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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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呆观望,脑子混沌一团,直到马靴叫唤,方才回过神来。乐之扬无精打采,跟在马靴后面。马靴貌不惊人,脚力却很惊人,穿着一双马靴,走路却无声息,穿街绕巷,娴熟至极。他俨然知道禁军巡逻路线,遇上巡逻队伍之前,总能先行一步避开。

二人一路走过,无所阻碍。到了僻静处,马靴脚下一拐,忽然钻入一条长巷,巷子里空寂少人,家家户户悬挂红灯,烛影摇红,灯火暧昧,穿行其间,令人心生迷思、浮想联翩。

乐之扬认得这一条巷子,本名“春喜巷”,乃是秦淮名妓在城里的寓所,多为相好的权贵购置。某些权贵碍于声名,不便公然出入青楼,就在这巷里买下馆舍,入夜后将名妓接入幽会。这秘密人所共知,但因买屋人多是王公贵戚,官府纵然知道,也无人敢来查探。因其入夜后家家户户高挂红灯,京城百姓又称其“朱灯巷”,妒恨之余,意有所指。

马靴脚下不停,走到巷子尽头,停在一道窄门前,指了指门户,身子一缩,没入阴影深处,静声息气,俨然消失不见。

乐之扬心中暗凛,锦衣卫的探子神出鬼没,自己所作所为,未必没有受到监视。犹豫一下,再看那一道窄门,乌漆墨黑,上有铜环。乐之扬把心一横,抓住铜环敲了两下,可是无人应门。焦躁间,忽听窄门那边传来细微呼吸,长吐缓吸,非但是内家好手,而且不止一人。

他心头一动,纵身跳起,脚尖在墙上一点,人已越过丈余高墙,循声望去,黑暗里几团人影伏在门前,手中的兵刃闪闪发亮。

乐之扬落到一人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回头一惊,刚要呼叫,就被乐之扬点中要穴。其他数人应声回头,乐之扬“洞箫指”左右齐发,一一点倒,众人兵刃坠地,叮当作响。

乐之扬转身入内,不料一道人影从暗里蹿出,瞬息连出六掌。乐之扬措手不及,接连后退,那人紧随不舍,拳脚飘飘洒洒,不给人喘息之机。乐之扬欲要回击,他又飘然退走,俨然一团烟雾,打之不着,挥之不去,一连二十余招,打得乐之扬只有招架之功、几无还手之力,无奈之下,只好叫道:“道衍师兄!”

那人咦了一声,飘然后退,光头僧袍,正是道衍,他盯着乐之扬,似乎惊讶,又似警惕,皱眉道:“是你?”

乐之扬缓过气来,竟觉手脚酸软。方才道衍所用武功,远远超乎想象,亦且招招狠辣,几乎儿要了他的小命。乐之扬盯着道衍满心疑惑:“这和尚的武功何时怎样高了?莫非他先前一直藏私,没有显露真正本事……”

道衍见他沉默,厉声道:“怎么不说话?”乐之扬定一定神,笑道:“师兄见谅,我有要事求见燕王?”

“燕王?”道衍眼里疑虑更浓,目光转向地上几名守卫。

“师兄勿怪。”乐之扬尴尬道,“我打倒他们,是怕燕王受惊离开。”

道衍哼了一声,说道:“你怎么知道燕王在这儿?”乐之扬知他精明,索性直言:“锦衣卫告诉我的。”

“锦衣卫?”道衍双眉一扬,“这跟锦衣卫什么关系?”

“道衍师兄,事出有因。”乐之扬说道,“你先带我去见燕王。”

“急什么?”道衍面沉如水,死死盯着乐之扬,“锦衣卫让你来的?”

“不是。”乐之扬微微摇头,“陛下让我来的。”

“陛下?”道衍皱了皱眉,意似不信。

乐之扬一咬牙,锐声道:“晋王叛乱,占据了紫禁城。”道衍一愣,冲口而出:“陛下呢?”

“陛下侥幸逃脱。”乐之扬顿了一下,“他令我前来,召集燕王平乱。”

道衍面皮紧绷,目光闪动,足见心念变化剧烈。乐之扬见他不语,焦躁起来,说道:“道衍师兄,还等什么?”

道衍看他一眼,慢慢说道:“你说圣上逃脱大难,他如今在哪儿?”

