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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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灵苏接过器皿,递给乐之扬。

“什么?”乐之扬接过器皿,一头雾水。

“地听仪!”叶灵苏说道,“贴近地面,能听数十里远近。众人中数你耳朵最灵,这样的活儿非你莫属。”

乐之扬摇晃器皿,嗡嗡嗡声如蜂鸣,叶灵苏忙道:“别乱晃,当心坏了。”

乐之扬一笑,摇晃间,听其声而知其形,地听仪的构造他已了然于胸,暗服东岛之能,跳进坑里,将“地听仪”贴紧地面,闭目凝神,灵觉扩散蔓延,蛇眠鼠奔、虫豸潜行,无不尽收耳底。

听了小半个时辰,乐之扬跳出土坑,凝重道:“南军的确在挖地道,而且不止一条。”

叶灵苏微微动容,忙问:“有几条?”

乐之扬屈指一算:“六条,分从不同方向逼近城墙。”

“多深?”花眠冷不丁问道。

“不到一丈!”乐之扬想了想,“最深处不过八尺。”

“那不是地道。”花眠恨声说道,“那是地龙攻城术。”

“梁思禽破扬州的法子?”叶灵苏皱眉问道。

花眠脸色铁青,默然点头。乐之扬怪道:“梁思禽破扬州,那是什么典故?”

叶灵苏说道:“当年本岛前辈守卫扬州,设下强弩火炮,城外方圆数里,明军难越雷池半步。后来明军挖掘坑道,上面土皮不动,下方深入五尺,分由各道逼近城墙,透过坑道,明军潜伏甲兵,攻城之时,凿破地皮,一涌而出,架设云梯,八面攻城,一旦攻势不利,立马退回坑中,城上炮弩,能打地面之军,奈何不了地下之敌。相持了一日,明军仰攻失利,竟在城墙根下埋了数千斤火药,硬生生炸出缺口、蜂拥而入。到这地步,城中前辈无力回天,全都力战身亡。”说到这儿,不胜黯然。

“这法儿是梁思禽想出来的。”花眠咬着细白牙齿,“耿炳文当初也在军中,现学现用,拿来攻打北平。”

“如此说来,倒也难防!”乐之扬发愁道,“要么派军出城,夜袭敌营。”

“你戏文听多了?”叶灵苏白他一眼,“夜袭敌营?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儿!耿炳文老成宿将,一定广布哨卫,昼夜监视北平。我刚才还看见了,他环绕营寨布设鹿角、蒺藜,防范燕军骑兵踏营。”

乐之扬道:“这也不成,那也不行,难道坐着等他攻城?”

“换在其他时节,这战法难以抵挡。”叶灵苏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可惜耿炳文不是梁思禽,为将者不知天时,生搬硬套,要吃大亏。”

乐之扬见她自信满满,待要细问,叶灵苏又说:“乐之扬,你用‘地听仪’监听,留意坑道方位,画在地图上面,坑道离城十丈,再来告我。”说完挽着花眠去了。乐之扬独自留在坑边,看一眼“地听仪”,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跳进坑里。

坑道掘进神速,昼夜不息,不过一日工夫,距离城墙不过十丈。

乐之扬听得清楚,赶到府衙禀告叶灵苏。众人登上城墙,举目望去,四野坦荡,悄没声息。不过数日,敌营规模又增长了数倍,连云如带,依山傍岭,营帐间篝火熊熊,炊烟一丛丛、一簇簇,由浓而淡,连贯天地。

敌军日渐增多,徐妃愁上眉梢,摇头叹气。朱高炽瞪眼看了半晌,忽道:“好端端的,哪儿有什么地道?从敌营挖到城墙,须得耗费多少人力?”

叶灵苏只是冷笑,朱高炽面红过耳,叫嚷:“笑什么?我说得不对?”

叶灵苏也不理睬,低头瞧看地图。朱高炽受了轻蔑,越发有气,一张肥脸涨红发紫。徐妃瞥他一眼,笑道:“高炽,你我生得太晚,不曾见过梁思禽与东岛斗智,你外公晚年说起,仍是心有余悸,其中许多机关秘术,至今早已失传,不过‘地龙攻城术’我也有耳闻,据说梁思禽用了奇门异术,坑道一夜之间,便可抵进城墙……”

