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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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真的,你可以自己去发掘,但一旦确定了就不能犹豫,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毁掉它们,”失血过多的老师气息奄奄,“洞够大了,快走!快走啊!”
这一天天将亮的时候,舒林已经逃远了,如老师所言,小偷出身的他,藏身和逃命的本领堪称一绝。这时候他才分辨出来,原来他们被捕后一路蒙着眼睛押运,竟然是一直被关在帝都天启城。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必奇怪,既然是皇帝要抓他们,自然要在天启审问。
蒙蒙的雾霭笼罩着黎明的天启,这座万年帝都在模糊中呈现出更加雄浑的姿态。这正是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看不清的事物往往会愈加美丽。而一旦你把它看通透了,美或许就会就此消失掉。
现在的天藏宗对于舒林来说,就是这样一个清晰而失去美感的事物。更糟糕的是,他还不得不继续面对它,继续挑战它,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想办法摧毁掉这个他曾经极度向往的梦想。
这真是人生的绝大讽刺。
“老师,我该怎么办?”舒林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在失魂落魄中,他并没有注意到,几名追兵已经悄然靠近。他虽然甩掉了监狱里驻扎的人马,两条腿却不可能跑过信鸽的双翼。追兵们远远观察着他,确认了他的身份,并且毫不犹豫地扬起了长弓,把锋锐的利箭搭在弓弦上。如有长门僧敢于脱逃,一律格杀勿论,这是他们收到的命令。
太阳正在升起来。
二
为了避免被身后愤怒的尸舞者们找到,三人一起先向着森林的西面行进了一段时间,最后在密林深处停下休息。雪怀青带着尸仆去寻找食物,须弥子趁此时机继续向安星眠讲述当年的往事。
安星眠注意到,当雪怀青离开的时候,须弥子隐隐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看上去,雪怀青还是会让须弥子回想起和姜琴音之间的往事,触动他的心事。看来这个冷酷的尸舞者,在内心深处还是很重情的,安星眠想,可惜的是,这段感情错过之后,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你猜得对,我确实不愿意见到她,因为那会让我想起琴音,”须弥子坐在尸仆清理出来的一截干净的树桩上,看起来真像一个寻常的读书人,“回忆往事并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因为让你高兴的事情总是不需要回忆也能记得很清楚,而令你悲伤的事情却需要尽力去深藏。”
安星眠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须弥子笑了笑:“小子,你用不着想什么话来试图安慰我,须弥子不要从别人那里寻找安慰。不过你的确胆子够大,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下,还能想到通过直接偷袭我来扭转乾坤,很合我的胃口。所以即便没有风秋客插手,我说不定心情一好也会放你一马。”
“原来你们都看出来了……”安星眠叹了口气,“看来我要修炼到你们的境界,还得走很长的路。”
“如果你还同时坚持长门僧的修炼,那就未见得了,那种迂腐的冥修表面上看起来保持了精神力的纯净,却同时也会限制它的爆发……算了,不说这些了,说正事吧,”须弥子摆摆手,“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的确在北邙山遇见过一群长门僧,并且最终杀死了他们。其实我的目的不在他们,他们的目的也不在我。我们原本只应该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彼此不会留下任何记忆。只不过,大概是命中注定的,我们的命运终于交汇在了一起……”
二十三年前,圣德二十年冬天。须弥子带着他精心挑选的三十三名尸仆,走进了位于北邙山北麓的枯云峰。在这里,有一场生死决斗正等着他。
那是他多年的老对手路然倾天,一个十分罕见的羽族尸舞者,凭借着羽族独特的精神力另辟蹊径,锤炼出一身精湛的尸舞术,堪称这个时代尸舞者中的二号人物。不过当他被须弥子杀掉之后,二号人物的位置就归于轩辕无心和谭笑了。
当然,那是后话。在圣德二十年的这个冬天到来时,路然倾天还没有死,并且已经在秋季给须弥子发出战书,邀约他在北邙山一战。
