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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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祖父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乐之扬说道,“冲大师明偷暗抢,去东岛夺取的《天机神工图》,相传就是令祖父所留,上面载有许多精妙机关,战胜攻取,无往不利。”

“冲大师就是那白衣和尚?”梁思禽皱了皱眉,“那图纸他得手没有?”

“得手了一半。”乐之扬说道,“另一半在叶姑娘手里。”

“叶灵苏?”梁思禽又问,“云虚的私生女?”

“是啊!”乐之扬说道,“她为人很好,跟云虚大不相同。”

梁思禽面露忧色,说道:“那和尚枭雄之才,图纸落入他手,天下从此多事。”

“叶姑娘聪明机警,一定不会让他得手。”

“世事难料。”梁思禽幽幽地叹一口气,“但我自顾不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说到这儿,他见乐之扬闷闷不乐,不由笑道,“我行将就木,心思难免低落。你还年少,来日方长,不可受我左右。”

“落先生。”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你为何老说泄气话儿,我看你好端端的,一定长命百岁。”

“人活太久,不是好事,那时发童齿缺、行坐不便,百病缠身,受尽折磨。”梁思禽自嘲一笑,“我的情形与众不同,常人衰弱而死,我是强极而亡。”

“强极而亡?”乐之扬越发诧异,“强盛怎么会亡?”

“这要从先祖父说起。他认为万物有灵,天地元气流淌于万物之间,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无不拥有灵性,只要方法得当,便可激发出来。好比一口剑,通常说来,是人驾驭剑,可是运用得法,剑也可以驾驭人。”说到这儿,梁思禽微微一笑。

“这法门有趣。”乐之扬深以为然,《妙乐灵飞经》里天、地、三籁,跟梁思禽所言颇有契合之处。

“你是内家高手,灵道人的传人,理当明白,内功练到至高境界,气随意动,从心所欲,到此地步,练来练去,无非精气更足,内力更为浑厚,百尺竿头,无所进步。先祖父崇尚新知锐见,讨厌陈规旧俗,为了突破困境,立意参照人剑相驭之法,创造出一门能驾驭人的内功。”

“驾驭人的内功?”乐之扬茫然不解,“如何驾驭?”

“这一门内功,自生自长,自发自动,既可为人驾驭,亦可驾驭宿主,弥补人力之不足,神机萌动,天衣无缝,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梁思禽见乐之扬欲言又止,温言问道,“你想问什么?”

“这样的武功?”乐之扬迟疑一下,“倘若练成了,岂不是在身子里养了一头野兽?”

梁思禽一怔,注视乐之扬半晌,忽道:“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啊?”乐之扬怪道,“不对么?”

“不,很贴切。”梁思禽郑重点头,“世人只知道‘周流六虚功’厉害,却不知道何以厉害。殊不知,这一门武功的精髓,正是‘身内有身’。”

“身内有身?”乐之扬炸了眨眼,不胜困惑。

“所谓身内有身,佛道两家古已有证。道家称之为‘交坎离,养元婴’,元婴一成,即可脱离肉身、神游八极,不过元婴再怎么高明,也只是炼气士精魂气魄的化身,有益无害,皆大欢喜;佛家则相反,‘身内身’被称之为‘心魔’、‘毒龙’,高僧大德终其一生,都要与之抗衡,或禅修,或苦行,‘安禅制毒龙’,稍一不慎,便会受其反噬,玉石俱焚。”

“我懂了。”乐之扬恍然道,“道家认为‘身内身’是善的,佛家认为‘身内身’是恶的。”

“跟你说话,果然省事。”梁思禽目透赞许,“但以这些言论,足见佛道两家,并无一人真正练成‘身内有身’,至多稍具雏形,远未真正大成。”

乐之扬怪道:“那是为何?”