朱高炽满心不信,可也不敢顶撞母妃,唯有暗自咕哝两声。

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不闻动静,朱高煦等得不耐,侍奉徐妃进入谯楼躲避风雪。

乐之扬转眼望去,叶灵苏素面朝天、青丝乱舞,披着猩红大氅,立身一群男儿之间,仿佛冰山红莲,英姿飒爽,惹人艳羡。

叶灵苏以手捂口,忽然轻轻咳嗽起来。乐之扬才想起她伤势未愈,多日来昼夜奔忙,居然忘了此事。“驭气”之法,他已随心所欲,当下十指轻颤,隔空挑动女子真气。

叶灵苏顿又所觉,眉尖微扬,转眼望来。乐之扬注目前方,佯作不觉,只是暗中“驭气”。叶灵苏皱了皱眉,定定地望着城下,不多时,体内气血畅和,俏脸洇染血色,雨润红姿,娇美不胜。朱高炽正从谯楼里出来,望见女子,不觉一呆,几乎挪不开双眼。

“世子!”士卒躬身行礼。

朱高炽连声咳嗽,掩饰窘态,问道:“还没动静么?”

叶灵苏抬眼望天,暮色低垂,四野昏暗,想了想,说道:“耿炳文害怕雷火珠,白天不敢攻城,今晚必有动作!”

朱高炽故意唱反调:“为何定是今晚,明晚就不成吗?”

叶灵苏懒懒不答,乐之扬解释道:“李景隆不日将到,耿炳文初战受挫,届时必受责难。换了是我,定要抢在主帅到来之前扳回一局,以便将功赎罪。”

朱高炽听得有理,不便反驳,说道:“但愿你们猜中。母妃不肯回府,定要呆在城头,冻出个好歹,可不好交代。”

入夜之后,天寒气冷,风雪如狂,城下旷野沉寂,始终没有动静。到了四更天上,众人无法,退入谯楼歇息。

徐妃在楼中设宴,温了黄酒驱寒。乐之扬喝了两杯,身心俱暖。叶灵苏小酌半杯,放心不下,又去巡城。乐之扬按剑跟随,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女墙行走,循着女墙的箭垛,若干竹管蜿蜿蜒蜒,若隐若现,回想玉泉湖边的水车,乐之扬忽然有所领悟。

刁斗声急,忽到五更。叶灵苏呵暖双手,俯瞰城下,过了良久,抖去肩上雪花,失望道:“走吧,今晚不会来了!”

她转身离开,忽觉乐之扬没有跟上,回头一瞧,乐之扬斜倚女墙,侧耳聆听,忍不住问道:“听见什么?”

乐之扬竖起食指,小声道:“下面有声响。”

叶灵苏一愣,走到女墙边,功聚双耳,凝神听去:风雪呼号中果然夹杂叮当声响,低头望去,城下漆黑一团,恍恍惚惚,似有黑影晃动。

“出来了!”乐之扬压低嗓音,“人不少!”

叶灵苏心子怦怦狂跳,她几乎小瞧了对手,耿炳文不愧开国名将,用兵谨慎,耐性过人。黎明时分,夜最浓,天最冷,守军最为懈怠,此刻破土攻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不留神,北平必然失守。

想到这儿,她冷汗迸出,匆匆召集众将,接连发号司令。

为防打草惊蛇,城头偃甲息兵,一切如常,谯楼飞檐上挂着数盏气死风灯,火光摇晃,在风雪中奄奄欲灭。

施南庭、杨风来指挥数百民夫,齐力转动湖边水车,湖水夹杂冰块,进入大锅煮沸,而后顺着皮竹造成的水管送上城头。

南军开始架设云梯,刀剑撞击铁甲,发出一串低鸣,更有将官发怒,压低嗓子训斥士卒,话才出口,就被风雪吹散。数不清的黑影从坑道里钻出,影影绰绰,呼出团团白气,交融蒸腾,如云似雾。

叶灵苏发出号令,数百根粗大水管对准坑道方位,突然开塞防水,白花花的水柱滚滚而出。南军锐卒刚上云梯,就被淋了个正着,当日乃是终年极寒之日,此时又是一日中极寒之时,呵气成冰,捉刀堕指,水从竹管喷出还是滚热,淋到士卒身上,已是温温凉凉,再经风一吹,倏尔化为薄冰,奇寒彻骨,诸军哆哆嗦嗦,纷纷掉落云梯。