“你还有很多年头可活,我却已经老了,离死不远,”路然倾天的信里写得非常直接,“如果不抓紧时间一战,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天下的尸舞者虽然众多,却都不被我放在眼里,唯有你是个例外。希望你能满足我这个垂暮老者最后的心愿。”
须弥子向来看不清轩辕无心和谭笑,觉得那不过是两个给他提鞋也不配的废物,但对于路然倾天,还是相当肯定的。他本来也因为没有对手而寂寞着,收到了这封信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并且开始准备作战用的尸仆。二十三年前,他的功力还没有现在这么精纯,也还没有把通过精神转移操控大量行尸的阵法练到足够熟练,考虑到路然倾天的实力,与其带着五六十个尸仆去做样子,倒还不如带上最能发挥个体威力的数量。所以最终,他只挑选了三十三个。
他在十月中旬进入了北邙山,并在十一月初的时候到达了枯云峰。那的确是一处极度险峻的所在,寻常人等根本难以到达,不过那当然难不倒伟大的须弥子。只不过,当须弥子最终来到枯云峰的时候,他才发现,根本没有路然倾天在等着他,等待他的,只有一场山崩。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另外几名敌人安排好的阴谋。须弥子一生率性而为,见到素质好的活人更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杀死收为尸仆,因此树敌不少。却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是澜州的羽族大城邦咔迪库城邦领主的二儿子。
领主勃然大怒,下令手下不惜一切代价为他的儿子报仇。他们经过缜密的调查,终于查清了须弥子的真实身份。但要对付这样一个棘手的人物,实在很让人费脑子。最后领主通过七拐八拐的关系,找到了一个可以帮忙的人——尸舞者路然倾天的徒弟。该徒弟曾受过领主的救命之恩,这正是他报恩的机会。
这位高徒帮助领主炮制了那封逼真到谁看了都会相信的挑战书,把须弥子诱骗到枯云峰,然后制造了一场山崩。无数的山石泥沙倾泻而下,铺天盖地地向着须弥子和他的三十三个尸仆席卷而来。幸运的是,须弥子的反应足够快,在生死攸关的一刹那,他运用尸舞术,召唤他力量最强的一个尸仆把他举了起来,狠狠地扔了出去,总算是逃过一劫。但他活了下来,他的尸仆们却全都被埋葬在山石之下,统统毁坏了。
正在须弥子大呼倒霉的时候,他却注意到,当山崩平静过后,很快有人来到现场搜索。他意识到了其中的猫腻,悄悄靠近偷听搜寻者的对话,并且迅速理清了其中的关系。很奇怪的,他并没有感到愤怒,反倒是觉得很快慰,因为总算也有人能够欺骗到他的头上来,并且差一点就真的杀死他了。对于一个寂寞的高手来说,这样的挑战和刺激正是他所追求的。所以他也很快下定了决心,为了对得起这帮人所花费的苦心,他一定要让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北邙山——但可以变成尸仆走出去。
须弥子给自己定下这个目标,实施起来却相当有难度,因为他手边连半个现成的尸仆都没有了,他们全都被这场山崩所埋葬,尸骨无存。而这些搜索者看上去都身手不弱,没有趁手的尸仆,要对付他们可不容易。
但须弥子不会那样轻言放弃。他在山间游荡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小村子,找到一些活人。要和路然倾天交手或许需要三十三个久经训练的尸仆,但要对付这些人,只需要有二十具左右可用的尸体就足够了。
遗憾的是,这里是枯云峰,旅行家都难以攀缘的崇山峻岭。须弥子找了一天,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山村。而根据他的估计,那些搜索者最多会花两三天工夫寻找他的尸体,然后就会放弃,离开这里。
不甘心的须弥子继续徒劳的寻找着。这个怪人虽然阴险狠毒无恶不作,但一向对于自己做出的许诺或者立下的誓言十分看重。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要收拾这些敢于偷袭他的家伙,就无论如何也要做到。他发了狠,假如找不到一个有活人的村庄,他就要放下自己的大师身份,一个一个去偷袭那些人,每杀死一个人,就相当于多了一具行尸可以用于操控。至于这样做是否有损天下第一尸舞者的名声,他根本没兴趣去考虑。
不过他并没有被逼到走上这条有损声誉的路。一个天赐的良机在这时出现在他面前——他竟然意外地在山路上看见了一大群人,足足有差不多三十个之多!(这也是他错误的开始,假如那时候,他能仔细地数一数人数,而不是通过“差不多”来估算,也就不会漏掉后来沦为流浪汉的李翰了。)
那一瞬间,从来蔑视鬼神的须弥子差点以为是老天开眼了,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冷静地跟踪在这群人的身后,仔细观察着他们的打扮和举动。他惊讶地发现,这些人竟然全都是腰间系着粗麻腰带的长门僧。他很奇怪,长门僧跑到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来做什么,难道是集体苦修?
