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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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萧东逛西转,直到红日平西,翻了二十多本书,却没一本看得明白。他心头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烧了这一屋子怪书。悻悻返回住处,生了一宿闷气,次日又去翻阅。这次运气更坏,所寻的书更为艰深,别说内容,文字也不认得一个。

这么过了十多天,梁萧两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但想到父母仇恨,又拼命死看。他哪知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学宗师、算学大家生平心血所积,以这些大数家的造诣,传世的学问莫不奇难艰深,众所周知的东西,反而不会细说。好比一座座悬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萧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顶尖儿,却不知怎么上去。

又过了几天,梁萧终于摸出些门道,他专拣最破最旧的书出来,直觉这些书应该比新书易解。虽不尽然,但他挑出的古书中,确有不少是算学的根基。只是这些书籍越古老,文字也就越古奥,多有古篆金文。梁萧自小不爱读书,只勉强认得几个字,又如何看得懂这些古文?可他向来自负,别人不教,他也耻于求人。硬看了一个多月,装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怪字怪图,但要他说出涵义,却又一个也说不上来。

这日,梁萧看了半天书,心灰意冷,望着穹顶发呆,隐约听到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却是花晓霜。花晓霜见他双颊深陷,两眼无神,头发乱糟糟的,不由心中一酸,握住他的手颤声说:“萧哥哥,你病了么?”伸手探他额头,并不烫手,始才放下心来,“好久都不见你了,昨天听梅影姐姐说你在天元阁,人家专程来瞧,可叫了好几声,你也不理!”梁萧“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书。花晓霜见他神情冷淡,好生没趣,便傍着他坐下,瞧了瞧书上文图,恍然道:“萧哥哥,你在看《九宫注疏》?”

梁萧应声一颤,抬眼问:“晓霜,你看得懂?”花晓霜点头说:“以前学过一些,可我脑子太笨,不大会算,所以上次在‘两仪幻尘阵’就出了岔子。”她微露羞赧,笑了笑,“说起算术,天机宫里,奶奶最厉害了。”

梁萧想了想,指着第一页的图形问:“这只乌龟是什么?”花晓霜道:“这是九宫图,又叫洛书。传说中黄龙负图,出于黄河;神龟驮书,出于洛水,前者称之为河图,后者就是洛书。所以说,九宫之图,法以灵龟,八方之数,相加皆为十五。”她顿了顿,又道,“有人说洛书九数为算术之祖,但奶奶说,算术当分古今。古算术有三祖,河图、洛书、五行。河图化为八卦,八卦演为六十四卦,每卦之中,皆含有一个小九宫。”

她随手在地上划来划去,说道:“九宫之中,又分阴阳奇偶之数,这是取自河图阴阳之理。九宫图有四十五个方位,每一个所在,又包含着一个八卦。”她边说边算,推演河图洛书相生之道,又划出两个图,“五行也能化作九宫,左边这个叫洛书五行成数,右方这个叫洛书五行生数,由这两个数,便可九宫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无穷…”

她由浅入深,口说手比。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两个时辰,明白了不少,拿起书来,再不是满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挠腮,又拿出一本书,问道:“这个又怎么说?”花晓霜翻看了一下,笑道:“这和古算术不同,该是今算术了。《九章算术》集古算术之大成,今算术缘自汉代刘向,汉代的张衡与曹魏的刘徽也有论述。真正自成一家,却是北朝大家祖冲之。他以方廓圆,计算圆周率。后来在《洞渊九算》中,有人将这一法子推演变化,数形相合,计算未知之数。据说我家先代有人用这法子解到上九层的“天”层(按:便是计算欧洲算术的X正九次方,有人将这个误解为九个未知数)与下九层的‘阴鬼’层(按:相当于X的负九次方)。到了后来,家曾祖元茂公创建演段法(按:类似后世算学中线性方程组求未知数),将数形分割开来,进而化为‘天元术’。曾祖将“天元术”推至四元,可求太阴、太阳、少阳、少阴四大数。”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这部分太难,我也不大明白。”她说到这儿,有些头晕,便自怀里取出金风玉露丸,吃了一粒。

梁萧迟疑一下,忍不住问:“晓霜,你…到底生了什么病?”花晓霜摇头说:“我不知道,爹妈也从来不说。前段日子,我病得厉害,爹爹和姑姑就带我去崂山见吴爷爷,吴爷爷是个了不得的神医!”她说着笑了笑,“我回来时病好多了,只是偶尔还会头晕,但吴爷爷让我别担心,说他会治好我的。”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萧哥哥,你见过大海么?”

