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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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哥停住宝马,遥望城下厮杀,阴沉沉一言不发。他正当盛年,须发乌黑,目若晨星,腰背笔直若枪,那位伟大祖父给他留下的广袤帝国,也如他的年岁一般,登峰造极。

兀良合台翻身下马,小心上跪伏在他马前,恭声道:“大汗,如此攻打,非长久之计。我军不熟水战,江上占不着便宜,合州城又占了地利,不好攻打……”嗖的一声,蒙哥一鞭抽在他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

蒙哥冷冷道:“我十六岁随拔都汗西征,攻无不克,区区合州城,又算什么?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骁勇?身为他儿孙,竟然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兀良合台羞愧无比,大声道:“臣愿率军进攻东门。”

蒙哥也不回答,望着远处道:“那着蓝袍的便是伯颜?”兀良合台掉头看去,只见伯颜纵马驰骋,每发一箭,城头必然有人倒下。忙道:“正是他。”蒙哥淡淡地道:“将军骁勇,我要见他。”

兀良合台传下号令,伯颜飞马过来,翻身叩拜。

蒙哥沉喝道:“抬起头来。”伯颜抬头,蒙哥双目若电,照在他脸上。伯颜不动声色,安然面对,二人对视良久,蒙哥忽道:“你不怕我吗?”

伯颜恭声道:“臣下问心无愧,又怕什么?”蒙哥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好个问心无愧。起来吧,神箭将军。”

伯颜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颜恍然大悟,蒙哥一语之中,已赐给自己神箭之号,这个称号,只有当年开国名将哲别受过,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骑射平天下,这个称号可说十分了得了。

伯颜起身谢过,蒙哥道:“你一路南来,攻城破坚,必定颇有心得,你认为,这城应该如何攻破?”伯颜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见,莫如不攻。”

蒙哥皱眉道:“不攻?说来听听。”伯颜道:“大汗也看到了,这合州城规模庞大,兵马众多,宋人精兵强将,均会于此,若连续攻打,急切难下。”蒙哥不动声色,只是唔了一声。

伯颜续道:“臣下以为,如今剑门已破,泸州归我,大可以泸州为根基,步步为营,断去合州陆上救援,然后精兵它向,西破成都,取粮草养我大军。再于大江之上建筑水寨,操练水军,而后水陆并驱,截断宋人水上援军。若能如此,合州粮草断绝,外无援兵,可不战而下。”

蒙哥摇头道:“这虽是个万全的法子,但耗时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战速决的兵法,想当年两度西征,纵横万里,前后也不过数年,如果依你的法子,岂不要三年时光,才能破这个宋朝么?”

伯颜本想说:“宋朝与西域有所不同。”忽见兀良合台冲自己摇头,不由微一沉吟,截口不语。

蒙哥举头凝视着城下厮杀,默然半晌,忽道:“无论如何,这些宋人伤我好汉无数,待得城破,我要屠尽此城,鸡犬不留。”他声音缓慢,但沉如闷雷,撼人神魄。伯颜与兀良合台对视一眼,均知他这此言一出,已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顿了顿,喝道:“兀良合台!我再与你三个万人队,攻打东门。”兀良合台迟疑道:“如今哪还能调出三个万人队?”

蒙哥笑道:“这个容易,我派一万怯薛军给你。”怯薛军乃是蒙古大汗的亲兵,此言一出,众人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么成?”蒙哥道:“怎么不成?”瞧了伯颜一眼,笑道:“神箭将军在此,谁能伤得了我么?”

