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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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颜道:“我第一个立誓。”他心想,你怎可能活着回来。若真是天命助你,使你斩敌首而回,我便正好拥戴你,以你的声名号令诸侯,却把你当我的一枚棋子,一面号令天下的旗帜。
见军势最大的陆颜先行立誓,诸侯犹豫一会儿,各自从本阵出来,举剑割指,将血珠弹向天空滴入土地,以为誓约。
“好,吾去去就回!”穆如寒江拨转马头,骏马凛冽疾驰如电,那一面穆如大旗,在风中招展向远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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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如寒江穿过荒凉寂静的天启城,来到没有城门的北门。走出城门外,放眼仍是空茫茫的大地,人都逃光了。却只有一位少年,在城墙上持笔画着什么。
“你不就是刚才我所见那人?却为何在这里?”穆如寒江问。
少年专心作画,望也不望他道:“我不和就要死了的人说话。”
穆如寒江冷笑:“你怎知我必死?”
少年道:“这世上没有可以一敌万的人,所以知你必死。”
穆如寒江大笑:“我知道他们是要让我去送死,若是他们不认为我必定不可能回来,又怎可能立誓?我怎有机会折服联军?”
“莫非你有取胜的方法?”少年问?
穆如寒江却沉默了,他仰望天空,那碧空上一抹雪白正渐被染金黄。
他却缓缓道:“我被流放在殇州的时侯,双目被雪刺盲,父亲仍要与我讲习兵法。我那时万念俱灰,狂吼道:我已经是这样了,我们已在这种绝境,还学什么兵法?还有什么用处?”
他叹了一声,“父亲望着我,却冷冷道:当然是绝境,但若是你不服输,仍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若是你认输了,便现在就已经败了。”
穆如寒江凝望云天,缓缓道:“当然是已绝境……但仍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少年手缓缓抚在城墙上:“所以你仍要出战?你若死了,又有谁来向牧云一族报你家族的大仇。”
“我家族的仇?我穆如世家的仇人太多,牧云皇族、宛州军、右金族,我们一家南征北讨,早已与四海结仇,这世上英雄,只怕没有不是我穆如世家的仇人,我这一生,只怕能尽得报偿的可能不多……”他望着远方笑笑,“但只要我穆如大旗还飘扬着的一天,他们就永远会在恐惧中生活。”
“驾!”他喝一声纵马前行,所执战旗高高飞舞,从前这大旗之后,是令世人恐惧的滚滚铁骑,但现在迎向敌阵的,天地之际,只有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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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金军先锋赫兰部的一万骑军向南进发,战马高大精壮,身披皮甲,百匹一行,齐齐推进,隆隆蹄声十里之外可闻,直似要将路上所有事物踏为齑粉。
百丈远处,穆如寒江静静持旗立马,望着远处推来的滚滚烟尘,像是将以一人阻拦风暴。
赫兰铁朵远远先望见了那面大旗。他深吸一口气,一扬手,偌大的方阵立时停了下来,方才还震彻四野的马蹄声,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原野上静得只能听见那面穆如大旗的猎猎抖动声。
片刻后,赫兰铁朵的脸上露出了杀机,他再次挥手,赫兰军的两翼突然发动,右金军像展开翅膀的鹰一样,突然阵列伸长出数里。隆隆声中,这支军队显出了它庞大的身形。
身临万骑的包围中,穆如寒江手中持的旗分毫也没有晃动。他的战马凛冽也平静地低着头,一如身边是静谧无人的草原。
赫兰铁朵催马慢慢行至穆如寒江的近前, 举起刀:“你便是穆如寒江?”
穆如寒江不说话,他手中的旗已经表明了一切。
“你们穆如一族当年在北陆上杀人太多,遭了天谴,这才会被流放殇州,数千人望族,只剩你一个回来,现在,我刀落之处,穆如氏就要灭族了,哈哈哈哈!”