梁萧茫然摇头,花晓霜含笑道:“大海好大,一眼都看不到边。据说在崂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说清晨风寒,不许我去。”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大有遗憾,梁萧瞧着心中生怜:“不打紧,将来我陪你看去。”

第八章 可恃惟我 2

花晓霜双眼一亮:“当真?”梁萧道:“当真,要不拉勾儿。”他用小指勾住晓霜的小指,“金勾银勾,说话不算是小狗。”二人对望片刻,放开手齐齐发笑。花晓霜又接着讲解,俨然一个小小老师;梁萧则乖乖听着,从顽劣童子一变为最听话的学生。

从这天起,花晓霜每天都来天元阁,梁萧有不明的地方都向她请教。所幸都是基础,花晓霜家学渊源,古篆铭文全都认识。二小言和意顺,相处了几个月,梁萧大致弄明白了。天机十算中,前四题是古算术,后六题是今算术,这十道算题,无一不是困住古今智者的绝大难题。

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不论武功学问,不钻研则已,一旦入门,便泥足深陷。转眼过了大半年,花无媸本以为梁萧顶多十天半月便会知难而退,哪知一年过去,这小子还是赖着不走。心生诧异,暗中派人查探,才知道花晓霜时常去天元阁给他解说,不由大为震怒。但花晓霜年幼多病,不好惩处,便禁止她再接近梁萧。花晓霜心里委屈,可祖母言出如山,那也无如之何。

梁萧到此,却已脱离了一无所知的境地,走出云雾深处,眼前天地一宽。没有花晓霜,也困他不住。他于算学一道天分极高,只觉算术之妙远胜武功,越是烦难,越要超越,一时神游其中,当真忘乎苦乐。

斗转星移,又过四年,梁萧循序渐进,从河图洛书看起,看完了战国鬼谷子的《鬼谷算经》、孙武的《孙子算经》; 郑玄、王弼等历代大贤的《易经》论著,扬雄的《太玄》,司马光的《潜虚》;汉代的《九章算术》、《五曹算经》、《张丘建算经》,祖冲之父子的《缀术》。渐由古算术进入今算术,先后算完《辑古算经》、《洞渊九算》、《数术九章》、《测圆海镜》,还有天机宫先祖留下的数十卷《天机笔记》。但天机十算依然难解,他不得不参阅各代历法、机关算学,推演天地之变、日月之行、建筑构造之理。为求一解,往往读书无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时候,梁萧解出第一题”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数”,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数”。这三大数早已有图形传世,但如何返璞归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数”,却鲜有人知。总而言之,就是九宫八卦之间的正反变化。

解出第一题后,梁萧一发不可收拾,相继解出“太玄两难”。这两道难题出自扬雄的《太玄经》,《太玄经》是汉代张衡制造“候风地动仪”的数术根基,繁复精深,多有疑难。次月,梁萧又解开了第四算“双手十指题”(按:即后世数术二进制与十进制之转化,德意志大算学家莱布尼茨三百年后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按:历法推算的难题)。随后是“治河图”,是一道以数理形的算题,用演段法计算黄河治水的土石方,计算庞大无比,梁萧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题解得较快,是用垛积术(按:宋元算学中解决高等数学数论问题的精妙方法)解“鬼谷子问”。

八、九两题全是天文计算,十分繁难,进入了当世最顶尖的天元四元之术。第八算是“子午线之惑”,测算子午线的精确长度,不仅要计算,还要实地测量,着实大费周折;第九算是“日变奇算”,用四元术求太阳的盈缩积差。算到后来,已然脱出四元之限,化为五元,任一算经也无,梁萧不得不自行参悟。在这道题上花了整整三月时光,终于解到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寻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萧算了三月,不得门径,但他积山九仞,不肯功亏一篑,当下翻看典籍,边学边算。一晃又是半年,梁萧形销骨立,动则心跳气喘,终于有一天病倒了。这时天机宫上上下下,凡是知道“天机十算”来历的,全都当梁萧是疯子。梁萧心气极高,总想一口气解出天机十算,一鸣惊人,只要一道题没解,决不透露半点儿风声。花清渊兄妹来探望他,也不知道他连破九题,只当他长久以来一事无成、积郁成疾,都是一阵长吁短叹,反复叮咛说:“你才入门,解不出来,也是应该的。”二人不便直言花无媸设局陷他,所以说得十分委婉。梁萧却会错了意,只道这十题他们都已解出来了,一时更觉焦虑,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默算不已。

天机宫名为天机,以算学为立宫之本。仅看藏书阁楼以太极八卦排列,天元阁独占太极之位,就知道宫中主人对算学如何看重了。

“天机十算”本是天机宫历代算学宗师所留,其中虽有若干古今名题,更多却是宗师们生前无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墙上,以待后人解答。但是,当算题刻到第八算时,百年来无人能解,直到“沧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奇才天纵,解完八算以后,陆续给出了两道算题。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开了。到了这个时候,花元茂算学之妙,旷古凌今,但他犹不满足,又给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这已不是计算,而是挑战自己。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尽心血,终于无法解出这一题,最后精气衰竭,吐血而终,年仅三十八岁。身后留下一对男女,那时长女花无媸尚未及笄。梁萧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临死前呕出的心血。由于前代宗师害怕后人投机取巧,荒废钻研之道,便留下祖训:算出壁上算题者,只许给出义理结果,不许给出解法。所以花元茂死后,花无媸又从头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术,便觉无以为继。如果有人知道梁萧连破九题,天机宫早就天翻地覆了。

