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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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遣?你可真冤枉我了,”“僵尸”说,“两位这次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啊。如果没有你们,我在这墓穴里没法出去,就只能变成真的僵尸了。”

兄妹俩面面相觑,“僵尸”轻轻一笑,一面活动着筋骨一面继续说:“我在宁州呆了有些日子,一直在想法子进入宁南城,但是最近城里的守备一场森严,无论是人还是货物都要细细检查,除了躲在汤家三少爷的棺材里之外,我是在想不到别的法子了。可剩下的问题在于,我混进来了,又该怎么从这个墓穴里出去……”

“所以你让那个老管家来找我们,其实只是想利用我们替你挖洞!”花胜云恍然大悟,“他妈的,那个死老头子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他其实倒也不算说谎,”“僵尸”说,“他的儿子确实欠了很多赌债,以至于他不得不离开宁南城,厚着老脸四处找亲戚借钱。我就是在齐格林遇上了他,再加上刚好听闻汤三少爷的死,才想出了这个主意。我替他还了赌债,让他想法子因你们二位来盗墓,然后自己钻进了棺材,一路被送到这里封闭起来,事情经过就是如此。当然,我答应了他,不会任由二位带走这里的陪葬品,请多多原谅。”

“僵尸”谈吐斯文,彬彬有礼,但语声中有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力量,花家兄妹并不是愣头愣脑的憨货,知道自己的武技和对手差得太远,索性懒得抗辩了,再说啦,一千金株的面额着实不小,这一趟也不断白忙活。

“你的意志还真够坚强的,”花胜云长出了一口气,“就算是有防腐药物,那么多天里一直和一具尸体挤在一个小小的棺材里……我折在你手里,算是心服口服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个老头没找到我们,又或者找到之后我们不同意,你该怎么办?”

“那就大不了死在这里和汤家的历代英灵做伴呗,”“僵尸”说得很轻松,“人活一世,总有一些值得用生命去冒险的事情要做。”

花胜云不再多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还没有问对方的姓名身份:“我被你耍得团团转,也算帮了你个小忙 ,能否告知一下尊姓大名呢?”

“僵尸”笑了笑:“抱歉,在棺材里憋太久了,连这都忘了,真是有失礼数。我姓安,叫安星眠,是一个长门僧。”

“看你的发色,你该是个人类吧?”花裳好奇地问,“可是为什么你的武技像是我们羽族的关节技法呢?”

“这位姑娘好眼力,”安星眠没有否认,“这些关节技法就是一位羽人教我的。他总是教训我说,‘你们人类的拳头再大再硬又有什么用?只要能扭断拳头不就行了?’”

“有道理……”花胜云喃喃地说,“不过你冒着那么大的风险非要潜入宁南不可,是为了什么呢?”

花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坏笑:“总不会是为了见你心爱的姑娘吧?”

安星眠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他才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对花裳说:“你猜对了。”

“砰”的一声,又大又硬的拳头挥了出去,狠狠地打到了身体上,于是身体飞了出去,撞翻了一张桌子,然后重重摔在满地的残羹冷酒中。身体的主人,一个手里握着钢刀的彪形大汉,已经昏厥过去。

“看清楚了吧,在这里混,别指望着手里拿把亮晃晃的刀子就能吓唬人!有种拿点硬货出来,不然就乖乖地装怂做软蛋!”拳头的主人轻蔑地说,“小二,打坏的东西记在账上!”这是一个矮瘦精悍的红脸汉子,虽然个子矮,拳头却着实不小,而且上面每一个指节都布满硬茧,显然是个练家子。

拿刀大汉的同伴们连忙把这个昏迷的家伙扶起来,半拖半拽地送回房间。他们都对红脸汉子怒目而视,但也仅限于此,没有谁敢上去再自取其辱。坐在这间客栈大堂里的的其他人大多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无奈地望着大门之外,望着黑黄色的天空。在那里,沙粒与风搅在一起,疯狂地舞蹈着,发出瘆人的啸叫声,仿佛一个远古巨怪,随时准备着张开大嘴把整个大地吞进肚子里。

“看来这风暴还得持续好几天呢,”客栈伙计一边手脚熟练地收拾着这场斗殴造成的一地狼藉,一边无奈地感慨着,“但愿各位大爷别把房子给拆没了。”

