。怎料他这边死守河岸,九如却抱了大石,屏住呼吸,在河底走了一个时辰,从下游隐蔽处上岸,脚底抹油直奔大都应约。

释天风练功失忆,心智混乱,但与九如几番剧斗略占上风,数十年心愿得偿,追到黄河岸边,失忆症已好了七七八八,静坐一日,忆起不少往事,连梁萧的事也想了起来。但因胜负未分,他的心病也难全好,一时恍兮忽兮,沿河行走,逢人便问九如消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被他从一个渔人那里探知九如行踪,释天风知道九如没死,惊喜欲狂,追到大都城中,昼夜搜寻,终于发现九如踪迹,赶来无色庵中。九如慌忙躲避,花生却躲闪不及被释天风揪了出来,九如无法可施,只好出手抵挡。

二人越斗越急,释天风不耐,伸手展足,拧腰转背,丝丝锐风自周身射出,活是一只刺猬,团团滚向九如,这正是灵鳌岛镇岛绝学“仙猬功”。九如与他厮斗已久深知厉害,也将“大金刚神力”使足,一拳一脚,蕴藉十方之力。这两大神功全都出自佛门,均得无相之妙,此时棋逢对手,翻翻滚滚,直斗到一座极高大的屋顶上。

地上的禁军看久了,有人还醒过来,叫道:“两个人都是奸细,放箭射他们下来。”众军听了这话,纷纷取下弓箭瞄准二人射击。释天风正斗得高兴,忽被打扰,心头火起,怪叫一声,弃了九如突入人群,指东打西,一转眼打倒数人。众军士见他势如鬼魅,惊得大喊大叫,举刀抡抢齐扑上来。九如心中窃喜,哈哈笑道:“老乌龟你慢慢耍,和尚不奉陪了。”说完跳下房顶,拔足便走。

释天风情急间顺手抓起一名禁军,喝道:“老贼秃,接着!”他将那人如流星赶月般掷向九如。九如心知若不接下,这名禁军势必头开脑裂。他为人狷狂,可佛性暗藏,不忍见人送命,一反手将兵士接下,轻轻放在一旁。释天风大乐,笑道:“接得妙,再来再来。”双手乍起乍落,抓起身畔的禁军不绝掷出。九如随放随接,手忙脚乱,忍不住破口大骂:“老乌龟,你打架和尚奉陪,不要拿旁人出气。”

释天风叫道:“好啊!”话音未落,他却将手中两名军士随手掷出,九如刚刚接住 ,忽见人影一晃,释天风迫到眼前,双掌飘若风吹败叶落向他的胸口。九如两手抓人,胸前空门大露,设若用手中两人格挡自能挡下释天风的掌力,但老和尚一生光明磊落,不肯舍人救己,心中暗叫一声:“也罢!”不闪不避,气贯胸膛,硬生生接下释天风的双掌。

释天风这两掌挟浑身之力,直有摧云断石之威,以九如之能也噔噔噔退出丈余。九如瞪圆双目,嘿笑道:“老乌龟,你打得好!”口中血如泉涌,一时染红颌下白须。

释天风一击而中也感意外,笑道:“老秃驴不济事了么,不要逃,再接我一掌!”一纵丈余,飞身扑来,九如暗自苦笑:“老和尚横行一世,竟死在一个臭疯子手上。”放下手中二人,正要舍命一搏,忽见眼前黑影晃动,梁萧抢到他身前,足下稍旋,右掌横切释天风手腕,左手并指若剑,刺他额心。释天风小臂圈转,变掌为爪叼向梁萧脉门,额头不退反进撞向梁萧手腕,双腿连环踢出,狂风骤雨般蹴他下盘。这三招同使,妙至毫巅,梁萧慌乱避过,左手二指收缩不及,只觉释天风“印堂处”射出一缕锐风,刺在指尖,又酸又麻。他心头一凛:“好家伙,无相神针?”

