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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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又是微微一怔,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那倒真是巧了。我也是来找他的。”

“能否请教一下你如何称呼呢?”安星眠说,“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尸舞者小姐或者羽人小姐吧?”

“雪怀青。”女子说,“我不是羽人,只是人羽混血。”

埋葬完师父的遗体后,雪怀青立即动身离开天启。就在邢万腾等来他的命运的同一个夜晚,雪怀青也来到了九原城。九原在历史上是乱世时期离国的都城,不管是在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都是一个民风剽悍之地。而整座城市的风格也和这里的人民性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大气、雄浑、粗糙,不拘小节。

但雪怀青对这样的城市风貌从来都不在意,在她的眼里,城市无非就是一个能够提供食物、热水和床铺的地方,不管它是大是小,是繁盛还是凋零,只要能提供这三样,那就是一样的,九原和天启是一样的,和南淮、秋叶、北都、宁南也是一样的。因为她的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那就是养父的仇恨。

以仇恨作为人生的驱动力,原本是很无趣的,好在尸舞术的修炼原本就要求摒弃人欲、克制情感。所以其实她的心里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恨意。说得确切一点,事实上,养父的仇恨未必就是雪怀青的仇恨,这只是她在人生毫无规划的情形下为自己选择的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目标,她可以把另一个目标——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暂时放到后面去,以免面对这一目标时心生恐惧。她总是无法控制地去想象自己找到父母时的情形,但那样的想象总是没有美好的结局: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还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他们会接受自己吗?他们会不会早就把这个遗弃在人类世界里的婴儿给忘掉了……

每次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最后只能靠冥想来沉静头脑。所以她需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用忙碌的行程来让身体疲惫,用复杂的思索推理来占据思维,以便让那些不愉快的念头尽量少来烦扰自己。养父沈壮的仇与其说是压在她背上的一个包袱,倒不如说是让她暂时卸下包袱忘却烦恼的灵药。

她在客栈放下行李,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不顾现在已经是深夜时分,带着尸仆出了门。师傅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用了,她只能启用备用的尸仆,这是一个强壮的彪形大汉,其实并不是太合用。但时间紧迫,她也没时间再去换了。

按照徐风章临死前告诉她的地址,雪怀青找到了邢万腾的家,但刚刚走到那条小街的街口,她就发现前方还有另外一群人,也在向着邢万腾的家门而去。这群人看体型都是强壮的武士,兵分三路,一队人走前门,一队人绕后门,还有一队人直接施展轻身术跳上屋顶。显然,他们打算让邢万腾无路可逃。

她还是来晚了一步,雪怀青想着,只能见机行事了。她耐心地等候在一旁,直到三队人都涌进了那个院子——这说明邢万腾已经是瓮中之鳖,逃不掉了——这才悄悄地靠近。她听见院子里虽然脚步声很多,却并不显得嘈杂,听上去邢万腾并没有做什么激烈的反抗,当然也可能是他一出手就被制服了。

院子里充满花草的清香,还有另外一种稍嫌刺鼻的气味,雪怀青并没有太在意。她催动起尸舞术,将尸仆当成一个特殊的传声筒,用尸仆的躯体吸收声音,然后用自己的耳朵听。这样是尸舞者对尸体的运用中相当独特的一个招数,只有尸体才能经受住声音在体内的震荡,换成活人恐怕会闹到精神失常。

“你竟然这么镇定,真是让我意想不到,”说话的人有着十分尖细的嗓音,让人一听就不舒服,“你的同伴们可都一个一个吓得不轻。”

“也许是我经历的事情比他们多,”另一个沉厚的嗓音说,听起来此人应该就是邢万腾了,“又或许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看来你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了,”尖细嗓音的人说,“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四位老朋友,每一位都是最后直到死也不肯招供,你会做第五个吗?”

