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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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自焦虑,少女却听明白了,怒视梁文靖,喝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淮安狗王。”梁文靖一听,忙道:“我又不是狗,怎么会是狗王?”少女一愣,反倒被他问住,只得道:“师兄,你昨天杀的那个,难不成是假的?”

黑衣人冷冷站起,道:“管他是真是假,再杀一次便了。”白朴笑道:“好大的口气。”不料那少女忽地一脚挑起板凳,踢向白朴,白朴一掌拍开,却见那少女双手挥舞,直向梁文靖扑去,梁文靖慌得抱头鼠窜,

白朴微微一笑,晃身将少女拦下,左手将折扇插在腰间,右掌劈出,透过少女幻影重重的手法,斩向她肩头。那少女喝道:“来得好。”忽地绕着白朴兜起圈子,双手疾舞,时如天魔幻形,时如佛祖拈花,时如挥动五弦、时如反弹琵琶,一时间有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白朴面对如此攻势,就似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随波逐流,难以自主。

梁文靖瞧得咋舌,说道:“白先生输了。”梁天德摇头道:“未必,你瞧,那女子的双手可曾递入他身前一尺之内?”梁文靖一瞧,果见那白朴身周一尺似有无形屏障,少女攻势虽如狂风骤雨,却始终无法透入。

梁天德一边说话,目光却不时瞟向那黑衣人,只见他负手而立,悠然观战,不觉心急:“白先生被这少女困住,虽不至败落,但若这黑衣人乘机杀过来,却不知如何抵挡了。”

那黑衣人瞧了片刻,忽道:“师妹,这人用的是‘须弥芥子掌’,放之须弥,收于芥子,你再攻不进他那一尺见方的‘芥子圈’,只怕要输了。”几句话的功夫,白朴的“芥子圈”已变为两尺方圆。少女只觉压力陡增,招式渐次施展不开。只在须臾之间,“芥子圈”陡然暴涨,白朴的掌力奔腾四溢,化为无量须弥,少女抵挡不住,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足尖尚未点地,白朴掌力又至,如此再三,少女始终脱不出那须弥掌劲。心急之下,忽听黑衣男子喝道:“玉翎,你先退下。”

那少女怒道:“萧冷,你莫要多管闲事,你敢帮我,我便不理你了。”话音方落,忽觉身周气机一紧,敢情她说话分神,已被白朴的须弥掌劲缠住,顿觉一股热血从胸口直蹿上来,不由骇极而呼。呼声方起,眼前蓝光一闪,磅礴刀气如天河崩决,急泄而来,四周灯火随之一暗,金铁交鸣,叮当一声,悠长已极,落在耳中,令人胸中烦恶。

那少女直待得声断音绝,灯火重燃,方能抑住心跳,定神细看,却见白朴手持折扇,与萧冷相隔一丈,对峙而立。

萧冷手中多了一把蓝汪汪的长刀,浓眉一挑,喝道:“须弥芥子掌何足道哉,萧某一刀,便可破之。”

那少女听得这话,呆了呆,倏地泪盈双目,涩声叫道:“好,好,我打不过的,你却只用一刀,很了不起么?”萧冷一呆,未及辩解,那少女拿袖一抹眼泪,夺门而去。

萧冷眉头微皱,忽道:“使折扇的,你是穷儒传人?”白朴默默点头。萧冷道:“敢情昨日你不在,要么我须得多些麻烦。”白朴抿抿嘴唇,眉间透出一丝苦涩。

却听萧冷又道:“你我百招之内难分胜负,是不是?”白朴又一点头。萧冷蓦地还刀入鞘,朗声道:“好,今日暂且作罢。” 瞧了梁文靖一眼,目中凶光一闪而没,忽地一抬足,已在客栈之外,便如一只黑羽夜枭,眨眼间溶入茫茫夜色。

众人默默望着萧冷消失,端木长歌发愁道:“白先生,不杀此人。只怕后患无穷。”白朴露出一丝苦笑,只听当啷一声,他手中折扇落下两截精钢扇骨,白朴叹道:“要杀此人,又谈何容易。”

梁天德浓眉紧锁,忽道:“白先生,小老儿有一事不明。这人既然如此厉害,白先生为何又称呼我儿淮安王,让他陷入险境?”

