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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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萧略一沉默,冲土坟拜了三拜。阿雪看到,也跟着跪下,拜了三拜。梁萧奇道:“你拜什么?”阿雪道:“你是我哥哥啊!”梁萧心道:“是了,我的长辈,也是她的长辈了。”

祭拜已毕,四人入观。玄音观以茅草做顶,不大不小约有两进。前面一间,挂了一张老君骑牛图,年代已久,色泽脱落。左右有厢房两间,后进是书斋。阿雪与哑儿同住一间厢房,梁萧则宿在书斋。

用过斋饭,梁萧十分无聊,翻看书籍,发现了不少父亲的笔迹,当真又惊又喜。原来,梁文靖少时常来观中读书,又爱在书里写写画画。梁萧一路看去,其言天真笨拙,如“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上批“勿要上当,拿住此贼痛打”;读到“硕人之宽”,又批:“如此健壮女子,与冯家六婶相类”;读到“父慈子孝”,却写道:“正午时分,父亲痛击我臀”。如此类似,不一而足。梁萧好笑之余,又添伤感,时哭时笑,难以自已。

他看到半夜,心潮澎湃,了无睡意,于是起身踱步。走了片刻,忽听远处传来断续的箫声,调子凄凉,枯人心血,摧人肝肠。

梁萧被箫声触动心事,披衣出门。才一出门,箫声忽止,唯有习习清风,拂过耳畔。他穿过松林,四顾无人,便在玄音坟前站住,想起母亲惨别,父亲枉死的情形,不由得悲愤难抑,又想到柳莺莺,更生出无边的恨意。回想起那“穿心七式”,拔出剑来,使了几招,大觉无趣。想起楚仙流的话,抬起头来,只见夜空爽朗,繁星明灭。

梁萧目视诸天斗数,心头一动:“楚仙流说剑道不是杀人,而是养心,我的心在那儿呢?”刹那间,他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被这念头震了一下,梁萧望着满天星斗,无穷剑意涌上心来。一时间,他剑若飘风吹雪,挥洒开来,走龙蛇,飞矫电,仰刺北斗,斜引参商,精光点点,与漫天星斗上下辉映。使到得意处,胸中郁积之气化入剑中,剑光如斗转星移,日月盈缩,处处暗合天文数理。

梁萧一任性情,将这路剑使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消尽胸中块垒,收光罢影,微微喘息。这时忽听得有人拍手赞道:“好剑法!”梁萧举目一看,了情手持一支斑竹洞箫,悄然凝立前方。

梁萧收剑入鞘,拱手笑道:“原来是道长的箫声。吹得凄凄惨惨,愁杀人呢!”了情笑道:“贫道信口乱吹,扰施主清梦了。”梁萧笑道:“左右我也睡不着。我叫梁萧,道长叫我姓名吧,施主来施主去,叫得我浑身不自在。”

了情莞尔道:“好!我托个大,叫你梁萧!”微微一顿,“方才你的剑法似乎蕴藏天文。”梁萧惊道:“道长好眼力!”了情笑道:“谁教你的?”梁萧苦笑道:“没人教我,我心血来潮,自己乱想出来的。”了情讶道:“这剑法是你自创的?”梁萧道:“前段日子我被困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唯以钻研天文为乐。刚才瞧着天上星图,忽有所悟,胡乱使了几剑。”

了情笑道:“你小小年纪,能悟通天象,新创剑法,真是不容易。嗯,是了,这路剑法参星御斗,效天之行,叫做天行剑法好么?”梁萧笑道:“道长抬举人了,这点微薄伎俩,怎当得起‘天行’两字。”了情道:“别自谦,你于剑理知之甚少,故而有心无力。若明白绝顶的剑理,世间万物皆可入剑,又何止于区区天文?”梁萧听得神往,问道:“说到绝顶,楚仙流的剑法算不算绝顶?”