“很难说,不过我希望我能挺得住。”邢万腾竟然还能发出轻松的笑声。

“既然如此,就让你如愿以偿吧,”尖细嗓音的人清脆地打了个响指,“也不必挪地方了,我觉得你这个小院就挺好了,空气比大牢里清新多了,就在这儿吧。”

雪怀青心里微微一松。听口气,这个尖细嗓音的主事人并不会立即杀死邢万腾,而是打算留下他的性命严刑拷问。这样的拷问总会持续个几天,自己还有机会把邢万腾救出来。

她开始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计划。虽然失去了师父这个厉害的毒源,自己毕竟还是精通毒药的配制,只需要有两天的时间,照样能调配出效果不错的迷药。此外,她进城的时候注意到,九原城里也有河络出没,所以可以用毒药威胁几个河络挖掘地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内院……

雪怀青凝神思考着,直到听到邢万腾突然提高了嗓音:“在我之后,你们还会把我当年的兄弟一一找遍,一个都不放过,对吗?”

“一个都不放过,”对方冷冷地回答,“即便他们死了,我也会把尸体挖出来,确认他死了才肯罢休。”

“既然这样,也许倒还不如让一切都结束在我这里呢。”邢万腾叹了口气。

“这么说,你愿意吐露实情了?”对方有些兴奋,声音越发尖锐刺耳。

不对!雪怀青想,听他说话的口气,并不像是要招供的意思。正相反,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某种决绝的意味,也就是说……

她心里一震,以最快的速度发出了指令,身边的尸仆立即集中全身的力量,以巨大的身躯向着围墙硬撞过去。一声轰然的声响后,围墙被撞出了一个大洞,尸仆闯了进去,雪怀青紧跟着冲了进去。

“不要送死!”她大喊一声。可惜的是,这一声喊已经太晚了,在她的眼前,是一幕极端恐怖的景象。

雪怀青刚刚喊出了那一声,惊愕的人们刚刚拿起手中的武器准备向她和尸仆冲过来。邢万腾的头颅就炸开了。就像一枚因为熟透而爆裂的浆果一样,邢万腾的脑袋整个炸裂了,但从中飞出来的不是血液,也不是脑浆,而是虫子,无数细小的血红色的虫子。它们就像一群群聚在一起的黄蜂——但是体型比黄蜂小许多,甚至比苍蝇都小——而邢万腾的身体就像是它们的蜂巢。红色的飞虫源源不断从失去头颅的身体里涌出。

第一只飞虫飞向了那个尖细嗓音的头领的脸上。此刻他背对着雪怀青,无法看清面部,只能看见身材很是肥胖。刚才审问邢万腾的时候,他显得那么高傲,那么阴狠,仿佛带有掌控他人生死的力量。但当这血色的飞虫向着他的脸上撞去之时,他一下子失去了之前的气度,用一个极为狼狈的动作向后仰天倒下,但却刚刚好躲开了飞虫。更为阴毒的是,他竟然借着倒下的势头,伸手狠狠拽住了一名下属的小腿,用力把他扯向前方挡在自己身前。从倒下的动作看来,这个胖子虽然身为头领,但似乎不怎么会武功,然而毕竟身胖力大,而那名下属猝不及防,被他拉倒,虫子立即飞到了身上。

他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似乎是遭受到了极大的痛苦。而其余的飞虫毫不客气,纷纷飞到了他的身上,转眼之间,他的整个人都已经被飞虫覆盖,只见一团血红色的人形物体蠕蠕而动,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让人听了心头发紧。

有几名同伴急忙扑上去试图营救他,但更多的人明智地选择了远远观望。第一个冲上去的同伴脱下外衣,用力向他的身上扑打,但并没能够驱赶走那些附在头领身上的虫子,反而引来其他虫子飞到了他自己身上。和第一个受害者一样,他也是刚刚沾到飞虫,就立即痛苦不堪,仿佛正在经受夭底下最残忍的酷刑,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而就在这时候,人们惊恐地发现,那位可怜的替死鬼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了,但他的体形却在急剧地缩小!而飞虫们也纷纷从他身上离开.渐渐露出他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一具白光粼粼的骨架,上面连一丝血肉都未曾剩下。