“真正的身内之身,无善无恶,亦善亦恶,无为无不为,无可无不可。”梁思禽说道,“受制于人,则为元婴,反之则为毒龙,不能为人所制,必然制服宿主。”

“自己的武功制服自己?”乐之扬只觉不可思议。

“不错。”梁思禽冷冷说道,“走火入魔,此之谓也。”

“那个……”乐之扬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为何还要修炼。”

“美酒伤肝,为何要饮?美食伤胃,为何要食?色欲伤心伐性,又为何有人乐此不疲?”梁思禽叹一口气,“人心苦不知足,老子云:‘知足不辱’,自古以来的聪明人,又有几个做得到?”

他心生感慨,思索良久,才接着说道:“先祖母有老庄遗风,深谙谦退守弱的道理,先祖父一说,她便觉不妥,试图劝阻。奈何先祖父天性好强,孤岛之上又寂寞无事,念头一起,无法收拾。先祖母劝说无果,只好无奈相助。他二人参详术数,穷究医理,依循先天八卦,发明八种内功,每一种性质不同,以心法合而为一,练成一团混沌之气。这一团真气不同于天下任何内功,无需导引,自然生长,以之御敌,无人可当,但若驾驭不得其法,又会八劲乱走、反噬其主,一如《周易》所说:‘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到了这个地步,想不修炼,那也不成了。”

乐之扬惊讶不已,只觉《灵飞经》功法奇特,已是匪夷所思,比起“周流六虚功”仍是远远不及。

“先祖父武功上身,才觉不妙,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修炼下去。那真气自生自长,漫无休止,日子一久,人体难以承受,须得重造经脉、再练心法,以便容纳过剩真气。倘若成功,武功强悍倍增,一旦失败,轻则气散功消,重则粉身碎骨、死得惨不可言。”梁思禽叹一口气,微微苦笑,“这一难关,先祖父称之为‘六虚劫’,练成之前有一劫,练成之后,每二十年又有一劫,又因功力变强,所以一次比一次难过。先祖父天纵奇才,也只度过两劫,临终之前,他说人力有限、天道无穷,以有限之身行无穷之道,好比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终归只是白费气力……”

说到这儿,梁思禽沉默下来,乐之扬想象“西昆仑”英雄末路,心中也觉黯然。

“先祖父知晓弊端,不愿这一门武功流传后世。家父求他传授,他也始终不肯,以至于父子反目,家父离家出走,从此沧海两隔、生死微茫,先祖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难过。我随他住在岛上,习文练武,十三岁时,偶有一晚,目睹他施展‘周流六虚功’,惊骇之余,一心要学。先祖父起初不肯,被我纠缠不过,将利弊全盘托出,只盼我知难而退,可我少年心性,明知有害,仍要习练。先祖父万般无奈,对我说道,因为这门功夫,你爹恨我一生,我不传你,你也必然怨我;我当年攻城破国,杀戮太多,天降其罪,逃避无门,梁氏血脉,终将因我而绝。说完便将功法传授于我,到他去世之时,我已小有所成,而后横渡沧海、来到中土……”梁思禽忽地沉默下来,望着身前微微出神。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六虚劫的事,知道的人多么?”

“不多。”梁思禽摇头,“你是第一个。”

“什么?”乐之扬愣了一下,“这是先生的短处,千万不会对第三个人说起!”

梁思禽笑了笑:“你会说么?”

乐之扬一愣,热血上涌:“先生放心,这件事晚辈一定烂在心里。”

“那就是了。”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

此话一出,足见信任之深,乐之扬不胜感动,点头道:“晚辈还有一事不明,先生大劫将至,为何不找大山大泽对抗‘六虚劫’,偏要不远万里来到这个是非之地?”

“我有一个心结,困扰半生,难以解脱。”梁思禽沉默一下,幽幽叹道,“如果死了,就永远解不开了。”

“什么心结?”乐之扬难耐好奇。

梁思禽瞅他一眼:“今日就到这儿吧!”站起身来,怏怏离开。乐之扬回味他话中的意思,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而后数日,梁思禽换药、喂药,再不多说一字,闲了下来,只是沉思默想。乐之扬见他如此,也不便多问。好在过了数日,外伤减缓不少,不再奇痛奇痒,内伤也大有起色,经脉中真气凝聚,只是流转不甚如意。

这一日,换过药膏,梁思禽取出一根斑竹长笛,随手递给乐之扬。

乐之扬打小儿吹笛,笛子从不离身,乍然见到,喜不自胜,接过笛子摩挲一会儿,凑在嘴边轻轻吹了两声,低回婉转,引人入胜。

“小子!”梁思禽忽道,“为我吹一曲《硕人》如何?”