了情笑道:“你认得他?嗯,以剑法而论,楚仙流也算是顶尖儿的人物了。”梁萧道:“道长与他斗剑,谁更厉害?”了情微微笑道:“贫道萤烛之光,如何能同皓月争辉?”梁萧大不服气,抗声道:“道长何必谦逊!”了情摇头道:“不是谦逊,楚仙流剑术超绝,为人洒落。剑法人品,都担得起‘皓月当空’四字。”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只不过,月华虽浓,却总不及太阳光炽烈。”梁萧笑道:“是了,楚仙流号称天下第二剑,不知谁是第一剑?”了情默然不答,目光投向极远处。梁萧循她目光望去,云开雾霁,弦月如弓,照得山崖上下皆白。

过得良久,了情悠悠说道:“当今论及剑之一物,有两人堪称宗师。一位名叫欧龙子,乃是铸剑的宗师。此人有个怪癖,铸一剑必毁一剑。”

梁萧奇道:“铸便铸了,何以要毁?”了情笑道:“欧龙子自言:非天下第一利器不铸。天下之剑,能入前三甲者,莫不是他一手铸出。故而他不能超越先铸之剑,绝不动手再铸,只要铸出一剑,必是天下第一。而后,这位欧先生也必定千方百计将先前所铸的剑毁去。”了情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因他自负一代宗师,绝不会铸出一柄‘天下第二剑’!”

梁萧笑道:“这人有趣。遇上了也让他帮我铸把剑。”了情摇头道:“欧龙子绝迹江湖多年了。”梁萧一怔,叹道:“可惜。”了情笑道:“也莫泄气,万事皆有缘法,若有缘,必能遇上。至于另一个人,却是用剑的大宗师。此人文武双全、学究天人,可惜一生多舛,习文时直笔犯禁,屡考不中,沦为官府小吏。他混得潦倒,却热心时务,上书朝廷,针砭时弊。结果触怒权贵,严刑拷打,流配三千里,家资尽被抄没;父母也遭差人殴辱,相继病死。”说到这儿,了情悠悠一叹,忽地沉默下来。

梁萧想到身世,大生同情,点头说:“这人有胆识,怪只怪王八蛋朝廷太不像话。”了情摇头道:“这与胆识无关,他是天生的偏激,认准一个死理,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十七岁之前,他对圣人之言、儒家之教推崇备至,谈吐必然孔孟,做事必然方正,只恐皇帝不若尧舜,大臣不如契稷,所以才做出这种顾前不顾后的傻事。不料一腔赤忱遭此厄运,他一怒之下,又犯偏激,从天南转到地北,在天地间削发明誓:今生今世,就算天崩地塌,也不理江山社稷之事。自此远离庙堂,弃文修武。只不过,他也确是奇才,忽忽六七年间,竟成一代高手。”

梁萧听到这里,赞道:“痛快,大丈夫正该如此。不知他后来报仇没有?换了是我,揪住那些皇帝权贵,一刀一个杀了干净。”了情为人恬淡,听了这话,大皱眉头:“你这孩子,怎么比他还要偏激?”

梁萧道:“这算哪门子偏激。我妈常说,做人不能吃亏。这是人之常情。”又问,“了情道长,那人是用剑的大宗师,他的剑法一定有独到之处。”

了情笑道:“说到独到,一言难尽。你能从天文中悟剑,料来也通数理。所谓夏有《连山》,商有《归藏》,周有《周易》,这三本书均是探究宇宙之微的奇书。《连山》粗陋,颇不足论;《周易》屡得圣人批注,流传最广,可是‘亢龙有悔’,有失自然本色…”她说到这里,一皱眉道,“我兴许说深了,梁萧,你知道这三部书的来历吗?”

梁萧笑道:“我听说过。上古时大禹治水得到老天爷帮助,虬龙背了图从黄河里冒出来,王八衔了本书从洛水中钻出来。”了情皱眉道:“那不是王八,那是神兽玄鼋!”梁萧笑道:“王八也好,玄鼋也好,左右都是一个样子。又不多长一个乌龟壳子。”

了情心想:“这孩子真顽皮,说个故事也东拉西扯。”又问:“后来呢?”梁萧听出她有考考自己的意思,笑了笑,说道:“后来那图被世人唤作河图,书叫洛书。大禹凭河图洛书指划江山、疏理百川,平定九州洪水,赢得天下太平。他晚年闲来无事,在河图中加上了治水体悟,写出一部《连山》,意即‘水山相连’,以示不忘治水。”说到这儿,惊觉自己有卖弄之嫌,于是住口不说。

了情笑道:“说得好啊,怎么不说啦?”梁萧笑道:“惭愧,道长定要我班门弄斧,我也就厚着脸再说两句。却说又过了几年,大禹虽然很了不起,还是两腿儿一蹬…”了情怪道:“何谓两腿儿一蹬?”梁萧道:“死了呗!”