白朴道:“原由有二。其一,这人已被我等瞧破行藏,难免一战;其二,若让他知晓淮安死讯,对我方十分不利,他既是对头派来,索性将计就计,让他将淮安未死的消息传到对头耳中,也叫他们多几分忌惮。”又含笑道,“梁先生不必担心,总之有我白朴在一日,即便肝脑涂地,也要保小兄弟周全。”

梁天德将信将疑,但如今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只是默然无语。严刚则叫出浑身筛糠的客栈伙计,着他安排上房歇息。

白朴怕那黑衣人去而复反,是故命众人同处一房,彼此照应,他自与端木长歌寝于外室,若有敌人来犯,便可抵御。严刚、梁天德则住在内室,看管梁文靖。

安置已定,白朴与梁天德又将梁文靖叫到身边,晓之以家国大义,让他屈服,不料这小子呵欠连天,间或精神稍振,眼中便有厌烦神气。梁天德久说无功,恼怒起来,破口臭骂。

白朴面沉如水,沉思良久,忽从怀中取出那枚虎符,凝视半晌,神色渐转凄凉,蓦地叹道:“小兄弟。”梁氏父子回过头来,却听白朴道:“今日你既已开始假扮淮安,那便须做得彻底一些。这虎符么?我也交给小兄弟了。”说罢将虎符交到梁文靖手里,梁文靖兀自发愣,梁天德已道:“这可不成,如此神器,怎可交与这个无德无能之人。”

白朴摇头道:“如今黑水强敌潜伏在侧,白某也不知是否还有性命赶到合州,若我学艺不精,败落身死,令父子务必竭力逃生,前往合州。”众人想到那萧冷的威势,尽皆默然,一时只见孤灯摇曳,暗影浮动,室内充满哀愁绝望之气。

梁文靖极不愿意担此干系,忙道:“白先生都输了,我本领低微,也必然没命,这玉虎还是白先生保管的好。”白朴摆手道:“白某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卒,届时扭转乾坤,非得小兄弟不可。曾子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古往今来的大勇,至于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只需小兄弟心怀社稷,自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至于那两个黑水高手,白某粉身碎骨,也决不令他们伤害小兄弟一根毫毛。”

梁文靖见他说得诚恳之至,无奈之下,只得将虎符贴身收藏,梁天德甚不放心,本欲代他保管,但想白朴心思缜密,既然将之交与儿子,也必有他的道理,犹豫半晌,便即罢了。

一时无话,五人各怀心事,寂然就寝。梁文靖躺在床上,不知为何,心中尽是那少女的倩影,相逢时日虽短,但那少女一颦一笑,均已深深烙在他心间,哪里忘记得了。梁文靖想到入神,心儿扑扑乱跳,半分睡意也无,又想那少女与自己是敌非友,一心要杀掉自己,不觉一阵伤心,更是深恨起白朴来,暗忖若是没有此人弄鬼,自己也不会做那淮安王的替身,不做替身,那少女岂会对自己狠下毒手。但转念又想,若没有这番乔装改扮,自己或许也不会胡乱吃蟹,更不会邂逅这少女了。

如此患得患失,忽喜忽忧,梁文靖生平头一遭经受这暗恋女子的痛苦,一时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不由寻思道:“古人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想必就是如此滋味了,可惜,别人思念虽苦,终还能‘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我与那女子这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正自黯然神伤,忽觉一股迫人气息向口鼻间压来,梁文靖眯眼一瞧,却见床前黑乎乎一个人影,两道慑人凶光正凝在他脸上,梁文靖只觉心跳陡急,一定神,看清那人轮廓,竟是严刚。

严刚的目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一会儿似乎犹豫不决,一会儿又似凶狠慑人,梁文靖浑身僵如木石,不敢稍动,眼睛半睁半闭,一双拳头不由自主握了起来。

忽见严刚目光一炽,伸手向他胸口摸来,梁文靖身子不由得抽搐起来,眼见严刚手到,蓦地一声惊呼,坐将起来。

严刚不料四更时分,梁文靖仍未入睡,惊慌之余,一把抓在他胁下,梁文靖只觉火辣辣生痛,抬手一拳,打在严刚脸上,这一轮变化十分突兀,严刚左眼一痛,眼前金星乱迸。

梁文靖这一叫,房内诸人尽皆醒转,梁天德从床上跳将起来,不由分说,一个擒拿手,便将严刚按在床头。严刚竭力挣扎,怒道:“放开你爷爷。”

白朴与端木长歌抢入房内,见状愕然,端木长歌燃起灯火,梁天德则将严刚死死按住,厉声道:“你鬼鬼祟祟,在我儿床边作甚?”