乐之扬心头一震,盯着道衍,满心疑惑。可是道衍城府甚深,心意极少流露,乐之扬看来看去,也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只好摇头道:“我不能说。”

道衍看他时许,忽然哈哈大笑。乐之扬莫名其妙,也随之苦笑。道衍笑了数声,忽然一挥手,冷冷道:“道灵师弟,你请回吧。”

“什么?”乐之扬一愣。

道衍笑了笑,慢悠悠说道:“不是为兄无情,事关重大,你遮遮掩掩,叫人无法深信。”

乐之扬甚感为难,朱元璋的所在万不能说,道衍心有疑惑也是理所当然。心念及此,微微笑道:“这个好办,道衍师兄,你大可将我制住,点穴也好,捆绑也好。我若对燕王不利,你立马就能取我的小命儿。”

道衍愣了一下,皱眉打量乐之扬,忽道:“你想好了?”乐之扬心中闪过朱微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笑道:“想好了。”伸出双手,“请动手。”

道衍点了点头,神情稍稍缓和,举手拍了两下,树丛里闪出一个家丁。道衍说道:“取一副镣铐过来。”

家丁离开,取来一副精钢镣铐,道衍指着乐之扬:“给他拷上。”家丁应声上前,先拷双手,再拷双脚。

乐之扬举手抬足,镣铐叮当作响,当下笑道:“道衍师兄,这下子行了么?”道衍哼了一声,向那家丁道:“你带路。”

家丁转身向前,乐之扬跟在后面,道衍押尾,跟在乐之扬数尺之后。

乐之扬虽未回头,也感觉道衍有如张满的强弓,将发未发,杀气充盈,冷如冰,锐如刺,乐之扬如芒在背,禁不住汗毛竖起、冷汗迸出,才走百十步,内衣已被冷汗浸湿。他极力意守丹田,长吐缓吸,方才勉强平静。

窄门之内暗藏乾坤,竟是一座极大的宅子。三人七折八拐,走了半晌也未见尽头,一路上卫士出没,全副武装,杀气腾腾,乐之扬不由暗自嘀咕:“朱灯巷不是温柔乡么?看这儿,分明就是一所兵营。”

忽然前方一亮,出现一个大堂。燕王坐在一张交椅上,低头阅览文卷,郑和手持拂尘,躬身站在一旁。下首右侧站着朱高炽、朱高煦兄弟,左侧则是一对陌生将官,一个面皮白皙,相貌精明,一个面如重栆,粗犷有力。

乐之扬走进厅堂,堂内人纷纷注目望来,燕王浓眉紧皱,神情迷惑,乐之扬笑了笑,待要说话,后颈忽然一痛,耳听道衍厉声喝道:“跪下!”

乐之扬要害被制,无奈叹一口气,徐徐跪下左膝。道衍的五指如钩,不离他的脖子,乐之扬稍有异动,势必脑袋搬家。

燕王摆一摆手,沉声道:“道衍,怎么回事?”

“禀殿下。”道衍说道,“他闯入宅子,声称晋王谋逆,占据了紫禁城。”

众人无不变色,燕王腾身站起,瞪着乐之扬锐声叫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乐之扬大声说道,“我以人头担保。”

朱高煦呸了一声,骂道:“你的狗头值几个钱……”忽见父亲怒目望来,脑袋一缩,后面的挖苦话儿咽了回去。

“那么……”燕王回望乐之扬,“父皇何在?”

“陛下侥幸逃脱。”乐之扬停顿一下,“至于身在何处,恕我不能多言……”忽觉后颈剧痛,只听道衍冷冷说道:“见不到圣上,我们怎么信你……”

“道衍,先别动手!”燕王沉吟一下,“道灵仙长,宫中的变故你详细说说。”

乐之扬只好耐着性子,将晋王之乱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只是略过逃出禁城一段。朱高煦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逃出宫的?”乐之扬摇头道:“我不能说。”朱高煦怒道:“为什么?”

乐之扬道:“事关圣上隐匿之所,一旦说了,各位精明厉害,不难猜出方位。”

众人面面相对,朱高炽道:“皇祖为何不肯现身?难道信不过亲生儿子?”乐之扬道:“晋王也是亲生儿子?”朱高煦怒道:“他信不过咱们,咱们为何帮他?”

“混账!”燕王怒视朱高煦,“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朱高煦哼了一声,扭头不语。

道衍忽道:“二殿下所言不是毫无道理。陛下不见王爷,就是心存疑虑,我们贸然勤王,落到最后,只怕非但无功,还有过错。”

燕王皱眉,转向红面将官:“邱福,你说呢?”邱福粗声大气地说:“陛下心意难测,这个道长又说得不清不楚。以小将之见,知己知彼,查探清楚之前,最好按兵不动。”

“不行。”乐之扬大急,“禁军围攻锦衣卫,卫所一破,晋王就能掌控京城,那时候,我们谁也别想活命。”

燕王不动声色,又看白脸将官:“张钰,你怎么看?”