第二十五章 万物归藏 4

了情叹了口气,苦笑道:“梁萧啊,大禹为民造福,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咱们应该敬重他些。”梁萧不好跟她顽皮,只得笑道:“是,是。大英雄大禹去世,他的儿子小英雄夏启做了夏朝的皇帝,把那本《连山》奉为神书,作为占卜凶吉的依据。夏启之后又过了许多年,又出了个大英雄商汤,灭了夏朝,建立商朝。《连山》落入商朝宰相伊尹之手。这伊尹也是个聪明人,他花了许多功夫,对《连山》增删整理,写出了一本《归藏》。‘归藏’的意思是‘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足见伊尹对这本书十分自负,后代的商王,都以它勘定祸福。”

他说到这儿,但觉世事倏忽,兴亡难知,不由叹道:“可惜‘祸福天注定,从来不由人’,无论《归藏》怎么了不起,过了好些年,商朝也快完了。那时天下乱纷纷的,商纣王火烧了屁股,四处抓捕对头。他怕周国的诸侯姬昌谋反,把他关在了一个叫羌里的地方。这姬昌也是个聪明人,他在监牢里百无聊赖,穷究《归藏》一书,突发妙想,写出了大名鼎鼎的《周易》。至此,易数得以圆满,其中的智慧光照千古。所以说,这三部书名目有异,实则一气贯之。”说到这儿,梁萧一敲脑门,“说到这儿,了情道长,我不明白了。这三部书中,若论精奥完备,公认《周易》第一。听道长的意思,却是《周易》不如《归藏》了。”

了情道:“若论登峰造极,自然当数《周易》了。古今学易者如过江之鲫,解注之书汗牛充栋。只不过,学者们只凭一己好恶,胡批乱注,闹得一本《周易》酸气冲天。殊不知易理源自天地,性任自然。唉,天长日久,好好一本《周易》,竟被一群腐儒弄得不伦不类、四分五裂了。”

梁萧深有体会,拍手赞道:“道长这话说得精到。”了情摇头说:“这些话不是贫道说的,而是出自那位大宗师。他说《归藏》继往开来,已得卦象三昧,故而取其精髓,揉和武功妙诣,在而立之年创出了一门剑法,名为‘归藏剑’。”

梁萧脱口道:“归藏剑?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了情听他一语道破剑法微义,欣然笑道:“不错,归藏剑有八剑道,分为乾、坤、巽、坎、离、艮、兑、震,依《归藏》之理交相生衍,幻化天地万象。梁萧你瞧,这便是乾剑道。”说罢撤出竹萧,在梁萧面前一招一式地演示起“乾剑道”。“乾”者天也,剑势高远,如万古云霄,空灵无极。

梁萧看了两招,心中透亮:“了情道长费这许多唇舌,竟是要指点我的剑术。但她何不言明,偏要绕了这许多弯子?”归藏剑着实妙不可言,一经使出,他的双眼顿被牢牢吸住,不忍离开。

“乾剑道”包容天象,与“天行剑法”庶几相近,变化之繁,犹有过之。前后八十一个“大剑势”,每个“大剑势”又包容八十一个“中剑势”,每个“中剑势”又包括八十一个“小剑势”,环环相套,生生不穷。

了情口说手比,花了一个时辰,才将一整套“乾剑道”演完,说道:“梁萧,你瞧明白了吗?”梁萧点头说:“大体明白了。”了情听得一愣,“乾剑道”变化繁复,为诸剑之首,不信道:“好啊,你使出来给我瞧瞧。”

梁萧默默理了一下思绪,撒开长剑,兔起鹘落,将“乾剑道”从头至尾地逐招使来。了情越看越吃惊,梁萧使得不快,可是进退趋节,挥洒自若,剑招间起承转合,丝毫不爽。梁萧一遍使完,停身问道:“小子使得对么?”

了情呆了一会儿,摇头说:“真如做梦呢!那位大宗师见了你,也必定很喜欢。”梁萧心中得意,笑嘻嘻地说:“道长过奖,许多变化我也记不分明了!”了情失笑道:“你若全部记下,岂不成了神仙?我自忖不笨,但学这‘乾剑道’,足足花了六天。”她心绪激动,忘了自称“贫道”,与梁萧你我相称。

其实,“乾剑道”招式繁复,义理却不出“古算术”的藩篱。梁萧通晓算学,关节处并非死记,也凭数理推演,他见了情面带喜色,说道:“道长传授如此剑法,小子无功受禄,心中难安!”