释天风这三招被梁萧躲过,不怒反喜,笑道:“好本事!” 将九如撇在一旁,拳掌齐出,尽向梁萧招呼。梁萧使开“碧海惊涛掌”,仓促拆了两招,但觉释天风招式精绝,抵挡吃力,心忧如此下去,永无了局,眼角余光扫去,众禁军收拾队形逼了过来,九如靠在墙角,气色灰败。

梁萧心中一紧,适逢释天风一掌挂来,便勾手卸开,右掌虚拍,释天风正要拆解,忽见一颗粉色小丸迎面射来,他不知来者何物,顺手一扫。小丸嗤的一声化作一团烟雾,释天风吸入少许,顿觉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梁萧放出“神仙倒”实属无奈,他口含解药,不畏药性,眼见释天风步子虚浮便纵身跃上,掌中夹指点他“膻中”穴。指力方到,忽觉释天风的胸肌其滑如油,将他指力卸在一边,梁萧见他中了迷药还有如此能耐,心中惊佩,正要变招,忽听释天风一声怪叫,躬身后掠,乍起乍落,越过一处房屋,顷刻消失不见。

梁萧不料他中了“神仙倒”仍有脱身之能,不由惊服其能。忽听脚步声响,转身一看,数百禁军把弓扯满,箭镞亮晶晶一片。他转身挥袖,将剩下的“神仙倒”一并射出,化作团团烟雾,只听箭雨呼啸,激射而来,梁萧挥掌扫开箭雨,退至九如身前,众军士向前进逼,想要生擒,不想一头撞入“神仙倒”的药雾之中,一时扑通连声倒了五十来人,剩下的禁军争相后退,乱成一团。

梁萧趁乱扶起九如,退入无色庵中,叫道:“花生!晓霜!”九如轻咳一声,指着远处:“你看那里!”梁萧掉头一看,花生直挺挺地扑在假山下面,花晓霜与赵俱不见踪影。梁萧心往下沉,额头上渗出冷汗。九如在他肩上一拍,叹道:“不要慌乱,小和尚还活着!”梁萧定睛看去,果见花生背部起伏,尚有生机,当下将“鲸息功”透入他的背心,走了一个周天,将被制的穴道冲开。

花生啊哟一声,跳了起来,大嚷:“晓霜,晓霜!”但见梁萧脸色阴沉,心中一紧,一扁嘴哭了出来,九如叹道:“此地不宜久留,花生,你背我回朱余老那里。”花生见他身上血迹未干,惊道:“师父你也受伤了?”九如骂道:“什么叫也受伤了,小小流了一点血罢了!”花生愁眉苦脸将他背起,梁萧压下心中波澜,咬了咬牙,带着二人穿过无色庵,越墙而出,庵中尼姑女冠眼睁睁瞧着,尽都不敢阻拦。

三人避开禁军回到朱余老的住处,朱余老见三人狼狈形状,好生惊讶,慌忙张罗热汤。九如摆手道:“不用烧水了,快拿十斤酒来。”朱余老目瞪口呆。梁萧皱眉道:“大师有伤在身,怎能喝酒?”九如笑道:“你有所不知了,酒这物事,不仅能消闷解乏,还可疏经活血,畅通穴脉,对和尚来说便是最好的补药。和尚喝一分酒多一分气力,如果喝到十足,哈,任凭什么内伤外伤,全都不在话下。”梁萧失了花晓霜与赵,心头沉重如铅,明知此老一派歪论也无心与他争辩。

朱余老捧来酒坛,九如大喝一口,咂了咂嘴,向花生招手道:“你把被人打倒的经过仔细说给我听。”花生摇头道:“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背心一痛就扑在地上啦。”九如咦了一声,道:“你没瞧见对头?”花生连连摇头。梁萧忍不住厉声喝道:“蠢材,连对手也没瞧见,好啊,你除了吃饭,还会做什么?”花生心中既害怕又感内疚,忽地捂着脸呜呜痛哭。梁萧一句骂过已有几分后悔,再见花生一哭,不由神色一黯,再无言语。

九如又喝一口酒,笑道:“梁萧,你不用发急,那人是谁,和尚我已猜到了几分。”梁萧双目一亮。九如笑了笑,说道:“放眼天下,能在无知无觉中制住花生的人物屈指可数。”他逐一扳起手指,“除去你我,还有老穷酸公羊羽、老怪物萧千绝、老乌龟释天风、老色鬼楚仙流,嗯 ,还有贺陀罗这条臭蛇。释天风与你交手分身乏术,前面三个家伙气派又大,不会暗算伤人,嗯,想来也只有臭蛇贺陀罗…”梁萧摇头道:“不会是他。”九如奇道:“此话怎讲?”

