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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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和叹道:“宝音郡主最懂事,身份贵重,却没有半点儿骄奢浮华,这些年,公主郡主我也见过许多,如她这样的却没有第二个。”

乐之扬暗暗不平,寻思:“怎么没有第二个,那是你没见过朱微。”

冲大师笑了笑,继续说道:“我正与宝音说话,母亲走了进来,抱着我们落泪,问她缘故,她也不说。这时父王的亲兵进来,说道:‘王妃,时候到了’。母亲抹去眼泪,带着我们出门,父王已在外面候着,不过一夜工夫,他头发全都白了,脸色惨白发青,两只眼睛也陷了下去。院子里黑压压地都是人,妃妾、大臣,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大家挤在一起,可都一言不发。亲兵把我们赶上马车,出了王府,离开昆明。一路上安静极了,除了马蹄车轮,只有女人小声哭泣。

“我一路安慰宝音,没过多久,她便睡着了。我寻思达里麻一败,父王精锐尽丧,再也无兵可用,为今之计只有两条,一是投奔大理南蛮,二是流亡安南、占城。大理兵微将寡,明军一到,势必望风投降,投奔他们,保不准被当做礼物献给沐英。蓝玉。至于安南,本是我大元宿敌,貌似臣服,内怀二心,落到他们手里也是凶多吉少,至于占城小国,不堪一击,根本不是久留之地。故而我思来想去,但觉无论如何都是死路,无怪古人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大元完了,我们这些遗民,自然也得给它陪葬。”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大和尚,你那时几岁?”冲大师道:“十岁。”

“骗人。”乐之扬笑道,“十岁的小孩,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冲大师笑了笑,不置可否,郑和却大为不平,说道:“薛禅王子有夙慧,打小儿就是神童……”

冲大师摆手道:“三保,这些不相干的事说它干什么?”

“是!”郑和恭谨道,“小人本性使然,见不得有人说王子的不好。”冲大师看他一眼,点头道:“很好,三保,你很好。”

郑和问道:“但不知后来如何?”

冲大师想了想,说道,“马车驶了一会儿,忽又停了下来,我下车一看,竟是到了滇池岸边。那时斜阳落尽,水如血染,湖岸边一片衰草,看得人心里难受。父王站在岸边,对着湖水发了一会儿呆,忽将马鞭一扔,回过头直勾勾望着我们,说道:‘完了,全都完了。’话一出口,湖边哭声震天,宝音虽然没哭,可也死死拽住我的衣角,靠在我的身边发抖。

“父王又说:‘明军追赶上来,男人都得死,女人都会受尽污辱。当年宋人兵败崖山,十万军民蹈海而死,宋人一贯怯懦,尚且血性如此,我等身为黄金家族的子孙,难道还不如那些宋人吗?’他这话十分明白,鼓励大家宁死不辱、自杀殉国。然而蝼蚁尚且偷生,这些妃子王孙养尊处优,浑然不知世事艰难,一时间,只听哭哭啼啼,并无一人打算自尽。

“父王等了一会儿,把手一挥,卫兵张弓搭箭,围住四周,只留出滇池一面。父王说:‘我现在点名,叫到的人自行投水,如不然,休怪本王无情。’他说完环首四顾,大家呆呆站着,并无一人挪步。父王叹一口气,开口叫人。第一个叫到的是高夫人,三保,你还记得她么?”

“记得。”郑和恭声说道,“她是白族女子,性情泼辣,牙尖嘴利,因为这个缘故,不讨王爷的喜欢,不过……她和王妃的交情不错。”

冲大师道:“高夫人性情刚烈,跟王府中人大多不和,母亲待人柔顺公平,倒也与她相安无事。父王点名让她投水,高夫人知道躲不过,于是破口大骂,上至父王妃嫔,下至府中奴婢,就连我大元先王,也逃不过她的利嘴。父王恼怒起来,让卫兵一颗颗敲掉她的牙齿,高夫人满嘴是血,猛地挣脱卫兵,抱住母亲的小腿大叫:‘王妃娘娘,我知道你待我好的,我知道你待我好的……’到了这个地步,母亲也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卫兵将她拖走,绑上石块,活生生地丢进滇池。”

说到这儿,冲大师一时沉默,郑和脸色惨白,两眼盯着烛火,神情恍惚不定,乐之扬只觉舱内气氛压抑,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冲大师瞥他一眼,接着说道:“见了高夫人的惨状,宝音十分害怕,伏在我怀里咬牙哭泣,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湖岸边静的可怕,父王板着面孔,一个个叫出众人名字,女眷们无法可想,拖儿带女,一一投湖自尽,偶尔有人反抗,便被卫兵刀枪捅死。三保,你记得阿木尔么?”