乐之扬微感迟疑,目光投向牢门。梁思禽瞧出他的心思,笑道:“不妨事,这儿的看守又聋又哑,敲锣打鼓也听不到。”

“为何又聋又哑?”乐之扬大为奇怪。

“牢中之言,秘不外宣。”梁思禽冷笑一声,“看守没有瞎眼,算是朱元璋手下留情。”

乐之扬想到那晚所见的三个废人,打了个寒噤,定一定神,吹起《硕人》的调子。

《硕人》之诗,出自《诗经》中的“卫风”,乃是时人称赞卫庄公之妻庄姜的美貌,寥寥数句,极尽其美,乃是歌咏美人的千古名篇。

乐之扬吹得缠绵悱恻,梁思禽忽地应和曲调,拍膝唱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唱到这儿,微微一顿,忽向乐之扬说道,“小子,你相信么?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

乐之扬一愣,脑海里闪过叶灵苏的倩影,忽听梁思禽怅然念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反复念诵两遍,闭上双眼,流露回忆神气。

乐之扬见他举止古怪,暗暗担心,问道:“落先生,你没事么?”

“我没事。”梁思禽张开双眼,“小子,你听说过硕妃么?”

“燕王的母亲?”乐之扬冲口而出。

“你果然知道。”梁思禽叹一口气,“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才满十七岁,个子高挑,肌肤雪白,样子就如诗中所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你认识硕妃?”乐之扬心跳加剧,隐隐猜到什么。

“是啊!”梁思禽点头说道,“她是前朝楚王燕帖木儿的胞妹,名叫阿茹娜,意思是‘纯洁’,韶乐为楚地之音,所以她的汉名叫做韶纯。那时南方大乱,楚王决定撤回北方,以为妹子奇货可居,打算献给元朝皇帝。谁知道路上遭遇陈友谅的部众,车队被袭,楚王被杀,韶纯骑马突围,射死多名乱军。乱军紧追不舍,我正好路过,随手将她救下,本想觅地安置,谁想一来二去,跟她生出了情愫。韶纯不止美貌,而且聪明,性子奔放,情如烈火,远非汉人女子可比。她还通晓五国夷语,汉人的琴棋书画、卜算星相无所不通,歌咏舞蹈、诸般乐器无所不会,和她说话,从来不会厌倦,跟她呆在一起,总会忘记光阴流逝。”

梁思禽定定地望着远处,俨然自说自话,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甜中带苦,难以形容。

过了半晌,他叹一口气,接着说道: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可惜,这个道理,那时我还不懂,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大元政衰,天下纷扰,我随朱元璋东征西讨,早已厌倦了乱世杀戮,遇上韶纯以后,起了成家归隐的念头。我将这话告诉韶纯,谁知道她脸色大变,冲口就问:‘难道你就不想当皇帝?’

“我听了这话,不胜吃惊,问她何出此言,韶纯说凹:‘元失其鹿,捷足者先登,谁有本事谁当皇帝。你的本事这么大,不当皇帝,岂不可惜?’我天性厌恶权势,自古要当皇帝,就得杀人立威,杀敌人,杀亲人,杀有罪之人,杀无辜之人,打小儿先祖父和先祖母教导我仁人爱物,所以辅佐朱元璋,也是因为群雄中他对百姓好些、虐杀俘虏少些。故而一听这话,我心中大为不快,说道:‘朱元璋有胆有识,他当皇帝就好了。’韶纯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不当皇帝,永远都会受制于人。’我说:‘君子事人以忠,我已经投身朱元璋麾下,现在当皇帝,不是背叛他么?’谁想韶纯张口就说:‘当皇帝敢作敢为,不为仁义所拘,不以道德所限,陈友谅能杀徐寿辉,你为何就不能杀了朱元璋?’我吓了一跳,望着韶纯,只觉十分陌生。韶纯也自觉失言,说道:‘你不杀他,关起来也行。’我惊怒交集,拂袖而去,事后回想起来,蒙人以强者为尊,以征服为乐事,韶纯出身蒙古王族,难改先辈遗风,喜欢高高在上,藐视仁义道德,她会那样想,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只要慢慢教诲,不难让她回心转意。