梁萧将贺陀罗滞留海岛的事情说了。九如笑道:“贺臭蛇这个筋斗栽得痛快。”继而白眉一拧,“如此说来,和尚漏说了一人。”梁萧道:“天下还有什么高手?”九如道:“大元帝师八思巴人称藏密第一高手,不过和尚没有称量过他。此人少年聪明,是密宗里不世出的人物。十六岁时,他的佛法武功已经无敌于吐蕃,其后与中原全真教两次斗法,将道教群伦压得抬不起头来。是以他若有此本事,那也不足为怪,但此人身份贵重,应该不会亲自出手…”梁萧心如乱麻,勉强点了点头。

九如将酒一气吸尽,脸泛红光,头顶笼罩一团氤氲白气,忽向花生招手:“乖徒弟,过来。”花生抹了泪,没好气道:“干吗?”九如道:“花生,你是不是我的好徒弟?”花生点了点头。九如道:“天色将明,卯时也到了。为师喝了酒,需要小憩片刻,大天王寺我是去不了啦,你是我的乖乖好徒弟,那就替为师走一趟,会会那些密宗高手,免得有人说我老和尚言而无信。”

花生吓了一跳,他生平最怕与人争斗,再想起胖、瘦喇嘛,更有说不出的胆怯,摇头说:“俺打不过,俺不去。”九如怒道:“你还做不做我的徒弟?”花生道:“做!”九如道:“那你去不去?”花生道:“不去。”九如听他答得爽利,微微皱眉,心念一转,锐声喝道:“好,你不去,和尚也不认你做徒弟了。”

花生目瞪口呆,脸色时红时白,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九如硬起心肠,闭眼不睬。花生呆立半晌,神形恍惚地转出门外。他丢了人,又被梁萧责骂,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过,此刻再被师父逼上绝路,不由悲从中来,蹲在巷子一角呜呜哭了起来。

忽觉有人走近,花生泪眼迷糊,抬头一看,梁萧正默默望着自己,于是哽咽说:“梁萧,对不住。”梁萧叹道:“我才对不住,刚才不该骂你。”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花生听他一说,心里略略好过了些,转过身子,低头便走。梁萧叫道:“你去哪儿?”花生道:“俺去大王寺。”梁萧道:“大天王寺,哼,你名字也记不住还去做什么?”花生汗颜道:“对,对,大天王寺。”心里默念了几遍,牢牢记住。

梁萧沉默一下,忽道:“花生,你说,咱们是不是兄弟?”花生道:“是啊!”梁萧道:“那你可否记得,当日我们在海船上结拜时曾说过,要共当患难,共享欢乐!”花生早将誓言忘到爪哇国去了,经梁萧一提,方才模糊记起。

梁萧沉默一下,叹道:“既是共当患难,要去大天王寺,又少得了哥哥我么?”他仰望天际明月,冷冷道,“况且我也想瞧瞧,那帝师八思巴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花生道:“可晓霜…”梁萧摆手道:“那人冲我来的,迟早都会现身。哼,晓霜有个三长两短,天下间只怕不得太平。”说着眸子里透出浓浓煞气,花生瞧得打了个寒战,慌忙耷下眼皮。

梁萧戴上阿修罗面具,郑重说道:“花生你记住了,你我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花生听了这话,心如火烧,大声道:“对,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前衍尽释,齐声大笑,披着星辉月华,漫步向大天王寺走去。

长街十里,空寂无声,白露如霜,清辉泻地。城头戍卒的歌声苍劲洪迈,冲天而去。两人抵达寺外已是寅卯之交,寺内宝炬流辉,亮如白昼。寺前却是空旷无人。

寺门紧闭,两座千斤石狮并排横在门前。梁萧一皱眉,扬声道:“八思巴,九如弟子花生尊奉师命来赴卯时之约,阁下大门紧锁,石狮拦路,也算是东道之谊么?”