这座客栈位于宁州和瀚州交界的西南隔壁边缘,翻过分隔两州的勾戈山脉,就能到达这片广漠荒芜的戈壁。从瀚州到宁州,穿越戈壁是一条十分快速的捷径,但同时也是最危险的选择。勾戈山脉山势险峻,高处终年积雪,由于是战略要地,常年还有士兵巡逻。西南戈壁千里无人烟,有各种野兽毒虫出没,不过近几百年来,这里的环境越来越恶劣,野兽毒虫倒是少多了,戈壁却也已经渐渐演化为了比野兽更可怕的大沙漠。人们之所以还将它称之为戈壁,不过是沿袭过去的习惯而已,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里将会直接改名为西南沙漠。

然而,为了节约宝贵的时间,许多大胆的行商或是身怀特殊任务的武人还是会冒险穿越这片名为戈壁的沙漠,一些遭到追杀或是缉捕的热也会试图借助恶劣的自然环境逃出生天。此外,据传说,在西南戈壁的中心地带,还潜藏着一座黑市,人们可以在这里交易些危险的、不被律法允许的物件。

西南戈壁边缘有一座小集市,里面有一些流动的商人,贩卖穿越戈壁必需的食水和水袋等用具,价格自然也不会便宜。此外,这里本来有好几家客栈,但因为敢来此地的基本都非善类,在客栈里打架的人太多,不只砸坏东西,伙计也时常被误打,所以其他的客栈都陆陆续续关闭了,只剩下了这孤零零的一家。有人传说是因为店主好热闹,看到有人大家反而欢喜,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见到店主的面,平时客栈都是由掌柜的和伙计们打理。瘦得像根豇豆一样的老掌柜总是睡眼惺忪,算账之外的其他时间都在打盹,看上去就算闹事儿的把客栈拆了他也能照睡不误。

此时正是九月,西南戈壁风沙最密集的季节,偏偏今年的沙尘比往年来的更加猛烈,连续十多天,天空就像是被一张深色的幕布遮挡住了,一眼望去,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批又一批的旅人被挡住了前路,因为冒着沙暴在茫茫沙海里寻路无异于找死,他们只能住进这家唯一的客栈,等待风沙止息再继续前行。于是客栈从房间到大堂挤得满满当当,甚至马棚都住进人了。幸好现在刚刚到九月,天气不算冷,不然更加难熬。

刚刚发生的那一场斗殴,只不过是这些日子里大家见惯了的一种小插曲。武人们挤在一起总是难免磕磕绊绊,见多了也就不在乎了。怕惹麻烦的人会在这时候把锋芒都藏起来,另外一些人却巴不得挑点事儿来活动筋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一架打完,客栈里总算清净了一小会儿,当然这种清静是相对的。没有人打架,剩下的人都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吹牛的、玩牌赌钱的,仍然显得颇为嘈杂。这样的嘈杂一直持续到了午后,直到羽族的巡逻士兵到来为止。

这是这些天来每日的例行公事,一向对这座边境小集市管理极松,或者说压根不愿意管的羽族官方,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开始严格筛查起过往的人员。愿意走这条道的,大多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点污点,被兵士们排查自然心中惴惴。但第二点奇怪的在于,士兵们并没有对他们过分为难,一旦确认身份后就不再纠缠,哪怕多问两句就可能发现此人身上背有命案。人们很快得出了结论:这些羽人所要寻找的,是某一个特定的目标,而且他们的兴趣只在这一个目标身上。不找到此人,他们决不罢休。

“他们到底要抓什么人啊?”士兵们离开后,一名行商忍不住发问,“每天顶着风沙到这里来转一圈,也够他们难受的。”

“一定是什么很重要的通缉犯吧?”另一名行商接口说,“这个人来头一定小不了,咱们这儿可没几个身价完全清白的,但那些当兵的根本就不理睬,这是把咱们都当成小角色啦。”

“我倒是巴不得他们天天都只顾着抓‘大角色’,那样就不用看见穿官服的就心头一跳了。”一个一看就绝非善类的独眼女子说着,引来大家一通哄笑,客栈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人们纷纷猜测着,羽族到底想要抓什么人,一时间种种荒诞不稽的猜想都从众人的嘴里蹦出来,权当是无聊时的消遣。