伯颜闻得此言,不由心潮激荡,拜伏在地,一时之间,唯死靡它。

蒙哥将手一挥,忽地高叫道:“擂鼓三通。将号角吹起来。”

第九章 破阵子 2

马腿骨制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响彻天地,三通鼓罢,长大的羊角号破空响起,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阿术遥望远处尘土飞扬,“爹爹要攻东门么?”回望白毛大纛,阿术明亮的眸子里带着愁意:“东门山势起伏,兵马不易展开,出奇制胜还可,若是大举进攻,反而不易。”

思忖间,东门激战已起,蒙古将士提着刀枪,手挽云梯,开始攻城。东门前山势崎岖,起伏不平,城墙与一座小山间势如狭谷。宋军箭如雨落,蒙古军阵微微出现骚动。

原来怯薛军早年为蒙古各部精锐,追随成吉思汗时,骁勇善战,威震中外,但后世几经更替,如今多为贵族子弟,虽然精壮无比,但素日拱卫蒙哥,极少亲历战阵,更未攻打过城池。忽然挨了几下狠的,便乱了方寸,将其他两个万人队一起冲乱。一时间,只见三万人乱作一锅稀粥,挤在狭谷中,前呼后拥,进退不能,有人竟被抵在城墙上活活挤死。兀良合台见状,促马上前,大声吆喝,欲重振阵形。

梁天德见状,请命道:“东门蒙军已乱,机不可失,末将敢请出城一战。”王坚已知他厉害,自无不允,梁文靖虽然担忧,却也不敢拂父亲之意。

城头号炮声响,东门大开,梁天德率一支骑兵突出东门,他一马当先,手刃数人,忽见远处铁甲晃动,正是兀良合台。梁天德久与蒙军作战,识得他蒙古大将的标记,当即横枪马上,挽开三百石的铁胎大弓,连发九箭,这一招名叫“龙生九子”,乃是梁天德看家本事。

兀良合台眼见九支箭连成一线,势如飞蛇袭来。他也是久经战阵,拍马急闪,哪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那九箭每一箭的劲道均有不同,或快或慢,到得中途,前后一撞,顿时如天女散花般四处乱蹿,将他躲闪方位尽数封死,兀良合台连中三箭,其中一箭贯穿右眼,当即落于马下。

激战一日,渐入黄昏,一轮残阳悠悠沉落。紫色的云空中,罡风怒号,起伏的山峦间,人喊马嘶。数十万人在一座无声的城池下舍生忘死地激战,灰黄色的城墙被鲜血染成黑红,触目惊心。

蒙哥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状如一具石雕,忽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传令兵不敢惊动他,停马跪在地上。

 过了半晌,蒙哥才缓缓道:“说?”那骑士道:“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蒙哥不耐道:“还有什么?”那传令兵微一迟疑,道:“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将军阵亡了。”

蒙哥浑身一震,仰望明灭不休的苍穹,忽地闭上了眼睛,缓缓道:“传我号令,暂且收兵!”

其后一连十余日,蒙哥催动大军,不分白昼,倾力猛攻。蒙军死伤惨重,宋军也损失非轻;蒙古人固然士气渐落,合州城中也家家举孝,人人悲号;但蒙古人越是强悍,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惨不可言,一时人人拼命,皆不落后。

梁文靖被迫天天上城督战,满眼血肉横飞,众生哀嚎,只觉心如刀绞,欲哭无泪。唯有夜里,来到关押萧玉翎的石牢里,面对心上人,方觉温暖安宁,虽然仍是给萧玉翎说一些三国故事,但遇上战争攻伐,均是一一略过不说,却应萧玉翎所求,将大好一部三国争雄,改成了貂禅与赵子龙的恩怨纠缠,生离死别了。

萧玉翎听到如痴如醉,禁不住喃喃道:“呆子,你就是我的赵子龙呢。”梁文靖道:“我怎会是赵子龙呢?他那么会杀人,我可不会杀人的。”萧玉翎见他如此不解风情,嗔怪起来:“我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那来这么多废话。”梁文靖叹了口气,低头无语。

又战十日,蒙古大军久攻不克,军心疲惫,士气低落,蒙哥无奈,终于采纳伯颜之策,围而不攻,将养士气,并遣偏师经略川西,进取川东,剪除合州羽翼。

这一日,守城诸将登上谯楼,观望敌军阵势,但见蒙古军帐满山弥野,均是愁上心来。

王坚叹道:“鞑子皇帝如今铁了心要攻克合州,若再这般围困月余,城内给养不足,城内二十万军民如何度日?”