严刚怒道:“我瞧他被子掉了,帮他拉拉?”梁天德冷笑道:“你有这么好心,那他叫唤什么?”严刚道:“大约是被恶梦魇住了。”

梁天德心下生疑,问道:“他说的可是当真?”梁文靖挠挠头,道:“我见他站在床前,伸手过来,却不知到底要做什么?”梁天德道:“你没睡着么,要么怎会瞧见他伸手?”梁文靖暗忖决不能说出自己因为思慕那少女,夜不能寐,忙道:“我睡到一半,突然惊醒了,正巧看见。”

梁天德浓眉紧蹙,沉思不语。白朴道:“梁先生,怕是一场误会。”梁天德冷笑道:“误会还好,就怕这人是别人派来的奸细,要偷虎符。”严刚道:“放屁。”梁天德手上使劲,严刚不由得失声惨哼。

白朴摇头道:“梁先生,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可冤枉好人。这样,先将他捆绑收押,明日再审。”梁天德道:“不成,今日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白朴深知此老脾性固执,只得笑道:“好,好,便问个水落石出。”梁天德寻绳索将严刚捆好了,仔细审讯,严刚任众人如何盘问,一口咬定是帮梁文靖拉上被子,别无他意。

梁文靖虽知严刚言不由衷,但他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拆穿他的谎话,便觉好生无味,借口小解,到外室寻着马桶坐了一阵,忽见房顶缝隙处,一缕月光透至墙角,银霜白雪也似。

梁文靖瞧得心子咚咚直跳,探头望去,屋内人正疾言厉色,专注于审讯严刚,全未留心自己。当下蹑手蹑脚,拉开窗户,但见窗外斜月如勾,挂在树梢。极远处,寒蛩低鸣,便如幽人太息,一条大街空旷无人,只有凄清月色落到墙角,映一排檩子的影。

梁文靖钻出窗外,顺着柱子下滑,滑到半路,忽听屋瓦轻响,不由心头剧震,失足跌下,摔得他几乎叫出声来。

待得爬起来,他揉着屁股,看看屋顶,月光下,露出一只黑猫的影子,不由暗暗咒骂:“你这畜生也来欺负我。”他此时但求不做那倒霉替身,更不顾脱身之后何去何从,只觉得天高地广,前途远大,大可任他随意所之了。

梁文靖心中痛快,狂奔出镇,还不放心,又望山中飞奔,直跑到一条小溪边,料得父亲追赶不上,方才停下,但觉一身轻松,不由向着空山幽谷,哈哈哈大笑起来。

只笑数声,忽听身后咭的一声,有人笑道:“你在这里么?那是再好不过了。”

第二章 更漏子 3

梁文靖惊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急咳数声,借着月光回头望去,却见来人眉飞眼动,玉颊生晕,正是令自己辗转忘眠的那位少女,一时喜透眉梢,道:“你……你……你……”

那少女见他涨红了脸,说了一串“你”字,却无后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怎么?见了我你就不害怕吗?还不逃吗?”

梁文靖见了她,两只脚便似钉在地上,哪还挪得动分毫,口中吃吃地道:“我……我哪会怕你呢?”那少女脸一沉,嗔道:“好呀,你竟敢不怕我?”一伸手,啪的一声,梁文靖脸上又多了一个通红掌印。

梁文靖几乎痛出泪来,双眼却死盯着那少女的手。那少女见他目光不逊,气恼道:“你瞧我作甚?”梁文靖不善说谎,便如实道:“我瞧你这手儿白白嫩嫩的,怎么打起人来便这么痛。”

那少女听他夸自己小手白嫩,已有些微欢喜,又听他说自己打人很痛,更觉高兴,笑道:“你知道痛便是好的,那你怕我不怕?”梁文靖虽有些呆气,此时也明白过来,忙道:“怕,怕,怕得很。”那少女大感得意,又笑道:“那好,瞧你这么听话,我便不打你了,你来,跟我见师兄去。”

梁文靖一听,想到那黑衣人的凶狠,不由打了个寒战,哪里还能动弹。那少女转身走了两步,不见他跟来,不觉柳眉倒竖,叱道:“你又不听话?”

