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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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铡刀锈了所以没法砍我的脑袋了?”死期将至,雪怀青倒是越来越会讲笑话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和须弥子交朋友。”风余帆冷冷地说。

“须弥子?”雪怀青微微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提到这么一个不太相干的人,“我和这个人的确认识,也大概算是有一点点关联吧,不过我肯定不能算他的朋友——在他眼里,我这样的小字辈哪怕是被人提到‘是须弥子的朋友’,多半都是在侮辱他。”

“是么?侮辱他?”风余帆涩然一笑,“那他为什么会绑架领主最喜爱的六孙儿,宣称如果不放了你,他就会杀死那个孩子并且做成尸仆?”

须弥子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尸舞者,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尸舞者。

尸舞者是一个不太为外人所知的神秘行当,大部分人们都只是或多或少地听说过每一点与这些驱尸人的恐怖传闻,而此类传闻往往过夸张过分渲染,以至于失去了真实。真正意义上了解尸舞者的人很少,所以听说过须弥子名字的人并不多,但在那些知道他的人的心目中,此人就是恶魔的化身。

尸舞者的招牌就是用尸舞术驱动尸体,让尸体成为自己忠实的奴仆,为自己战斗,为自己完成各种杂事。但一般尸舞者无非是在塞穴里寻找合适的尸体,须弥子却与众不同,他喜欢直接考察活人,然后把活人生生杀死,制成尸仆。这个人胆大妄为,只要是他看中的人,不管这个人是谁、身份有多么尊贵,他都会想尽一切诡计或明或暗地杀死对方、夺取尸体,羽族也不例外。许多年前,他就曾经杀害澜州的羽族大城邦喀库城邦领主的二儿子,并将他做成尸仆,为此还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风波。而眼下,他罪恶的手再次伸向了不可一世的羽族贵胄。

如今霍钦图城邦的领主是当年老领主的三儿子风疾。在当年的夺位战中,他一直表现得最为低调隐忍,在领主去世后,两位兄长打得不可开交,他却一直隐而不发,等到兄长们自相残杀得实力大损后,他才突然出手,轻松取胜后拿下了领主之位。这是一个集冷酷、残忍、老奸巨猾于一身的枭雄,所以人们才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胆大包天,敢去碰风疾最宠爱的东西。

被绑架的当夜,风疾的六孙儿被送到宁南城东的逸宁馆学习围棋。围棋是一种从东陆传入的棋术,很得羽人贵族们的喜爱,风疾尤其觉得,通过在这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运筹帷幄,能够锻炼人对于大局的掌控判断,所以家族的子嗣在他的要求下,一律从小就必须学习围棋。

六孙儿风奕鸣今年不过七岁,聪明伶俐,年少老成,颇有点风疾年轻时的影子,因此风疾对他最为器重,将他安排在由东陆大国手柳赞坐馆的逸宁馆学习,并由柳赟亲自指点。

但是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对时,风奕鸣还没有到达棋馆,这有些不寻常,因为风疾家教极严,从来不许任何家人在任何事上迟到。柳赟意识到了不对劲,赶忙派人通知王宫,领主立即派出精锐进行搜寻,并且在天亮前于棋馆附近发现了风奕鸣所乘坐的马车。

马车是空的,风奕鸣早已失踪,随从和护卫全部被打晕在地。其中一名随从的手臂上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下手的凶徒就用伤口里流出的血在马车写了几个字:

三十日清晨前,放了女人.否则娃儿做尸仆。

须弥子。

这几个字简洁到近乎晦涩,外人看了会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虎翼司副统领风余帆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含义。这个名叫须弥子的尸舞者是在留言威胁,要羽人们释放被关押的雪怀青。否则他会杀死风奕鸣,并把这个小孩儿做成尸仆。时间是九月三十日清晨,也就是

三天之后。

一具好的行尸,并不一定非要身强力壮,它可能会被培养成浑身是毒的毒囊,也可能会被培养成施放秘术的载体,和年龄性别均不相干。须弥子既然放出此话,就一定不是空谈,风余帆一时间惊怒交集。他自以为很清楚雪怀青的底细,知道尸舞者们向来天性凉薄,少有同门之谊,只需要警惕着她的情人安星眠就可以了,却万万没有料到,斜刺里居然会杀出须弥子这个凶神。这个人的凶残狠辣,完全不是长门出身的安星眠所能比拟的,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出现也许会让整个宁南城都不得安宁。

“挖地三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把须弥子找出来!”风余帆咬着牙对自己手下的虎翼司精英们说,“记住,你们只有三天。”