于是他进行了一天以来的第二次偷听。尸舞者在隐匿行踪方面一向有过人之能,须弥子更是个中高手,而作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从来不觉得这样鬼鬼祟祟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他跟踪着长门僧们来到了他们暂时住宿的山洞,隐藏在一块凸出的山石后面,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谈话。长门僧们毫无防备,因为他们万万想不到,在这样的荒僻山野竟然会有人跟踪他们;而须弥子也没有料到,这一次的偷听,竟然让他听到了一个隐藏千年的绝大秘密。
从长门僧们的谈话中他才知道,这些长门僧都出自同一个叫做天藏宗的支派,这个支派从千年前就开始营建属于自己的龙渊阁。
“根据我听到的谈话,这个支派最初的建立,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保存各个时代的知识,”二十三年后,须弥子坐在幻象森林中,向安星眠讲述了这段往事,“他们敏锐地意识到,每一次的战火纷飞,每一次的王朝更替,都有可能对当时的书籍和历史记载带来灾难性的打击。很多书籍有可能失传,很多历史有可能会被歪曲涂抹,这样会让后世的人无法还原时代的真相。所以他们会在每个时代用尽一切方法收集所有的书籍和资料,同时派人游历天下,挑选各种隐秘的所在,开凿深深的地洞,把他们搜罗到的书籍埋藏其中。整理得差不多之后,洞窟就会被封死,假如以后还能找到某些漏网之鱼,则会有一个专门的地点来收藏,封死的洞窟从此不会再打开。”
“并非所有天藏宗的成员都知道这个秘密。在表面上,天藏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门支派,和其他支派之间也会互通有无,彼此研讨辩论长门经经义。但在它的内部,一直都存在着一个叫做‘秘藏组’的核心组织,只有进入这个组织的人才能分享关于藏书洞窟的秘密,并为此付出自己的努力。这一次他们来到枯云峰,就是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处足够隐秘的地方,开始开凿属于这个时代的藏书洞——那大概会花费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夫。”
“难怪天藏宗的人每年都会被要求花大量时间在九州各地游历,”安星眠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以此来掩盖秘藏组四处寻访合适的藏书地点的目的。不过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还真是不错,长门内部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们的真相。”
“可惜的是,这个真相被我听到了,”须弥子有些邪恶地笑了笑,“而且我还大致听他们听到过一些藏书洞的地点,不同的时代总共有三十多个洞窟,虽然并不是太具体,但用这些也足够用来胁迫他们了。”
“胁迫他们?你果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安星眠叹了口气,心里对这个老怪物实在是又敬又畏。
长门僧们交谈着,须弥子悄悄地退了出去,思考着能用什么方法解决掉这些长门僧。对付他们未必比对付那些搜寻者更方便,但毕竟长门僧此时对他并无警惕,而且更是聚集在一起,比较方便使用各种招数。
就在这时,他凌厉的眼神在远处的一条山道上看到一个人影,看打扮是一个采药的药农,大概是因为迷路才来到这里的。看到此人出现,须弥子一下子就有了新的主意。他不需要费尽心思去弄死这些长门僧了——他要逼迫他们自杀。
须弥子很快截住了那名药农,连威吓带利诱,向药农交代清楚了需要做的事情。随后他眼看着药农一路走远,远到即便他自己也难以追上的地步,这才转过身,大步走进了山洞。他并不知道,就在这一段时间中,李翰离开了山洞,也许是去找食物,也许是去找水,如今谁也无法再说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李翰只可能在那一段时间脱离须弥子的视线离开山洞,而这个宝贵的活口就那样留了下来,在二十三年后为安星眠提供了关键的线索。
长门僧们见到一个陌生人走进来,都有些意外,而须弥子的相貌衣着也并不像是个迷路的山民,但不管身份如何,与人为善是长门僧的天性,一名长门僧马上开始招呼他坐下烤火,吃点东西,但须弥子直截了当的开场白一下子震惊了所有人。
“你们,赶快自杀吧。”须弥子吐字清晰地说。
长门僧们面面相觑,大概都在猜测这是不是个练功走火入魔的疯子,最后一位领头的长门僧发问道:“请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和我们开玩笑?”