梁文靖讪讪道:“不是不听话,令师兄厉害得狠,我这一去,怕是连命都丢了。”那少女道:“那也是应当的,原本我也想杀你的,但我师兄骄傲得很,我若代他动手,他必然气恼,所以你还是乖乖跟我过去,挨他一刀。”

梁文靖见她说到师兄二字,眉梢眼角喜色流露,不由得心中大苦:“原来你抓我去,就是为了讨好你师兄,让他杀了我这没用之人。”想到这里,心中又酸又痛,恨不得以头抢地,大哭一场。那少女见他一脸的呆滞哀苦,不耐喝道:“呆子,还不快走。”

梁文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蓦地长吸一口气,咬牙道:“姑娘,你若要杀小可,小可绝无二言,但令师兄要杀小可,小可决不答应。”

那少女奇道:“这是为何?”梁文靖嗫嚅道:“这个……这个可不能给你说。”那少女怒道:“你敢不说。”伸手又想打他嘴巴。梁文靖忙道:“好好,我说。想姑娘你长得天仙下凡一般,令人喜爱,若能两眼瞧着姑娘娇靥,惨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小可九泉之下,也觉欢喜不尽的。”但凡女子,均喜他人称赞,那少女一听,大觉入耳,微微一笑,道:“算你会说话,那么我师兄杀你,为何就不成了?”

梁文靖道:“令师兄凶恶丑怪,冷冰冰的,活像一块大石头,我瞧着便觉气闷,挨他一刀不打紧,就怕我死得不甘不愿,死后怨气不消,势必化为厉鬼,若是那样,可就不好了。”

那少女听得这话,不觉偷眼四顾,但见四周黑咕隆咚,阴风逼人,顿时心尖儿发麻。一路上,她每与萧冷同处,萧冷本事极大,鬼神辟易,是故她也全无畏惧,但她今日恼恨萧冷卖弄本事,当众压低自己,出了客栈之后,便有意躲藏,叫他遍寻不至,扬长远走。

事后,少女独自一人,四处闲逛,正觉孤独郁闷之际,却忽然遇上梁文靖,顿时大喜过望,便想带他去萧冷面前炫耀一番,挫挫他的气焰。但她到底是女孩儿家,胆气弱些,忽听梁文靖说出变鬼之语,又气又怕,叱道:“好呀,你变成厉鬼,定会来纠缠我,是不是?”

梁文靖忙道:“纠缠姑娘万万不敢,但缠着令师兄却是免不了的。”那少女冷笑道:“师父说过了,将来要将我嫁给师兄,哼,你缠着他,和缠着我又有什么两样?”梁文靖一听这话,便似当胸挨了一拳,只觉喉头发甜,两眼昏黑,胸中似有一把无名烈火熊熊燃烧,将五腑六脏都焚烧尽了。

那少女见他眉眼通红,身子摇晃不定,只当他心中害怕,便笑道:“你也不用太害怕,我师兄快刀如神,保你中刀之后,绝无痛苦。”

梁文靖瞧着她如花笑靥,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股怒气:“你只盼着你师兄杀我,我偏不教你如愿。”那少女见他脸色忽明忽暗,便道:“好啦,不说废话,乖乖跟我走,我教你少吃苦头。”话未说完,忽见梁文靖左右一瞧,拔足边跑,那少女不料他胆敢逃走,咦了一声,娇喝道:“哪里跑?”梁文靖跑得更快,不料浓阴蔽空,月华不至,四周模糊不清,他不小心被一根枯藤绊着脚,哗啦一声,一头栽进前方小溪里。

那少女正欲追赶,没料到这人一头栽进溪中,便不动弹,不觉好生奇怪,寻思道:“这狗王难道恁地孱弱,一跤跌死了?”失望之余,有些恼怒,对准梁文靖腰上就是一脚。

梁文靖本欲就势诈死,没想这一脚踢得又快又沉,顿时岔了气息,骨嘟嘟喝了两大口凉水,一下子跳起来。那少女不料死人重生,大惊失色,猛可想到梁文靖变鬼一说,不由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梁文靖本欲逃逸,忽见她眉间流露惧色,顿时灵机一动,瞪眼吐舌,嘎声道:“我自然是鬼了。”说罢向前一跳。