梁萧不明就里,忧心忡忡,病情自然一天重于一天,针砭药石皆不见效。众人见这情形,只当他必死无疑。花晓霜从侍女口中隐约知道,在花无媸面前大哭了一场。花无媸虽然天性凉薄,也不免生出了几分愧疚,终于答允凌霜君带着孙女过去。花晓霜一进屋,见梁萧病成那样,忍不住拉着他手,泪如泉涌。凌霜君也觉心酸,背过身子,不愿细看。

梁萧听到哭声,张开眼来,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少女,正在哭泣抹泪,辨认半天,才认出是花晓霜。少女双髻已脱,身量拔高,更显怯弱,着一身百蝶裙,脸色苍白依旧,五官轮廓却分明了许多。梁萧见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动。花晓霜一愣,梁萧又动了动嘴唇,花晓霜探过头去,隐约听他说:“晓霜,扶我去石壁那边。”花晓霜落泪道:“萧哥哥,你还要算么?”

梁萧叹道:“有题没…没算完啊,不算完…我便不快活。”花晓霜忍不住失声痛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抹了泪,把梁萧的话告诉凌霜君。凌霜君虽觉不妥,但她从来不愿违拗女儿,只好派人把梁萧抬到石壁前。

梁萧靠在花晓霜怀里,呆望那片石壁,忽地生出一个念头:“若能死在这第十算下面,倒也无憾了。”一时间竟将仇恨往事尽皆抛开,拾起一根树枝来,随手在地上指划。

花晓霜忍不住问:“萧哥哥,这是第几算?”梁萧哑声道:“十算。”花晓霜自幼体弱多病,家人怕她过于劳心,没让她知道这些熬人心血的算题。她听了以后,只随口应了一声,想了想说:“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物么?”

梁萧一愣,花晓霜又说:“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地因之变成歪斜。所以啊,太阳总是从东边出来,滑向西方。你再瞧啊,月亮时常不圆满,太阳也有天狗蚀日的时候。正所谓,天地歪斜,日月有亏,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么?”这番话梁萧闻所未闻,不觉一时怔住。

花晓霜见梁萧神色迷惑,又道:“我从小生病,总觉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么,很不痛快。妈妈就对我说,一个人啊,总会有些遗憾,不可能将所有的好东西都弄到手。古时候一位老先生说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蔽,大盈若冲,其用无穷。’他还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若操之过急,就是天地间的风雨也不能长久。萧哥哥,你何必如此固执,即使现在算不出来,日后还可以慢慢算的!”

梁萧从没想过这个道理,听了这番话,一时痴了。这时花清渊匆匆赶来,脸色铁青,看了梁萧一眼,忽向凌霜君低喝:“你糊涂了?怎么把他抬到这儿来?你想害死他吗?”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头道:“是我的不对,我这就送他回去。”花晓霜想要辩解,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亲自来抬梁萧,一旁的仆童来帮忙,也被她一把推开。

花清渊傻了眼,忙道:“霜君,对不住,我一时心急了。”凌霜君双眼微红,冷笑道:“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却从没见你为我心急过…”花清渊知道她想说什么,忙说:“是我不对,要打要骂随你,要不,我给你磕头也行!”凌霜君咬咬下唇,扬声说:“花清渊,你别以为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嘴脸,就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花清渊面红如血,嘴唇发抖。花晓霜先为梁萧伤心,又见爹妈这么吵嘴,心头一急,不觉头晕目眩。这时忽听梁萧叹了口气,说道:“罢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晓霜大喜,叫道,“萧哥哥,你真想通了?”梁萧闭目片刻,抬眼说:“我想通了,不算了。”

花清渊一愣,将他抱起,笑着说:“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说着瞟了凌霜君一眼,见她皱着眉头,胸口起伏,只好叹了口气,先将梁萧抱了回去。

梁萧心病一去,不药而愈,没过多久,就能下地行走。说起来,也幸好他没有强算“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无法可解的一道算题。直到四百年后,西洋国法兰西,出现了一大拨算学奇才,以西洋算术为根基,最终另辟蹊径,方才解开。但也仅得其法,若要计算,穷一生之力也不可能,又过数百年,借机械之助方得随心所欲。花元茂一代奇才,死得忒冤了。

又过三四月光景,梁萧大体康复,心想:“这些年我只顾钻研算学,武功全都荒废了,只怕终此一生,也不及萧千绝了。”他解不出“天机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剑”之想。何况当年击掌为誓,就算花无媸愿意传他,他也无脸再学,一时满心凄凉:“我已竭尽全力,爹爹黄泉之下想也不会怪我。唉,那九道算题,无论放到哪本算经里面,都是压轴压卷的题目,可我也一一解开了。以我的能耐,第十道算题根本无法可解。晓霜说得对啊,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这些日子,花清渊起初常来看望,但都来去匆匆,愁眉不展。梁萧好转以后,他来得更少了。花晓霜从那日以后,再没来过。梁萧呆了两日,烦闷寂寞,他这些年只在天元阁与住处来回,许多地方都没去过。