其他武士这才知道厉害,慌忙转身准备逃窜,可是已经太晚了。血红色的怪虫铺天盖地地飞起,冲向了这群不幸的牺牲品。任何一个人,只要身上沾到一只虫子,就会立刻丧失行动能力,然后被飞快地啃噬成一堆白骨。

雪怀青知道这是什么。刚才她灵光一现,正是想起了那一丝奇怪的气味的来历。那是越州大雷泽里巫民们的一种蛊术,以人的生命作为母体,培养出这种血红色的食肉飞虫。这种飞虫的生命力非常短暂,几分钟内就会死亡,不用担心它们扩散出去为祸他人,因此成为了极好的小范围内灭口的利器,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就是最好的例子,前来捉拿邢万腾的人,除了一两个腿快的逃了出去——包括了领头的大胖子,其他全都被毒虫所杀。这个胖子虽然武功不济,性情却相当狠辣,在被一只毒虫爬到肚子上之后,竟然果断地抄起一把长刀,硬生生从自己的肚子上把那块肉割了下来,然后捂着血淋淋的伤口落荒而逃。

这个邢万腾多半是曾经到过大雷泽,并且从巫民那里得到了毒蛊,雪怀青想。他现在用自己的身体来培养蛊虫,说明他老早就打定了注意,要和来捉拿他的人同归于尽。雪怀青禁不住有点好奇,他和当年的其他同伙们,到底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以至于归隐多年后还要受到追捕,而且几乎没有任何活路可言。他们所犯下的重罪,和当年残杀养父妻儿的血案,究竟是两件孤立的事件呢,还是彼此之间有所联系,甚至于——根本就是同一件事?

她怔怔地思索着,连毒虫飞到了眼前都没有注意,但她也用不着注意。尸舞者浑身是毒,这种蛊虫根本不敢接近她,至于尸仆,原本就是没有生命力的尸体,自然也不会引起蛊虫的兴趣。她只是很快想到,这院子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恐怕很快引来官府的人,自己留在现场肯定会招来麻烦。

于是她赶忙带着尸仆匆匆离开。好在那些垂死的惨嚎过于可怖,以至于周围的邻居没有谁敢开门出来看热闹,也就没有人看见她。她顺利地回到了客栈。

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却让她睡意全无。邢万腾死了,找到其他当事人的线索也断掉了,自己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无头苍蝇,不知道该往哪里飞。

她尝试着进行冥想,但往常一向非常顺利的冥想,今夜却怎么也无法进入状态。雪怀青颓丧地躺在床上,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控的烦乱的状态。那个一直隐藏于心底的担忧又一次血淋淋地跳了出来:如果线索断掉了,我没有办法去追寻养父的宿仇了,那我应该做什么?是不是我就应该去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了?

可是,我很害怕。我希望自己总能有其他的事情可以惦记,不要去触碰这道原初的伤疤。让真相永远埋葬在地底吧.让我内心的宁静永远不要被打破。

雪怀青绞尽脑汁地想呀想呀,最后终于在疲惫不堪中入睡了,她睡得很不踏实, 在最后一个梦里,她见到了师父姜琴音。师父好像又活过来了,依然是那样风姿绰约地站在自己面前,但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愁苦。

“怎么办?怎么办?”师父嘴里不断地嘟哝着,“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须弥子了。”

雪怀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活到一十九岁, 还从来没有尝试过爱人或者被爱的滋味,对于师父的这一份情思,自然无从插嘴。

“怎么办?怎么办?”师父还在嘟哝,但后半截的话却变了,“我怎么才能够打败须弥子呢?”

这真是一份混乱的感情,雪怀青想,既然那么爱他,为什么又一定要打败他才肯罢休呢?