那少女打个哆嗦,后退两步,鼓着两腮,双眼死盯着梁文靖,闪闪发亮。梁文靖瞅着她粉嫩玉颊,不觉神魂摇荡,忖道:“我若能在那上面亲上一口,死也甘心了。”他自从见那少女,便已孽缘深种,此时念头一动,竟然鬼使神差,将脸向前凑去,忽听一声尖叫,继而面门剧痛,连着两记粉拳,鼻血长流,几乎儿便昏了过去。

那少女本是骇极反抗,不料两拳中的,对方并无抵御之能,顿觉胆气大壮,又尖叫一声,拳打足踢,梁文靖从头到脚挨了六七下,天幸那少女惊惧之间,一边尖叫,一边出手,故而全无章法,所中也非要害,梁文靖虽未因此送命,却觉浑身如同散架一般,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情知再挨数拳,小命不保,当即转身就跑。

那少女初时只当梁文靖死后化为厉鬼,此时见他吐血逃遁,陡然明白过来,不觉羞怒交迸,叱道:“臭小子,你装死吓我?”

梁文靖奔跑之际,眼前一花,那少女已站在前面。赶忙掉头向左,又见少女负着双手,冷笑而立,再向后跑,几乎撞在少女身上,他一口气换了四五个方向,只觉得满眼都是少女的影子,重重叠叠,看得他头晕眼花,又惊又怕,叫道:“活见鬼,活见鬼?”

刚说完,脸上便挨了一记,将他掴倒在地。少女怒道:“当我是你么?只会装鬼吓人。”梁文靖欲逃不能,悻悻道:“你不是鬼,怎么满世界都是你的影子。”那少女冷笑道:“这是我师父的‘幽灵移形术’,乃是天下第一的身法。”

梁文靖低声道:“幽灵不就是鬼么?”少女听他嘀咕,喝道:“你说什么?”梁文靖忙道:“没什么,我说你师父非常了不起。”少女神色稍缓,道:“这话说得不错,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的武学高手。”梁文靖急求脱身,忙道“那姑娘你一定是天下第二了。”

那少女沉吟道:“我大师兄、二师兄都比我厉害,我顶多算天下第四。”梁文靖奇道:“你还有一个师兄?”

那少女含笑道:“我大师兄萧冷是蒙哥皇帝帐下第一勇士,我二师兄伯颜是兀良合台元帅手下的大将,论武功,大师兄比二师兄厉害一点点,但大师兄练功很勤,二师兄却很聪明,无论什么功夫练一两次,就能上手。所以师父说,如果二师兄一心练武,再过十年,武功应该在大师兄之上,不过师父最喜欢的还是我。”她胸无城府,忽听梁文靖问起自家最得意的事情,便忘了先时不快,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她尚未说完,忽见梁文靖弯腰呻吟,不由奇道:“你怎么了?”

梁文靖哼道:“小可有些肚痛,大约晚间食了不洁之物,须得方便方便。”少女道:“好啊,我等着你完事。”忽见梁文靖捂腰向林中走去,忙道:“你又想逃么?”梁文靖道:“所谓男女有别,小可怎能污了姑娘尊目,冒犯姑娘尊鼻,我还是到树林里去。”说罢便欲入林。

少女伸手将他拎了回来,丢在地上,冷笑说:“我是蒙古人,你们汉人的那些臭规矩我可不懂,若要方便,就在这里,我在溪边等你。”梁文靖听得冷汗直流,方便也不是,不方便也不是。眼睁睁看着少女飘然走到小溪边,抱手跷腿,坐到一块大石头上。

梁文靖彷徨无计,假装要脱裤子,微蹲便跳,向树丛里钻去。不料臀上一痛,便挨了一脚,扑倒在地,少女一把将他揪起来,杏眼圆瞪,道:“你又想逃?”忽从袖里抽出一口蓝汪汪的短刀,喝道:“好呀,我便砍你一条腿,看你用什么逃。”她出身黑水门下,心狠手辣,手起刀落便要劈下,梁文靖见她举刀,已觉死了一半,嘴里杀猪般惨叫起来。