寺中略一静默,只听一个声音缓缓说:“非也,敢问天有门乎?地有门乎?”语声柔和中暗藏威严。

梁萧听出是八思巴,冷冷道:“笑话,天地渺渺,哪有门户?”八思巴道:“非也,倘若心无所碍,十方阎浮世界,尽开方便之门。”

梁萧心头一动:“不好,今日佛门相争,不仅是斗神通,还要比佛法。我只图嘴快,先输一阵。”眉头一皱,向花生道,“和尚,人家考较你呢!”花生歪头想了想,抽了抽鼻子,走到门前,双手推在一尊石狮上,喝一声“去”,那石狮被他“大金刚神力”一撼,骨碌碌滚出三丈。花生抱住另一尊石狮,又喝声“起”,千斤石狮扛过头顶,奋力一撞,寺庙大门顷刻粉碎。

花生扛狮而入,举目望去,寺前广场上树起一根旗杆,旗杆下密层层的都是喇嘛。花生呵呵笑道:“去吧!”石狮重重掷下,轰隆一声,大地为之震动。

众喇嘛见他蛮闯进来均是目瞪口呆。龙牙厉声道:“臭和尚,你敢砸门?”花生有梁萧相陪,胆气大壮,圆眼溜溜一转,笑道:“有门么?俺没瞧见!”他从前偷吃九如酒肉,九如一问:“臭徒弟,是你偷肉吃了么?”花生立马推诿:“有肉么?俺没瞧见!”每每气得九如横眉怒目。今日龙牙一问,花生听得耳熟,顺口便答,不过略加变通,把“肉”字换成了“门”字。

龙牙见他神气懒散,恼怒更甚,啐道:“胡说,大门就在那里,你瞎了眼吗?”话音未落,忽听八思巴的叹息声从偏殿传来:“龙牙,他若瞎了眼,你就瞎了心。”龙牙悚然一惊,合十道:“帝师教训得是,龙牙着相了。”低眉垂首,不敢再言。

狮心见势不妙,竖掌于胸,飘然出列,阴阴笑道:“小和尚,你师父怎么没来?”花生一怔,正要如实回答,忽听梁萧长笑道:“九如大师当世神僧,佛法通天,岂能与尔等一般见识,派上个把徒弟也算瞧得起你们了。”花生听他的声音从寺内发出,心中奇怪,抬眼望去,梁萧戴着修罗面具,迎着如水晨光,盘坐在大雄宝殿的飞檐之上,晨风西来,吹得他长发狂舞。

龙牙、狮心二人的心神被花生吸住,梁萧如何上了房顶居然一无所知。龙牙神色数变,厉声道:“降魔九部何在?”九名红袍喇嘛应声出列,一般肥瘦,一般高矮,手持一式的金刚降魔杵。龙牙手指梁萧:“赶他下来!”

九人哄然应命,纵上房顶,将梁萧围在正中。大雄宝殿离地二丈有余,九人提了百斤兵器,纵跃而上,轻身功夫十分惊人,众喇嘛见状,齐齐喝了一声彩。

梁萧一手按腰,笑道:“龙牙,你当人多就厉害吗?”龙牙微一冷笑,朗声道:“假面人,你别张狂,你听这是什么?”举手一拍,忽听偏殿中传来小儿哭声,哭了一声,忽又止住。

哭声短促,梁萧却听出是赵,头脑一热,只觉心血上涌,高叫道:“八思巴,你堂堂帝师竟也干这等无耻勾当?”八思巴淡淡说道:“闲话少说,贫僧便在此处,你有能耐,不妨过来。”

梁萧不料他的算计如许周详,花晓霜没出声,想必也在殿内,一时方寸微乱,扬声道:“好,我便过来。”正要纵向偏殿,龙牙却冷笑道:“假面人,你要见那孩儿,先得过降魔众这关。”他微一狞笑,又道,“不过,交手之时,他们可以攻你,你却不得还手,若有一指加诸其身,那小孩只怕有些不妙。”