步出房外,梁萧恍恍惚惚行了一阵,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由拍着石壁寻思:“晓霜说得对,如今算不出,来日难道算不出来?如果死了,连来日也没有了。”

这么一想,豁然开朗。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的“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梁萧寻思当年困在石阵,任人摆布,如今通晓周天万象、阴阳易理,不知道还会不会被困住。他有心一试,细观阵法,但觉一目了然。走进阵中,仿佛行走于旷野,心头真有说不出的畅快。

四顾石像,又想起当夜所悟的武功。那时时间短暂,只学会了几十尊石像的招式,其他的石像还来不及揣摩。于是伸展手足,练起那套“大贤心经”。这一练之下,心中竟又电光石火般悟出许多妙谛,一时大感惊讶。再瞧石像,只觉所想所悟,比起当日,何止高明了十倍。

这道理说来简单,天机宫的武功以数术为根基,花流水的武功也脱不了这个根基。花元茂如果发现石像之谜,也会成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学,对武功兴致全无,根本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观察石像。

梁萧越揣摩,越觉石像奥妙无穷,日日呆在阵里,参透石像武功。

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梁萧将八百圣贤像全都练完,忽又发觉,石阵还有若干奥妙。仅看石像,彼此间总有些无法贯通,须得将石像在阵法中的方位变化融入武功,前招后式才天衣无缝。他悟到这个地方,对这立像前辈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仪幻尘阵”以天机三轮带动,也生出了九般转法,梁萧由这阵法运转,变出了一套身法。他将这身法练了数日,这一日跨出一步,忽想:“这一步如以九宫变化,或许更是巧妙。”想着重新迈出,哪知本该四步的路程,却被他一步走完,一时大为震惊,想起了一门武功。

他幼时贪玩好耍,却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梁文靖讲述“三才归元掌”精义,梁萧没有刻意去听,但也记下大半,这时细加回想,竟还记得两三成。当时他听父亲讲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只觉况味无穷。当下画出九宫图,按文靖所说的拳理,推演了半个时辰,便倾尽了“三三步”的奥妙;再以“三三步”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归元步”才穷尽,梁萧心中惊讶:“这步法比起石阵身法,似乎还要厉害一些,可惜我功力浅薄,走不到九九归元的地步。”

他解到这里,心胸舒畅,漫步走出石阵。但见茫茫烟水间,数叶“千里舟”盘旋往来、撒网捕鱼,舟子们悠然自得,以诗词遥相唱和,清扬歌声,响彻湖上。

梁萧听了一会儿,抬头向两壁看去。只见山崖之上,两行巨字依然如故:“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

梁萧心中反复吟咏数遍,恍然有悟:“所谓竖尽来劫,说的是逝者已矣,将来的事无人说得明白,河图洛书未卜先知,皆是虚妄;所谓横尽虚空,指的是天上地下,变数甚多,没有任何事物当真可以依恃,能够始终依恃的唯有自我。这竖尽来劫,横尽虚空,不就是说:萧千绝看似不可战胜,将来也未必不能胜过,胜他的关键不在别人,只是在我梁萧自己。可惜我这五年来,只想着学别人的剑法,热脸尽贴了冷屁股。哼,难道我就不能凭一己之力,练出打败萧千绝的武功吗?”想到这里,陡然发现了一个崭新境界,豪气顿生,哈哈大笑。这一笑,方觉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细密茸毛微微扎手,忽忽五年时光,已让垂髫童子长成了英俊少年。

第九章 变起萧墙

梁萧心情一变,有了念头:“我解不出天机十算,留在这里惹人耻笑。”他萌生去意,转念又想,“晓霜心肠好,这些年大约怕扰了我钻研算学,所以不来见我。也不知道她那怪病怎么样了?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别人可以不见,她是一定要打个招呼。”

他向梅影打听,得知花晓霜住在南方“幽禅苑”。他钻研算学已久,不复幼年时轻浮跳脱,忖想着花晓霜好洁,特意洗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将宝剑斜插腰间,观花望柳,一路寻去。

不一时,寻到“幽禅苑”外,门前竖了一块汉白玉碑,上镌两行狂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字字龙蟠凤翔,飘逸不凡,看落款又是落魄狂生。梁萧心想:“这人字写得洒脱,名字又叫狂生,想必是个极潇洒极豪放的人物。若有机缘,真想与他结识结识。”