第九十四章 情仇难了(二)

“我想得容易,不料韶纯固执不化,软磨硬泡,逼我争雄逐鹿。一来一去,双方争吵起来,我那时年少气盛,逼急了,丢下一句:‘你要当皇后,怎么不去找朱元璋?’她听了这话,定定地望着我,似乎有些伤心,半晌说道:‘好啊!这是你说的,将来可别后悔。’我说:‘绝不后悔!’说完就出门去了。

“男女口角,本是常事,我说得本是气话,并未放在心上。谁料我办完事回家,忽然不见了韶纯的踪影,我焦急万分,四处寻找,接连数日一无所获。灰心丧气的当儿,朱元璋送来请柬,说他要纳姬妾,约我饮酒同庆。我心中烦乱,本不想去,可想起口角时言语,不由起了疑心,当下带了礼物,前往称贺,朱元璋一向严厉,不苟言笑,那一日却是喜气洋洋,连连劝酒说笑,喝到面红耳热,他命人叫出新纳的姬妾,我一眼望去,当真五雷轰顶,那个女子,正是韶纯……”

“啊!”乐之扬虽已料到,仍是叫出声来,望着梁思禽,为他不胜惋惜。

梁思禽沉默良久,长长地吐一口气,接着说道:“朱元璋见我发呆,十分得意,说道:‘怎么样?她叫阿硕,生得美么?’阿硕是我对韶纯的昵称,取自《硕人》之诗,我常说她跟诗中的庒姜一模一样,韶纯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此时从朱元璋口中说出,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如果……当时韶纯脸上稍有一丝受了强迫的意思,我一定杀光堂上之人,倾城亡国也在所不惜。谁知道,她满脸欢笑,媚态横生,故意当着我面,对朱元璋撒娇弄痴、百般逢迎。望着二人调情,我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可我也明白韶纯的心思,她聪明果决、剑走偏锋,有意激发我的妒意,逼我杀掉朱元璋取而代之。这一步走出,再也无法回头,唯有竭尽智能,与天下英雄争锋。

“这一计决绝歹毒、不留余地,换了他人,或许为之所动,可韶纯没有料到,比起朱元璋,我更恨她无情无义;可对她,我也无法痛下杀手,一怒之下,起身走出大门……”梁思禽停顿一下,幽幽地说道,“只没想到,这一走,竟成永诀。”

乐之扬张口结舌,梁思禽看他一眼,问道:“小子,换了你,遇上这种事该当如何?”

“我、我……”乐之扬摇头叹气,“我也不知道。”

“是啊,我那时跟你年纪相当,年轻人行事,难免偏激任性。韶纯如此,我也如此。她任性逼我,我越不让她如愿,她不顾情义,另投他人,我自命清高,竟也不屑挽回。从古至今,这一份骄傲固执,不知毁了多少痴男怨女。”

“你那样走了……”乐之扬小声说道,“她的心里……唉,又该如何作想?”

“她如何想我不知道,其实相识以来,我都没有明白过她,她也没有明白过我。”梁思禽出了一会儿神,“后来,我为忘掉韶纯,远离应天府,全心忙于政务。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半年有余。某一日,我返回应天,惊悉噩耗,硕妃生子难产,血崩而死。”

“不对……”乐之扬冲口而出。

“怎么不对?”梁思禽问道。

乐之扬欲言又止,梁思禽看他时许,点头道:“你也知道了。”

“落先生!”乐之扬惊疑不定,“你知道硕妃的死因?”