第三章 踏莎行

这时间,忽听嗖的一声,林子里飞出一只破鞋,不偏不倚,打在刀上,少女虎口欲裂,把持不住,短刀随着破鞋飞了出去。只听一声长笑,树林中晃出一道人影,这一蹿,竟然后发先至,赶到破鞋前,凭空将鞋穿了回去,继而大袖飞扬,翩然落地。二人定眼瞧时,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儒生。只见他颀长个儿,意态潇洒,儒衫破破烂烂,初看邋遢,细细一瞧,却有一股子破衣蔽履掩饰不住的清华之气。

少女看到他露了这份轻功,心里打了个突,喝道:“你是谁?”儒生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她身上一转,笑道:“果然是‘黑水一怪’的徒弟,凶狠得紧,动不动就要断人手脚。”那少女哼了一声,道:“你既然知道我师父的大名,就滚远一些,不要碍着姑娘办事。”那儒生只是微笑。

梁文靖自那儒生现身,便觉眼熟,细细瞧了一阵,猛可间脱口叫道:“哎呀,你是山道上吟诗的儒生?你……你没摔死?”

那儒生点头笑道:“你这娃儿很好,在蜀道上对我施以援手,事后又挂念我的安危,怕我失足摔死。虽是一念之仁,也必得善报。”他字字褒奖,梁文靖却羞得抬不起头来,暗忖此人武功如此高明,自己竟还担心他酒后失足,摔死山谷,真是有眼无珠之至,

那少女听他二人说话,似乎原有交情,不自禁心中打鼓:“这个儒生本领很大,我自然打不过,还是先逃为妙。”想着美目一转,忽地抓着梁文靖,纵身跃起,这一下用上了幽灵移形之术,当真动若鬼魅。不料身在半空,手中忽轻,梁文靖被一股大力拉拽,嗖地横掠三尺,落到那儒生手里,那少女大惊,忽听那儒生嘻的一笑,足不抬,手不动,忽已到她身前,做个怪相,一口气喷在她脸上。

那少女只觉酒气扑鼻,又辣又冲,不由眼酸鼻热,竟打了个喷嚏,飞也似向后一纵,觑见地上被打落的短刀,一把拾起,叫声:“死穷酸。”短刀径化流光,经天而出,却向梁文靖刺到。这一刀名叫“修罗追魂”,乃是她师门绝学“修罗灭世刀”中杀着。“修罗灭世刀”共有七般变化,一刀既出,不死不休,此时声东击西,更添诡奇。

儒生又是一声轻笑,伸手抓住梁文靖背心,手舞足蹈,向后飞窜,那少女连声娇叱,紧追不舍,二人一进一退,身法都快的出奇,梁文靖听得耳边风响,整个身子如在云端雾里。

兜了七八个圈子,少女的刀锋仍停在一尺之外,再难寸进。眼看刀势将尽,不禁大为焦急,忽见那儒生脚下一绊,好似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左脚有意无意,向上翘起。少女大喜,恨不得一刀下去,将这两个男人劈成四段。不料眼角瞥处,却见那儒生左脚巧之又巧,竟往自己的“曲池”穴撞来,自己的手臂便似送上去一般,她招式用老,收势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只臭脚顶在手腕上,“嗖”的一声,短刀再次脱手,落入溪流之中。

她应变极快,刀才脱手,左掌吞吐若电,往儒生脸上斜劈,存心打他一个嘴巴出气。不料儒生右手正抓着文靖,这小子虽然四体不勤,但还不想啃泥巴,眼看颜面贴地,忙用手一撑。只借着他这份力,儒生脚下如安机簧,倒掠而出,笑吟吟立在远处,让少女一掌落空。

少女毕竟师出名门,两招一过,便知这儒生看似忙乱,实则意在玩敌,自家每招每式无不在他算中,再打下去,徒添羞耻,她想到这儿,三十六计走为先,转身便跑。

儒生将梁文靖放在一旁,笑道:“打不过就逃,也是萧老怪教的么?”大袖一挥,冉冉飘过少女头顶,信手一拂,无俦劲气逼得她喘不过气来,踉跄后退,掉头再跑,儒生又在前面,少女一顿脚,施展幽灵移形术,眨眼间连换了六个方位,让人眼花缭乱。

儒生却不慌不忙,左三步,右三步,悠悠闲闲,不改潇洒仪态,但就在他步履之间,便似亘着一个无大不大的笼子,无论少女如何变化,都无法逾越一步,每每以为脱身,忽见那儒生到了前方,挥手将她挡回笼子里。

梁文靖见少女如没头苍蝇般乱转,想到自己被她捉弄的情形,微感快意,心道:“果然是现世报。不过奇怪,她跑得如此快,这儒生却走得如此慢,怎么总能抢到她前头?”