于是虎翼司的虎翼们全体出动。虎翼司类似于人类宫廷中的金吾卫,专门负责保卫领主或羽皇,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精悍好手,但此刻要寻找一个尸舞者,却让他们有些不得要领。毕竟尸舞者是一群太特殊的人,普通人一辈子也难以遇上一两个,更是完全不了解这帮人的习惯。须弥子更是个中翘楚,遇见过他的人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了。

他们只能盲目地寻找,从检査各种旅店客栈到闯人民居,自然是不可能有须弥子的任何除迹的。这群精英几乎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两天,一个个累得手脚发软,还要受风余帆的训斥责骂。更可恶的是,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同僚偷懒怠工。

“兰沐这两天哪儿去了?”风余帆问。

虎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答不出来。风余帆哼了-声:“看起来,他是不打算在虎翼司待下去了,也许我应该让他滚回城务司去做杂役。”

风余帆说错了。这位名叫兰沐的虎翼非但打算继续在虎翼司待下去,而且还梦想着立功升迁,正因为如此,他才并没有徒劳地去那些注定找不到须弥子的地方瞎费工夫。比起旁人,他对尸舞者有着更多更深入的了解,因为他曾经有一个情人是一个尸舞者。

当时他只是城务司的一名杂役,但却胸怀着远大理想,并不惜为了这个理想牺牲一切。为此他先甜言蜜语勾引了这位意外结识的女性尸舞者,蛊惑她去盗取一个宁南贵族世家的墓地,盗走了该世家刚刚在决斗中死去的一名年轻子弟的尸体,最后再将她亲手抓获归案。凭借着这个功劳,他被调到了名头更响、地位更高的虎翼司。而在这一场虚假的爱情游戏中,他也从自己的情人口中获知了不少与尸舞者有关的小知识。

“你们平时在外面行走、尤其是进入城镇乡村的时候,都住在什么地方?身边带着行尸应该很显眼吧?”那时候他这么问。

“其实行尸带在身边,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我们可以轻松地住店,”,日后会被他出卖的情人回答说,“不过假如去的是危险的他方,或者需要隐藏行迹,我们通常会……睡在坟墓里。”

“坟墓里?”兰沐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的,坟墓里,”情人略有一丝得意,首先,除了尸舞者之外,一般人就算武技再高, 也会下意识地避开埋死人的地方;其次,如果在坟墓里遇到敌人,紧急情况下身边有充足的尸源,虽然没有特制成尸仆的普通行尸并没有那么好用,总算聊胜于无,何况腐尸也能让敌人从心理上……”

“别说啦!”兰沐怪叫一声,“这么一想,真是让人恶心。”

但现在,兰沐可顾不上什么恶心了。他避开自己的同僚们,穿行于宁南城的荒野和贵族们的领地,细细捜査着。只有三天时间,他必须利用这三天抢在所有人之前找到须弥子,得到头功。对未来辉煌的渴求让他忘记了困倦和劳累,带着一身墓土的气息,自己看起来也像是一具从坟墓里钻出来的行尸了。

如果我是须弥子,我会躲藏在什么地方?兰沐没有片刻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他从尸舞者情人那里听到过一些和须弥子有关的只言片语,虽然她也从未见过须弥子,不过是道听途说,但毕竟还是能让他稍微了解一些这个人的状况。根据描述,须弥子应该是一个胆大妄为、什么危险偏要做什么的家伙,而且一向是尾巴翘到天上。因此他判断,须弥子如果要在宁南躲藏,躲在那些小墓里面实在有失身份。这个老混蛋多半会选择知名贵族家族的大墓,甚至于……

转眼两天半过去了,已经到了九月二十九日的下午,如果在第二天清晨前再找不到须弥子的话,要么宁南城将不得不低头放人,要么领主最宠爱的孙儿将会被杀死,而且还要变成行尸,无论哪样,都足以让城邦的脸面丢尽,而兰沐仍然一无所获。他下定决心,要为了自己的前程铤而走险。

深夜时分,兰沐潜入了王陵。之前在城务司做那些无聊事务时,他曾负责过王陵重修工程的测绘,对于此地的道路布局十分熟稔,并且还借着测绘的机会悄悄观察过王陵岗哨的安排。他并不知道这个观察日后会否有用,但那是他的习惯,把一切可能对他的前途有所帮助的东西都记下来。幸运的是,他真的用上了,虽然一旦被发现就会带来杀身之祸,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想要成功,就得勇于冒险。

