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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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仇恨摆在嘴上和脸上,对于尸舞者而言并没有太大意义,”雪怀青说,“这世上还有比死人更丑陋的东西么?死人的模样见多了,也就不会在意表面上的东西了。我们只喜欢手上见真章。”

“果然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尸舞者啊。”安星眠绷着脸继续装行尸,只能微微动嘴唇低声地说话。

此时已经是研习会召开的当天早晨,熹微的晨光下,该来的尸舞者基本上都到齐了,聚集在湖泊两岸一片广大的空地上。雪怀青带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一真一假两个尸仆,把附近逛了个遍,并没有发现须弥子的身影。而她其实都根本用不着亲自去找,因为假如须弥子真的出现,必然会引起轰动。

但是须弥子没有来。

“看来我们只能向别人打听须弥子的下落了,”雪怀青对安星眠说,“我想他不会来了。过去只有我师父才能勉强把他硬拖过来,可现在我师父已经死了。所以没有人能让须弥子来这儿了,除非他自己想来。”

“没办法,其实我也没有指望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在这里碰到须弥子,”安星眠说,“能找到一群活生生的尸舞者就已经很不错啦,慢慢探问吧。”

“你倒是挺想得开,可你一点也不着急么?”雪怀青看了他一眼,“长门随时都可能不复存在,你的时间很紧啊,不像我……”

“你怎么了?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也要找须弥子呢。”安星眠敏锐地发问。

“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一个可有可无的答案,真找不到也没什么大关系,”雪怀青说,“所以我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应该着急,可我急死了又有什么用呢?”安星眠说,“我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情能不能成又不是我能掌控的。假如长门命中注定要灭绝,我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也是没用的。”

“看来你们长门僧的心态都挺好的。”雪怀青淡淡地说。

“应该说是我的心态挺好,我的导师就比我着急多了,”安星眠一笑,“对了,你一直和我说话,就不怕引起其他人怀疑么?”

“尸舞者经常这样自说自话,你这样的尸仆就是最好的听众,”雪怀青说,“经年累月的离群索居,不说话的话,也许很快就会忘记该怎么说了。”

安星眠从鼻子里轻叹一声:“你们活得还真是寂寞……咦,是不是要开始了?”

雪怀青把视线转过去,正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健壮老者大步踏上早已搭好的一个土台。如雪怀青所说,尸舞者的研习会并没有特定的组织者,这个土台是尸舞者们自发地命令尸仆合作搭建起来的,高大而宽阔, 夯得十分结实, 正好用来比武。每一次研习会,人们都会根据当地的土质特点来进行类似的作业,每一次都能完成得不错。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一群从来没有组织没有首领的人,却能如此默契地响应号召, 完成一次大规模的聚会,这也许是这些孤独的人所特有的一种团结方式。

“那个老头是谁?”安星眠问。

“我猜他应该是云孤鹤,一个被羽人收养的人类,这次研习会的发起人之一,”雪怀青说,“他也许实力比不上须弥子,却算是这个时代的尸舞者中最有威望的一个,曾经因为帮助羽皇平叛而名声大噪。”

“帮助羽皇平叛?这么厉害?”安星眠很是好奇。

“听说是羽皇遭到袭击,身边的侍卫几乎都被杀绝了,但是云孤鹤用尸舞术不断操纵死尸站起来战斗,最后到了力竭的时候,援兵也刚刚赶到拯救了羽皇。所以他没准也算得上是历史上第一个得到君王重赏嘉奖的尸舞者。”

“真是精彩的人生,”安星眠啧啧赞叹,“那他怎么没留下给羽皇做官?现在人类的朝廷里有羽人和河络的官员,羽人的皇朝里也早就有人类和魅族了。”

“他未必不想,可是羽皇没这个胆子啊,”雪怀青说,“谁知道会不会某一天他干掉了羽皇,然后操纵着羽皇的尸体做一个傀儡主人?尸舞者永远不可能得到外人的信任的。”

安星眠没有回答,心里想着,我让你用尸舞术侵入了我的精神,那算是足够信任你了吗?