“你们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身上佩戴的徽记么?这些士兵,并不是羽皇统辖的灭云关的驻军。”这句话一说出来,客栈里登时安静下来,人们都把视线投向说话的人,一个面色焦黄的老行商。他带着一支二十来人的小商队,却小气巴拉地只要了一间有四个床位的大房,让人很难想象这些人到了夜里如何休息。除此之外,这支商队的成员大多很沉默,平日里极少和别人交流,旁人除了知道这位领头的老人姓徐外,对这支商队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徐老头居然会主动开口说话,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那你说,他们不是羽皇的兵,又是谁的?”先前出手打人的红脸汉子问。

“他们佩戴的徽记和军服袖子上的纹饰,都有白鹤的形象,那是由宁南风氏家族的族徽演变过来的城邦军队的徽记,”徐老头回答,“这些兵士,都是宁南城的人,是风氏霍钦图城邦的人。”

他们都是宁南城的人。

听完这句话,人们忽然又陷入了沉默,或许仅仅听到宁南风氏的名头都足以让他们产生紧张。这支从澜州迁徙而来的“外来”家族,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宁南云氏,创立了新兴的霍钦图城邦,并且迅速扩张为宁州最大的最强的城邦,连羽皇都成为了他们手中的傀儡,其雄厚实力和雷霆手段不言而喻。虽然他们的族徽是清雅的白鹤,但在旁人心目中,风氏不是鹤,而是凶悍的猎鹰。

“宁南风氏……那是现在只手遮天的城邦啊,”红脸汉子虽然打架的时候粗鲁蛮横,知道的倒也不少,“有什么人值得让他们跑到这大戈壁里来搜寻呢?”

老行商摇了摇头:“我倒是很想知道啊,但这些年只顾着四处奔波做生意,对于宁州发生了什么大事所知有限。不知道咱们这儿有谁听说过吗?”

人们面面相觑,大多一脸茫然,坐在大堂另一边的一个矮小的蛮族行商却似乎存心卖弄:“这个么,我倒是听到了一点小道消息,据说是风氏终于抓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证人。为了保证这个证人不被救走,他们在宁州各处通道都派人设卡,不管那是不是他们的领地,其他城邦领主也只能睁一支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折腾。”

“什么证人?”旁人异口同声地问。

蛮族行商神秘地一笑,故作姿态地压低了声音:“二十年前,城邦上一任领主风白暮分尸案的证人。”

城邦领主,分尸案,二十年前。

这几个关键词倒还真有几分吸引力。人群又是一阵沉默。在场的人当中,年轻一些的大多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上了年纪有所耳闻的都个个面色难看。过了一会儿,一个保镖模样的中年羽人摆了摆手,“兄弟,别说了,这事儿水太深,当心给自己找麻烦。别忘了,宁南的人随时可能再来。”

蛮族行商吐了吐舌头,果然乖乖闭嘴了,那些被撩拨起好奇心的年轻人却不依不饶,一定要问个明白。蛮族行商苦笑一声:“各位,羽人老哥说得对,这件事牵涉太广,最好不要打听,算我这张大嘴不关风,我请各位喝酒,你们就放过我吧。”

他说出了这番话,旁人也不好再去勉强他,但就在这时,那个面色焦黄的老行商徐老头却又开口了:“霍达儿兄弟,你不是一直想要加入我的商队,以便路上人多有个照应么?你要是愿意把这件事摆出来讲个明白,等风停了,我就带你一起上路。”

人们更加诧异。谁也想不到,这个平时从来不和旁人接近的老行商,此刻为了打听一件莫名其妙的二十年前的往事,居然会主动接纳一个陌生人。他为什么会对此事那么感兴趣?之前他主动道破宁南城来使的城徽,是否就是为了挑起这个话头?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猜测着。

名叫霍达儿的蛮族人很是犹豫,但徐老头的条件的确相当有诱惑力。穿越戈壁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搞不好就会丢掉性命,能够和经验丰富的商队搭伴同行那是最好不过的。但由于敢于穿越戈壁的往往都是手头有案底的道上的人,人们彼此之间相互戒备,一般并不愿意和陌生人组队。徐老头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能有他一路照应,就会安全许多。