水车转个不停,竹管飞珠泻玉,流水落下城头,直如数百条水龙飞入人间。

水为万物之母,然而隆冬时节,却成了最为歹毒的利器。南军锐卒浑身湿透,凝霜结冰,冻不可忍,试图退回坑道,哪知水流汹涌,顺着出口灌入坑中,无人不湿,难以落足。又因低于地面,水势渐长,内涝成灾,诸军乱成一团,前行者凝结成冰,后进者泥水翻滚,黑暗中你退我挤、应对乏力,任凭水势漫涌,不知不觉地灌满坑道。

第153章 千钧一发(二)

城上水流不停,城下传来一声声闷叫,起初清晰可闻,渐渐低弱下去。又过一阵,东方渐白,天色放亮,远山轮廓在曙光中微微显露。大雪下了数日,城垣四周一地皆白。城下寂静极了,靠近城根,云梯四处散落,刀剑埋没雪中,坑道出口若隐若现,外面横着几具尸体,浑身冰层包裹,几乎不成人形。

“就这么完了?”朱高炽意犹未尽,“耿炳文闹了半天,就留下这个?”

徐妃默不作声,眺望敌营,营寨里静悄悄的,压根儿没有打过仗的样子,一时也觉困惑,但觉劳师费力,胜得太过轻易。

叶灵苏审视良久,忽道:“城下并无积水,足见水都进了坑道,敌军受困内涝,短时间无力攻城。”

徐妃说道:“耿炳文狡猾老将,不可掉以轻心,城上仍要派人严防。”

“母妃放心!”朱高炽忙说,“您一宿未睡,还是早早回府歇息。”

徐妃点头道:“都指挥使,你也劳碌一夜,回衙休息为好。”

听她一说,叶灵苏也觉困倦,当下返回府衙,看过几张图样,恍恍惚惚,伏着桌案睡去。

朦胧间,忽听有人叫唤,揉眼一瞧,却是花眠。后者神气古怪,招手说:“快来!”转身便走。叶灵苏莫名其妙,随她上了城头,但见徐妃、朱高炽均已到了,望着远处一脸骇异。

叶灵苏定眼望去,风雪稍霁、天清气朗,耿军大营一望可见。许多士卒扛着锄头,正在营前掘土,挖出一个深坑,从中吊出大块寒冰,冰里模模糊糊,似有人影浮动。

叶灵苏的心猛地揪紧,寒风中面颊犹如火烧,眼前模模糊糊,耳边似有号哭传来。她疑心是梦,使尽揉一揉眼睛,定了定神,极目望去,营中空地上,冰块横七竖八,一行行,一排排,不少将士趴在冰前、放声号哭。

原来水攻之后,坑道里的官军不及退走,大多溺死冻毙,寒气进入坑道,竟将死者冻成了冰块。

叶灵苏呆呆望着冰尸,忽觉喉头发甜,脑子闷痛。她双手放开女墙,后退两步,吐出一口鲜血,倏尔脑子一空,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叶灵苏醒转过来,胸口闷痛如故,鼻间暖香萦绕,张眼四顾,却是燕王府里养病的宅院。花眠坐在床边,一脸焦急,见她醒转,长吐了一口气,嗔道:“灵苏,你要吓死我么?”

叶灵苏支撑坐起,只觉头痛欲裂,揉了揉,问道:“花姨,我怎么了?”

“你在城头昏过去了。”花眠说道,“你先前的伤还没好全,后又劳心伤神、以致风寒入侵,最妙不过躺卧数日,什么都别放在心上。”

“不成!”叶灵苏摇头,“打仗可不等人!”

花眠看她一眼,叹道:“还要打下去么?”

叶灵苏望着帐顶呆呆出神,忽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可是答应的事总要办到。”

花眠欲言又止,忽听脚步声响,徐妃引着宫娥进来,看见少女苏醒,喜不自胜,坐到床边,挽住她的手说:“天可怜见,你到底醒了。满城将士都盼着你主持大局,这一阵,官军损失极惨,营寨里死沉沉的,连烧火的烟气都没了。”

叶灵苏低头不语,眉间殊无喜悦,徐妃察言观色,说道:“叶指挥使,你若身子不适,不妨休息数日。”

叶灵苏沉默一会儿,抬头强笑:“不用了,习武之人,身子没那么娇嫩。”

花眠一边听了,知道她仍是放不下战事,不由皱起眉头、轻轻叹气。徐妃却眉花眼笑,说道:“敢情好,你再支撑两日,等到王爷回来一决胜负。”

叶灵苏犹豫一下,略微点头。徐妃站起来,捧来一个玉盅说道:“这一盅茯苓人参鸡,本是宫廷里的方子。本妃亲手调制,可以滋补元气。”

叶灵苏接过,品尝一口,鸡汤鲜美,可也冲不散心中的苦闷。

徐妃百事缠身,寒暄两句,便告辞出门,恰与乐之扬遇上。后者欠身行礼,徐妃慌忙扶住,笑道:“乐大人免礼,都指挥使的病还需你多费心。”

“娘娘放心。”乐之扬支吾答应。

他走到床边,花眠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不由分说,转身便出,留下叶、乐二人沉默相对。

过了半晌,叶灵苏幽幽地说道:“没想到……杀人竟是如此容易。”

乐之扬苦笑道:“不知者无过,那种死法,谁也没有料到!”