林梦石冷哼道:“那又如何?到时候就算是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城池。”

梁文靖隐约听到,却未听真,回头问道:“你说什么?”林梦石忙道:“末将说的是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合州。想当年,唐朝安史之乱,张巡守雎阳城,最后粮草已尽,便杀小妾以饷士卒,最后将城内妇孺老弱都吃尽了,但总算是守足三年,让安史叛军无法并力东向,攻略江南,为大唐朝保住一口元气。如今合州之重,远胜雎阳,关系我大宋存亡,咱们这些大将,世受国恩,遇此大难,唯死而已,虽说胜不过张雎阳的忠心,但也不能输给他……”

他久为大将,见惯生死,絮絮道来,只觉理所应当,全不觉梁文靖已是面色惨白。这“易子而食,拆骨而炊”的事,梁文靖也曾在史书上见过,但只觉难以置信,心道必是古人的夸大之辞,至于张巡杀妾,吞食老弱妇孺之事,更是全不可信,每每读及,便自动忽略过去。万不料如今林梦石竟然真的动了这个念头,至此方知,史书所载,并非虚言,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有时真会做出禽兽之事。

霎时间,他心中掠过王月婵、止雪拂霜、息风霁雨的影子,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将那可怕念头摒去,饶是如此,仍觉心跳不已。

忽听王坚叹道:“万不得已,也唯有如林统制所说了?”梁文靖一急,脱口道:“决然不可。”诸将对视一眼,齐齐躬身道:“千岁若有妙计,末将洗耳恭听。”

梁文靖哪里有什么妙计,只觉林梦石之言决不可行,一时嘴快罢了,忽见诸将询问,顿觉焦急,忙向三国苦寻妙计,沉思片刻,蓦地双眉一挑,想到一计,便定了定神,道:“当年刘备拥兵八万,攻取汝南。曹操率军征讨,屡战不利,便闭营死守,无论刘备如何挑战,只是不理,暗中却偷偷派兵断了刘备的粮道,然后趁他缺粮,纵兵进击,刘备大败亏输,这一败,直败到襄阳去了。”

诸将不料他忽然说起三国旧事,均感不解,王坚迟疑道:“千岁之意,莫不是要断了蒙军的粮道?”梁文靖点头道:“正是。”众将皆觉不可思议,但又不敢言明,各自低头无话。

梁文靖又道:“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鞑子围而不攻,无非想让咱们久无粮草,自动投降。但任他如何厉害,也决料不到,我军竟会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反而去断他们的粮道,他们若无粮可吃,只得退兵。自古用兵,不离‘出奇制胜’四字,鞑子既然想不到,我们就有取胜的机会了。”他这些日子,天天给萧玉翎说故事,口齿练得日渐伶俐,这番话说得鞭辟入里,很是精到。许多将领听得,不觉微微颔首。

白朴忽道:“不瞒千岁,这断粮道的主意属下也曾想过,这些日子派遣川中豪杰日夜打探。听说因为蜀道艰难,自川外运送粮草十分不便,故而鞑子就地取食。三日前攻破成都后,鞑子将川西粮草搜刮殆尽,尽数运来此间囤积,前后约有三批,足供十万大军三月之用。”

王坚发愁道:“如此说来,这断粮之计没法用了。”梁文靖望着蒙军大营,蹙眉苦思,蓦然间双目一亮,击掌道:“白先生,这么说,大部粮草,均在蒙军营中了。”白朴叹道:“不错。”梁文靖点头道:“好,既然不能断他粮道,我便给他来个‘火烧乌巢’。”诸将无不吃惊,王坚失声道:“如此说来,千岁是要攻入蒙军大营,烧他粮草。”