了情微微一笑,说道:“也难怪你疑惑。当年那位大宗师授我剑法时曾说,归藏剑奥妙无方,领悟者万中无一。贫道若得良材美质,不妨代为传授,否则剑法失传,反而不美。哑儿学了几招,限于天资悟性,十成剑法发挥不了三成。我见你自创剑法,聪颖过人,便想试你一试,如今看来,贫道还是走了眼!”

梁萧得她看重,胸中热血滚沸,朗声道:“既然这样,道长便是梁萧的师父,请受我一拜!”他纵然骄傲,也知了情传授这路剑法,乃是给了天大的好处,感激之余,兴起拜师念头。正要跪下,了情伸出双手,将他扶住。梁萧只觉一股柔劲涌来,沛沛洋洋,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能耐,禁不住随她搀扶起身,心中好不吃惊。

了情防他再拜,双手并不收回,半笑半嗔地说:“胡闹,我一个女道士,收什么男徒弟?”梁萧对女师男徒本无所谓,但见了情在意,也只好罢了。了情瞧他一眼,笑道:“剑法出自那位大宗师,贫道不过代为传授。你若有心,来日遇上,拜他为师最好!”

梁萧知她故意留下余地,好叫自己拜那位大剑客为师,心中更加感激,拱手说:“道长不收梁萧,授艺之恩,梁萧终身不忘。”

了情笑笑,让他将疑惑说出,逐一为他解说。乾剑道的心法并非全是数术,也有不少武学。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待到星汉西流,梁萧已将“乾剑道”的心法领悟了三四层。正待再学,了情见他一宿未眠,怕他次日精力不济,便催他回去休息。

梁萧心绪激动,回到床上反侧难安,好容易睡了两个时辰,就起床抱剑出门。此时天已大亮,忽听剑风呼啸,抬眼看去,哑儿正在松林里练剑,起落进退,疾若闪电,一把短剑寒光四溢,森森剑气激得松针乱飞。阿雪在一边观看,一见梁萧,招呼道:“哥哥,快来,哑儿的剑法真厉害。”

梁萧皱眉道:“阿雪,你不知好歹,偷看他人练剑可不对。”阿雪颇是委屈,低头说:“可是哑儿让我看的。”哑儿也跑上来,板着俏脸,拿剑指着梁萧。阿雪忙说:“你别动手,他不是骂我!”

哑儿看她一眼,又冲梁萧扁了扁嘴,慢慢放下短剑。梁萧“咦”了一声,笑道:“好呀,阿雪你什么时候跟她狼狈为奸,一个鼻孔出气?”阿雪挽住哑儿的手,笑道:“哥哥你不知道,哑儿面冷心热…”哑儿忽地伸手拧她一下,阿雪疼叫出声,哑儿跳开,自个儿舞剑去了。

阿雪嘻嘻直笑。梁萧奇道:“出了什么事?”阿雪道:“昨晚我和哑儿住在一屋,但又不懂手语,正不知怎么好。哑儿忽地用纸写字,问我叫啥名字。就这么着,我们笔谈了一宿,纸写完了,哑儿就写在我手心,写了又抹。哥哥你想不到吧,哑儿看上去冷冷的,心却很好。”

梁萧微微一笑,转眼望去,哑儿剑法变幻莫测,偶尔也使一招“乾剑道”,不由心痒难忍,纵身上前,叫声:“看招!”长剑一挥,正是“乾剑道”的招数。

他忽然使出这路剑法,哑儿瞪眼垂剑,忘了抵挡,梁萧长剑及胸,她才缓过神来。阿雪失声叫道:“哥哥…”叫声未落,梁萧笑笑,举剑在哑儿肩头拍了拍,嘲讽道:“你不会还手么?”

哑儿俏脸一沉,回剑刺出,梁萧有心练招,也以“乾剑道”抵挡。但他初学乍练,十分生疏,数招不到,被哑儿一剑拍中手腕,痛彻入骨。梁萧龇牙骂道:“小牛鼻子…”不料左颊又挨一记,疼得他嘴也歪了。

两人拆了二十来招,梁萧一心练剑,始终以“乾剑道”迎敌。结果只听噼啪声不绝于耳,哑儿拿宝剑当荆条,一手叉腰,摆出三娘教子的架势,横抽竖批,打得分外开心。

阿雪虽知她不会刺伤梁萧,也瞧得心惊肉跳,连叫“罢了”。了情听了叫声,出门一看,大大皱起眉头。

梁萧连挨了十多下,浑身火辣辣生痛,猛地失去耐性,骂道:“让你牛鼻子再打!”把剑一丢,猛扑上去,正要以死相拼,忽听了情叫道:“慢着!”