“好吧,那我就讲讲吧,”霍达儿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毕竟是羽族最大城邦的领主被暗杀,手段还那么残忍,想要隐瞒也是瞒不住的……”

二十年前。按照东陆华族皇朝的通行历法,这一年是圣德二十四年。

圣德二十四年的冬天,宁州显得格外阴冷,这里并没有遭受什么声势浩大的暴风雪的袭击,气温却莫名其妙的低,一整个冬季都几乎见不到太阳,在阴沉沉的天幕下,一股暗流在宁南城悄悄地涌动。

这股暗流是从朝堂之上传出来的,并且逐渐蔓延到民间,到了那一年冬天,很多普通百姓都开始在街头巷尾压低了声音做神秘状传言:宁南城的主人,宁州最有权势的人,挟羽皇以令诸侯的一代枭雄——霍钦图城邦的领主风白暮,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尽管从外表看起来他还算健康,还能再各类羽族的庆典祭祀中亮相,但据大夫的诊断,他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还能活一年左右。

六七十岁的风白暮身后留下的,是当时宁州国力最强、疆域最大的霍钦图城邦,以及城邦拥有的数万雄兵。如同一切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故事里的情节,他的儿子们为了这个未来的领主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大儿子和二儿子,就差在宁南城约个地方肉搏定胜负了。三儿子倒是相对低调得多,但同样的,按照那些老套的不能再老套的故事, 越是表面无害的货色就越可能暗藏心机。

偏偏就在这个多事之冬,一位不速之客前来拜访,更加拨动了人们敏感的心弦。如前所述,在风氏之前,宁南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云氏的领地,但这一支来自澜州的风氏家族——也就是风白暮的祖先——最终击败云氏、占领了宁南,而在这一场惨烈的战争中,风氏最大的臂助就是同样来自澜州的雪氏家族。

但占据宁南建立新城邦之后,大概是为了权力的分配,风氏和雪氏之间却发生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龃龉,以及一些不便记载在史书上的事件。按照人们的猜测,在数年的争斗后,为了防止两败俱伤,两个家族最终采取了某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比如选择少量经营比武——较量出了胜负。结果是,风氏独霸了城邦,雪氏远走他乡,并且承诺在一百年内不建国、不发展兵力。但雪氏的基本力量依然保存着,成为压在风氏心头的浓重的阴影。

在这之后,虽然对外号称“异性兄弟”,雪氏却再也没有回过宁南,直到圣德二十四年的冬天。在一场冬雨带走了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暖意后,一个名叫雪寂的年轻人来到了这座城市,随身携带的种种信物明确无误地证明了他的身份:昔日荣光无限的雪氏的后人。而这一年,恰好是百年之期即将届满的时刻。

风白暮严格遵守约定,以仅次于迎接羽皇的隆重礼数把雪寂接入王宫,而雪寂也老实不客气地在王宫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两个多月,从来不在外面露面。谁也不知道他和风白暮究竟商谈了些什么。

总而言之,这一年冬天对于风白暮而言,可谓是危机四伏、步步杀机。而就在十二月即将来临的时候,大事发生了。

某一个阴霾的清晨,风白暮如往常一样,去往花园赏花并亲自侍弄花草。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几十年,据说是以此来还的每一天开头的愉快心情,在他伺候花草的时候,除了最亲近的人,其余侍从官员一概不得进入花园。

通常他会在花园里待上小半个对时,然后回宫吃早餐。但这一天,一个对时过去了,他却始终没有出来,在外呼唤也无人应答。侍卫们开始担心,终于有一个胆大的侍卫冒着被惩戒的风险闯了进去,片刻之后,他的惊呼声骤然响起。

蜂拥而入的侍卫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们的眼前,一个对时前还充满威严的领主已经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而且该尸体很难用“一具”这个数量词去形容,因为它已经完全变成了碎尸。

是的,就在侍卫们的眼皮底下,霍钦图城邦的领主风白暮被杀害并且分尸了。他的尸体变成了三十多块碎块,鲜血流了一地,更加令人发指的是,这些碎块并没有被随意丢弃,而是仍然整齐地拼在一起,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图游戏一样,仍然组成了领主身体的轮廓。