梁萧听他口气,心想八思巴抓住赵却不向忽必烈邀功,足见还不知儿身份,疑惑间,降魔众里一个黑脸喇嘛低声道:“假面人,这比斗不公平,你若害怕,大可认输。”梁萧冷冷道:“谁要认输?”黑脸喇嘛神色一变,喝道:“好,请接招。”金刚杵挟起凌厉劲风横扫而出。

梁萧错步让开,另一名喇嘛抢上一步,手中铁杵飘飘然点向他的后心,不防梁萧身形忽矮,人影俱没。当的一声,两支金刚杵撞在一起,溅起耀眼火星。

其他喇嘛见状,齐齐大喝,七道金光不分先后扫了过来。梁萧使开“十方步”,东一转,西一旋,蹿高伏低。九条金刚杵随他身形越使越快。快到极处,只见一道淡淡的青影在九道金光###没无端,形如一条飞蛇,游走于满天电光之间。忽听哗啦一声,一个喇嘛挥杵打空,击穿房顶,留下一个破洞。再斗两招,又有一名喇嘛收势不住将一根檩子击断。

狮心见梁萧已被困住,转身笑道:“小师父来得辛苦,狮心特意安排了一曲‘十六天魔舞’,专为小师父消闷解乏。”

第四十八章 同圆同缺 昆仑4祭我天罚 4

花生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好呀!”狮心见他满不在乎,暗暗惊异:“小和尚听说‘十六天魔舞’之名居然无动于衷?”微一沉吟,双手一拍,人群分出一条道路,走来二十七名绝色少女。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头戴唐帽,手持诸般器乐,余者均是梳云鬟,戴牙冠,挂云肩,束绶带,璎珞披肩,红绡坠地,手持昙花铜铃,面带媚容艳色。花生有生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只觉眼花缭乱,一时莫名所以。

众女依列站定,为首一名鹅蛋脸少女移步上前,欠身笑道:“小师父好呀!”花生面红心跳,忸怩道:“俺…俺很好。”那女子见他举止局促,寻思道:“狮心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了么?哼,对付一个不经事的小娃儿也须劳动十六天魔?”当下淡淡笑道:“小师父,你这可不对呀。我问你好,你就不问我好么?”花生一怔,忙点头道:“俺好你也好,大家都很好。”

众女瞧他呆傻神气,无不莞尔,鹅蛋脸女子笑道:“小师父,你说我好,我好在哪里?”花生瞅她一眼,低声道:“你好看。”众女都觉好笑。一名圆脸少女佯嗔道:“小师父太偏心啦,莲萼姊姊好看,我们就不好看?”

花生不解风情,面色涨紫,汗流浃背,一迭声道:“都好看,都好看。”一个细眉大眼的女子笑道:“这才像话,那小师叔你又评评理,谁更好看一些?”花生一愣,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但觉个个妙艳无方,难分轩轾,心头不觉生出迷乱。莲萼看得分明,忽而笑生双靥,手中铜铃轻摇,除了龙牙、狮心,众喇嘛各各后退,闭目盘坐,突然之间,偌大广场安静下来。

花生正觉奇怪,十一名乐女奏起曲子,真是吹声迤逦,弹声靡靡,响板悠然,令人生出非非之想。莲萼朱颜含笑,步走圆方,唱道:“十六天魔女,分行锦绣围。”歌声娇媚,勾人绮念。圆脸少女轻轻一笑,接口道:“千花织布障,百宝帖仙衣。”余韵未歇,细眉大眼的少女也唱:“回雪纷难定,行云不肯归。”

众女手成拈花之形,忽地齐声应和:“舞心挑转急,一一欲空飞。”伴随歌声,众女双臂起落,背翻莲掌,手势变化多端,恍若生出千手万臂,纤纤莲足挑转不定,若鹜鸟舒翼,盈盈欲飞。花生从未见过如斯妙舞,只看得眉飞色舞,心中生出无边喜乐。

莲萼见他眼神茫然,心知已入迷阵,心中得意,微微带笑。突然间,人群中发出一声吼叫,一名喇嘛跳了起来,双眼充血,手舞足蹈,向前急奔数步,忽又滴溜溜打了个转儿,口吐白沫瘫在地上。花生被这一扰,恍然惊醒,挠了挠头,讪讪道:“哎呀,俺几乎儿迷糊了?”