赫兰铁朵放声狂笑,自谓这话伤到了穆如寒江的深伤痛处。
穆如寒江只是不说话。
赫兰铁朵不知道,真正的大将绝不会因为听到谩骂而动容,真正心怀深恨者绝不会因为看到死亡而落泪。他不知道穆如寒江在殇州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不知道穆如寒江是怎样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穆如寒江的平静,是死神已经看穿了眼前人的命运,他绝不会对即将成为尸体的人多费一言。
穆如寒江只说:“我来此,要取你的头颅一用。”
赫兰铁朵暴笑道:“我要看你如何在一万骑兵中取我性命!”
穆如寒江不再说话,催马,拔剑。
赫兰铁朵笑声未落,突然发现穆如寒江已到了百尺之内,“好快的马。”他大惊之中急举双刀,忽觉眼前一闪,一股冰凉疾风掠过脖颈。此时穆如寒江马已奔过赫兰铁朵身边,剑已还入鞘内,伸手轻轻一摘,就将赫兰铁朵的头提了起来。那头颅脸上,刚才的狂笑还未散尽。
穆如寒江的马蹄声在原野上响着,除此之外再无声息。
一万右金铁骑呆立在那里,看着他们的主将。那无头的身躯还立在马上,半天,才慢慢栽倒下去。
穆如寒江拔马回来,手拎头颅,冷冷望着四周右金军:“你们出战还是逃命?”
右金军这回才缓过神,呀呀暴吼着挥舞起长刀,催动战马冲杀上来。
穆如寒江喊一声:“来得好!”将大旗背在背上,长枪挥动,冲入阵中,他身边的右金军像扬起的垛草一样翻倒。
穆如寒江怒吼着,把一名名右金骑兵连人带马击成碎片,枪的风暴包裹着他,卷到哪里,便是一片血肉横飞。
但是他又能支持多久呢?如果太阳要落下去,如果王朝要灭亡,他一个人可以阻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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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城南门外,诸侯们看着陆颜的军队向城门涌来。
“陆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高朗问。
“我恐诸位失信,派兵把住城门,以免有人抢城。”
“哼。”宇青德怒道,“要护住城门,也轮不到你。”
诸位拔剑相向,各军举了兵器,眼看就要混战,突然飞骑来报:“右金军从西面杀来了。”
众将一愣:“右金军不是还在北门外么?为何绕城而来了?”
但西边烟尘大起,来得却真得是右金骑军。
原来那是北陆部落中的一支,领军之将苦速都,是右金军的先锋巡队,带了三千骑兵,来探查南面的诸侯军势。可苦速都蛮勇好战,一看见端军阵势,也不顾自己兵少,就直冲了过来。
这苦速都扎着一个东陆孩童才扎的三鬏小辫,暴牙小眼,满面憨相,他举着双狼牙棒傻笑着喊:“喂,大端朝还有能骑马的男人吗?怎么从北打到南都看不着啊?”
方才被穆如寒江打下马来的武将们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一看这右金将站在面前,无不欲上前咬他一口而后快。那飞虎将狄火刚才被穆如寒江喝下马来,正有心挽回颜面,当即催马冲出:“你爷爷来收拾你!”
他持斧直劈苦速都,却被苦速都举狼牙棒轻轻一架,把那几十斤的大斧轻易弹开,另手铁棒一挥,啪得打碎了狄火的马首,狄火再次摔下马去。苦速都拨马回来,挥舞铁棒却是要取他的性命。狄火闪躲不及,啪的一声头颅粉碎,头盔直飞出去,在泥土中滚出老远。
诸侯阵中俱是惊呼,袁志方阵中发箭便射,苦速都听得弦响,一低头躲过箭去。韩宝舟大喊:“杀落马的人算何本事?看我取你人头!”冲到苦速都面前,七八招后,被苦速都一棒打落马下,抬起马蹄,踩得鲜血飞溅。
端军大怒,商军五将之中,有两员带伤无法再战,菱蕊与另两将对视一眼,会意飞马而出,围住苦速都。苦速都力敌三将,却也不落下风。
宇青德却大喊:“右金军来得不过数千人,大家一齐杀上去,踏平了他们。”众人早就待着此话,发一声喊,大军直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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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边,少年完成了他的画。长达十几丈的城墙上,一支大军铁甲森然,正呼之欲出。
“如果万马千军真能壁上绘出,当年晟朝又怎么会被端朝所灭呢。”昀璁低着头,站在少年的身边,轻抚着那城墙,三百年前,这城墙也曾见证过牧云族的骑兵如何呼啸涌来。
“我必须帮穆如寒江,他一个人不可能从右金阵中活着回来。”
“你想把这画中军马变成真的?前人从来没有实现过这样庞大的法术。”
“自然不可能成真,只是一时的幻象,片刻后便会消散的。但既便如此,要赋予这么巨大的画幅以生机,不是平常的作法可以的了。要造化有生命的东西,自然也只有用生命去换。”牧云笙轻轻抽出菱纹剑,匕首放在了自己手腕上。
昀璁却拨开了他的手。
“用你的命,去换一个想杀你的人命?一个未来会和你争夺天下的人的命?”