梁萧看到了情,微觉尴尬,心想:“糟糕,只顾着骂‘牛鼻子’,不防连了情道长也骂了。”不觉脸颊发烫。了情叹道:“哑儿,我教了他几招剑法,你陪他练练,点到即止,不许趁机打人。”哑儿连连摇头。了情皱眉道:“你这孩子,又闹什么别扭。”哑儿望了梁萧一眼,忽用剑尖在地上写出一行字:“小贼讨厌死了,我才不陪他练剑。”

梁萧面色刷白,怒道:“你不肯就罢了。我才不稀罕!”说完挥袖就走,阿雪跟着追出。梁萧怒气冲天,只顾发足狂奔,片刻工夫,走得不见了踪影,阿雪叫了两声,眼圈倏地红了。

了情满心气恼,想要斥责哑儿两句,终究面软心慈,又知这徒弟天生哑疾,心性不同常人,倘若言语重些,只怕闹出事端。想来思去,只好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暗暗发愁。

第二十六章 白梅含香

梁萧一气奔出老远,坐在一块石头上,心想:“小哑巴分明嫉妒我,怕我学了剑法,打她个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练剑,谁稀罕么?”想到这儿,仰望前方路径,曲折幽深,直通山顶,不由动念:“山顶上必然人烟稀少,我先上去练好剑法,再找小哑巴比剑,杀她个落花流水。”

想着展开轻身功夫,一路攀上,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接近东峰。遥见一座八角小亭,搁在一块岩石上方,亭角伸出悬崖,状若飞鹰。亭旁一块石碑,大书对弈亭三字,字旁有注:“宋太祖输华山处”。

梁萧少时听父亲说过,宋太祖赵匡胤没做皇帝时,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陈抟。陈抟未卜先知,心知这红脸小子来日贵不可言,便拉他下棋,并以华山赌注,说好赵匡胤输了,来日做了皇帝,就免去华山的赋税。赵匡胤连输三盘,结果输了华山。

梁萧想象当日赵匡胤输了棋的倒霉样,暗觉好笑。走入亭中,见有石桌一方,上刻纵横棋盘,两角各有棋子一盅,盘上也摆放黑白棋子,似为一局未完残局。不由心想:“此地似有人来,棋子怎也不收拾干净?”他不通棋道,但见黑棋白子左右相围,斗得激烈,但激烈在何处,他却说不上来。

忽觉背后有人注视,梁萧心头一凛,回头喝道:“谁?”身后空旷,寥无人迹。不由心想:“疑心生暗鬼么?嗯,上山徒耗时光,这里地势平坦,又没人看,正好练剑。”取出宝剑纵跃刺击,练起“乾剑道”来。练了一会儿,转身之际,忽觉颈后微微湿热,似有呼吸吐气,他汗毛陡竖,回手一捞,手掌过处,空空如也。

梁萧略一沉思,掉过身子,背朝东方。这时午时未到,阳光自东向西照来,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萧低头细看,地上除了自家影子,还有一条人影,儒巾长衫,身形颀长。

梁萧心头剧震,厉叫:“谁?”那人见他看出端倪,笑道:“我乃罔两。”“罔两”一语出自《庄子·齐物》,指的是影子的影子。梁萧不知这两字的出处,脱口骂道:“什么王娘?我还是李爹呢!”李你谐音,他恼恨那人戏弄,趁机占他便宜。

那人大觉气恼,骂道:“小子不学无术,该打!”伸手一记,打中梁萧屁股。梁萧臀上如被火烧,暴跳如雷,看准人影方位,反手就是一剑。那人嗤嗤一笑,人随剑走,始终不离梁萧身后。

梁萧左右开弓,剑刺手抓,好似狗儿咬尾巴,哪里够得着。惊怒之余,翻滚后刺,凌空飞劈,诸般法子使过,屁也没摸着一个,每每站定,又听那人嗤嗤发笑。

梁萧怒意渐去,惧意横生:“这人身法邪乎,莫非不是人,是山里的精魅?”想到这儿,脊梁上蹿起一股寒意,几乎想要拔腿逃走。可转念一想,若连对手的面目也没看见,岂非太过无能。他眼珠一转,忽地纵出数丈,站在对弈亭后的岩石边缘,背对悬崖,心想:“瞧你这次站哪儿?”