有两名侍卫当场就忍不住呕吐起来。但在最初一刹那的震惊之后,他们还是想到了自己的职责,一面派人去通知城邦的高层官员与贵族,一面开始迅速勘察现场、寻找凶手。他们很快找到了泥地上一些新鲜的脚印,其中一组属于领主本人,而另一组经过比对后,被证实属于雪氏后人雪寂。由于担心雪寂的到来包藏祸心,霍钦图城邦虎翼司一直在尽可能地调查此人,并且早就取得了他的足印,没想到最后真能派上用场。

但这时候,雪寂已经失踪了。花园的另一侧原本有一个侧门,不过一直都上着锁,但现在,侧门的锁被打开了,雪寂的脚印就从这里出去,一路离开了王宫。

“那后来呢?雪寂别抓到了吗?”一个听故事的年轻保镖忍不住问,“领主是他杀的吗?为什么要用分尸那么残忍的手段呢?”

霍达儿摇摇头:“没有,虽然此案雪寂有最大的嫌疑——至少他是唯一被发现在现场的人——但他却一直没有被抓到。而且事后又找到了一些对他不利的证据,比如他逃走之前,先去宫里为他安排的住所带走了一些必要的随身物品,房间里留下了一些血迹。后来从血迹里验出一些特殊的药物,正是领主常年服用来养病的,证明了那些血是领主的,这下子雪寂的罪行几乎坐实了。

“当然了,贵族们仍然要排查其他可能,所以把一切和争夺王位有关的人士都毫不留情地查了个遍,但几乎所有人都有足够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有雪寂不高而逃,显得心里有鬼。

“当时宁南城的贵族们无比震怒,派出了城邦最优秀的武道家和秘术士,追踪了他好几个月,从宁州追到了宛州,最后还是没能把他抓回来。而因为领主的突然去世,王位之争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大王子和二王子果然各自带着家将刀兵相见,最后两败俱伤让三王子捡了便宜。三王子就是现在霍钦图城邦的领主风疾。”

霍达儿结束了讲述,听故事的人们表情各异,都在心里揣测着当年的事件真相。虽然霍达儿对之后的夺位之争一笔带过,但人们都可以想象到那是怎样的一幕血雨腥风。徐老头沉吟许久,忽然发问:“那么,照这么说来,领主被分尸,最后的得益者应该是三王子吧?”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微妙,人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应答。徐老头哈哈一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霍达儿兄弟,你说这次宁南城大动干戈是因为抓到了当年这起案子的证人,那是个什么样的证人啊?”

霍达儿再次压低了声音:“其实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是证人,但的确是一个相当要紧的角色。听说……他们抓到了当年那个雪寂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们也终于明白了,宁南城这一次为何会这般如临大敌:抓住了女儿,自认有办法通过她顺藤摸瓜找到她的父亲,继而调查出二十年前血案的真相。另一方面,该女儿也可能是此案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线索了,所以必须将一切可能的阻挠因素都拒之门外。

“只不过,他们不单单只是在宁南城布下天罗地网,竟然会千里迢迢地跑到灭云关来找人,很显然是已经有了某些具体的对象吧?”徐老头问。

“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霍达儿挠挠头皮,“只是有些没有证据的传言,说那个被抓的女人有一个十分厉害的情人,似乎还是个长门僧,宁南的人怕他会潜入宁南生事,所以才会这样兴师动众。”

长门僧?人们又是一愣,然后少不得有人要出来解释一下,长门修士虽然持守苦修,但是并不禁婚娶,所以有个长门僧做情人也不足为怪。先前那个独眼女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是我并没有听说这几年有什么特别厉害的长门僧高手啊?去年他们不是还被东陆皇帝抓捕过一段时间,差点搞到要灭门么?”

“难道是骆血?”一个留着花白山羊胡子的老人猜测说,“那家伙是半道投身长门的,之前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人们议论纷纷,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到了晚饭时间。之前打架的两伙人又闹了起来,这一次,中午挨打的一方来了后援,双方旗鼓相当,砸烂了五六张桌子,各有几人挂彩流血,好在都不算重伤。旅客们躲在一旁开心得看热闹,也就不再有人去谈论宁南的话题了。店伙计麻利地收拾好残局,人们天南海北的一通瞎聊后,各自回去休息,没有房间的人们只能在大堂里将就。