天机宫因山造房,古木秀石比比皆是,幽禅苑尤为之胜,林中小径三步一折,十步一转。梁萧走了片时,望见一栋小楼,逼近了,可见匾额上“听雨聆风”四个楷字,不由心想:“晓霜住这里吧?”正想着,忽听楼上传来一声低吟,梁萧听出是花晓霜的声音,不由心头一惊:“莫非楼上有歹人?”欲要破门而入,又怕惊动对方,失了先机。当下纵身攀上飞檐,停在窗边,还没站稳,又听楼中传来一声细细的低吟。

梁萧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儿,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扑鼻而来。定睛看去,花晓霜盘膝而坐,身后坐了一个矮胖老头,满身肥肉,圆滚滚好似一个肉球。只见他两眼圆瞪,八字须翘得老高,神色似乎十分紧张。右旁放着数十个小银盆,里面盛满了五颜六色的药液;左旁则放了一个方形火炉,炉上有紫铜丝网着,网上搁着大大小小的金针,被下方火苗舔过,通红发亮。

胖老头拈起一枚烧红的金针,在一盆靛色药液里一浸,出手如电,咝地刺进花晓霜的“风府”穴。五指微微捻动,花晓霜应针发出一声低吟,蛾眉颤动,十分痛苦。

梁萧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蓬”地打破窗棂,踊身跃入,对准肥老头就是一脚。老头儿正全神捻动金针,冷不防这一脚飞来,顿如一个皮球,着地滚出老远。

梁萧也不顾他死活,转身拔出花晓霜的背上金针,手指还未触及,肩上便挨了一拳。梁萧斜眼一瞥,是那肥胖老头,他怒喝一声,正要出拳,忽见花晓霜掉过头来,口气虚弱:“萧哥哥,别…”梁萧一呆,却见那胖老头神色气恼,却又恨恨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捻动金针。过了一会儿,他将金针拔出,又拈起一支烧红的金针,在一盆明黄色的药液中浸过,反手刺入晓霜“大椎”穴,微一捻动,随即拔出。这么时快时慢,不一阵便刺了花晓霜的四处要穴。

胖老头认穴之准,梁萧生平仅见,囿于花晓霜的话,一时不敢妄动。凌霜君闻声上来,掀开帘子一看,不由低喝:“梁萧,出来。”

梁萧微一犹豫,走上前去,凌霜君一把将他拉出屋外,涩声说:”你怎么来了?”梁萧如实说:“我来瞧晓霜。”凌霜君的心中无比气恼:“野小子,来看人,也不从正门进来,破窗而入,几乎误了大事!”又听梁萧说:“胖老头在做什么?”

凌霜君不耐烦说:“吴先生正用‘炎阳百草锁魂针’为霜儿治病!”跟着一拉梁萧,“下楼再说。”

到了楼下,梁萧又问:“婶婶,晓霜生的什么病?”凌霜君瞥他一眼,懒得回答。梁萧正想追问,忽听“蹬蹬蹬”有人下楼,胖老头儿飞也似冲了下来,两眼向着梁萧猛瞪。凌霜君向梁萧说:“这位是‘恶华佗’吴常青吴先生!”

梁萧知道他是给晓霜治病的大夫,对他怨恨全消,恭恭敬敬叫了声:“吴先生!”吴常青两眼一翻,瞪眼道:“去你的。”抬手一拳,捣向他的心口。

梁萧急忙双手横胸,挡住来拳。吴常青一拳不中,更是生气,一边叫骂,一边挥拳;梁萧扰了他治病,心中抱愧,只是格挡,十招不到,便挨了三拳。后退间,背脊已抵上墙壁,忍不住叫:“臭胖子…啊哟,你再打…我可要还手了。”

“好啊!”吴常青退后一步,瞪圆了眼,“我就看你怎么还手?”还没说完,鼻翼微微抽动,眉宇间露出喜色,叫道,“什么?什么?”忽听凌霜君在楼上笑道:“吴先生,您可猜猜!”

吴常青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一阵,拍手笑道:“小团龙!哈,小团龙!”丢下梁萧,圆滚滚的身子如一个皮球,“哧溜”蹿上楼去。梁萧心挂晓霜,也忍气跟上,只见三人围着一团炉火,身前各放了一个紫砂瓯。火上铜壶正沸,花晓霜倚在母亲身边,揉弄两寸见方的浑圆茶饼,细细的茶丝扑簌簌落入瓯中。凌霜君提起铜壶,将沸水注入,瓯中翠浪翻滚,一股淡淡的茶香弥漫楼上,将草药味冲得干干净净。

花晓霜见了梁萧,笑着招呼一声,吴常青一愕,打量他说:“你就是梁萧啊…”鼻尖茶香拂过,忍不住又将后面的话丢到一旁,望着瓯中连连搓手。

梁萧心中惊奇:“不就是喝茶么?有什么稀奇?”瞪了老头一眼,“莫非这老胖子家里太穷,连茶叶都买不起?”却听晓霜笑道:“萧哥哥,你瞧这白气像什么啊?”梁萧定睛看去,茶水白气在空中聚而不散,似极了一只伸颈展翅的白鹤,一只散尽,一只又出,不由奇道:“怪了!”