梁文靖正色道:“白日里攻入,自不可为。但夜里突袭劫营,未尝不可。”诸将面面相觑,王坚摇了摇头,苦笑道:“千岁此计虽好,却忽略了一件大事。您瞧,这蒙古包漫山遍野,犹如汪洋大海,又怎么知道他屯粮何处,若是不知何处屯粮,就算侥幸闯入营中,四处寻找也必然费时。到那时,蒙古大军腾出手来,轻易合围,就算有上万精兵,绝世虎将,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诸将纷纷点头称是。

梁文靖此时成竹在胸,闻言一笑,遥指蒙营道:“诸位请看,这些山峦可有树木?”诸将闻言望去,只见蒙古大营所在之处,童山濯濯,寸草也无,更遑论树木了。

原来,川东多山,林木森秀,极易隐藏兵马,上次向宗道伏兵山林之中,突袭蒙军,蒙军损失惨重,自也吸取了教训。抑且林木一多,便易火攻。蒙哥来后,采纳众议,令诸军砍伐四周树木,所砍树木,一部分用来搭建营房,剩下的制作攻城器械。如此一举四得的好事,蒙古诸将何乐而不为。合州城下,蒙古大军多达十余万,真有排山倒海之能,一声令下,四周山林便被伐了个干净。

梁文靖隐约猜到蒙军意图,见众将迷惑,便解释道:“当年刘备攻打东吴,扎营山林之中,结果被陆逊火烧连营七十里,败得一塌糊涂,病死白帝城。如今的蒙古皇帝比刘备精明多多,砍去山林,防我火攻,所得树木,又用来安营扎寨,打造云梯。”诸将无不点头。

梁文靖道:“只可惜,他忘了一事。”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诸将兴致已起,忙道:“千岁英明,原闻其详。”

梁文靖摆手道:“英明说不上,但我发觉一事。山林既被砍伐殆尽,山中的鸟儿失了依凭,本该绝迹才是。不过,各位也瞧见了,蒙古大营时有鸟雀起落,而且成群结队,数量可观。”

诸将一瞧,蒙古大营上空果然百鸟纷飞,不时起落,王坚奇道:“确如千岁所说,但不知与粮草有何干系?”梁文靖叹道:“王将军还不明白么,这鸟雀起落之处,便是蒙古大军屯粮之处了。”

诸将恍然大悟,纷纷以手蹙额,连道自己糊涂。梁文靖续道:“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也须粮草喂养。蒙古皇帝此次亲征,驱逐北方汉人兵马、民夫数十万,这些人都以粟麦为食。以我之见,鸟雀越多,起落越频,那处的粮草便越多。大伙儿只需细心观察,将鸟雀起落密集之处一一画入图纸,劫营之时,按图索骥一一烧毁。鞑子没了粮草,还不退兵么?”

诸将欣喜不已,纷纷击掌称善,均想:“这道理原本极为简单,但为何我等就没想到,到底还是一代贤王,名不虚传。”

原来,这些大将要么世袭军职,要么科举出身,自小习文练武,故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似梁文靖在乡间长大,放牛犁田,深知农人疾苦。每至秋收,鸟雀便成大害,成群结队啄食麦粒,村中老幼往往空村而出,敲罗打鼓,整日驱赶,要么必遭莫大损失。故而梁文靖一见蒙营上方鸟雀,便想到这个道理,一举瞧破蒙军虚实。

众将欢天喜地,梁文靖却无得色,皱眉半晌,忽道:“不过,此计许胜不许败,可一不可再,定要一战成功。若是事败,鞑子多了提防,将来再无机会,但不知道那位将军肯提兵前往?”