兰沐精确地躲过了所有巡查的岗哨,找到了通往陵墓的道路。说起来,风氏家族统治宁南城不过才一两百年的历史,即便加上战争带来的意外死亡,里面埋葬的领主或者其他王室成员也并不算多,但如同一切的帝王世家一样,风氏把陵墓营建得建的庞大无比,似乎是做好了在此千秋万世统治下去的准备——尽管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从来不曾发生。

王陵的机关图是不允许兰沐这样的下级官员査阅的,但他并不需要自己去寻找和对付那些机关。他相信,以须弥子的才能,如果真的选择了王陵作为藏身之处,就一定已经关闭了所有机关,或者找到一条通道避开了机关。他在陵墓外围细细地寻找,在几近绝望的时候,终于发现地面上的泥土有异。他轻轻地刨开地面的泥土,泥土下面露出了一个盗洞。

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尸舞者呢,兰沐无声地笑了,看来须弥子带了几个很管用的尸仆。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盗洞里钻了进去。这个洞挖得很有专业水准,看似狭窄,周径却好像用尺子量过似的,恰好适合人体在其中钻行而不会被卡住。他并没有费多大事,就已经钻入了陵墓的内部。

前方是一片漆黑,再也没有星月可以提供光亮,但他不敢冒冒失失地往深处闯,这里是王陵,有可能步步机关处处陷阱,一步不慎就会丢掉小命。然而,不往前行,怎么可能找得到须弥子的下落?

他想到了点亮火折,但这无异于通知须弥子:有人来找你了。到了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须弥子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假如要动手,他实在没有半点取胜的把握。

兰沐犹豫了一会儿,左右权衡着,忽然一咬牙,跺了跺脚,大步向前踏去。于他而言,若不能获得足够的地位权势,也许宁可一死。

幸运的是,一路走下去并没有碰上任何机关,这可能是须弥子已经把外围的机关关闭了。但是越往前走,他就越觉得不安,总感觉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躲藏在暗处窥视着他。他猛然想到,尸舞者惯于在黑暗中视物,自己点不点火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 也许现在须弥子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他,而他手下的那些僵尸正贴在他的背后,伸出冰冷的手爪……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于是不顾一切地掏出火折子打亮了,然后他才发现,刚才他的想象实在是太浅薄了,因为真实的情景比他的想象还要可怕。

他已经被包围了,被一群行尸所牢牢包围。这些行尸距离他大约十多步远,站成了一个默契的圆圈,而他正好处在圆圈的中心。更为诡异的是这些行尸的样貌,它们一个个看上去都那么的不同寻常,身上穿着半腐烂的、但显而易见做工精细高贵的袍子,一个个脸上和手上都残留着干瘪的皮肉。确切地说,围住他的是一堆干尸。

兰沐拼命抑制着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并且很快反应过来这些干尸到底是什么——它们全部都是王陵里风氏王族的历代祖先!羽族的贵族有一种独特的丧葬手法,在尸体内注入防腐香料,可以让尸身长年保持不腐烂,而只是慢慢脱水干瘪。这个混账的须弥子果然是胆大包天,竟然把这些沉睡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高贵王族统统唤起,让它们充当了他的随从和仆人!

“胆子不小,居然敢跑到这儿来找我。”一个倨傲的声音响起。兰沐寻声望去,借助着火折子的微光,看到一个中年儒生模样的男人,正站在行尸圈外,抄着手望向他。这难道就是须弥子?他不禁手一抖,火苗熄灭了,视野里重新变作一团漆黑。

火光刚刚消失,他就听到耳边有劲风袭来,他仓促地想要出手应对,却被敌人不知用什么部位猛地撞到肋下,随即手肘、肩膀、双腿同时受到袭击,他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擒住。他感觉自己被那些王族的行尸用冰冷冷的手抓住,牢牢按在地上,嘴也被堵住,就像一头待宰的牲畜。

完了,兰沐颓丧地想,只一个照面,就被须弥子利用行尸生擒活捉,看来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他早应该想到,能够在王室护卫的手下抢走王孙的人,是多么厉害的角色,自己怎么试图单人匹马去捉拿之?可见利令智昏,这下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反而连小命也要葬送掉了。

兰沐正在自怨自艾,黑暗中又响起了说话声。但奇怪的是,这次说话的不只是刚才瞥到的须弥子,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这个年轻男人正在和须弥子对话。