“十六天魔舞”歌舞共施能生极大魔力,定力稍逊就会神智错乱。喇嘛群中,除了几个顶尖儿的人物,其他人都要闭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但也有人不知好歹,张眼偷看,这一瞧顿被乐舞吸住心神、癫狂昏厥。花生自幼修练禅宗神通“大金刚神力”,禅定功夫极深,虽迷惑于一时,一听喇嘛咆哮立时醒转。众女见他一霎之间眸子又转清明,不由心中凛然,小觑之心尽去,举动更趋妖媚,或是娇嗔薄怒,或是巧笑嫣然,舞姿妖娆,宛若天魔幻形。花生瞧得神驰目眩,心头又生迷乱,忽听耳边一声沉喝:“花生,闭眼!”

这一声如雷霆贯耳,花生听出是梁萧呵斥,慌忙合眼。谁料双眼虽闭,靡靡之音仍是丝丝入耳,各种天魔妙姿随那乐声仍在脑海盘旋。也怪梁萧身处斗场,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闭眼却没叫他捂耳。花生心想:“捂了耳朵,岂不更好?”可转念又想,“梁萧只说闭眼,没说捂耳,俺若不听,一定挨骂。”

他听了一会儿,越觉心痒,终究按捺不住眯眼去瞧,这一瞧,便见众女目放奇光,身子柔若无骨,如蛇蚓般扭曲不定,幻化出许多前所未见、想象不到的奇妙姿态。花生但觉一股热血涌遍身心,脸上渐渐露出欢喜之色,手舞足蹈,伴随众女翩翩起舞。他自幼习武,体格柔韧,这一舞虽无赵飞燕之轻盈,但折腰衬腮、手挥目送之间却流露出几分杨玉环的绵软。

梁萧见花生陷入乐舞,不自禁连声长啸,身法越来越快。降魔九部见他似要突围而出,纷纷怒吼,金刚杵使得更为猛烈,砸得瓦砾四溅,木屑纷飞。突然间,梁萧足下在大梁上一顿,凌空拔起,高叫道:“都给我下去吧!”叫声出口,喀剌剌一声巨响,大雄宝殿陡然坍塌。

剧变横生,九个喇嘛无处立足,手舞足蹈伴着瓦砾纷纷坠下。原来金刚杵重逾百斤,驾驭费力,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难收势,是故梁萧有意加快身法,诱得他们一轮乱杵,砸得房顶千疮百孔,而后突然发难,顿足震断大梁。

他一招得手便如大鸟般越拔越高,飘飘然连画三个圆弧,一个大似一个,不待第三个圆弧画尽已在六丈高空,双袖忽振,势如轻絮一团,飘然垂直落下。龙牙、狮心齐齐抢上,隔在他与花生之间,防他出手救援。

梁萧眼看花生眉花眼笑,越舞越快,心知如此下去后果不堪想象。他忖度眼下形势,龙牙、狮心已难应付,更有八思巴虎视在侧,即便侥幸胜出,只怕花生已经神智错乱。刹那间,他心中连转数个念头,忽地大袖一卷,负手而立。

龙牙、狮心见他并无出手之意,均想:“这人不管同伴死活吗?”忽见梁萧屈指一弹,口唇微张,发出啾啾之声,初时细微莫辨,渐渐响亮如啸,直冲云霄。间中啾啾昂昂,韵律之奇特粗犷,众人均是闻所未闻,听了片刻,心中生出蓬勃生意。那十一名乐女被这啸声一扰,竟尔走音窜板,韵律大乱。