此言一出,场中倏地寂然。众将久经沙场,均知此战凶险,这一去,不论成败,多半有去无回,一时间尽皆默然。梁文靖叹一口气,正要说话,忽听一个苍劲的嗓音道:“末将愿往。”

梁文靖闻声变色,掉头望去,只见梁天德昂然出列,不由大惊,刚想出言阻止,却见梁天德目光如炬,逼视过来,顿时做声不得。王坚沉吟道:“老将军,有你统军,再好不过,只是……”

梁天德摆手道:“置制使心意,我已明白。但国家有难,正是我辈武夫效死之时。别说趁夜劫营,就算白昼踹营,梁某三尺硬弓在手,也无退缩之理。”说罢哗然跪下,抱拳沉声道:“请千岁应允。”

梁文靖不料自己苦心设计,竟引得父亲涉险,一时如五雷轰顶,已然呆了。梁天德见他久不答应,又道一声。梁文靖始才还过神来,但已无心言语,双眼一闭,只挥了挥手,便快步下城去了。

返回王府,梁文靖钻入住处,闭门不出。王月婵久不见他,按捺不住思念之情,常遣止雪四人前来探望收拾,此时听他回房,便过来侍奉。梁文靖见了四婢,想到林梦石之言,不觉心生凄惶;但想父亲犯险,又觉苦恼万分,一时心中矛盾难解,禁不住落下泪来。

四婢见他落泪,知他必有不顺心之事,报与月婵,王月婵赶过来,拿话语试探他,梁文靖只是摇头不答,王月婵只当他信不过自己,心中委屈,唯有陪他一起流泪。

这时间,忽听梁天德求见,梁文靖一跳而起,忙道:“快快请进。”王月婵心中怪讶,忽听梁文靖道:“我有要事,月婵姑娘暂请回避。”王月婵面色一白,蓦地冷笑道:“小女子卑贱得很,自然听不得千岁的要事。”把袖一拂,飘然去了。

梁文靖见她无端发怒,唯有苦笑。不一时,梁天德来到。梁文靖忙将拉入卧房,关紧大门。

第九章 破阵子 3

梁天德眉头大皱,叱道:“这么火烧火燎做什么?”忽见梁文靖屈膝跪倒,连连磕头,流泪道:“爹爹,当我求你,此行危险无比,你还是不去的好。”

梁天德大怒,正要发作,但一瞧他流泪模样,不知怎的,心中竟是一软,叹道:“如今合州万千黎民悬于一线,城破之时,只怕无人幸免,与之相比,为父这点危险又算什么?”蓦地扶起梁文靖,攒袖拭去他的泪水,叹道:“痴儿,男儿流血不流泪啊!”

梁文靖呆了呆,仍不死心,说道:“爹爹,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儿不对。我答应从今往后听您的话,再不惹您生气,只求您瞧着孩儿与你相依为命的分上,不要涉险了。”说到这儿,眼里又潮湿了。

梁天德摇头道:“都是孩子话。知子莫如父,我也猜到上次并非遭人劫持,而是你自己逃的。唉,你秉性柔弱,担不得大事,面对如此危难,担负如此责任,真是为难你了。”他心想这一去生死难料,口气一改往日严峻,温和慈爱,梁文靖听了,更是流泪不绝。

梁天德又问起梁文靖武功大进的事,梁文靖不敢隐瞒,一一说了,只是瞒过与萧玉翎几番纠葛、暗生情愫之事,至于内力如何变得如此强劲,他也不甚明白,便全数归于公羊羽教导之功。

梁天德欣然道:“没料到你如此造化,履险如夷不说,又遇上如此异人,练成一身好武功。”说到这里,忽又微微一笑,道:“说起来,那晚救走那女刺客的也是你吧。”

梁文靖目定口呆,也不知是否承认。梁天德已瞧破他的心思,笑道:“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么?”说到这儿,他眉头一皱,道:“说到这儿,只怕那日白先生也瞧出是你了。但不知那女子又去了哪里?”

梁文靖想起那日白朴的威胁,不敢说明,只得道:“孩儿被萧冷虏获时,多亏她救护,那日救出她后,便放她出府去了。”梁天德点头道:“这事倒没做错,有恩不报,也不是大丈夫所为。”说到这儿,又问道,“你平日一团呆气,为何此番迭出奇策,先是伏兵城外,若非鞑子兵势太强,几乎成功;如今又想出这么一条绝计?”