“好了,捣乱的小杂碎被收拾了,我可以继续教训你了。”先说话的是须弥子。

“你刚才已经把我揍得挺惨的了,何况我已经向你道过歉啦,为什么不能饶过我呢?”这是那个年轻男人。听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忍着痛,似乎真的被须弥子揍了一顿,倒像是在和老熟人聊天开玩笑。而两人接下来的两句话,让兰沐彻底地震惊了。

“你胆敢如此败坏我的名头,我当然要好好教训你一下,”须弥子哼了一声,“我须弥子的名声,比你这条小命可贵重多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年轻男子嘿嘿一乐,“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借用你的名头,怎么能吓唬得住那帮羽人?这不也间接说明您老威名远扬嘛——一个冒牌的须弥子都能让羽族最大的城邦束手束脚!”

这话是什么意思?兰沐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变成浆糊了。这岂不是在说,绑架王孙的根本不是须弥子,而是这个黑暗中的年轻男人?这家伙真是胆大包天,一边敢对势力庞大的霍钦图城邦下手,一边敢冒充须弥子的名头,这两边随便哪一头都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

“你别弄错了,冒充我这件亊,我非但不生气,反而很欣赏,”须弥子回答,“敢于冒充我的名头,说明你胆子足够大,这―点还算招人喜欢。我最生气的是你冒充的不到家,丢了我的脸。”

“是么?我以为我留血书的口气还算挺像的。”年轻男子喃喃地说。

“口气确实还勉强算行,其他的都一塌糊涂,”须弥子好不容情地说,“第一,须弥子下手从来不留活口,而你居然把那些护卫从人只是打晕了事,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们长门僧不喜欢杀生。”对方回答。这句话又让兰沐心里一跳。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个假冒须弥子威胁领主的家伙,就是城邦一直在防范的长门修士安星眠。只是据斥候的情报说,此人性情温良宽厚,从来不下狠手,也不做恶事,所以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使出绑架孩童的招数。可见他为了救出自己的情人,真的是不顾一切了。兰沐忽然间有些羡慕这样的真情。

“第二,就算是留血书,我也会直接砍掉他一只手,用手掌来写字,像你手臂上留一条不痛不痒的伤口……你要不要干脆用红色染料冒充鲜血? ”须弥子显然是真的挺恼火的。

“我倒真那么想过,但是时间来不及了,只好对不起那位仁兄了。”安星眠叹了口气。

“最可气的是,你带着这个小挂儿,躲到了郊野的荒坟里去,幸好被我找见了,”须弥子越说越是怒气冲冲,“须弥子是什么人?不住进王宫和领主抢地盘就不错了,躲到那种地方去装孤魂野鬼?”

这话刚—说完,兰沐就听到墓室里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拳脚相交的声音,显然是须弥子说着说着又火大了,操纵着行尸又要去教训安星眠。他的耳朵里不断传来骨骼被打断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这才想起来,斥候的情报里说,安星眠非常擅长关节技法。看起来,那些高贵得一塌糊涂的先辈尸身,先是被须弥子当成了仆从,然后又要被安星眠弄成残废,实在是罪过罪过。

过了好一会儿,打斗才停下来,安星眠气喘吁吁地说:“喂,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了,这些僵尸打人挺疼的!”

须弥子又是一声冷哼:“疼才能让你长点记性。”

“真是对不起这些羽人的先祖们啊,”安星眠很是无奈,“你明明自己有尸仆,偏偏要用别人的祖宗来打架,是想炫耀你的尸舞术登峰造极、连百年干尸都能驱动吗? ”

“只不过是你这条小命还有点用处,我得暂时留着,我要是用自己的尸仆,你还有命在? ”须弥子说着,语气忽然温和了一点点,“再说了,这也算是奖励你,好歹给我找到了一个徒弟。”

怎么又扯到徒弟的话题上面去了?何况把打人一顿算作奖励,也真够匪夷

所思的。兰沐正在想着,更加匪夷所思的亊情发生了,因为墓穴里响起了第三个声音,一个很耳熟的声音。

“师父,你就饶了安大哥吧,他这几天把我照料得着实不错,也算是功劳吧?”这是一个稚嫩的童音,“更何况,我看他的身子骨不怎么结实,简直和我们羽人一样瘦,要是真打坏了,就没法帮你的忙了。”