晓霜笑道:“才不怪。这是栖月谷里特有的‘孤鹤玉泉’,水质之美,堪称天下无对。用它来冲‘小团龙’,当真…”吴常青竖起大拇指,截口笑道:“举世无双,哈哈,举世无双!”说着眉花眼笑,喜不自胜。晓霜将手中茶饼递给梁萧,凌霜君则将一个紫砂瓯放到梁萧身前。梁萧诧道:“这是做什么?”

花晓霜笑着说:“这叫做‘分茶’!你把茶饼揉散一些在瓯里,妈妈再注入沸水。”梁萧“哦”了一声,随手折下一半,放在瓯里,吴常青怒道:“你当是吃饭?放这么多,也不怕遭天谴?”说着露出心痛神情,将多余茶丝捧了出来。梁萧忍不住说:“不就是茶叶么?放多放少打什么紧?”吴常青两眼翻白:“你小屁孩儿知道个啥?这‘小团龙’是茶中极品,小小一饼,价值百金,金可有而茶不易得,就是皇帝老子也十分珍惜。听说枢密院、中书省的大官儿,也只有皇帝南郊致斋时方能得赐一饼,四个人环坐分吃。这‘分茶’之法,也是‘小团龙’独有的吃法,有人写诗,单道这分茶的妙处。”他说到得意处,一双小眼眯成两条细缝,摇头晃脑地吟道,“纷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骠駣。”

梁萧听他说得好听,便喝了一口。吴常青盯他笑道:“滋味怎样?”梁萧虽觉滋味不坏,嘴上却说:“不怎么样,还不如马尿!”吴常青小眼一瞪:“你这张嘴才只配喝马尿。”将梁萧的茶瓯劈手夺过,全都倒进自己瓯里。

梁萧大怒,几欲跳起,但望了花晓霜一眼,又忍气坐定,强笑说:“吴先生,我不会喝茶,现在才品出滋味来,再让我喝一口好么?”吴常青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想喝?哼,凭你刚才说的话,我一口也不给你喝。”一手护住砂瓯,以防梁萧来抢。

梁萧敢怒不敢言。花晓霜掩口笑了一阵,注满一杯,递到他面前,笑着说:“萧哥哥,喝我的吧。”梁萧接过,品了两口,但觉清心润脾,心头的怒气似也随之烟消了。

四人坐着品茶,皆不说话。吴常青的品法古怪,每喝一口,必定闭目晃脑地陶醉良久。梁萧不由问:“花大叔上哪儿去了?”凌霜君淡淡说:“他很忙,今日午时,便是‘开天大典’。”

梁萧奇道:“开天大典?”凌霜君皱眉说:“你不知道?”梁萧一阵茫然。他忙于学算练功,对宫里的事一无所知,再说众人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大小事情从不告知。

花晓霜笑了笑,说道:“萧哥哥,这开天大典顾名思义,就是开天辟地、重造万物的意思,也就是破旧立新的大典。”梁萧似懂非懂,正想细问,远处传来波斯水钟的长鸣,一连三响,一声响似一声。一名侍女入内说:“夫人,小姐,吴先生,宫主请您们过去。”凌霜君微微点头,挽起花晓霜说:“吴先生,时辰已到,我们去吧。”

吴常青摆手说:“你们先走一步,老夫要把茶水喝完!”凌霜君心知他嗜茶如命,这时万万丢不下“小团龙”,只得笑道:“也好。”她瞧了梁萧一眼,心想这野小子不通礼数,如此郑重大典,他一去,说不定又惹出事端,想着假装忘记,也不叫他,将花晓霜拉起就走。她走得匆忙,花晓霜只来得及回望一眼,便消失在了门帘后面。

屋里只剩下梁萧与吴常青两个,花晓霜一走,梁萧怅然若失,闷头喝光茶水。吴常青忽说:“小子,这个开天大典,你想不想去?”梁萧摇头说:“人家没叫我,我去干么?”吴常青冷笑道:“你这小子,真是粪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梁萧反唇相讥:“你这胖子,真是粪里的白蛆,又臭又肥。”吴常青正在细品茶味,闻言大倒胃口,怒道:“臭小子,你就不会说些别的?”梁萧道:“你先骂人的。”吴常青瞪了他一会儿,点头说:“你小子倒有些儿骨气,不比那些凡夫俗子,只会挨骂,不敢还口。”梁萧说:“凡夫俗子有什么不好了?你吃的喝的,不都是凡夫俗子种出来的吗?”

吴常青一愣,掉转话头:“哼,晓霜常和我说起你,每次谈到你,都很高兴。”梁萧心里一热,大声说:“那是自然,我和她是最好的朋友。”

吴常青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连连点头:“那好,你以后多来这里坐坐,逗她开心,对她的病很有好处。”梁萧一愣,低声道:“吴先生,晓霜究竟是什么毛病?”