梁文靖只得如实说了。梁天德听他说这些计谋均是得自史书话本。不由得拈须沉吟,半晌道:“我以前不让你读书,只怕错了。如今你假冒淮安王,凶险万分。此战若败,玉石俱焚,倒也罢了,但若守住城池,鞑子退兵,势必有更多阴谋诡计,有的是蒙古人的,有的却是宋人的,你秉性柔善,决计无法应付。若我今晚不能回来,你就换了衣衫,悄悄去吧,将来读书也好,习武也罢,都由你自己去了。”说罢取了一个包袱,交到梁文靖手上,啸傲沙场的豪气荡然无存,眼中切切,俨然尽是慈爱之情。

梁文靖心知父亲心意已决,颤着手接过包袱,恨不得大哭一场。

梁天德面色一沉,又道:“你须记得,若为父不在,身边人等均不可深信,那些宋官儿趋炎附势,翻脸无情,自不必说。便是白朴白先生,也不可深信,我这几天和他相处多了,发觉此人城府极深,专爱算计他人,十句话中不过三两句真话,倒有七八句是敷衍的。至于那个严刚,上次分明想偷虎符,但因你逃走,大伙儿一时惊乱,无暇理会。抑且证据不足,他又嘴硬得紧,白先生虽疑他是太子奸细,却定不得他的罪,不过留他在世,终是祸患。这次我去袭营,顺道将他带上,临阵寻他个不是,将他斩了。届时调兵之时,我找你要人,你不可阻拦。”他说到这里,枭雄之性发作,浓眉间透出狠辣之色。

梁文靖瞧得心惊,但此时已无暇理会他人生死,只得含泪道:“爹爹,无论如何,你一定回来。”

梁天德深深瞧他一眼,蓦地将袖一拂,放声长笑,推开大门,踏了出去.

是夜,梁天德点齐一千人马,带齐硫磺火箭等纵火之物,人马衔枚,悄然出城。

众将登楼相送,一时秋风飒飒,掠过城头,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梁文靖心情十分沉重,凝望远处蒙军大营,那里星火点点,乍眼一望,竟是璀璨绝伦。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蒙营灯火渐暗,料是逐部就寝,便在此时,一点星火却骤然亮了起来,忽地向上一跃,好像一轮烈日,从北方急速升起。众将呼吸一紧,大气也不敢出,不一阵,只见蒙古大营中,十几处火头争相冒起,顷刻之间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

城头诸将眼见得手,不由得相拥欢呼。梁文靖却是心往下沉,极目眺望蒙营,一颗心怦怦直跳,似要破胸而出。

火势渐大,蒙古营帐中,人喊马嘶,喧天哄闹,混乱已极。闹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忽见蒙营中匆匆驰出百余骑,直奔合州城而来。身后蒙古骑兵漫山遍野,呼喝怒骂,衔尾紧追。

王坚失声叫道:“一千兵马,只剩下百人么?”梁文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瞪大眼睛,寻找父亲身影,忽见当先一人,反身开弓,数名蒙古骑兵射落马下,他认得父亲身形,不觉一声欢呼。

一时间,追赶的蒙古骑兵越来越多,箭如飞蝗,转眼间,梁天德百余骑又少了一半。梁文靖不管他人,心神只系在父亲身上。只见梁天德越奔越近,借着城头火光,隐约见他盔甲染满鲜血,几成一个血人。忽然间,他一勒马,落在众军后面,反身一发数箭,箭无虚发。

梁文靖不料父亲当此生死关头,尚为同袍断后,真急得面无人色,恨不能将自己这两条脚也接在那匹马身上,至于是否跑得快些,已是不及多想了,当即喝道:“大开城门。”