这个疯子接下来说的话却如晴天霹雳,“开玩笑?我从来不开玩笑。你们如果不自杀,我就把你们天藏宗藏书洞窟的事全部抖露出去。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想已经不必我来提醒你们了吧?”
长门僧们惊呆了。他们虽然博学睿智,但毕竟生平极少和别人发生争端,一下子遇到须弥子这样的狠角色,都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久,领头的长门僧才用颤抖的语声开口:“这位先生,我们天藏宗和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
“嘿嘿,我和你们素来无冤无仇,天藏宗的名头更是刚刚才从你们嘴里听到,”须弥子狞笑着,“只不过很不凑巧,我现在正需要一些尸体,而附近所能找到的活人只有你们,所以自认倒霉吧。”
领头的长门僧又是一愣:“需要一些尸体?难道……你是个尸舞者?”
须弥子点点头:“见识不错。我正需要一些尸体供我驱策,你们这群人刚刚合适。”
另一名长门僧忽然插口说:“见到合用的活人,就想要把他杀了变成行尸,莫非你就是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须弥子?”
须弥子有些得意:“不错,没想到你们居然还听过我的名字,既然如此,我是什么人你也该很清楚,不必浪费唇舌向我求饶,赶紧动手自裁吧。”
长门僧摇摇头:“很抱歉,须弥子先生,我们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而且,为了不让天藏宗的秘密泄露出去,我们恐怕只能反过来杀你灭口了,十分抱歉。杀人从来不是长门的宗旨,但事涉重大机密,很对不起。”
长门僧说话果然是彬彬有礼,一句一个道歉,一句一个对不起,杀人宣言也说得温文绵软。须弥子又是一笑:“杀我倒是有可能,灭口恐怕不那么容易了,你们跟我来。”
他一转身,走向洞外,长门僧们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出去了。须弥子一伸手,指向了远方蜿蜿蜒蜒的崎岖山道,“你们应该眼力都不错,看到那个戴着斗笠的人了吗?那是我的徒弟。他正带着我的指示,下山去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你们是追不上他的。如果三天之后,我没能去和他汇合,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天藏宗的秘密公诸于世。对了,不只是秘密本身,还有你们提到的几个洞窟的地点,我都记下来了。”
长门僧们个个面色惨白,不知所措,须弥子接着说下去:“想想看,绵延千年的藏书洞窟,里面会隐藏着多少无价的珍本,多少被你们长门刻意掩盖的重大发明,多少骇人听闻的历史隐秘啊。帝王们会对这些洞窟非常感兴趣,投机者会梦想搞到其中的值钱货,一般人也会对它们趋之若鹜,人们怀着明确的目标去寻找,我想到了最后总能找到那么一两个、两三个吧?”
“你闭嘴!”一名长门僧终于忍不住暴喝一声。这些苦行的修士一辈子修身养性约束自我,即便是有人把他们捆绑起来施加酷刑,恐怕也很难口出恶言,但眼下,有人在试图摧毁天藏宗的根基,这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我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商量商量,过时不候。”须弥子说完,走到一边去,留下惊怒交加的长门僧们。在他们眼前,死亡的阴霾正在徐徐展开,而天藏宗秘密的泄露更是如同头顶上正在聚集起来的层层乌云。
“要下大雨了啊。”须弥子伸出手,擦去了落在他脸上的第一滴冰凉的雨点。
三
“所以一刻钟之后,那些长门僧还是妥协了?”安星眠低声问。这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往事了,但一想到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抉择——其实也就是完全没有抉择的余地,他就忍不住产生某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并且对须弥子产生了恨意。须弥子感受到了对方情绪的变化,冷笑了一声。
“你尽管恨我,须弥子这一生的仇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多你一个,”须弥子说,“只不过你最好还是别动念头来找我报仇,否则谁也护不住你。”
“我不会找你报仇的,就算报仇,他们也不可能活过来,云中僧院也不可能重现生机,”安星眠想起了在云中城见到韩心之的情景,“而且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一切,我也大致对皇帝的举动有点数了。一个皇帝,觊觎天藏宗的藏书洞窟,也许是足够合理的解释。对了,后来你成功地干掉了那些人?”