此时尸舞者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土台上,注视着云孤鹤,云孤鹤的名字听起来清雅,长相却显得和善讨喜,一张脸圆乎乎的,面色红润面带笑容,再加上健壮的身材,看上去真像是一个江湖上到处都能见到的那种有名望有人缘擅长四处做和事佬的武林名宿,而不像一个总是与阴暗、神秘、孤寂、冷漠等等名词联系在一起的尸舞者。不过他一开口,就显得有点儿与众不同了。

“你们这群远离人世的疯子和怪物们,寂寞很久了吧?”云孤鹤声如洪钟,中气十足,“那就赶紧开始自相残杀吧!不必怕死,死亡就是永恒的解脱!”

这就是他全部的致辞,简洁冷酷,一针见血,让第一次听到类似说辞的安星眠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他看着雪怀青,发现她也有些发呆,双手无意识地握在了一起。

她想到了什么呢?安星眠想,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年轻女子,是否会想到她今后漫长的人生,想到她将一辈子过着孤单冷寂的生活,然后苦等着几年一次的研习会去用性命疯狂一次?她会不会开始后悔自己的抉择呢?至少,这一切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因为雪怀青从来不喜欢把情感流露在外。在刚才一瞬间的略显惆怅之后,她又迅速地恢复了常态。

云孤鹤只讲了那一句话,随即慢吞吞地沿着台阶走下了土台。尸舞者们好像很习惯了他这样自嘲的语态,甚至没有人发出配合的哄笑。和其他的类似聚会全然不同,尸舞者也不喜欢相互交流,而他们带来的尸仆固然数量众多,没有主人的驱使也不可能说话,因此会场依旧安静,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到。

安星眠正在猜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已经带着尸仆站上了土台。他的背后跟了十三个尸仆,只比长生子和何七少一个,可见功力不俗。此人瘦瘦高高,手上青筋暴露,脸色蜡黄,倒是比他那些强壮的尸仆们更加接近一具行尸。

“这个人我也见过,”雪怀青低声说,“他名叫杨重,主要修炼毒术,所以操控的尸仆并不算多,但他用毒很厉害,我师父都对他忌惮三分。好像他的性子也比一般的尸舞者急躁一些,所以这次首先跳出来挑战的就是他。”

杨重站到台上,人们都等着他说话,但他沉默了许久,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板着脸抬头望天,好像是确定他的对手自己知道应该主动上台来。果然,终于有一个人站上了台。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看起来也就比雪怀青大个两三岁,但是却多了许多妖媚的气质。她的脸上盈盈带笑,近乎甜蜜地望着杨重,背后跟着八个尸仆。安星眠想起雪怀青说过,她最多能操纵五个尸仆,看来这个女子在尸舞术方面比雪怀青进度快多了。

“离开我的时候,你只能操纵五个尸仆,现在已经可以带上八个了,很不错啊。”杨重说,语气很平淡,但安星眠能听出其中蕴藏的恨意。

“还不是全靠师父您的教诲,婉儿才能有今天啊。”女子依然笑得十分灿烂,声音也柔媚婉转,很是动听。

“我的教诲还在其次,你从我手里偷走的毒经只怕作用更大吧。”杨重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狠意。

只不过短短三句对话,安星眠已经大致明白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名叫婉儿的女子曾经是杨重的徒弟,后来却偷走了杨重的毒经,背叛了他。杨重自然是要把婉儿恨之入骨了,但婉儿今天敢于在研习会上露面,并且敢于站上台来挑战杨重,可想而知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看来尸舞者的世界和常人的世界还是相通的。”安星眠自言自语,“师徒之间的老套路万年不变呢。”

“尸舞者也是人。”雪怀青简短地回答,

两人都注视着场上的拼斗。两位尸舞者各自占据着土台的一角,他们所带来的尸仆则对面而立,几乎纹丝不动。过了好几分钟后,这些尸仆仍然没有动弹,就像是一群泥塑的雕像。

“他们为什么不动?”安星眠忍不住问。

“仔细看空气的颜色。”雪怀青说。

安星眠瞪大了眼睛,然后很快看出了端倪,土台上的空气颜色在变,那是因为尸仆们都在从身上散发出一些颜色极淡的气体,不过双方尸仆的气体颜色各不相同。杨重的尸仆释放的毒气是淡青色的,而婉儿的则掺杂了一些紫色。