梁萧大袖拂出,啸声绵密如水,越发悠长,忽低沉,忽雄壮,忽而曲折如线,忽而凄厉如枪,往往于不可能处高升低落、横生奇变。那调子也越变越奇,非宫非商,不徵不羽,处处违背音乐常理。

“十六天魔舞”既为乐舞,随乐而舞,乐曲是其根本。这一套“天魔曲”纯以精神力量蛊惑敌手,对手定力越高,乐女的精神力越强。这些乐女自幼修练此曲,不但深明乐理抑且内功了得,加之管弦合奏,威力更增。此番对付花生原本未尽全力,可被这奇怪啸声一搅,纷纷逼出浑身解数,竭力与啸声相抗。殊不,“十六天魔曲”千锤百炼终是人类之音,梁萧口中的啸声却是出自大海长鲸,是鲸族经历亿万斯年悟出的天籁,与之相较,人籁自然落了下乘。

又过片时,众乐女渐感吃力,香汗如雨,罗衫浸湿,露出玲珑身段。众舞女也停住舞蹈,纷纷摇铃助阵,但二十七人联手仍是抵不住梁萧的怪啸。急管繁弦间,啸声忽如鹞鹰蹿入云中,拔出一个细若钢丝的高音。刹那间,铮铮数响,琵琶胡琴相继断弦。那啸声却悠悠乎乎在极高处盘旋数下,细细耍了个花腔,向上更拔几分,只听噼啪连声,龙笛箫管生出长长的裂纹。

“十六天魔舞”纯以精神制敌,一旦败落立时反噬其主。众女骑虎难下,唯有守着哀弦危柱苦苦支撑,再也没有余裕对付花生。花生禅心深厚,束缚一解,顿然清醒,定睛往场中一瞧,心中大为惊奇。

天魔女为啸声所趁,身不由主随之起舞,时而陀螺乱转,时而满地翻滚,要么抱成一团,扭腰摸臀,丑态百出,哪还称得上“天魔”二字?花生越瞧越觉滑稽,忍不住咧开大嘴,呵呵大笑。他这一笑,好比春风融雪,众女身上残存的精神力消失无踪,不禁神色惨变,口角溢血,一个个东倒西歪,瘫软于地。

花生大感惊讶,抢到莲萼身前欲要扶她起来,忽觉一道###掌风扑面扫来,他眼鼻酸热,扭身出拳。拳掌相交,龙牙挫退半步,只觉内腑滞涩,气机隐隐不畅。花生趁机搀扶天魔女,众女不想他如此好心,一时又惊又愧。

龙牙顾着换气无暇阻拦,眼睁睁地瞧着花生扶起诸女,心头惊怒:“这小和尚接了老衲一掌竟能若无其事?”梁萧大袖再拂,收了啸声,长声说道:“八思巴,你还有什么伎俩?”说着走向偏殿。

狮心一晃身拦在前面,嘻嘻笑道:“以檀越的本事,降魔九部算不了什么。适才老衲不过借题发挥瞧一瞧檀越的本事,但你想见帝师却没那么容易!”梁萧冷笑道:“我偏不信邪。”正要举步,忽见喇嘛都从腰间取下转经筒,信手摇来,嗡嗡乱转。倏忽间,百十圆筒脱出手柄,如群蜂出巢,迎面扑来。梁萧正待后退,圆筒忽又转回,咔嚓嵌回手柄。这一放一收虽是百名喇嘛同时施为,却整齐如一,更无半点撞击。狮心瞧着梁萧,嘴角似笑非笑,隐隐带有讥讽。

梁萧双目如电扫过人群,忽地发声大喝,身形拔起,只听嗡声大作,十多枚转经筒激射而来,劲风呼呼,刮得他长发竖起。梁萧一足点地,双掌一分,身如风车陡转,使出“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来。

“涡旋劲”是“碧海惊涛掌”的“六大奇劲”之一,合于水流漩涡之性,对手一经扫中势必下盘虚浮,身随之转,只消功力稍弱,不转到口吐白沫决不罢休。转经筒被这奇门掌力一带,不但不撞梁萧反如众星捧月一般绕着他呼呼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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