这个声音兰沐过去曾绍听到过,正是害得虎翼司上上下下苦苦找了三天的被绑架的王孙——风奕鸣。

领主最喜爱的孙儿拜一个尸舞者为师?高贵的羽人王族要做一个尸舞者?堂堂的王族之后、未来领主的可能人选和城邦的死敌搅合在一起?兰沐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过去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从知晓,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须弥子好像是直到这时候才想起了他的存在,并且下定决心不能让他带着那么多的秘密走出去。按住他的那些干尸的手开始用力,他听到了自己的颈椎被拧断的声音。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兰沐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许多年前被自己出卖的情人。这世界还真是讽刺啊,他用最后残存的意识想到,许多年前我出卖了一个尸舞者,现在,另外一个尸舞者无意间为他的同行报仇了。

四天之前的夜里。

安星眠和不知名的女天驱杀手对面而坐,看上去好像两个老友在谈心,让人难以想象就在几分钟前,两人有一番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手。

“萨犀伽罗……恕我不能交给你,”安星眠说,“也不能交给其他任何人。”

“这东西留在你身上,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你压根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女天驱尖锐地说,“它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和麻烦。”

你压根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女天驱的这句话,正说到了安星眠的心坎上。多年以来,萨犀伽罗被伪装成他腰带上的一块饰物,一直跟随着他,他却从来没有在意过。他回想起不久之前,面对着陷害长门的真凶,当众人即将陷入绝境时,萨犀伽罗忽然被唤醒,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消解了对方看似不可阻挡的秘术。另一和安星眠并肩作战的长门僧一口叫出了萨犀伽罗的名字,从那时候起他才知道,自己到底佩戴了一块什么玩意儿在身上。

和萨犀伽罗—样奇怪的还有教授他武技的风秋客。这个武艺髙强的羽人从二十年前就一直暗中跟随在安星眠左右,保护着他的安全,无论安星眠怎么恳求,他都阴魂不散。 最初安星眠相信了他所说的话,以为他是试图向自己的父亲报恩,到最后他才明白过来,这厮压根就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保护萨犀伽罗。这块东西仿佛重于一切,让风秋客这样一个能和须弥子打成平手的绝顶高手抛下他原有的身份和生活,远离家乡长居东陆,一直像个保镖一样跟随在安星眠身旁。

这之后的日子里,他一面思考着解救雪怀青的办法,一面也在猜想着萨犀伽罗的真相。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和风秋客所在的城邦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从小就被他带在身上?为什么风秋客不索性把这玩意儿直接收回去,而要任由这件至宝一直放在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类身上?

这些问题搅得他很头疼,却又找不到答案,博览群书的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书本里见过这四个字,也不曾听老师提起过。那位叫出了萨犀伽罗名字的长门僧,也只是在传说中听到过它的名字,对其他细节并不知晓。离开藏身的河洛地下城之前,他还专程向几位渊博的河洛长老请教过,但河洛们知道的并不比那位长门僧多多少。

“嗯,在一些古老的传说中,的确提到过这件法器,最久远的传说可能得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河洛长老告诉他,“但是并没有任何文献精确记载过它的相关信息:制造者、 外形、法力、持有者、交战的记录……一概没有。甚至没有人能证实它的存在,连萨犀伽罗这个名字都不敢确定,有不少人以为这只是一个捏造出来的无稽之谈。”

“现在看起来,它恐怕是真实存在的,”安星眠把腰带解下来,递给几位长老,“就是这块翡翠。”

他大概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长老们沉吟许久后,对他说:“我们并不知道它消解秘术的原理是什么,但是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危及生命的时刻,千万不要动用它。它现在还基本处在沉睡的状态,也许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威力,不是你可以控制的。”

“可是假如它真的想要醒来,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安星眠苦恼地说,“但愿这一次去宁州,我能碰巧找到办法解决掉它。说真的,一不小心被它干掉犹在其次,如果风先生要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辈子的话,我宁可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算了……”

此时此刻,回想起过往的一切,安星眠心里还是一片茫然。眼前这位美丽的女杀手看来知道得比自己略多一点,但她多半是不愿意告诉自己的。但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提出了疑可。

“想都别想,”女天驱冲他扮了个鬼脸,“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告诉你?”

安星眠闷哼一声,无法可想。这如果是个男人,搞不好还可以抓住对方逼问一下,但面对着一个年轻姑娘,尤其脸上带着一道令人怜悯的刀疤的姑娘,他没法下手。

“怎么了?是不是想要对我用刑,看看我脸上的刀疤,又不忍心了?”女天驱就好像会读心术。安星眠不知自己是该点头还是摇头,还没等他回应,女天驱就做出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动作——她伸出手,把那块伤疤撕了下来。原来这伤疤是假的。

“你为什么要伪装这道伤疤?”安星眠问。

“因为根据我掌握的资料,安先生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女天驱笑嘻嘻地说,“脸上多一道伤疤,会让你对我多一分同情心,这样刺杀你的时候会多一点成功的可能性。遗憾的是,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快,这样都没能得手。”

看着女天驱充满遗憾的脸,安星眠更是无奈:“你倒还真不像天驱,而是像个把刺杀解构成一门艺术的天罗……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不伪装了?”