“死穷酸,臭穷酸,叫化子,大混蛋。”少女无计可施,急得破口乱骂。

儒生哈哈笑道:“管你怎么骂,我只管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就是。” 少女听过关门打狗,却没听过瓮中捉鳖,一时好奇,慌乱中随口问道:“瓮中捉鳖是什么?”那儒生哑然失笑,还没答话,却听梁文靖笑道:“这个我知道,就是竹篓子里捉王八。”

少女大怒,心道:“我打不过这个臭穷酸,难道打不过你么?”一纵身,直奔梁文靖,梁文靖大惊失色,正要逃遁,不料那少女三步不到,便被儒生挡回来。

那少女想到自己刚才还在这小子面前自夸天下第四,这会儿就被这个混蛋儒生逼得无路可逃,可说是颜面扫地。最可气的是,那个草包居然还在旁边嘲笑自己。她一贯心高气傲,从未受过如此挫折,一时越想越气,蓦地止步蹲下,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儒生虽然长于料敌先机,却没料到此着,不觉微感诧异,只听她哭得呜呜咽咽,边哭边道:“你们都欺负我,师兄欺负我,臭小子笑我,死穷酸又用鬼身法戏弄我,如果师父知道……呜呜……你们都不得好死。”

儒生笑道:“你师父哪来这么大的本事?”那少女抹泪说:“你既然知道我师父的名号,就该听说过‘黑水滔滔,荡尽天下’,我师父天下无敌,他最疼我,知道你欺负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那儒生冷笑道:“天下无敌?那也未必,他与我斗了百十次,也没见占着什么便宜!”那少女瞪圆了眼,喝道:“你吹牛。”

那儒生微微一笑,道:“你既然知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可曾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么?”

少女一愣,忘了哭泣,将儒生上下打量,猛可间想起一人,不觉失声叫道:“你是‘穷儒’公羊羽!”

少女师尊“黑水一怪”萧千绝出身契丹皇族,武功之高,心肠之毒,近似魔怪,早年横行中原,无人能制,后来隐居白山黑水,不再出世,但余威所及,南北武人可说闻之色变。此人一生目无余子,但此次弟子南来,他却提到一人,让他们千万不可与敌。少女毫无见识,又受师父影响,素来狂妄惯了,听了也没放在心上。此时吃足了苦头,才念到师父叮嘱,想起这个主儿来。

公羊羽笑道:“原来十余年未见,萧老怪竟记得我,可见他还有几分自知之明。”那少女情急智生,忙道:“好啊,你既然是和我师父比肩的前辈,我却只是一个小女孩儿,你趁我师父不在,到这儿欺负我,岂不是以大欺小。”

公羊羽笑容忽敛,冷然道:“小女孩儿?有随便砍人大腿的小女孩儿么?”那少女见他变了脸色,心头一寒,嘴上却不服输,说道:“那又怎样,谁让他打不过我。”

公羊羽哈哈大笑,笑声清劲震耳,激得林中木叶飞坠,他一声笑罢,朗朗道:“如此说,你也打不过我!那我是不是也能在你身上取点什么?”

那少女不禁语塞,半晌道:“输都输了,随你便是!”公羊羽见她摆出一副豪杰模样,有心教训,微微一笑,向梁文靖说:“把刀给我。”

梁文靖原本听得好笑,一听这话,吃惊道:“拿刀做什么?”公羊羽笑道:“你可吃过猪舌头么?”梁文靖道:“吃过。”公羊羽笑道:“好吃么?”梁文靖道:“好吃。”公羊羽点头道:“听说少女舌头号称三寸丁香,嫩滑无比,定然比猪舌头还好吃。我这就割了它下酒,尝尝滋味。”

少女大怒,呸了一声,道:“你干嘛不切你老婆的猪舌头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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