徐老头在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之后,也恢复了沉默的本色,早早回到房里。到了深夜,当客栈里终于安静下来之后,他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四个手下用一乘被称为滑竿的简易轿子抬着徐老头出来,大摇大摆地从大堂走出门去。

此时大堂里横七竖八或躺或坐还留有不少人,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对徐老头的深夜外出以及那顶怪异的滑竿表现出丝毫好奇,事实上,他们全都紧闭双眼,像是在深沉地熟睡,熟睡到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知觉。

于是徐老头就这样被抬着走出客栈,走进来夜间狂暴的风沙里。这时候似乎戈壁中的每一寸空气都被黄沙填满,大风带来的尖锐啸声有若鬼魅,就算是健壮的马匹甚至于骆驼、六角牦牛都难以前行,因为沙子会很快封住口鼻,让它们难以呼吸。但抬着徐老头的四个人却似乎没有丝毫难受的感觉,就像完全不需要呼吸一样,只是一步不停地向前走着,而且在那样的狂风中还能基本保持步调一致。

大约走出了半里路,在夜色和风沙的掩盖下,已经完全看不见客栈了,四个抬滑竿的人也停了下来。徐老头从滑竿上下来,四处打量了一番,在某一个方位站住脚。他并没有张口发令,但四个随从却好像已经接收到了某种指令,在他所站地方的北方开始挖掘。他们只是徒手挖掘,双手却显得比铁铲更加坚硬,很快挖掉了表面的浮土,露出了下方隐藏的一块铁板。徐老头俯下身,在铁板上有规律地敲击出三长两短的声响,重复三次,铁板发出吱嘎的声响,向侧面移开,原来下方是一个洞口。五个人一起钻了进去。

洞口连接着一条人工开凿的地下通道,起初很狭窄,但越走越宽敞,最后的终点处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看来是有人先发现了这处洞穴,然后才开凿通道用以连接。现在这个洞穴里点着一些照明的火把,但大部分地方仍然处于黑暗中。

徐老头率先迈进了这个深藏在戈壁之下的地洞。刚走出两步,头顶处突然传来异响,几条人影从洞穴高处直扑而下,手中寒光闪烁,显然握有兵刃,向着他当头袭来。与此同时,四周也骤然杀出十多个人,将这五名闯入者迅速包围起来。

徐老头没有丝毫慌张,他几乎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四名手下却已经有若迅雷般地出手了。第一个手下双拳齐出,左拳打中一名敌人的脸颊,只听喀喇一声,这名敌人的脖子竟然被这一拳生生打折。而他的右拳和另一名敌人当头抡过来的铁棍相碰撞,以肉击铁,拳头丝毫无碍,铁棍却被打成两截。他毫不停手,继续进击,拳头挥出都带着一样的风声,几乎每一拳都能击伤一个敌人。

第二个手下展现出的是出色的腿法。他身材高大,双腿更是比常人长出一截,看上去有些细瘦,力量和速度却异常惊人,一脚能将人踢出数丈之远,并且同样会伴随着对手骨骼破裂的声音。

第三个手下从背后拔出长剑,一道清冽的剑光闪过,那几个从高处扑下试图偷袭的敌人几乎来不及做任何动作,被剑光笼罩住的肢体纷纷被切断,随着喷洒的血舞一同落到地上。

只凭这三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就把围攻上来的敌人全部打发掉了,第四名手下却也没有闲着。这个瘦弱的年轻女子高抬起双手,空气中闪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微光,那些落下来的血肉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挡,弹到了远处,徐老头的身上没有沾上半点污迹。

“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徐老头摇了摇头,“用这些小杂碎来试我现在的功力?就算是三十年前,我也能轻松打发的。”他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已经不像之前在客栈里说话时那样苍老,听起来中气十足,更是充满了一种蔑视一切的狂傲意味。

洞穴深处传来一个声音回答他:“因为我舍不得我那些上好的尸仆啊,反正都要折在你手里,不如节省一点。不过你能同时让四个尸仆使用出完全不同的功夫来炫技,而且还有如此威力,确实是比我厉害多了,不愧是这个时代最强的尸舞者。作为你的师父,我真是惭愧得紧啊,须弥子。”

随着话音,说话人走到了明亮处,赫然是客栈里的老掌柜。他的确是又老又瘦,仿佛放在戈壁里就会被风吹走或者被一枚石子撞成两半,但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昏聩蒙胧,现在他的目光深邃而阴沉,还隐隐透出一种无法消解的仇恨与怨毒。