片刻之后,即便没有雪怀青的提醒,任何人都能看出场中的异常了,因为毒气的颜色在不断加深。青色和紫色的烟雾混杂在一起,令尸仆们的肤色也产生了一些变化,他们的皮肤开始泛出青紫。

“我猜想,这大概又是在考验谁的尸仆更能耐毒?”安星眠说。

雪怀青点了点头:“杨重精研毒术,他们师徒对抗,自然是以用毒和抗毒为主。不过这个叫婉儿的女人很不简单哪,竟然能和杨重对抗那么久而不落下风。”

看起来,婉儿的确是从偷走的毒经理学到了一些精髓,她的紫气始终没有被青气所压制,杨重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即便他最后能取胜,和一个曾经是他徒弟的年轻对手僵持那么久,面子上也实在有些过不去。

他猛地暴喝一声,右手食指伸出,锋锐的指甲在自己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伤口,鲜血流了出来。 这一招似乎能短暂提升他的力量,土台上的青气陡然浓重起来,婉儿的尸仆皮肤上开始冒出了燎泡,有些抵挡不住毒气的侵蚀了。

但婉儿并没有慌张,反而显露出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镇定自若。她甚至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眉笔,开始旁若无人地描起自己的眉毛。杨重气得脸色铁青,攻势愈加猛烈,婉儿的尸仆一个个皮肤开始斑驳脱落,留下可怕的伤口,就像是被大火烧伤毁容一般。其中一个体质稍弱的尸仆更是连左眼都被腐蚀了,眼眶里只剩下黑黢黢的空洞,不断流出脓液,看起来相当瘆人。

毒气渐渐扩散开来,超越了土台的范围,离土台较近的尸舞者们反应各异。功力较浅的纷纷后退,以免自己或者宝贵的尸仆收到毒害,而实力较强的高手则纹丝不动,甚至还有主动向前靠的,彼此之间颇有点较量的味道。雪怀青离得远,倒是并不紧张,但安星眠已却想到了一些别的。

“就算能偷走一本毒经,这个女孩子比你恐怕也大不了几岁,怎么也没办法修炼到能和师父对抗的程度吧?”安星眠皱着眉头问。

“尸舞术从来都没有速成的法门,只能循序渐进逐步提高,除非你是须弥子那样的旷世奇才,”雪怀青回答,“所以我也有点没太明白,为什么她看起来胸有成竹,她的尸仆已经快要毁光了,你看,脸颊上的骨头都已经露出来了。”

的确,婉儿的八个尸仆都已经面目全非,皮肤和肌肉被严重腐蚀,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白骨。相比之下,杨重的尸仆仅仅是肤色有改变而已,两人相比高下立判。可婉儿还是毫无惧色,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再过了一会儿,婉儿的尸仆身上的血肉内脏已经被完全腐蚀干净,只剩下八具森森白骨,尸舞术已经不能再维系这些白骨的行动。终于,它们发出喀喇喇的脆响声,散落一地。

正当人们的视线都注视在那些散架的白骨上时,它们都没有注意到,此时紫色和青色两种气体却悄然起了变化,仿佛是其中的某些成分逐渐中和,两种颜色的毒气一点点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新的黑色毒雾。这种毒雾比重较大,沉在下方,并且向着土台外扩散出去。

突然之间,杨重发出一声长啸,而婉儿也同时暴喝一声,那些新生成的黑色毒气像被赋予了生命,以闪电般的速度卷向台下,一瞬间把站在土台前方的一个尸舞者包裹在其中。这名尸舞者蓦地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而杨重和婉儿同时纵跃下台,站在了这位尸舞者的身前。两人的手已经紧紧地挽在了一起,状极亲密,刚才的敌意一扫而空。

“这才是他们俩的目的,”安星眠丝毫不感到意外,“两个人扮成仇人,演一出戏,以便偷袭这个真正的仇家。”

那般黑色的毒气显然是致命的,因为那个被袭击的尸舞者背后足足跟了十七个尸仆,已经和雪怀青的师傅姜琴音旗鼓相当了。但在被毒气包围之后,他立即瘫软在地,并不时发出痛苦的嚎叫,可见以他的功力也抵挡不了这种剧毒。很快的,他的面孔也变得难以辨认了。