“阿木尔王子?”郑和涩声道,“他是阿茹娜夫人的儿子,我记得他力气很大,搬得动王府的石狮子。”

冲大师道:“他抢了一匹马逃走,结果连人带马被卫兵射成了刺猬,阿茹娜夫人当场昏厥,也被扔进滇池。唔,苏日娜你还记得么?”

“记得。”郑和轻声叹道,“年长的郡主里数她最美,男子们千方百计,只想看她一眼。”

“她疯了!”冲大师看了一眼窗外,“又哭又笑,抢了卫士的短刀,先把脸颊划破,再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郑和喃喃道:“这,这……”身子一软,委顿在地。

冲大师嘲讽一笑,继续说道:“父王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人丧生,先是女眷小孩,再是王府官吏,再后面是王府卫兵,岸边的人越来越少。起初还有人哭哭闹闹,到后来,一个个默不作声,仿佛行尸走肉,拖着步子走进池水。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情形,蠢如猪狗牛羊,丧命之时也会嘶鸣惨叫,人为万物之灵,沉默赴死,竟然没有只言片语。

“父亲每叫一人,我的心都是一紧,后来也渐趋麻木,但觉死亡不过如此,无非纵身一跃,留下几个气泡。这么自宽自解,我也心安不少,宝音将脸埋在我的怀里,身子簌簌发抖。我本想宽慰她几句,忽然听到父王叫出母亲的名字。”

“啊!”郑和轻叫了一声,乐之扬也觉心头一沉。

冲大师若无其事,接着说道:“母亲听到叫声,回过头看了看我们,对父王说道:‘你真要赶尽杀绝吗?’父王默不作声,母亲又说:‘你只有他们了。’父王还是不答,母亲又叫:‘你的血脉就断了。’这时父王回答:‘断了也好。’母亲说:‘好吧,我先走一步,孩子就交给你啦。’她看我一眼,转身走进湖水,水未没顶,宝音忽然大叫一声:‘妈妈。’挣开了我,扑向母亲,死死将她抱住。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薛禅,想个法子。’我只好说:‘宝音,你答应过我,要听我的话,我叫你回来,你答不答应。’宝音哭着说:‘妈妈就要死啦,妈妈要死啦。’我哄她说:‘宝音,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滇池下面住着龙王,妈妈去龙宫做客,过了今晚,就会回来。’宝音将信将疑,可她一向信服我,就说:‘我也去做客好么?’我说:‘妈妈先问过龙王,它答应了,你才能去。’宝音听了这话,放开母亲,母亲惨笑一下,默默走进水里。

“我一手拉着宝音,眼睁睁望着母亲消失,这时父王走上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宝音,说道:‘薛禅,你何苦给她希望?难道你不知道,希望破灭比死还难受么?’我说:‘人活着,就有希望。’父王笑了一下,猛地拔剑,刺入宝音心口……“郑和倒吸一口冷气,冲大师瞥他一眼,笑道:“别担心,宝音死得并不难受,不哭不叫,躺在我的怀里,就像睡着了一样。”说到这儿,他低头看着胸前,眉梢眼角,蕴含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神气。

乐之扬见他诉说如此惨事,居然笑语晏晏,若无其事,忍不住心头火起,厉声道:“那是你的亲妹妹,你一点儿都不难过吗?”