而在他的对面,“徐老头”也完全换了一副样貌,那张焦黄色面孔只是易容后的结果,去掉伪装后,这个真名叫须弥子的尸舞者看上去只是一个儒雅的中年文士,左脸上有一道醒目的刀疤。他打量着老掌柜,脸上挂着讥嘲的笑容。

“光是能活那么多年,就已经算相当能耐啦,”须弥子说,“这些年来,由于我的疏忽大意而从我手里逃掉的人倒也有,但中了我全力一击还能活下来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从这一点来说,你倒也配得上我称呼你一声师父。”

“有时候我很后悔当年收你入门,害得我自己晚景如此凄凉,”老掌柜叹了口气,“但有时候想想,能教出一个足以在历史上留名的徒弟,未尝不是我的光荣。不过我很奇怪,以你现在的本事,想要什么还不是唾手可得,为什么要扮成行商来穿越这片戈壁呢?好在你的精神力我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你一踏进客栈我就觉察出来了。”

“所以你才给我留下尸舞者的暗记,约我到这儿见面,”须弥子一笑,“不过这地方很不错。你一向是狡兔三窟、谨小慎微的人,现在老得骨头都快朽了,也还没改变。”

“我开始以为你是来对付我的,但后来想想,我这么一把风烛残年的老骨头,恐怕不值当你专门跑这一趟,”老掌柜也跟着凄然一笑,“所以,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须弥子想了想:“本来倒是不必告诉你,但为了纪念一下我们这场意外的相逢,说出来也无妨。我只不过是想要抄近道尽快去宁州而已,这支商队里的‘行商’都是我用惯了的一些尸仆,衣服和货物是半道上随手抢来的罢了。”

“去宁州?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雪寂的女儿?”老掌柜虽然年迈,看来头脑却转得十分之快,“为了什么?难道那个女人材质特异,你非要把她弄到手做成尸仆不可?要是那样的话,别说一个城邦领主,把华族皇帝、蛮族大君、羽族羽皇绑一块儿也拦不住你。”

“你倒是挺了解我的脾气,可惜的是,这回你猜错了,”须弥子对师父的变相夸赞坦然受之,既不表现出谦逊也不骄傲,“那个小娃儿材质倒还不错,但也并不算特别出类拔萃,我原本不必关心她的死活,可惜的是,她的脑子里残者某些秘密,天底下只有她知道,我非要把这个秘密挖出来不可。”

“什么秘密?”老掌柜问。

“还记得姜琴音吗?”须弥子的语气略略有些黯然。

“那个姓姜的黄毛丫头?有点印象,功夫一般骨头倒是挺硬,而且老喜欢找你挑战,屡败屡战……哦!”老掌柜说着说着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们俩后来成一对了?”

“没有,都是我的错,”须弥子毫不掩饰地一声长叹,“有些事情,当你知道后悔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前些日子把她的遗骨挖掘了出来,意外地在她的随身玉佩里发现了一张纸条,那是她专门留给我的。她说,如果我会去挖她的尸骨,总算说明我心里还有她,她想要求我办一件事,而这件事的细节,我经过调查之后,发现得着落在她的徒弟身上……就是我要去找的那个雪寂的女儿。”

老掌柜喟然不已:“以你的性子,在男女情爱这样的事情上一定也是孤傲死犟,白白糟践姻缘啊。她求你办什么事?”

“这个就暂时不能说了,”须弥子说,“事情本身是小事,但机缘巧合,牵涉到了一些其他的事物,以你的贪婪性子,我怕你听到之后又会忍不住动心。你已经太老了,中我的毒虽已有三十年,也不可能拔除干净,最好还是在这个地方了结残生,至少还能落个全尸。”

“你就不怕我拉你做个陪葬?”老掌柜斜眼看向自己的徒弟,“比如说,我可以在这个洞穴里布置一些机关,让它整个塌陷,把你我都埋在里面。我反正已经活够了,但能杀死你,也就算是报了仇啦。”

须弥子摇摇头:“你有这个想法,但是你不敢。因为我是须弥子。”

“你说得对,”老掌柜苦笑一声,“因为你是须弥子。”

雪怀青走在一条白色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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