“因为他不会接受一个弱小的女人,”梦里的师傅轻易读出了雪怀青的思维,“须弥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尸舞者,甚至于也许就是最强的那个人,我就算不能打败他,也一定要他感受到被打败的可能性,否则的话,他大概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

爱情这件事多么玄妙而难以索解啊,雪怀青得出了这个结论。

醒来之后,雪怀青还在回味着之前的梦境,体会着师父辛酸的无奈,但突然之间,“须弥子”这三个字再次闯入了她的脑海。

我真傻!她简直恨不能自己给自己一巴掌。线索还没有断啊,还有一个人可能知情,我为什么不去找这个人问一问呢?

“原来是这样,你是一个尸舞者,”她又回想起徐风章的临终遗言,“当你见到邢万腾并且听他讲述完当年的事情经过之后,你就会发现,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尸舞者头上。”

“这真是宿命的安排啊,有趣,真有趣……”

第五章 王者

和雪怀青一路同行之后。安星眠虽然武功不错,接下来的道路好走多了。安星眠虽然武功不错,但靠的是羽人传授的关节技法,多数是巧劲和借力打力,他自己的力气并不大,每次跟随着老师章浩歌做苦工时累得气喘吁吁的惨相也并非伪装。要他一个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走在遍布枝叶荆棘的原始丛林里,实在是个天大的苦差事。

现在不同了 ,雪怀青的尸仆背着两个人的行李,手里拿着开路的大砍力和斧头,依然健步如飞,从来不知道疲惫。有他在前方开路,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而且雪怀青还在尸仆的身上喷洒了某种药物,吸引蚊子去叮咬尸仆,然后因为吸入毒血而丧生,不但免了被咬的苦楚,还多了几分报仇的乐趣。

更妙的是,尸舞者和尸仆之间的精神联系,不会由于睡眠而中断。即便两人入睡之后,尸仆们也能继续担任警戒,让他们能在步步危机的丛林里睡得更踏实。

“所以还是你们尸舞者方便啊,”安星眠说,“有这么一个绝好的苦力,怪不得你的衣服那么干净,半点看不出在森林里赶路的痕迹来。”

雪怀青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对方说的话,但并没有说半个字予以置评。和那些刻意做出冷淡外表的所谓冰山美人不同,雪怀青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从不会吝惜使用“请”“谢谢”“抱歉”“你好”之类的词汇,需要的时候也会在脸上挂上笑容,她只是天性对身外的一切没有太大兴趣,也不太懂得应该如何和人在问好之外进行深入交谈。而安星眠偏偏也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即便对唐荷也从来不会去厚着脸皮纠缠,慢慢发现和雪怀青搭不上话之后,也就很少再去烦她。两人走了三天,总共说了不超过三十句话。

在此之前,安星眠向雪怀青简述了自己想要找到须弥子的原因,只是略去了和云中僧院有关的具体细节,毕黄那是其他宗派的秘密,不便透露给外人。雪怀青听完后,很长时间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说:“我不太懂得拯救长门的意义何在,但我们尸舞者讲究恩怨分明。你救了我的命,我就要报答你。我可以带你去研习会的会场,但须弥子会不会来就说不定了,而且,一旦他们发现了外人闯入,恐怕我没有能力救你。”

“那我要是冒充你的徒弟呢?”安星眠想了一会儿,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尸舞者带着一个徒弟去参会,不算违背规矩吧?”