张钰想了想,从容说道:“小将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假的,陛下顾念父子之情,或许还容王爷活命,倘若晋王谋逆是真,一旦当权……王爷必死无疑。”

“果然是张钰。”燕王点了点头,“所思所想,与我一样。”扬起脸来,“道衍,你说呢?”

道衍叹一口气,松开乐之扬的后颈:“王爷心意已决,道衍无话可说。不过,晋王夺下印玺,掌握禁军,我们有心勤王,怕也无力回天。”

燕王打个手势,家丁解开乐之扬的镣铐。燕王抱拳笑道:“仙长莫怪,事体甚大,本王不得不小心从事。”

“不打紧。”乐之扬苦笑道,“还请王爷设法,若再迟慢,锦衣卫怕是守不住了。”

燕王与道衍交换一个眼色,说道:“张钰、邱福。”张、邱二人应声上前,燕王道:“你们召集人马,待我号令。”

两人奉命退下,燕王起身,抽出一卷图轴,展开时却是一副京城地图,图上描画入微,一墙一角历历分明。

燕王指点锦衣卫所:“锦衣卫满打满算,不过三千来人,加上事发仓促,召集者不会超过两千。京城守军十五万,城外龙骧、虎贲两营各有五万,城内禁军也有五万,倘若合军一处,摧破锦衣卫当如泰山压卵。不过,老三好高骛远,区区锦衣卫不在他眼里,当前应是分兵把守各处,一举控制京城。”他指点地图,道衍取出炭笔,圈出街衢要害,标出三十余处。

乐之扬不懂军事,看得一头雾水,又担忧朱微的安危,心急如焚,不由踱来踱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殊不知谋定而后战,燕王惯经战阵,深知此理,是以心无旁骛,一面端详地图,一面屈指计算:“除掉禁城守军,围攻锦衣卫的兵马不会超过六千。”

道衍道:“晋王庸碌,但有冲大师辅佐。那和尚狡黠善谋,发现受阻,一定派兵驰援。”

燕王默然点头,朱高炽插嘴道:“晋王会调集城外守军么?”

“不会。”道衍满有把握,“但凡谋逆,最忌引入外军,人多心乱,必成败局。依我看,晋王一定先内后外、先近后远,今晚封闭城门,肃清城内异己,等到天亮,大局已定,再派使节出城,更换两营大将。”

乐之扬按捺不住,冲口问道:“你们有多少人?”声量甚大,众人注目望来。燕王和道衍对望一眼,说道:“五百人。”

“五百人?”乐之扬傻了眼。

“我的三卫,都在北平。”燕王说到这儿,微微叹气。

其时大明诸王,均有三卫亲兵,一卫千人。镇边藩王,如晋、燕、宁亲兵较多,宁王朵颜三卫,足有精骑万人,内地诸王亲兵较少,可也暗养私兵,名为一卫千人,两千三千也是常事。不过藩王进京朝圣,三卫不能随行,只能留在封地,诸王无兵可用,造起反来也有心无力。

道衍看出乐之扬心思,说道:“你别小看这五百人,均是百里挑一的精兵。自古兵不在多,善而用之即可。”

乐之扬将信将疑:“那五百人在哪儿?”燕王道:“就在这儿。”

“这儿?”乐之扬越发诧异。

“不错!”道衍点头,“晋王之乱,本在意料之中,王爷早有防范。”

乐之扬惊讶道:“是么?”

“还记得秦淮河上么?”道衍说道,“那时王爷料到晋王图谋不轨,推算时日,若要作乱,就在这数日之间。可惜王爷受到猜疑,无法面圣禀告此事,唯有暗中筹备、以防万一。今早王爷假意出城,做出返回北平的架势,麻痹晋王的耳目。其后返回京城、蓄积兵马,晋王若有异动,当可出其不意,给他致命一击……”说到这儿,颇有遗憾,“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料到晋王釜底抽薪,将皇族一网打尽,更掌握了京城的禁军。”

“是啊。”乐之扬忧心如焚,“禁军太多,我们人太少,打起来没有胜算……”

“那也未必。”燕王接口说道,“禁军人多,但要控制全城,须得分散布防,围攻锦衣卫人数不会超过一万。我专而敌分,并非全无胜算,如今先解锦衣卫之围,合军一处,约有三千之众,有了这三千人马,我就能跟老三好好地斗一阵。”说着豪气顿生、神采飞扬,这神情乐之扬似曾相识,一转念头,想起不久之前,朱元璋也曾如此。这两人不愧是父子,性情想似,遇强越强,越是身处困境,越是气势高昂。

这时邱福入内,大声道:“王爷,人马备妥,何时出击,还望示下。”