“剌杀失败了呀,留着也没用了,”妖驱惊奇地看着安星眠,“难道你喜欢脸上留着刀疤过一辈子?我这样子不好看吗?”

安星眠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天驱显然是那种口齿伶俐而又十分有心计的类型,嘴上一会儿认真一会儿顽皮一会儿插科打诨,看似口无遮拦,但绝不会把任何不该说的话说出口来。这当口,他有点希望自己的好朋友白千云在身边。白千云并不是一个粗鲁的人,但在必要的时候,他的心肠会比安星眠刚硬得多,会把这个姑娘当成男人看待而毫不留情地对付她。但安星眠不是白千云,纵然女天驱刚才差一点干掉他,他也没法真的对一个女人痛下狠手。

尤其当这个女人长得很美的时候。

长得很美的女天驱叹了一口气:“安先生该问的也问了,我该不答的也一样没有答,看来你也不打算留下我促膝谈心——那我可以走了吗?”

这会儿她看上去又活像一个干了错事后耍赖皮的顽劣小孩儿。安星眠再次无话可说,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女天驱吐吐舌头,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安星眠愣在原地,过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甚至忘记问这位女天驱的名字了。她就像一阵风一样,来去都不容人有点儿反应的时间。

这个奇奇怪怪的女天驱的出现,又勾起了安星眠关于雪怀青的种种记忆,这让他无比想要马上见到对方。但现实的走向似乎和人的愿望背道而驰,而就在第二天中午刚过不久,他去茶庄找汪惜墨打探消息,坏消息传来了。其时有人上门来求见汪惜墨,安星眠赶忙躲到了后堂,但依然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

“我是宫里派出来采买的,顺便替郎大厨来跑腿。”上门的这个少年羽人拘谨地说。 郎大厨就是汪惜墨所认识的那个在王宫里负责为人类宾客做菜的厨师,安星眠立刻知道这一定是和雪怀青有关的消息,忍不住一阵兴奋。

“哦,他说了什么?”汪惜墨不紧不慢地问。

“他要我告诉汪掌柜,今天晚上,他要做一桌特别丰盛的好菜,只给一个人吃,但厨房里的好茶叶被老鼠弄脏了,”少年人说,“他想请汪掌柜替他备一些好茶,供那位客人饮用。”

安星眠有些摸不着头脑,汪惜墨却立马让手下伙计装了—些东陆好茶,让这个御厨里的采买帮工带走。回过身来,他连忙钻进后堂,一脸紧张地对安星眠说:“不好了,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出事了?怎么了?”安星眠心头一紧。

“小郎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的,如果只是要茶叶,在铺面上找伙计购买就行了,”汪惜墨眉头紧皱,“他专程派那小子来找我,其实是为了传话,告诉我,雪姑娘会在明天被处死。”

“你说什么? ”安星眠失声惊呼“他不是只说了点做菜的事情么?”

汪惜墨叹息一声:“这是羽族跟人类学来的规矩——处死犯人之前,最后一餐让他吃得好一点。那小子专门说了,小郎要做一桌子好菜,却只给一个人人吃,那就是暗示我,是给雪姑娘做最后的一顿晚餐 。也就是说,到明天中午之前你还想不出别的办法,雪姑娘……就没救了。”

安星眠如同遭到了雷击,一下子握紧了拳头。他不知道王宫里到底出了怎么样的变故,让雪怀青一下子就面临绝境,他所知道的是,没有时间了。明天中午雪怀青就会被处死,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天,在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他必须混进王宫,找到雪怀青,还要把她带出来——而这是过去若干天他冥思苦想都没能做到的。

也许可以去找风秋客帮忙?但风秋客居无定所行踪诡异,往往只有他找安星眠,而不是安星眠找他。况且此人全部关注的只是安星眠身上的那块萨犀伽罗,眼下他多半还 不知道雪怀青已经被定了死期。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安星眠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转圈,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连放火烧掉王宫这种显而易见无法实现的念头都一度冒了出来。汪惜墨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最后他猛地抬起手,赏了自己一记重重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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