忽听那人笑道:“这招也不管用!”梁萧大惊:“哎呀,他真是鬼么?咦,别忙,我还没退尽,后面还有余地?”他心知转身观看,那人定又转到身后,也不转身,反手佯刺一剑,吸引对方眼神,跟着后退一步。对方若是人类,势必站立不住,翻到梁萧前方,若不闪避,必被挤下悬崖。

哪知右足跨出,一脚踏空,梁萧心叫不好,左足欲要稳住,不料石上生苔,滑溜异常,一时站立不住,向着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难道是跳崖的冤鬼找替身…”念头还没转完,手腕被人一把扣住,整个人悬在半空。梁萧惊魂未定,举目一望,一个儒生冲他微笑。儒生年约四旬,须发蓬乱,五官十分清瘦,眸子湛然有神。他的左手攥着梁萧,右手攀着上方的岩石,五指陷入苍苔,好似生铁浇铸。

梁萧瞧他是人类,心中稍安,想到戏弄之事,正想叫骂几声,下方一阵风起,山高风大,梁萧恍如秋千晃荡,心子也提到嗓子眼上。儒生哈哈一笑,手臂迎风一振,喝声:“上去!”

梁萧耳边风响,腾云驾雾般翻上崖顶,还没落地,儒生后发先至,翻身飘落。梁萧又气恼,又是骇服:“这人是何方神圣?”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浑小子,赌气不是这样赌的。落下去,只怕摔得连罔两…哈哈,连影子也没有了。”梁萧怒道:“你还有脸说,都怪你装神弄鬼,我没招惹你,你干吗来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这儿下棋,谁叫你来扰我?”梁萧啐道:“你一个人下个鬼棋?再说我上山时又没见你。”儒生两眼一翻,冷笑道:“我就爱一个人下棋,怎么着啦?你上山时脚步太响,扰人清静,害我忘了下一步的走法!我不作弄你,还有天理吗?”

梁萧不通棋道,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一时竟被唬住,便道:“好,我不扰你下棋了,我上山顶。”儒生道:“那也不行。华山一条路,你待会儿下山,我正想到紧要处,岂不又被你打扰了?”梁萧怒火陡起,但想终是自己不对,忍气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梁萧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坏书生要我怎么样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这样好了,你乖乖呆在这里,一动也不许动,待我想起棋路,才许离开。记住不能乱动,若有声响,又会扰了我的思绪,害我从头想起。”梁萧怒道:“这叫什么话?你十天想不起来,我岂不要等你十天;一辈子想不起,我岂不要等你一辈子!”

儒生笑道:“不错!你不答应?”梁萧气道:“当然不答应。”儒生道:“那我只有用强了。”作势动手,梁萧急退两步,手捏剑诀,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着一动不动,站个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转睛,盯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笑得满嘴胡须颤个不停。梁萧诧道:“你笑什么?”儒生也不理他,前仰后合,只是狂笑,一手按腰,一手指着梁萧:“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萧怒道:“我怎么笨了?”儒生笑道:“我胡说八道,你也信么?天下哪有这种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

梁萧哭笑不得,搔头想:“我也真笨,这些浑话一拆就穿,我却当真了?哼,这坏书生从头到尾都在作弄人?”儒生好似一辈子也没笑过,狂笑了一会儿,忽然抓起石桌上的围棋子,一边大笑,一边脱手扔出。只听嗤嗤声不绝于耳,棋子打在壁上,嵌入一寸来深,梁萧瞧得两眼瞪圆,心中无比震惊。

儒生扔罢棋子,忽又暴怒起来了,狠狠瞪着梁萧,厉声道:“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他双眼神光暴涨,森然若长枪大戟,似要将人刺穿。

梁萧不禁倒退半步,握紧宝剑,胸口窒闷难言,竟似喘不过气。儒生目光一黯,忽又柔和起来,终于叹了口气,对梁萧招手道:“小娃儿,你过来。”梁萧心神稍定,“呸”了一声,道:“你叫我小娃儿,你才多大。”儒生笑道:“你瞧我面嫩?嘿,论年纪,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梁萧道:“你又想作弄人?”儒生素性懒散,也不解释,微笑说:“你才练的剑法谁教你的?”梁萧说:“了情道长!”儒生双眉一扬,笑道:“了情?好个了情!”