其他的尸舞者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既没有人出声质疑,更加没有人上前阻止。这样的阴谋诡计在尸舞者眼里好像是十分寻常的,根本不值得为之大惊小怪。

杨重和婉儿携手站在了这位垂死的尸舞者身前。杨重冷笑一声,“五年前,我们在夏阳城相遇的那一次,你好好地挖苦了我一番,说我‘糟糕的尸舞术只怕连抬棺材的尸仆都凑不齐’,还当着我的面劝说我徒儿离开我,拜入你的门下。现在,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五年前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珠子就没有从我身上离开过,”婉儿依旧笑得十分甜美,“所以我敢肯定,只要我出现在台上,你一定会挤到前面来,正好方便我们下手。你那会儿一定十分开心看到我们师徒决裂吧?”

安星眠轻轻叹了口气:“就是为了五年前的几句言语冲突,就处心积虑要五年后取人性命?看起来,尸舞者也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心如止水、无欲无情么,至少报复心足够强。”

“尸舞者也是人,”雪怀青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更何况,对于尸舞者来说,想要撬走别人的徒弟,原本就是犯了大忌讳。徒弟不只是传承衣钵的人,还是唯一可能给一个尸舞者死后收尸的角色。尸舞者平日里对尸体再不敬,总还希望自己死后能入土为安。”

“我觉得加上‘更何况’这三个字前缀的应该是:这位杨重先生和婉儿的关系显然并非普通师徒,”安星眠感叹着,“尸舞者果然也是人啊。”

他眼看着那个连名字都没有被提起的尸舞者在毒雾中被侵蚀见骨,最终化为一滩脓血。身旁,所有的尸舞者都平静地看着这家常便饭般的一幕,而报复成功的杨重师徒早已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几场比试终于没有什么骗人的花招存在了,打得也都热闹好看。尸舞者的习练方向各不相同,有的着力于把尸仆培育成武士,有的如雪怀青那样把尸仆变成移动的毒囊,更加高深一点的还能利用阵法放大自己注入的精神力,令尸仆们可以合力释放出强大的秘术,近乎于秘术士。而尸舞者们一旦开打,就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到了中午的时候,又有三名尸舞者在拼斗中死去,还有两个身负重伤。

这本来是难得一见的精彩场面,连雪怀青都不知不觉看得十分专注,安星眠却有点心不在焉。他还在想着之前第一场比试中发生的一切。仅仅是因为几年前几句言语上的侮辱,杨重就能记上五年的仇,并且和婉儿一起做戏来偷袭对手,可见尸舞者表面上宠辱不惊,恐怕内心多多少少都有许多黑暗的事物存在。他们完全可以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而对旁人痛下杀手。

照此推断,当年须弥子对那三十位长门僧下手,也许并不是因为什么大事,而仅仅是处于某些可能让外人看来哭笑不得的理由,他也未必会对长门僧们持守的秘密感兴趣。简而言之,须弥子可能压根就不知道天藏宗的隐秘究竟是什么。这个猜测让他的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他甚至有些希望须弥子不要现身,以免亲口听到他给出否定的答案。

傍晚时分,第一天的研习会结束了,一共有七位尸舞者在这个名字听起来和睦友善的大会中丧生,受伤的就更多了。但须弥子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天的拼斗更加激烈,出场的高手越来越多,安星眠甚至见识了一场十八名刀客对战十八名枪手的激战,这三十六个尸仆每一个拿到江湖上都可以算得上一流高手,而他们的这一战也实在是惨烈血腥,到最后只有五个尸仆还算完整,剩下的基本不能再用了。

这些尸舞者,无所顾忌地赔上自己辛苦培育的尸仆,甚至于自己的性命,只是为了在研习会上得到片刻胜利的快感,这或许正说明了他们内心的压抑有多深。安星眠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但转头一想,长门僧这样为信仰而不顾一切的群体,和他们又能有多少本质的区别呢?也许尸舞者还在暗中觉得长门僧可怜呢。