须弥子微微一笑:“我没有杀他们,只是把他们的四肢全部斩断,扔在山里,至于最后是喂了虫子还是喂了虎狼,我就不清楚了。你们长门僧的精神修炼虽然不利于爆发,但却非常方便进行尸舞术的精神联系,用起来就像已经用了若干年的尸仆一样,我实在是舍不得毁掉它们啊。”
“毁掉?既然好用,为什么要毁掉呢?”安星眠不解。
“那是他们的临终遗愿,”须弥子说,“他们倒也知道我向来是从不食言的,所以向我提出最后的要求,希望在帮助我解决掉那一次的问题之后,就由我把他们的尸身毁掉,不再为我所用。用他们的原话来说:‘即便是为虎作伥,一次也就够了。’我当时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后来发现他们用起来如此顺手,真是追悔莫及啊,但答应的事情一定要算数,我还是毁了他们,遗骨就埋在枯云峰,不过只有二十八具。最后的那一个负责填土的,我让他跳下悬崖了。”
安星眠默然。虽然之前老师章浩歌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十分敬佩,但听完这二十九位长门僧的故事之后,他似乎才真正懂得了所谓长门修士的信仰。为了保守住本门派的秘密,这二十九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须弥子只给了他们一刻钟的考虑时间——就毅然做出了选择,以牺牲自己生命为代价,换取了对天藏宗秘密的保护。他禁不住想,如果换了我,我会做出那样的抉择么?
他定了定神,回头看着正陷入往事追忆中的须弥子,“虽然你杀了二十九个长门僧,但是阴错阳差,你竟然成为了唯一一个能把天藏宗的秘密传递出来的人。如果回头因此而挽回了长门的危局,你反而成为了长门的恩人——多么讽刺啊。”
须弥子淡淡地说:“我无所谓恩情,也无所谓仇恨,现在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可是,我的朋友也有问题想要问你。”安星眠忙说。
须弥子脸上有了一些怒意:“放肆!我回答你的问题,不过是为了换来风秋客的尸身。你以为须弥子是什么人,是为了回答你们这些小娃娃的无聊问题而活着的吗?”
他一转身,看来是打算对安星眠不理不睬,直接拂袖而去。但安星眠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停住了脚步。
“就当是为了姜琴音,可以吗?”安星眠轻声说,“姜琴音活着的时候,你们不能在一起,现在她死了,难道你不能为了她的徒弟,稍微破例一下么?”
“哪怕只此一次。”他补充说。
现在回想起来,雪怀青陡然发现,原来她过去几乎就没有和须弥子说过两句话。本来须弥子和姜琴音会面就极少,一旦见面,两人也是只顾着吵架斗嘴甚至于动手,雪怀青在旁边完全是个多余的人。须弥子只对姜琴音有好感,绝对不会爱屋及乌,所以雪怀青在他面前也尽量保持沉默,不去招惹他。
而现在,须弥子竟然就单独站在她面前和她说话,实在让她有些紧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倒是须弥子,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问道:“她的身体一向不错,怎么会突然病死?”
雪怀青神色黯然:“其实,先师的死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须弥子一怔。
“先师一直想要超越你,但她也知道,论天赋,她和你根本就是天差地远,如果按照常规的习练方式,恐怕一辈子都做不到,”雪怀青说,“所以她决定另辟蹊径,寻找一些尸舞术之外的方法,比如说将尸舞术和普通的秘术结合起来。后来她得到了一些秘术的残章,据说是来自上古流传下来的邪书《魅灵之书》……”
“胡闹!”须弥子勃然大怒,“《魅灵之书》上面记载的秘术大多对施术者本身有极大损害,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怎么会那么糊涂?”