冲大师眼也不抬,淡淡说道:“东汉孟敏背着甑走路,不慎将甑摔破,孟敏看也不看,转身就走,当时风名士郭林宗见了,十分奇怪,问他为何如此。孟敏说:‘甑已经摔破了,看它又有什么用呢?’甑尚如此,何况人呢?若我难过,能让宝音死而复生,难过一下倒也无妨,若不然,不过自作多情罢了。”

郑和叹道:“王爷当真心狠,宝音郡主娇花嫩蕊一般,他也下的了手。”

冲大师道:“狗入穷巷,不免乱吠乱咬,凡人一旦绝望,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儿。父王杀了宝音,剑尖指着我说:‘你还抱希望么?’我说:‘当然。’父王仔细看了我一会儿,说道:‘如果你今日不死,你会怎么做?’我说:‘杀了你,给妈妈和宝音报仇。’父亲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笑了几声,放下宝剑说:‘你去吧,走得越远越好。’说完头也不回,走进一间茅屋,我莫名其妙,呆在原地,不一会儿,就看茅屋燃烧起来,火光里,父亲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到后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站在池边,看着茅屋烧成灰烬,回头四顾,偌大滇池岸边,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何放过我,原本我恨他入骨,可他自焚而死,让我恨无可恨,我原本下定决心找他报仇,到如今,我的仇人又是谁呢?我迷茫极了,离开了滇池,孤魂野鬼一般到处游荡,其间的苦楚难以言说,若非巧遇家师,我早已变成荒野枯骨。本以为遁入空门,佛法广大,可以化解世间冤孽,谁知流年暗换,那日的情形总是挥之不去,念兹在兹,竟成心魔,此事一日不解,一日难证大道。”

冲大师说到这儿,手捧茶碗,双目微闭,面容温润祥和,宛如参禅入定。船舱里静悄悄的,郑和呆若木鸡,乐之扬也满心不是滋味,冲大师抱着妹子尸首,目睹母亲沉水的景象在他心头不住闪现,竟如烙印一般不可磨灭。乐之扬望着冲大师,不由心想:“宝辉、宝音,二者只差一字,公主、郡主,似也相差无几,宝辉公主我还能不时见到,那位宝音郡主,大和尚却再也见不到了。”意想及此,深深怜悯起来。

忽听冲大师幽幽问道:“三保,这些年,你又怎么过的?”郑和悚然一惊,低声道:“昆明城破之后,我被蓝玉俘虏,当时明军有令,所俘贵族男女,成年男子一律砍头,女子充为营妓,至于男童,一律阉割,当做秀童供军官使唤。”

冲大师沉默一下,问道:“你那时做的太监?”

郑和苦笑道:“阉割之后,许多人都死了,我能活着,实属侥幸。后来随蓝玉进京,有幸遇上燕王,他见我小心恭谨,便讨到府里当差。从那以后,我留在燕王府,浑浑噩噩,厮混至今。”

冲大师叹一口气,轻轻拍打桌案,扬声唱道:“去年人在凤凰池,银烛夜弹丝,沉火香消,梨云梦暖,深院绣帘垂。今年冷落江南夜,心事有谁知,杨柳风和,海棠月淡,独自倚阑时。”

他嗓子绝佳,好比金声玉应,高可响遏行云,低回时幽然生情。乐之扬听得暗暗称绝:“这和尚歌喉之妙,胜过宁王,倘若小公主抚琴,我吹笛子,大和尚唱歌,天底下当真无双无对。”想到这儿,又觉此事绝难实现,心中不由大为惋惜。

郑和听到歌声,回想起当年昆明城的繁华风光,而今物是人非、恍若隔世,多年的心酸苦楚一下子涌上来,注目摇曳烛火,怔怔地流下两行泪水。

冲大师察言观色,忽道:“三保,你恨明人么?”郑和一愣,抹去眼泪,摇头说:“三保卑贱小人,遭逢乱世,活着已属万幸。”

“何必妄自菲薄。”冲大师淡淡一笑,“燕王朱棣有识人之能,他看中的人物,纵是太监,也必有过人之处。”

“惭愧,惭愧。”郑和道,“落魄残生,当不起,当不起。”

“当得起。”冲大师捧起茶碗笑道,“三保,你向来聪明,若非遭遇变故,必是大有作为的干才。”顿一顿,又问,“听说燕王让你贴身侍奉,对么?”

郑和道:“贴身说不上,除了侍奉殿下,还有许多杂务。”冲大师目光一闪,漫不经意地道:“好比统领亲军。”郑和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冲大师微微一笑,又问:“三保,你还认我这个朋友么?”郑和合十道:“不敢,您是三保的主子,一日为主,终身不改。”

“好。”冲大师略一停顿,“那么燕王呢?”郑和迟疑一下,道:“燕王对我有恩……”冲大师道:“若我要你做一件事,你可愿意?”郑和道:“什么事?”