“不!”叶灵苏低头发愣,“若说没料到,不过自欺欺人。可是一旦临阵交锋,我的心里便只有胜负,至于善恶好坏,全都顾不得了。”

乐之扬沉默一时,徐徐说道:“义父常说,自古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人明知兵凶战危,仍要交兵打仗,何况你我凡夫俗子?”

叶灵苏微微地合上双眼,轻声说道:“乐之扬,我累了!”

“你好好歇息。”乐之扬说道,“守城的事交给我好了。”

“不为这个……”叶灵苏轻轻抚摸被褥上的纹绣,“我忙忙碌碌,可又不知为谁奔忙?尽力争胜,又不知为谁而战?杀人无算,换来的只是一场噩梦。方才睡梦里,我梦见那些人冻在冰里,望着我乞怜求饶,我想要砸破坚冰,救他们出来。可是来不及了,四周燃起了大火,连冰带人,就像蜡烛一样化掉了,冰里的人望着我,眼里满是责怪,怪我没有救他们出来……”

叶灵苏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间,双肩微微耸动。自从得知身世,乐之扬从未见她如此悲恸,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禁不住伸出手指,刚要碰到女子秀发,又如触到花刺,仓皇收了回来。

叶灵苏若有所觉,抬头看来,两人目光相接,乐之扬低头说道:“该疗伤了。”

叶灵苏怔了一下,无言地叹一口气,盘膝端坐,含胸拔背。乐之扬双手挥舞,叶灵苏的真气如丝如弦,随之跳动起来,酸麻轻重,八触齐来,阴阳交融,渐入玄妙境地。

疗完伤已是夜深。乐之扬走出王府,骑马返回工坊。叶灵苏病重,工坊群龙无首,一切赖他主持。乐之扬性子逍遥,不喜拘束,再见战争惨烈,越发意兴阑珊,若非心有所系,早已远走高飞,走马时心想:“朱微心软,见了白天的景象,不知作何感想?”

忽然一缕琴声悠悠飘来,乐之扬收起思绪,满心纳闷。战事紧急,城中百姓朝不保夕,早已断了管弦宴乐。可是再听数声,忽又怦然心跳,琴声律调精准,了无意趣,使人一听便觉厌倦。

乐之扬沉思一下,对随行的士卒说道:“我有事要办,你们先回去。”翻身下马,向琴声来出走去。

走了两百余步,到了一间民居前。乐之扬一纵身,越墙入内,定眼望去,果见水怜影坐在堂上,点了一盏青灯,正襟危坐,手抚琴弦,见了他喜上眉梢,冉冉起身,软语叫道:“霖弟……”

乐之扬对水怜影情愫复杂、更有几分警惕。这女子心肠阴狠、手段激烈,单以为人而论,乐之扬打心底里不愿承认这个姐姐,当下支吾道:“水姑娘,你还是叫我乐之扬好了。”

水怜影不胜失落,注视他时许,幽幽地说道:“你还是不肯认我?”

“八部之主现在何处?”乐之扬扯开话头。

水怜影冷笑一声,嘲讽道:“比起自家身世,你更关心别人?”

乐之扬不耐道:“云虚来了北平,要跟落先生一决生死。”

“云虚算什么?”水怜影侧身坐下,冷淡不屑,“城主真要杀他,他早就死了几百次了。”

乐之扬疑惑道:“落先生在哪儿?”

“他在燕山。”水怜影想到什么,星眸黯然,叹气道,“我来见你,也是为了他。”

乐之扬见她神色,心头一沉,忙问:“落先生怎么了?”

水怜影注目琴弦,喃喃说道:“前日傍晚,他突然召集八部、交代后事,说要做一件改天换地的大事,艰险之极,有死无生,故将城主提前传与万绳。大伙儿吃了一惊,争相问他详情,可是城主始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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