安星眠胡思乱想着,脸上的表情僵硬,目光呆滞,倒是一副很完美的行尸模样,没露任何破绽就熬过了第二天。然而须弥子还是踪影全无。

“他大概不会来了。”雪怀青说,并没有显得太失望,或许这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转眼到了第三天,也是研习会的最后一天,当一位身后带了十九名尸仆的尸舞者以弱胜强战胜了可以操纵二十个的对手之后,场中出现了长时间的寂静。没有人敢于轻易现身挑战了,因为到了这个层次的对手,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尸舞者固然是来此寻找热血和刺激并且不惜命的,但也没人愿意白白送命。安星眠也继续摆出呆若木鸡的神态,脑子里不断盘算着,见不到须弥子,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也许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白千云身上了,但愿他能直接找到皇帝老子的真实想法,要不然,索性找个秘术士去偷取天藏宗门人的记忆?又或者……

一直到一阵响亮的喧哗声传入耳中,他才回过神来,看着周围,尸舞者们的表情都不一样了。那一张张原本僵尸一样麻木不仁、见到有人被杀死都不会皱皱眉头的脸上竟然都露出了或多或少的兴奋和期待。

他连忙往土台上看去,发现上面已经站了两位尸舞者,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长发长须,但须发都如年轻人一般漆黑,满脸神采飞扬,只是从脸上遮掩不住的皱纹才能看出他是个老者;另一个则衰迈干枯,头顶已经全秃了,站在土台上颤巍巍的,似乎随时可能被风吹倒。但所有尸舞者望向这两人的眼神都包含着某种敬意,或者说,敬畏。

因为他们的背后各自带着超过二十个尸仆。长发老人有二十四个,秃顶老人则有二十五个,这是两个十分骇人的数字,说明他们已经是当代尸舞者中的翘楚之辈。雪怀青叹息了一声:“我师父死的时候能带十七个尸仆,而她这一生的目标也不过是带二十个而已。她连这两个人都不如,还在痴心妄想要打败须弥子。”

“就像你所说的,尸舞者活得那么无聊,总需要找点目标嘛。这两位是什么人?”

“我猜想,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尸舞者中仅次于须弥子的二号和三号人物,或者说,并列的第二号,”雪怀青说,“黑头发的那个叫轩辕无心,秃头的叫谭笑,他们都是被认为有希望和须弥子抗衡的人,而他们自己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两人站在台上后,果然从气势上就大不相同,尸舞者们也在短暂的喧闹后重归平静,等待着两人开口。两人对望了一眼,谭笑点点头,轩辕无心向前踏出一步,清了清嗓子:“你们等了三天,估计等的既不是谭老头儿,也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吧?每一个尸舞者,都想亲眼见到那个人,对么?”

这段开场白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如雪怀青所说,轩辕无心和谭笑一直希望自己能打败须弥子,而正因为如此,平时他们绝少在口头上提及此人的名字。现在轩辕无心开门见山地把须弥子作为话题,这是想要干什么?公开挑战?

没有人搭腔,大家都在等着下文。谭笑也走到了前面,和轩辕无心并肩而立:“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在传言,说须弥子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尸舞者,甚至于可能是几百年来最好的尸舞者。这番话别人听了可能会相信,但我们老哥俩偏偏不信。”

人们面面相觑,似乎有点意识到这两人要宣布什么消息了,安星眠更是心头一紧。听着两人的口气,难道须弥子已经折在他们手里,甚至已经丧命了?那样的话,可就太糟糕了。他稍稍侧头看了一眼雪怀青,发现她也略有点脸色发白,一定也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土台上的轩辕无心继续说下去:“所以在这次研习会开始之前,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在雷州的万花谷找到了须弥子。”

这句话一说出来,人群顿时哗然。长期以来,须弥子一直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以至于很多人都在传说此人其实早就死了,眼下听到轩辕无心亲口说出他找到了须弥子,难免有些让人心痒难搔。

等人群安静下来,轩辕无心接着说:“我们劝说须弥子来参加这个研习会,以便和我们切磋切磋。他却明确表达了对研习会的不屑,并且对我们说,‘一群杂碎混在一起,仍然只是一群杂碎,而不可能变成菁华,我又为什么要跑到杂碎堆里去打滚呢?’”