梁萧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认得她?”儒生摇头道:“不认得,你这路剑法我却认识。”梁萧一惊,又听儒生道:“小家伙,你再从头到尾使给我瞧瞧。”梁萧说:“你想得美,我这归藏剑是天下第一的剑法,怎么能给你看到?哼,你鬼鬼祟祟,原来是想偷看我的剑法?幸亏我发现得早,几乎就被你得逞了。”

儒生大皱眉头,骂道:“臭小子胡吹大气。”身形一晃,拔起两丈有余,足尖在山壁一撑,忽又拔起两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动,悠悠飘落在地。这份轻功一露,梁萧目定口呆。

儒生笑道:“你说归藏剑天下第一?哼,我用这枝梅花与你交手,你若能将枝上的花儿击落一瓣,就算你赢!”时已深秋,可是山高风寒,梅花已然结出细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莹润润十分光艳。

梁萧受人小看,心头作恼,大声说:“好,你说的。”剑光一寒,电掣刺出。儒生手中白梅跟着拂出,剑梅交错,蓓蕾被剑风激得簌簌发抖。儒生手腕忽转,梅枝自梁萧的手腕上拂过。花蕾虽说柔嫩,但经儒生的雄浑内劲透入,仍叫他脉门酸软。

梁萧反手急削,梅枝远远引开,忽又自左拂来,在他面颊上留下一片露水。幸是花骨朵儿,若是宝剑,梁萧的脑袋就此搬家。他心中惊乱,急忙挥剑护身。

进进退退拆了五十多招,梁萧使尽全力,也没击落一朵蓓蕾,反被儒生趁时抵隙,屡屡戏弄。又斗几招,白梅忽地一斜,绕到梁萧身后,在他后颈窝里挠了一下。梁萧又麻又痒,“咯”地笑出声来。这一笑间,他心念电闪:“哎哟,方才这一剑,若我以‘秋高云淡势’向左虚应,以‘上穷碧落势’挥剑北指,穷酸是万万转不到我的身后;再以‘八面转斗势’防身,以‘万古一羽势’反击,哪有不胜的道理?梁萧你这蠢材,怎么就想不到?”

他追忆前面招数,明白了许多“乾剑道”的妙谛,兴致一起,恼恨全消,心神尽被那枝千奇百幻的白梅花吸住。只想如何虚招诱敌,如何实招进击,如何奇正互生、虚实相应,又如何攻中带守,防其偷袭。心手相应,生出许多奇特变化。

又斗数招,儒生足不抬,手不动,倒退两丈。梁萧一剑落空,正待追击,忽听那人笑道:“什么归藏剑,狗屁不通。穷酸肚皮饿啦,吃饭去了!你不服,明天再来。”他将梅花一扔,趿着一双破鞋,踢踏踢踏转过山梁走了。

梁萧正斗在兴头上,对手说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他握着宝剑,恼羞成怒:“了情道长教的剑法很好,只是我习练未精。哼,这人小看归藏剑,我非用这路剑法打败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将悟出的妙处回想了一遍,又比划半晌,忽觉肚中咕咕作响,这才返回玄音观用饭。

到了观外,哑儿正在看书,见他回来,小嘴一扁。梁萧心中气恼,径自入观。阿雪下山买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见梁萧回来,甚是欢喜,摆好桌子,张罗开饭。了情不好奢华,眼见菜肴甚多,便说:“阿雪啊,弄这么多,吃得完吗?”梁萧笑道:“不多不多,道长你看我吃。”

他跟儒生苦斗半日,消耗极大,风卷残云,把饭菜扫去大半。阿雪见他吃得高兴,心里甜滋滋的,不时给他拈菜添饭。哑儿口不能言,心中却暗骂梁萧饭桶。

用过饭,已是傍晚,梁萧走到悬崖边,遥望山下稀落灯火,想起白天与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抽剑又练起来。练了一会儿,忽听了情笑道:“梁萧啊,你一天就明白了这么多。”梁萧转身笑道:“了情道长好。”

了情默默看他一会儿,摇头叹道:“你这孩子真是奇才,好吧,贫道也不能慢腾腾的,来,坐这里来。”拣了一块大石坐下,梁萧站在一边。了情手说手比,在凛冽山风中,传授心法口诀。梁萧凝神倾听,与白日斗剑的情形两相对照,时有灵感妙悟,听得眉飞色舞,欢喜得无以复加。