冲大师笑道:“背叛燕王。”郑和浑身一震,瞪着冲大师目定口呆。冲大师从容自若,接着说道:“三保,谁令你家破人亡,谁令你断了男根?你三代效忠梁王,受我大元洪恩,享尽荣华富贵。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必偿,难道你不想讨还一个公道么?”

郑和低头不语,过了半晌,幽幽说道:“薛禅王子,三保不是什么大丈夫,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太监。”

冲大师摇头道:“三保,打小儿你我就是交心的朋友,你怎么样我最明白,纵然做了太监,你的血性仍在,天底下的男儿没有几个比得上。若有你当我的内应,潜伏在燕王府中,里应外合,一举废掉燕王。燕王一废,北边再无可用之将,我大元铁骑乘势南下,一举收复中原江山,到那时,你就是复兴本朝的大英雄、大功臣。”

郑和瞪着冲大师,两人目光交接,郑和的脸上透出一丝挣扎。冲大师又道:“为人当有取舍,背弃燕王,诚然不忠,忘了家仇却是不孝,不为复兴大元出力,更是大大的不义,孰轻孰重,你须得好好权衡。”

郑和略一沉默,侧目看向乐之扬,似乎大有疑虑。冲大师笑道:“不用担心,道灵仙长决不会泄露一字,是么?”注视乐之扬,无不威胁之意。

乐之扬心中暗骂,口中笑道:“没错,我跟这位石姬姑娘一样,既是聋子,又是哑巴。”冲大师拍手大笑。郑和垂下目光,呆呆望着桌面,冲大师注视他片刻,笑道:“有些话很难出口,这样吧,你答应便点头,不答应就摇头,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你若回绝,今晚之事,只当从没有发生过。”

乐之扬心头一动,偷偷打量冲大师,见他笑语从容,目光和蔼,然而颈上青筋凸起,分明蓄满真力。这和尚的作为乐之扬再也明白不过,他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动了杀机,郑和若再犹豫,或是当真拒绝,决计不能活着离开。

乐之扬动了恻隐之心,真气流转,自然注满手脚。可转念一想,此间狭窄不堪,动起手来生死立见,冲大师神力无穷,自己几无胜算,这姓郑的太监跟自己非亲非故,又何苦为他跟大和尚搏命。

犹豫间,忽见郑和表情苦涩,略略点头。乐之扬不由松了一口气,望着郑和,隐隐有些失望:“太监就是太监,没了那活儿,连忠义之心也一发没了。”

冲大师志得意满,举起双手拍了几下。舱外船桨击水,船只方向偏转,徐徐驶向东南。

乐之扬看着窗外,怪道:“这又去哪儿?”冲大师笑道:“到了便知。”

不多时,前方笙歌奏响,出现一只画舫,船高两层,雕画精美。小船到了画舫之下,上面垂下木梯。冲大师说声:“请!”踩着木梯,当先上了画舫。

郑和与乐之扬对望一眼,均是满心疑惑,随之登上画舫。走进船舱,两人同时一惊,但见晋王高居主位,搂着一名歌妓,正在调笑饮酒,明斗、竺因风、古严三人各站一角,见了乐之扬,先是一惊,继而面有怒容。

乐之扬心生警惕,作势退出,晋王早已看见他,放开歌妓,招手笑道:“道灵仙长。”

乐之扬自觉落入陷阱,怒视冲大师一眼,后者神情端凝,猜不透他的心思。回头再看,先来的白篷船已经驶远,画舫四面空旷,除了河水再无他物。

乐之扬暗暗叫苦,硬着头皮拱手行礼,笑道:“可巧,晋王殿下也在?”晋王哈哈大笑,目光移向郑和:“如果我没猜错,这一位就是郑公公了。”

第六十九章 出手相救

郑和尴尬之至,手足无措,冲大师忽道:“三保,还不见过晋王?”