“这倒是最典型的须弥子的说话风格,”雪怀青喃喃地说,“我师父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稍微收敛一些的人物。我师父死了,就再也没人能限制他了。”

轩辕无心转述的这些话显然激怒了尸舞者们,但他们并没有像寻常的江湖人物那样开始破口大骂,而是依旧保持着缄默。这或许是由于尸舞者一向崇尚强者,须弥子的强大让他们觉得,仅仅靠言语在须弥子背后说他的坏话是可耻的。

“所以你们和他动手了,对吗?”台下有人问。那是两天前主持了研习会开幕的云孤鹤。他的身份特殊,只是观战,并没有向任何人挑战,也并没有任何人敢于去挑战他。

“那当然了,我们不能容许有人这样辱骂我们,”谭笑恨恨地说,“我们老哥俩也早就看不惯须弥子的张狂了,于是趁着话头,向他约战。三天之后,我们在万花谷进行了一场决斗。嘿嘿,真是没有想到啊,须弥子平日里如此狂妄自大,自以为自己是古往今来排行第一的尸舞者,和他一动手,我们才发现……”

说到这里,他故意住口不说,卖个关子,安星眠心里想,你们发现了什么?须弥子其实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可雪怀青亲眼见到过须弥子的神通,难道当时只是须弥子在使诈?

人们几乎屏住呼吸,都在等待着谭笑的下文。可恨的是,他偏偏就是磨磨蹭蹭地不继续说下去,轩辕无心和他并肩而立,也是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是的,我们和须弥子动手了,”轩辕无心终于开口说道,“然后我们才发现……”

他顿了一顿,猛然间提高了声量:“然后我们才发现,须弥子所言不虚,他果然是古往今来尸舞者中的帝皇!我们输得屁滚尿流心服口服!”

“没错,须弥子轻松地打败了我们!”谭笑紧跟着也大声喊道,“我们和他相比,就如同烛火之光去和日月争辉,简直是不自量力!”

这一番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之前两人铺垫了那么多,最后说出来的却不是大家以为的内容,前后过于强烈的反差让他们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安星眠更是差点忍不住要噗嗤笑出声来。

“这两个老头疯了吗?”他强忍着笑对雪怀青说,“这简直像是在说相声。”

“他们可能真的发疯了,雪怀青没有笑,“通过这几天,你也应该能看出来,尸舞者是一个有着极强自尊心的群体。就算他们真的被打败了,也不可能像这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故意折辱自己。”

“也许他们中了毒之类的,所以逼不得已以求保命?”安星眠猜测。

“那他们应该宁可选择被毒死,即便成为死尸,也比这样被羞辱强,”雪怀青的语气很肯定,“更何况轩辕无心和谭笑是多么硬气的两个人,轩辕无心曾经一个人击杀过七名本来受雇去杀死他的天罗杀手,谭笑年轻时在深山被狼群围攻,双腿严重受伤,最后竟然独自杀灭群狼,然后靠着双手撑地爬行爬到了山上。这样的两个人,还会害怕什么死亡威胁?”

安星眠不笑了。他抬起头,看着台上一脸谦卑,或者说直白点一脸自轻自贱的两位尸舞者高手,再看着周围的其他尸舞者们茫然不解的脸,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慢吞吞地说,“这两个人,的确已经是死人了。”

雪怀青一愣,随机眉头一皱,明白了安星眠的意思。

“这种事情,也只有这个老混蛋才有本事干出来。”她低声说道。

这句话刚刚说完,土台上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既不属于轩辕无心,也不属于谭笑的第三个人的声音。那是一阵笑声,得意而狂傲的笑声,带有一种目中无人的强烈气势,让人一听到这笑声就感觉很不舒服。

人们定睛看去,笑声来自于一名尸仆,那是一个一直站在谭笑身后的尸仆,相貌平凡木讷,就像一个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穷苦老农。但从他嘴里发出的笑声却并不显得苍老,充其量是一个中年男人。声音霸气十足、震人心魄。突然之间,台下的云孤鹤浑身一震,失声叫道:“是你!是你!你也来了!”

云孤鹤一向红润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整个身子都禁不住有些轻微地颤抖。这个曾经在面对几百名敌人也毫无惧色,几乎是用性命保护了羽皇的传奇人物,此时此刻却吓得面无人色,声音嘶哑地不断重复着:“是你!你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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