“徒弟?我的?”雪怀青愣了愣,似乎是觉得此事十分滑稽,“尸舞者很少有年纪轻轻就收徒的,因为连自身的修为都还不够呢。”

“有人怀疑再见机行事吧,反正我非去不可,”安星眠随意地笑了笑,“最多不过是变成一具尸体。”

雪怀青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第三天早上,出发没有多久,森林中下起了密集的暴雨。大雨打在参天大树的枝叶所织成的罗网上,再聚成股砸落在地上,地面上一片泥泞,已经根本无法前行了。不过运气不错,他们很快在附近找到了一棵巨树,树干的下方也不知是被蛀空了还是被人工开凿,恰巧形成了一个树洞,只是这个洞不太大,只能容纳一个人。安星眠自然打算让身边的女孩进去躲避,自己淋着也就是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尸仆已经操起斧头,乒乒乓乓砍了起来。这种树木的木质颇硬,但尸仆的力量远超常人,很快硬生生把树洞凿大,正好让两人都躲了进去。而他自己却站立在洞外,用身躯遮挡住斜飞进来的雨水。

“我现在才发现,尸舞者真的是一个值得羡慕的行当,”虽然明知对方多半不会应声,安星眠还是忍不住说,“他好像什么都能干。”

没想到雪怀青居然立即回答了他的话:“值得羡慕么?如果是旁人,根本就不会跑到这里来受苦吧?”

“说得也是,”安星眠微微一笑,“可见不管是你们尸舞者,还是我们长门僧,都很擅长自讨苦吃……你在看什么?”

他发现雪怀青正在用手轻轻触摸树洞的“洞壁”,也就是树干的内部,眉头微皱,似乎是感到很不愉快。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棵树被凿出了那么大的一个洞,会不会很快死掉?”雪怀青说,“真可惜啊。”

“可惜?”安星眠很是吃惊,“你们尸舞者对死人的事情都丝毫不在乎,却反而会为了一棵树而黯然神伤么?”

“人生不过区区数十年,一棵树假如不被人砍伐,却可以存活百年甚至千年,”雪怀青说,“可是短寿的人类却总是会去伤害长寿的树木,而树木无力反抗,仅仅是为了让人避雨,就会被刀砍斧凿。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所以你们尊敬树的生命,却不尊敬人的……”安星眠摇了摇头,“不过你倒是可以放心,像这样的大树,即便内部被蛀空,其实也还可以存活很久,只要不去扒掉树皮就行了。”

“那还好。”雪怀青点了点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才顾得上去整理自己淋湿的衣物。安星眠并没有看见她做出什么动作,却发现她衣物上那些已经浸透到布料里的水分竟然开始大股大股汇聚在一起,然后从衣服上滴落到地上,不久之后,那些雨水全部流尽,而她的衣服已经干透了。

“我们尸舞者为了寻找尸体和炼制药物的原材料,总是常年奔走在那些潮湿的地方,所以都会一些把自己弄干的方法,”雪怀青看出了安星眠的好奇,主动解释说,“不过很抱歉,这种法子只能在自己身上用。”

“我无所谓,”安星眠一笑,“我们长门僧为了锻炼自身的韧性、提高自己的修为,总是喜欢把自己扔在各种乱七八糟的恶劣场合故意吃苦。所以就让它这么慢慢晾干吧,我甚至都不必生火去烤。”

说完这句话,他不由得想到,一个为了生存不得不吃苦,一个生存就是为了吃苦,尸舞者和长门,这真是两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古怪门派啊。

他靠在树洞里休息,眼看着雪怀青已经开始了每日例行的冥想,再想想自己似乎好久没有做过长门僧的冥想了,心里略有些惭愧。虽然他的头脑很聪明,能够以飞快的速度掌握各种长门教义的精髓,甚至能在法会上大出风头,但从本质上来讲,他始终觉得自己不算一个正经的长门僧。至少,他从来不觉得人生是拿来折磨人的,反而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相比之下,倒是雪怀青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似乎对尸舞者的生活颇为适应,怎么看都比他自己长门僧的身份更加“合格”。

不过很快,湿漉漉的衣物贴在皮肤上毕竟让人不舒服,他又想到了一点别的有意思的事情。

在加入长门之前,他是个富家公子,手头经常能有些消闲用的打斗传奇小说可读。这一类的小说为了吸引读者,总会安排进很多生硬的爱情桥段。比方说,那里面最常见的一种情节是这样的,俊男和美女通行赶路,几乎一定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遇到大雨;而那些鲜衣怒马挥金如土的主角一定不会在身边带伞或者蓑衣;当两人淋到湿透了的时候,一座破庙或者一个山洞一定会恰逢其时地出现;当两人赶忙躲进去避雨之后,女主角一定会打上几个响亮的喷嚏,表明她已经快要受凉了。