郑和嗫嚅几下,没有出声,冲大师双眉扬起,晋王摆手道:“无妨,无妨,初次见面,拘束也是难免的。”他注目冲大师笑道,“大师先前说能搬动仙长和公公的大驾,本王心里还有些不信,没想到大师言出必践,真有颠倒乾坤的奇能。”

冲大师笑道:“殿下过奖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和尚厉害,而是这二位都为一时之俊杰,深知跟随晋王,必成大业。”

晋王点了点头,笑道:“道灵仙长、郑公公,大师说得对么?”

乐之扬笑道:“小道是圣上的臣子,殿下是圣上的儿子,都为圣上效命,自然不是外人。”晋王微微一愣,注视冲大师,似有有些不快。

冲大师笑道:“道灵仙长年少诙谐,喜欢说笑,说归说,他打心底里想为殿下效劳。”瞥了乐之扬一眼,颇有威胁之意,“仙长,你说是不是?”

乐之扬嘿了一声,略略点头。晋王神色稍缓,又向郑和说道:“郑公公呢?”

郑和深吸一口气,忽地扬声说道:“小人不明白殿下的意思。”晋王皱了皱眉,笑道:“郑公公,冲大师没跟你说明白么?”

郑和道:“大师是我少时旧友,久别重逢,只谈旧时交情,至于别的,恕我愚钝,一个字儿也想不起来。”

舱里人无不动容,晋王望着郑和,脸色阴沉,冲大师皱眉道:“三保,你胡说什么?”

郑和叹一口气,苦笑道:“小人没有胡说。当年我被蓝玉俘虏,净身为奴,受尽凌辱,若非遇上燕王,早就不在人世。燕王教我读书识字,委以心腹重任,知遇之恩,小人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

乐之扬盯着郑和,满心讶异:“这太监昏头了吗?不早不晚,这时候反悔,不想活了吗?”但见郑和神色自若,俨然心意已决,乐之扬不知为何,油然生出一丝惭愧:“古人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受了太孙器重,却无半点儿忠心,论品性,还不如一个太监,该死,该死!”

舱内一时沉寂,晋王冷笑一声,酒杯重重一笃,瞅着冲大师脸色阴沉。冲大师沉默时许,徐徐说道:“三保,这么说,你我的交情,也抵不过你对燕王的忠心?”

郑和道:“一臣不事二主,若在十多年前,三保为你马首是瞻,现如今,三保的主人只有燕王一个。”

冲大师嘿了一声,扬手扣住郑和的手腕,五指收拢,咔咔作响。郑和惨哼一声,身子歪歪斜斜,似乎站立不住。

冲大师两眼望天,冷冷说道:“三保,再问一次,燕王和我,你效忠哪个?”郑和痛得面庞扭曲,咬着牙关倒吸冷气,他向着冲大师惨笑一下,咬牙道:“燕王!”

冲大师哈哈大笑,手上蓦地发力,咔嚓,郑和腕骨折断,扑通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三保。”冲大师一伸手,慢慢握住郑和的肩胛,“实不相瞒,我这只手能捏碎石头,你对燕王的忠心,比石头还硬么?”

郑和惨笑道:“为臣死忠,为子死孝,郑和刑余之人,断子绝孙,可谓大大的不孝,倘若为臣不忠,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

咔嚓,冲大师神力所至,郑和肩骨折断,脸色惨白如死,但因紧咬牙关,牙缝里渗出丝丝血水。

“三保。”冲大师神情淡然,“所为忠孝,不过是汉人腐儒的妄言,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忠孝,但如你这样的太监,在世人眼里还不如一只老鼠,活着遭人厌恶,死了无人知晓,你对燕王忠心又如何,他会把你这傻太监放在眼里么?”

郑和瞪着冲大师,似乎吃惊,又似伤感,忽然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为人以忠,但求心安,他人如何看我,我并不放在心上。二十年前,我就该死了,活到今日,已是真主的恩赐,也罢,死在你手里,总比别人更好。”