这么一教一学,说到明月中天,了情才催促梁萧回去睡觉。

第二十六章 白梅含香 2

梁萧休息一夜,次日用过早饭,又到对弈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见了他也不多说,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与他拆招。梁萧虽有精进,那儒生却更加厉害。拆了数百招,梁萧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饭,撒手走了。

梁萧气恼万分,心想再拆数招,就能削落梅花,可儒生要走,也拿他没法。转念再想,今日又领悟了不少精义,于是拿起长剑,一招一式地揣摩起来。

夜里梁萧返回道观,了情见他精进神速,惊喜之余,暗生疑窦,便问他白日去了哪里。梁萧大是羞惭,心想:“我胜不了那儒生,又怎能和了情道长交代?”于是只说觅地练剑。了情胸中霁月光风,没料到这少年的争胜之心,于是也不再问,继续传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萧又与儒生斗剑,他每强一分,儒生也强一分,总不让他打落梅花。斗到午时,梁萧又怏怏而回。他性情坚韧,这时一颗心放在归藏剑上,做梦也与那儒生论剑。梦境所及,呼呼呵呵,手舞足蹈,几次用力过猛,摔下床来,揉眼一瞧,明月皎皎,还在天上。

了情见他悟性惊人,马不停蹄将“乾剑道”心法讲完,又讲坤、艮、兑、坎、离、巽、震七大剑道。

八卦中,“坤”卦为大地,“坤剑道”沉浑厚重,是极厉害的防守剑术。“艮”卦为山岳,是以“艮剑道”雍穆雄奇。这一路剑法很少独用,多与“兑剑道”合使,兑为沼泽,山泽相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敌于无形。“坎”为天下之水,“坎剑道”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路剑法极得“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妙谛,堪称归藏剑中最厉害的剑术。“离剑道”为火象,霸气十足,无所遮拦,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势不可挡。了情性子平和,说到这路剑法时不以为然,梁萧却十分喜欢,学来也最用心。

“离剑道”教完,便是“巽剑道”。巽者风也,风乃宇宙之气,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巽剑道”变化多端,为归藏剑之最。轻柔时有扬花拂柳、回陵冲穴之妙;癫狂起来,则有蹶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后一路是“震剑道”,“震”为雷霆霹雳,雷霆万钧,一瞬即逝。这路剑法也只有一招,不出则已,出则无坚不摧。

这天,了情传完“震剑道”,吩咐梁萧将“八剑道”从头到尾使上一遍。梁萧依言使完,见了情呆然不语,心中甚奇,问道:“了情道长,我使错了?”了情还过神来,摇头说:“你使得一点不错,唉,真像是剑仙附身一样。奇怪了,为何精进得这么迅速?别说我讲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学会,我没说到的地方,你也居然无师自通了。”一时皱着眉头,好生不解。

梁萧心叫惭愧:“多亏那个儒生,若非他天天与我斗剑,我万不能领悟这么多妙处。如今梅花将凋,我却未能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样的本事,才称得上剑仙…”正在胡思乱想,忽听了情道:“不过,梁萧,你若以为这八剑道便是归藏剑,那便大错特错了。”

梁萧吃惊道:“难道归藏剑还不止于此?”了情摇头说:“八剑道貌似厉害,也不过是归藏剑的根本。你既然聪明,可知其理?”

梁萧一怔,无言以对。了情抚着手中竹萧,笑道:“梁萧,这一根竹箫,很容易折断;如果八根捆在一起,你能一下子折断么?”梁萧道:“用尽全力,也能折断。”

了情微微一笑,说道:“六十四根捆一起呢?”梁萧一愣:“那就决计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剑道也不是各自分离的竹箫,而是以《归藏》中的先天易理捆起来的。再打个比方,八大剑道,就如宫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单一听来十分乏味,一经乐师调和,便可绕梁三日,令人不知肉味。”

梁萧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懂了,‘乾’卦与‘坤’卦相合,乾上坤下便成天地‘泰’卦,坤上乾下则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来,无异变出‘泰剑道’与‘否剑道’,若泰否两卦相交,又成新卦,这么循环衍化,便可无穷无尽。”

了情沉默一下,叹道:“梁萧啊,跟你说话真省事呢。许多话,起一个头,你就全明白了。”梁萧笑道:“都是道长教导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孩儿,怎么变成马屁精啦?”话一出口,忽觉不妥。她日日跟梁萧说话,受他感染,言谈间竟也少了许多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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