于是到了这个时候,体贴温柔的男主角就会脱下自己的衣服,用不知从哪儿编出来的绳子做一个简单的遮挡帷幕,然后对女主角说:“雪小姐,再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请你躲进去,然后把衣服递出来,我替你烤干。”

女主角会犹豫一会儿,迟疑一会儿,踌躇一会儿,娇羞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会乖乖地躲进去把自己扒光。借着男主角会一脸浩然正气地坐在火堆旁替美女烤干衣服,女主角躲在帷幕后面含羞带怯地想着暧昧的心事,然后,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就会轮到一些很重要的配角粉墨登场了:蛇、蜘蛛、蜈蚣、蜥蜴、蝙蝠……诸如此类能吓坏女孩子的小玩意儿,总会从某个阴暗角落突然跳出来,把女主角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逃开,正巧撞进男主角的怀里。再然后嘛……

想到这些恶俗到愚蠢的桥段,再想到如今发生在现实中截然相反的真实情景,安星眠实在忍不住了,嗤的一声笑出声来。雪怀青恰恰在此时结束了冥想,抬眼看着他:“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安星眠摇摇手,“想到了一些不雅的东西,不方便告诉你。”

“是不是想到了那些说书先生的故事里,男女主角在野外遇到大雨的情景?”雪怀青问,“那也没什么不雅的,这样的故事谁都听过一打。”

“还真差不多,”安星眠说,“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去听说书先生的故事。”

“没有人生来就是尸舞者,”雪怀青说,“我也曾经是一个普通人。”

这句话好像引发了她的感慨,只见她半仰着头,看着树洞外密密的雨帘,目光漂渺而茫远。一只肥大的蜈蚣从树洞的高处落下,正落在她的裙摆上,安星眠正想要去替她清理掉,却看见她已经随手捡起那只蜈蚣,放在眼前看了一眼,似手是确认这只蜈蚣不太具备炼药的价值,又把它扔开了。受惊吓的蜈蚣蠕动着钻进了一个缝漆.灰溜溜地逃走了。

看起来,就算真出现了烘烤衣服的情节.这位雪小姐也绝对不会被什么东西吓得冲向男主角投怀送抱。

她竟然仅仅凭自己的一句话,再联想到周围的环境,就能猜出自己正在想什么,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孩,还有一半羽族的血统,为什么会去做尸舞者呢?安星眠禁不住想,难道她也和我一样是被父母一辈逼迫的?只是父亲要自己当长门僧是为了报恩,尸舞者这样谁见了都忪的角色,难道也会施恩于人吗?

“其实,那些男女相遇的故事虽然生硬而恶俗,如果真能那样发生一段爱情。倒也挺好的,至少他们不会把感情永远藏在心里,不会把自己藏在一层外壳里相互折磨。”雪怀青忽然说。

“你是想到了什么往事吗?”安星眠问。

“我想到了我师父和你所要找的须弥子,”雪怀青说,“他们都太骄傲,都太患得患失,谁也不肯把自己的感情先表达出来。现在须弥子不知道怎么样,我师父却已经死了,他们也就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

安星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这样一个步步危机的原始森林里,在这样一场令人心烦意乱的暴雨中,自己竞然会和一个人见人畏的尸舞者探讨爱情的话题,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诡异场景。过了好久,他才问:“你要找须弥子,也是因为你师父的缘故吗?”