冲大师冷冷道:“你真想死?”郑和闭上双眼,沉默不答。冲大师盯着他,脸色阵红阵白,扫了晋王一眼,后者眯起双眼,大有嘲弄之意。

冲大师双眉斗立,忽地哈哈大笑,笑声刺耳,如癫如狂。一声笑罢,冲大师厉声喝道:“好!”五指张开,抓向郑和的脖子。

乐之扬原本袖手旁观,但见郑和誓死不屈,心中大为敬佩,忽见冲大师痛下杀手,不知为何,热血上涌,猛地扬手,一指点出。

这一记“洞箫指”似有若无,飘忽不定。冲大师觉出风声,自恃“大金刚神力”,手掌仍向前送。电光石光间,哧,指尖点中手腕,冲大师只觉一股奇劲钻入“曲池穴”,闪电也似顺着手臂上行,浑身气血随之激荡,牙酸耳鸣,半身酥麻。

冲大师忙吸一口气,“大金刚神力”流转,驱散奇劲,立时反击。乐之扬指尖剧痛,仿佛点中石块,对手肌肤之下生出一股绝大的潜力,反弹之下,指骨几乎折断。乐之扬急忙收回食指,反手拂出,掌中带指,若挑若拍,正是“抚琴掌”精妙招数。

冲大师右手后缩,反扣乐之扬的手腕。乐之扬手腕急转,使出“小琵琶手”,五指挥洒弹动,快中带慢,轻挑急捻,嗤嗤嗤,冲大师手心手背,接连被他指尖弹中,手上经脉血管,犹如琵琶琴弦,随之急速颤动,冲大师手臂酥麻,空有一身神力,竟然无法完全凝聚。

他心中惊讶,方要变招,乐之扬抢先一步,食、中二指在他手臂上一捺,借力跳起,使出“晨钟腿”,双脚连环飞踢。

冲大师本意躲闪,奈何乐之扬的腿法了得,起脚如行云流水,后面一腿快过一腿,前招未绝,后招又至,前后招式之间,又以某种奇特节奏相连。冲大师深知若不阻挡,这一路腿法节奏一成,气势顿生,恍若高山流瀑,拆解起来更加麻烦。

仓促间,冲大师举手格挡。两人手足相接,发出一串闷响。乐之扬好似踢中铜柱,痛得龇牙咧嘴。冲大师却是另有一番感受:仿佛置身铜钟,外面有人不住敲击,神为之动,心为之摇,五脏六腑也不得安宁。

这种古怪感觉,除了冲大师,舱内再无第二个领会,大和尚有苦难言,惊讶不胜:“这小子功夫好怪,到底什么来历?”心中转念,手上却没闲着,稍一退却,闪电向前,呼呼挥出两拳。

乐之扬腿法受阻,气势衰减,加上身在半空,不便躲闪,情急中叫一声“着”,左手一扬,飞出几丝绿影。

冲大师对“碧微箭”甚为忌惮,收拳后退,挥袖扫落松针。乐之扬趁势落地,挽起郑和连退三步,方才化解冲大师的大力,站定之时,胸中气血翻腾,腰腹以下不胜麻痹。

两人这一轮交手,变招神速,仪态潇洒,恍如蜂飞蝶舞、才一接触,忽又分开。郑和只觉风声来去,人已到了乐之扬身边,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瞪着乐之扬一脸茫然,浑然不知刚才数息之间,自身已在鬼门关进出了几次。

舱中人各各惊奇,冲大师审视乐之扬,目光闪动,微微笑道:“道灵仙长,你也要跟我为难?”

乐之扬深吸一口气,压住胸中气血,朗声道:“大道不平有人踩,大和尚,我看不惯你的做派。”

冲大师奇道:“我什么做派?”乐之扬道:“六亲不认。”冲大师摇头道:“出家之人,无亲无故,四大皆空,既然无亲无故,又何来六亲不认?”

“好个无亲无故。”乐之扬大声说道,“换了你师父,你杀不杀他?”

冲大师一愣,摇头道:“我杀不了,家师武功远胜于我。”乐之扬哼了一声,又说:“换了你妹子呢?”冲大师双眉一跳,眼里闪过一丝怒气,继而目光收敛,微微笑道:“她已经死了。”

乐之扬道:“倘若活着呢?”冲大师摇头道:“活是活,死是死,生死大事,何来倘若?”

冲大师巧舌诡辩,任何恶行到了他嘴里都能编造出一番说辞。乐之扬口才不弱,但也颇有不及,他转念数下,看着晋王灵机一动,笑道:“若是晋王呢,误了你的事,你杀不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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