“当时我并不知情,只是悲痛难抑,因此杜门不出,终日醉酒。过了一年有余,方才缓过劲来。此后又过了十多年,偶然机会,才知道韶纯并非死于难产,而是早产生子,引来朱元璋的猜忌。她太得宠幸,宫中后妃无不妒恨,此时群起而攻,到处散布流言,韶纯固然聪明,可也百口莫辩,朱元璋一怒之下,对她动了‘铁裙之刑’……”说到这儿,梁思禽闭上眼睛,面庞微微抽动,流露出极大的痛苦和愤怒。

(按:铁裙之刑是古代惩罚出轨女子的酷刑,受害者穿上铁片锻造的裙子,用火焚烤,死状极惨)

“落先生。”乐之扬小心问道,“你和朱元璋反目,也是因为这个?”

“是啊!”梁思禽张开双眼,神气萧索迷茫,“我心中恼恨狂怒,可是其中因由,偏又无法出口。所以处处跟朱元璋作对,理由林林总总,骨子里还是因为韶纯。”

“何不杀了朱元璋为她报仇?”乐之扬忿忿不平。

“朱元璋不过蒙在鼓里,不知者无罪,我杀他干什么?”梁思禽摇头惨笑,“韶纯之死,过错全都在我,我不负气离开,一切都会不同。若要为她报仇,第一个该死的是我……”他眼眶潮润,忽一挥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些事埋在心里,折磨我四十余年,今日说出来,让人心中畅快。”

“先生的心结就是硕妃之死么?”

梁思禽摇头:“我起初一味悲痛,不曾仔细思量。平静下来一想,韶纯与我分别到去世,前后不过七月,她所生的孩儿……”说到这儿,住口不言。

乐之扬心子狂跳,冲口而出:“燕王是你的……”忽见梁思禽瞪眼往来,目如冷电,乐之扬到嘴的话登时咽了回去。

“不可胡言乱语。”梁思禽眉头紧锁,“当年我耻于探究此事,后又远走西域,多年不履中土。但这件事始终若隐若现,成了我心头一大症结,不止令人困惑,而且有损武道,倘若渡不过‘六虚劫’,一定败在这件事上。”

“我懂了,先生大劫将至,所以想要查明这件事。”

“也许吧!”梁思禽两眼向天,“其实想要什么,我也不甚明了。乐道大会那天,我混入皇宫,四处闲逛,心中却茫然得很,也许……我只想看一看韶纯生前的遗迹,可她死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后来,你们受那和尚的逼迫,我忍不住出手相助……”

乐之扬恍然道:“那一阵雾是先生布下的?”

梁思禽略略点头:“我一见朱元璋,旧恨复燃,本想趁着大雾,将他一掌毙了。那时我的手掌已经按到他的背上,可转念一想,抛开仇怨,他只是一个衰病老人,我不杀他,他又活得了多久?就算杀了他,韶纯不能复生,也减轻不了我的罪过。”

乐之扬心中骇然,梁思禽当时逼近,他竟一无所觉,不由叹道:“先生慈悲心肠,以德报怨,古今少有。”

“慈悲心肠?”梁思禽冷冷摇头,“我倒宁可没有。”

梁思禽穷途末路、倒行逆施,对于生平的所作所为生出莫大的怀疑,心思反复多变,就连自己也难以把握。他的祖父梁萧早年倾城破国、杀戮甚多,晚岁大有余憾,教导子孙,多以仁爱为本。梁思禽囿于家教,踏足乱世,吃了许多苦头,泥人儿尚有土性,回顾往事,不免自怨自艾、心中满是惆怅恼恨。

乐之扬明白他心中纠结,不知如何劝慰,想了想,说道:“落先生,有一件事未知真假,不知当不当说。我在冷宫时,听见晋王羞辱燕王,说他娘临死之前曾在那儿住过。”

梁思禽应声一震,抬眼望来,双目精光灼人,猛地握住乐之扬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将他腕骨拧断。梁思禽浑身发抖,厉声道:“那冷宫在哪儿?”

“紫禁城。”乐之扬忍痛说道,“到了那儿,我才知道。”

梁思禽放开手,极力平静下来,沉思一下,决然站起,转身就走。乐之扬忙问:“落先生,你要去哪儿?”

“去宫里看看!”梁思禽嗓音抑郁。

“落先生!”乐之扬忍不住说道,“带我去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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