“女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时候,就是那么糊涂的。”雪怀青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须弥子又是一怔。
“先师一直想要和你在一起,但她知道你眼高于顶,觉得自己的功力远不如你,日后必然会被你看轻,这才是她一直努力想要追赶你的原因,”雪怀青说,“她想要超越你,并不是为了超越你本身,而是为了得到一个和你在一起的机会。”
须弥子说不出话来。似乎只有到了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真正知道了姜琴音的内心。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神里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和悲伤,完全不在雪怀青面前做出丝毫的掩饰。
原来我的骄傲也是一种错误么?原来我自以为这一生桀骜独行,活得潇洒快意,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能够真正让我快乐的究竟是什么吗?须弥子呆呆地想着,浑忘了身外的一切。直到雪怀青重新开口,他才回过神来。
“师父修炼了《魅灵之书》上的几种秘术,开始的时候十分喜悦,认为那些秘术实在是奥义无穷,对她有很大的帮助,但时间久了之后,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衰弱,脾气也越来越乖戾。”
雪怀青回忆着,“我一直劝她停止习练《魅灵之书》,她却全然不听我的劝告,仍旧一意孤行,最后终于一病不起,几个月后就去世了。”
须弥子长叹一声:“那就是琴音的性子,认准了的事情就死活不听旁人的意见,也可以说是被我害的。”
他的语声中充满了无限沉痛,但这沉痛的确来得太晚,死去的人即便能在尸舞者手中重新站起来,那也只是没有生命、没有意志的傀儡。那一刻,须弥子生平第一次对尸舞术产生了厌恶。
“再后来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用师父做成了尸仆,大约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被人毁坏为止。”雪怀青接着说。
“她埋在哪里?”须弥子问。
雪怀青告诉了他,须弥子点点头:“好吧,别再说这些无关的事了,你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
雪怀青没料到须弥子竟然会那么有耐心,先回答了安星眠的问题后,转过头还愿意回答她的,她原本已经做好了空手而回的准备。她愣了愣,赶忙说:“我想问一件发生在三十二年前的事情,也就是圣德十一年。”
须弥子皱了皱眉头:“你们俩真是有趣,一开口都问二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你大概还没有出生吧?”
“我没有,我是替我义父问的,”雪怀青把义父沈壮当年的遭遇说了一遍,“所以我想请问你,当年你是否遇到过类似的事件?毕竟那个金吾卫临死前亲口说,在整个事件中,你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其实他的原话是:‘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尸舞者头上,他的名字叫做须弥子’。”
须弥子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才说:“这我得好好想想,我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想要把我杀死然后挫骨扬灰的人加在一起大概能把万蛇潭的那座湖整个填满,但我并不记得圣德十一年我曾经得罪过什么金吾卫。也就是说,即便我破坏了他们的什么计划,他们那时候也一定是经过了乔装改扮,并没有露出真实身份。”
“有这个可能性,毕竟金吾卫的身份太招摇了。”雪怀青说。
“而且我也没有到过你义父居住的河西岭,”须弥子说,“但是说到锁河山,我还真去过,有那么一件事……有那么一件事……等等,你说你义父被杀死的亲人是他的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儿子,也就是说,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小婴儿,对吗?”
雪怀青点点头,须弥子哼了一声:“那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不但知道是什么事,连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你义父的妻儿,我也能猜到了。”
“他们为什么要杀人?”雪怀青急忙问。
“你义父错了,当年的那个目击者并没有看到焚尸的全过程就离开了,于是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杀人后把尸体烧成灰烬,”须弥子阴沉地说,“事实上,他们只是需要两具焦尸,以便带回去复命,一具年轻女性的,一具婴儿的。他们受命追杀这样的两个人,但却失败了,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蒙混过关。你义父的妻儿,只不过是枉死的替身。”
“原来是这样……”雪怀青喃喃地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而且他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阻挠,他们原本可以完成使命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才是害死了那母子俩的间接凶手。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这件事竟然也和长门僧有关,这群无所不在的人啊……”
圣德十一年八月。中州东南部,锁河山脚下。
须弥子一路追踪着一个中年长门僧,已经追了三天了。几天之前,他在天启城外的一个小村庄遇见了这个长门僧,立即对此人的“材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他一向看不起长门僧的冥修方式,但却不得不承认,通过这样的冥修锻炼出来的体魄,非常适用于尸舞术。
三十二年前的须弥子,虽然已经具备相当高的实力了,但功力毕竟还是不如后来精纯,所以下手杀人时也会非常谨慎,尽量不与多余人等产生冲突。他跟踪着这位长门僧,并不着急动手,准备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再动手。运气不错,这个长门僧背上背着一个蒙了布的大筐子,一路向锁河山方向而去,看样子是要进山。一旦进入山区,袭击他的机会可就多了。
须弥子就像一个追踪猎物的猎手一样,极富耐心地跟着长门僧到了锁河山脚下,其时已经是下午了。在那里有一间小小的露天茶铺,南来北往的路人都习惯在那里歇脚,用点茶水,吃点简单的面点。长门僧没有钱,但茶铺的主人见到他就显得很恭敬,张口闭口称呼着夫子,为他送上了最便宜的粗茶和两个馒头。这倒不是店主吝啬,而是长门僧只要求最简单的食品,过于精细的反而不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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