第八十一章 妙计奇书(一)

燕王卷上地图,两个小厮捧来甲胄。燕王披挂已定,大步出门。乐之扬跟出一瞧,不胜吃惊。中庭挤满人马,一色精铁重铠,映照火把,寒光四射。乐之扬心想:“只怕谁也料想不到,朱灯巷里暗藏了一支铁骑,”

燕王扫视众人,厉声说道:“晋王大逆不道,挟持皇族、荼毒宫廷。我奉父皇之令讨伐逆子,今日一战,至死方休,败了青史留名,胜了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都是我的心腹死士,一体同心,生死与共,待会儿打起仗来,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谁若贪生怕死、后退一步,休怪本王刀剑无情。”

燕王说完,甲士们静穆无声,目光乖戾,一股肃杀之气充盈中庭。乐之扬只觉背脊生寒,心中生出错觉,眼前站立的并非战士,而是一群择人而噬的饿狼。

燕王略略点头,翻身上马,甲士们也纷纷上马。人马不走前门,却向庭院后方进发。乐之扬也上了一匹白马,心中奇怪,向道衍问道:“这是去哪儿?后门么?”

道衍摇头,未及说话,人马停在一堵围墙之前。数名家丁手持撞木,奋力撞击围墙,砰砰数声,围墙轰然垮塌,前方空旷,正是京城大街。

燕王一马当先,冲出缺口,身后铁骑翻涌,浊流似的冲入长街,巡逻的禁军还没明白发生何事,就被砍翻撞倒。

禁军分散巡逻,仓促间无法集中兵力,铁骑所过,土崩瓦解。燕王谋算甚精,进军线路全是禁军防守薄弱之处,以坚实冲空虚,所向披靡,哀嚎四起,燕王铁骑长刀飞舞,刈草一般砍翻拦路的禁军,警号声响,马蹄如雷,嘶喊之声有如疾风席卷长街。

禁军措手不及,纷纷溃散。不多时,锦衣卫所在望,乐之扬定眼望去,心子怦怦乱跳。卫所围墙已破,双方堵在缺口对面厮杀,墙内多了好几处火头,都是禁军发射的火器点燃了房屋。

啪,燕王长鞭一挥,骑士于奔驰中分为五队,一队百人,朱高煦为前锋,朱高炽殿后,邱福在左,张玉在右。朱棣自领一队,带着道衍、乐之扬,左右游击,随时支援各队。

五队人马忽聚忽散,忽集忽分,分开时铺张百丈,聚合时马联辔、人摩肩,密密层层,蜿蜒如百足蜈蚣,锋锐如无双利剑。前队白刃飞血,后队箭雨漫天,刀与弓交替变换,就如宴会时换用筷子、汤匙一样娴熟自如。

禁军人数虽多,奈何背腹受敌。燕王骑士骁勇,五队轮番进攻,势如层波叠浪,瞬息冲乱敌人阵脚,捅出老大一个窟窿,刀箭所向,禁军叫的叫,逃的逃,稍有迟慢,立刻血溅五步。

锦衣卫绝处逢生,士气大振,鼓足余勇杀出围墙,与燕王骑兵里应外合,杀得禁军死伤狼藉,所设攻城器械都被推倒拆散。禁军将领无奈,只好下令撤退。

锦衣卫和燕王合兵一处,退入卫所,用木栅栏堵住缺口,扑灭卫所火焰。

燕王下马,张敬祖上前拜见,叹道:“殿下晚来片刻,属下已经人头落地了。”

“闲话少提。”燕王凤眼圆睁,迸射威棱,“张指挥使,你有何打算?”

“阵前交锋,不是属下所长。”张敬祖说道,“陛下手谕,平叛之前,锦衣卫由燕王殿下指挥。”

“父皇的手谕?”燕王动容道,“在哪儿?”

张敬祖默然抽出御笔信笺,燕王接过,一目数行看过,回头看向乐之扬,浓眉紧皱,欲言又止。

“燕王殿下!”乐之扬诧道,“有何示下?”

燕王吐一口气,向张敬祖道:“你来说!”

“这个……”张敬祖犹豫一下,对乐之扬说道,“陛下信上说,燕王入主卫所之后,你护送宝辉公主去见陛下!”

乐之扬一愣,心下犯疑,不知朱元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心挂朱微,忙说:“张指挥使,公主殿下呢?”

“她在内院。”张敬祖当先引路,燕王令张玉、邱福布置防御,自己带着道衍跟了上来。

绕过花圃回廊,张敬祖指着一间厢房,说道:“前面就是……”话没说完,张口结舌,忽见门户虚掩,两个锦衣卫趴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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