众将一愕,王坚摇头道:“不成,千岁你瞧,鞑子来得太多,逼得又太紧,我若贸然开门,必然乘势冲进。”梁文靖一瞧,形势果然如此,不由急道:“还有法子么?” 众将均是低头,心道:“既已成功,这区区几十人,不要也罢。”

梁文靖不知众人主意,正自焦急,忽听白朴喝道: “放下绳索,”这一下提醒众人,王坚急忙下令,十多条绳索从城头飞落,此时劫营兵马正好赶到,纷纷自马背跃起,抓住绳索,攀到城头。

梁天德跳下马来,立在城下,左右开弓,射得鞑子人仰马翻,来势一缓,直到同伴纷纷登城,他才抓住一条绳索,向城头攀来。

蒙古骑兵怒火冲天,纷纷抢来,箭如密雨,直奔墙头,梁天德百战之身,深通接箭避箭之术,挽着绳索荡来荡去,避开飞矢,荡了三下,离城头仅有十丈。梁文靖心急,早已顾不得什么身份,与众士卒拉拽绳索,助他上升。眼看梁天德就要登城,忽听异响大作,一箭飞来,这一箭迥异常箭,劲急无比。梁天德躲闪不及,闷哼一声,竟被生生钉在墙上。

梁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气,正要拼命拉绳。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觉背心剧痛,双手一滑,仰天倒了下去,朦胧中只瞧得梁文靖错愕万分,瞪眼瞧来。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耳边只是山崩海啸似的人喊马嘶,嗓子里那点气息散在其中,就如大海中一个水泡,瞬间就消失无影,他雄壮的身躯轰然坠落,四周刀枪马蹄,猬集而来。

梁文靖瞧着手中绳索,怔忡一下,又抬眼望向远处,只见火光映照间,一员蒙将蓝衣黑马,拈弓搭箭,正对城头。刹那间,梁文靖胸口一闷,两眼发黑,踉跄数步,栽倒在地。

龙涎香浓郁的气息弥漫在锦罗铺陈的卧房里。

梁文靖从混沌中惊醒,心头隐隐作痛,像被剖成两半。他呆望着帐顶娇艳欲滴的大朵锦绣牡丹,只觉繁华如故,物是人非。一时间,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悄然落下,点点滴滴,沾湿了光滑细腻的玉枕。

“大夫,千岁究竟是什么毛病?”门外隐隐传来王坚的声音。那大夫恭声道:“只是太过劳神,阴虚火旺,心火上冲所致,只需多多进补,好生修养便好。”王坚叹道:“千岁年纪轻轻,便担负国家万钧重担,自然是夙兴夜寐,昼夜焦思,患此心疾,也是不免……”

两人声音渐渐去远了,一缕曙光透过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镂空的青石地板上。忽有人悄然走了进来,莲足点地,发出细碎响声,梁文靖虽不去看,也知道来得便是王月婵,当下闭上双眼,但觉她来到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忽又轻轻叹了口气,又带着那一串细响,悄然远去。

梁文靖呆躺好一会儿,从床上坐起来,自床下取出梁天德所赠包裹,打开一看,里一件青布长衫,还有十锭纹银。梁文靖紧紧攥住衣衫的一角,眼中又浮现出父亲临别时的面容,耳边又响起他出门时豪迈的笑声,猛然间,泪水又流了下来。

低低哭了一阵,梁文靖猛一咬牙,抹了泪水,换上那件青布长衫,纵身跃上房梁,掀开屋瓦,跃了出去。

“走了么?”一个声音忽地匆忙旁响起。梁文靖微微一怔,冷笑道:“又是你?哼,这一次,瞧你拿什么胁迫我,爹爹已经……去了。”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白朴叹了口气,从左侧房顶站起,说道:“令尊精忠报国,血染疆场,肝胆可照天地日月。但他如此苦战,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座合州城、这个大宋朝。如今战火未息,你便逃了,令尊九泉之下,岂不寒心。”

梁文靖呸了一声,道:“你说得天花乱坠,只会让别人去送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合州城,大宋朝,与我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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