吴常青抿了一口茶,冷冷道:“那叫做九阴毒脉,天生阴气过余,阳气孱弱。阴寒毒气盘结于九大阴脉,随时都会要她性命。”梁萧听到最后一句,惊得一跳而起,失声叫道:“你说什么,她,她怎么生出这种怪病?”

吴常青脾气大,却是一个直肠直肚的人,梁萧一问,随口便答:“她妈当年吃了人家一记至阴至寒的掌力,抬到我那里,已经快要死了。我一把脉门,发觉她不仅中了寒毒,还有了数月身孕。”他说到这里,紧紧皱起眉头,“早知如今,我就该只救母亲,不救胎儿的。当时我问花清渊,是否救这胎儿,他哭哭啼啼,哀求我两个都救。老夫什么人物,当然不能说救不了的话,明知两全其美太过勉强,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唉,结果母女的性命是保住了,残余的阴毒却盘踞在胎儿体内,成了‘九阴毒脉\'。”他说到这里,一拍大腿,“晦气,真是他妈的晦气!”

梁萧心如火烧,忙道:“先生您医术高明,必能治好她的,对不对?”吴常青黑着脸瞪了他一眼,闷闷喝了一口茶,才说:“那阴毒是胎里带来的,顽固不化。这十多年来,老夫想尽法子,用了无数药物,但到头来也只能延她一时性命。哎!老夫治病,从来有头有尾,让她来到世间,我一日不死,便救她一日,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梁萧听得发呆,忽地高叫:“你骗人吧?”吴常青拍腿大怒:“骗你?骗你又不能换茶吃!”梁萧听得心口一堵:“为何这世上,好人总是薄命。爹爹为人良善,死得不明不白;晓霜待人最好,却又身患绝症。难道老天爷非要让好人死光死绝吗?”

他越想越怒,忽地一掌拍出。这一掌蓄满怒气,“豁喇喇”一声响,竟将身侧楼板击穿。碎末飞溅,烟尘四起,全都落入紫砂瓯里。吴常青又惊又气,高叫:“臭小子,你疯了吗?”

梁萧盯着一对手掌,心里微微怔忡。原来,他这些日子习练石阵武学和黑水武功,时日虽短,内功大有精进,只是他沉迷其中,不得自知。

吴常青喝了一口茶水,只觉滋味大减,想必落入泥屑,坏了茶味。他嗜茶如命,心中气恼无比,只冲梁萧大吹胡子。

第九章 变起萧墙 2

梁萧平静下来,想起一事,问道:“吴先生,你听说过纯阳铁盒吗?”吴常青没好气道:“怎么?”梁萧道:“我听人说,那铁盒中藏有吕洞宾的丹书火符,无病不愈,脱胎换骨。吴先生,这个丹书火符,能治好晓霜的病吗?”

吴常青拈须冷笑,哼哼说:“吕洞宾一个狗屁道士,能有多少斤两?无病不愈,脱胎换骨,呸,去他妈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来病去,都不是一朝一夕。可恨世人只爱舍难求易,多年的重病,总盼一天痊愈,不听医嘱,不服药石,偏去求什么神汉巫婆,画符道士。哼,结果病还是病,死还是死,完蛋大吉,咎由自取。”他骂到兴起,嗓音越来越高,恨不得教全天下的人都听到。

梁萧迟疑道:“我听秦伯符说,他去要那个盒子,都是因为吴先生你提到过纯阳铁盒。”吴常青瞟他一眼:“我叫你钻裤裆,你钻不钻?”梁萧怒道:“当然不钻。”

吴常青点头说:“当日秦伯符练功走火入魔,前来求我医治。我一把脉,知道他的‘巨灵玄功’太霸道,要想根治,只有自废武功。‘巨灵玄功’是道门中的武功,秦伯符的师父玄天尊也做过道士,他不信老夫的言语,还搬出了道门的周天搬运法与我理论。我听得有气,就说:‘“巨灵玄功”算什么?你知道吕洞宾吗?他可是出了名的活神仙。听说他有个纯阳铁盒,内有丹书火符,能治百病,你不妨找来试试。’哼,姓秦的貌似机灵,其实蠢如牛马,听了这话,一脸欢喜,好在他还有良心,又问:‘能治百病,能不能治霜姑娘的病?\'我被他问得心烦,就说:‘当然能了,你他妈的有能耐,就把铁盒找来再说。\'那厮得了这句话,欢喜得屁滚尿流,一颠一颠地去了。哼,别说铁盒治病子虚乌有,找到又怎样,那铁盒从来没人打开过,根本就是妖道骗人的把戏。”

吴常青半生行医,最恨神巫道士,一时骂不绝口。梁萧想问铁盒的详情,又哪里插得进口。这时一名侍女挑帘进来,怯怯地说:“吴先生,宫主请你过去!”吴常青闻言一惊:“只顾跟这王八羔子瞎扯,几乎误了大事。”起身瞪了梁萧一眼,“臭小子,你也要去。”