“那倒不是,”雪怀青摇了摇头,“我是为了其他的事情去找他的。当然没有你们长门生死存亡那么重要,但对我而言……总算是件大事。”

“你说得对,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安星眠说,“自己认为重要就行了。”

大雨在中午的时候渐渐止息,两人继续赶路,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多说话,但安星眠感到,自己和雪怀青之间的距离,稍微拉近了一点。尸舞者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啊,他想,至少还是能像正常人一样与之对话的。

这样的念头一直持续到了夜间。这一天晚上,他们来到了一片沼泽地旁边,前方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肮脏泥水,根本瞧不见路。因为不敢在天黑后穿越这片未知的沼泽,两人只能提早宿营。尸仆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片空地,搭好了两个帐篷,并且开始烧水泡开硬邦邦的干面饼。最初的时候,安星眠对于吃这种“死人亲手做出来的食物”还难免心里有点别扭,但他天性豁达,一天之后也就习惯了,并且越来越觉得有这么一个永远不会叫苦叫累、偷懒耍滑的尸仆来为自己服务,实在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所以尸仆烧水的时候,他很放心地来到了沼泽地边缘,看着眼前一望无垠的死亡地带,心里暗暗发愁。之前为他指路的那位猎人提到过这片沼泽地,说此地甚是凶险,必须寻找前人的路标,遵循着路标前行,半步也不能踏错,否则一不小心就会遭遇灭顶之灾。至于这片沼泽究竟有多大,猎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其实沼泽本身或许没多大,但里面能走的道路曲里拐弯的,走出去需要多久就没个数了,”猎人说,“反正一般人根本到不了那里,但我听说,以前有一些修行者曾经深入过沼泽,为的是寻找某种艰苦的体验。所以传说那些路标是他们留下的,到底是不是真有,我也没有亲眼见过。”

他又很认真地对安星眠说:“兄弟,如果见不到路标,千万别往里边硬闯,不然就是个死。”

现在回想起猎人的话,安星眠忍不住要想,“修行者留下的路标”?难道是专往艰难困苦的地方钻的长门僧?考虑到长门僧的一贯作风,这还是非常有可能的。那些前辈如果地下有知,知道现在有一个年轻的后辈正沿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去探寻这片死亡之地,目的恰恰就是拯救长门,会不会感慨世道之巧呢?

见到这片沼泽也同时意味着一个好消息:他们距离万蛇潭已经不远了。万蛇潭本身也是这片大沼泽的一部分,据说那里有大片的干地可以供人歇脚,还有一处清冽的泉眼,形成了一个干净的水潭。可惜由于传说中隐藏于地下的蛇形怪物,一般人根本就没有胆量接近万蛇潭。这应该也是尸舞者们选择万蛇潭的理由。

很快就要见到一大群的尸舞者了,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呢?安星眠想象着,会不会每一个尸舞者都带着好几个甚至好几十个尸仆,看上去活像带着家丁出游的恶霸地主?而这些恶霸地主之间的所谓“研习会”,是不是就是操控着行尸们打得血肉横飞,直到所有的尸体都被撕扯成碎片?

正在想着,他的耳朵里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细微,不仔细注意甚至很难听到的声响,但是一旦听到了就很难忽略它的存在。这声音很像是夏夜的蚊子在低鸣,又或者是几里地外的一个蜂巢炸了窝,但又比那种声音更刺耳,更有节律,而且仿佛带着某种威胁和攻击的意味,让人听久了竟然有微微眩晕的感觉。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那是雪怀青的脚步声。本来已经回到帐篷里休息的雪怀青快步奔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安星眠几天来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表情:紧张和兴奋。

“这附近有尸舞者之间的生死决斗!”雪怀青说,“你耳朵里有没有听到某种细小却很刺耳的声音?那就是尸舞术的一种高层次运用,当单纯的精神控制都不能让尸仆发挥出足够水准的时候,就必须配合着喉音来刺激尸仆的力量,这种喉音被称为‘亡歌’。一般而言,不是遇到特别强劲的对手,尸舞者是用不着使用亡歌的。”

“但是你怎么能肯定这是尸舞者和尸舞者的战斗呢?”安星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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