梁萧皱眉说:“一定要去?”吴常青哼声说:“你当霜儿是朋友,这盛会你是非去不可的!”不由分说,拽着他便走,走了两步又倒回来,将茶水一口气喝了个见底,连茶叶也用手掏光,边吃边说:“别浪费了,别浪费了。”

两人走到灵台下面,遥见台上聚了不少人。二人拾阶而上,方至中段,花清渊迎了上来,拱手笑道:“吴先生安好!”又向梁萧微笑,“你也来了?看你气色很好,应该痊愈了吧?”梁萧点头笑道:“我全都好了。”花清渊一听,十分高兴。

三人并肩上台,梁萧举目一望,花无媸正南而坐,见了吴常青,含笑招呼:“吴先生好。”瞧也不瞧梁萧一眼。花慕容站在她身后,怀抱一支黑鞘古剑。一边坐着花晓霜母子,花晓霜见了梁萧,绽颜欢笑。五人以下,左三右四,分别坐了七人。右首一人是那守卫灵台的明姓老者,其后坐着左元,后面的依次是童铸与秦伯符,秦伯符的脸色好了许多,看见梁萧,默默点头。左首是修谷,另两个依次是叶钊与杨路。七人的气度与他人不同,四周男男女女,无不神色肃穆。

花清渊将两人引至上首,命人搬来两张座椅。梁萧见年轻人大都站着,便说:“花大叔,我年纪小,站一站没关系。”花清渊不料他这样懂事,一怔笑道:“好啊,听你这句话,花大叔打心里欢喜!”拍拍他肩,走到花无媸右侧站定。

这时波斯水钟又响一声,说话声渐渐稀落。花无媸一点头,只见那名明姓老者缓缓站起,一手拈须,朗声道:“皋禽名祗有前闻,孤引圆吭夜正分。一唳便惊寥泬破,亦无闲意到青云。”语声舒慢,清旷悠远。才吟罢,左元长声应和:“睡轻旋觉松花堕,舞罢闲听涧水流。羽翼光明欺积雪,风神洒落占高秋。”

声音落地,童铸接口道:“辞乡远隔华亭水,逐我来栖缑岭云。惭愧稻粱长不饱,未曾回眼向鸡群。”秦伯符微微一笑,曼声吟道:“右翅低垂左胫伤,可怜风貌甚昂藏。亦知白日青天好,未要高飞且养疮。”修谷哈哈大笑:“秦老弟这病鹤诗太丧气。”略一沉思,沉吟道,“乌鸢争食雀争窠,独立池边风雪多。尽日蹋冰翘一足,不鸣不动意如何。”秦伯符拍手大笑:“好个孤鹤立雪。”

梁萧听得奇怪,肘了肘身边少年问:“喂,这些老头子唠叨什么?”少年听他言语粗率,心中不快,但想他与花清渊说过话,只好耐着性子说:“阁下是外来的贵宾吧?天机八鹤,吟诗明志,本是开天大典的常例。只不过六年前‘灵鹤’秋山秋伯伯病殁,秋家一脉单传,秋伯伯又终身未娶,是以秋家后继无人,如今只剩下七鹤了!”说罢不胜黯然。

少年又指明姓老者:“那位是‘黄鹤’明伯伯,单名一个归字…”听少年介绍,梁萧才知左元是“白鹤”,童铸是“青鹤”,秦伯符是“病鹤”,修谷是“丹顶鹤”,叶钊是“池鹤”,杨路是“黑颈鹤”。少年说完,杨路已吟道:“渥顶鲜毛品格驯,莎庭闲暇重难群。无端日暮东风起,飘散春空一片云。”他为八鹤之末,吟诗到此结束。

花无媸肃然起身:“今日…”话音未落,明归扬声道:“慢来。”花无媸皱眉说:“明兄还有什么话?”明归淡淡地说:“灵鹤西去,咱几个老兄弟须臾不忘。明归不才,愿代秋山老弟吟诗一首,凑满八鹤之数。”花无媸一皱眉,点头说:“好!”

明归沉吟一下,扬声道:“青云有意力犹微,岂料低回得所依。幸念翅因风雨困,岂教身陷稻粱肥。”吟罢又说,“秋老弟一生孤独苦闷,可是风骨清高,如今虽殁,精魂仍留长空,光照我等俗人。”他屈膝向天,拜了一拜。童铸等人也伤感拜倒,人群矮了一片。

花无媸不意明归旧事重提,不由满心诧异。明归起身又说:“宫主,秋老弟当初死得不明不白,不知过了这许多年,可有什么结果?”花无媸皱眉说:“秋山服毒自尽,怎么又是不明不白了?”明归道:“但他为何自尽?宫主知道么?”花无媸面色一沉,高叫:“我又怎么知道?”话一出口,左元、童铸、修谷三人目视花无媸,均有悲愤之色。

花无媸心觉不妙,按捺怒气说:“今日是开天大典,有事会后再说。”明归笑笑说:“好,好。”转身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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