“我帮不帮他,和他想不想杀我无关。”
昀璁一声冷笑,夺过了菱纹剑。“早知道你是傻子,那日直接一剑将你杀了,又何必让人拼死去救你?”
剑影一晃,血溅在千古旧城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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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少右金骑兵倒在了穆如寒江枪下,一条血道从右金军的阵中划了开去,标志着他冲杀的轨迹。穆如寒江的战袍变成了深红色,穆如世家本来披红战袍,但穆如寒江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了殇州,所以他改穿了白袍,现在,白袍又被染红了。所有的哀苦,都被狂暴的怒恨所取代。他没想过自己会怎样战死,但他也没有期望过生还。他没有想过真能感动诸侯的大军,只是觉得必须要有人去战斗。家国,荣誉,此刻都不存在了,只有生命的本能在坚持着。当纸船落入了大海,当蚂蚁试图阻挡战车,命运早就注定。有些人无法理解的事,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天经地义——只因为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从没有在战场上退后过。
血糊住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他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人影,天地间血红一片。但就在这个时候,右金军却突然开始惊恐地退后了。
他们惊讶地望着从穆如寒江身后升起的高耸的云山,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大步而来。旗帜如林,盔甲映着夕照,像大海上的波光粼动。平原渐被这片闪光填满了。突然间,千万人同时大喊,盾牌后的每一张面孔都因为狂怒而狰狞。平地间卷起一股暴风,如海涛怒卷而来,那不像是血肉之躯可以阻挡的力量。那支大军扑向一万右金骑兵,从天空看去,像洪水要吞没孤岛。
右金军向后退去,穆如寒江冲刺在大军的最前面,紧紧追赶。
这一追追出五十余里,穆如寒江忽然看见,前面地平线上,一道横亘东西的青色遮蔽了日光。他怔了一怔,才明白,那是硕风和叶的大军行进中扬起的烟尘。右金军主力终于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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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风和叶走出天帐巨车,望着那一万骑兵败逃下来。
“可怜啊,你兄弟已经死了。”他对一边的大将赫兰铁辕说。
“请让我部上阵,我定要先入天启城,杀到握不动刀为止!”赫兰铁辕狂怒地请战。
硕风和叶摇了摇头,只凝神望着远方。
“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却追赶着我们一万骑兵,这让天下人知道了,我们还有何面目再来东陆?”
他传下令去,强弩营上前,要射死逃回的右金骑兵。
那远处逃来的骑兵中,有副将看到自己本阵中竟列出了弓防阵形,大惊之下摇旗止住溃退的骑兵,向前大喊道:“为何要放箭?”
弓箭阵中也有将领回喊:“你们这许多人被一人追得逃命,不自己蒙羞自尽算了,还有脸面回来么?”
“一个人?那背后分明是数十万的大军!”骑将回头一指,却突然愣住了。
偌大旷野之上,远远只有穆如寒江单人孤马伫立。
那庞大的军队,竟像被一阵风吹散,平地里消失了。
“他们刚才还在我背后追赶!”骑将愤怒地大喊。
消息传到天帐车下,康佑成小声对硕风和叶道:“天启城怎么可能还能有十数万大军?莫不是中了敌人的幻术奸计?”
硕风和叶却不回答,只望着前方那骑军后的身影:“那个人,难道就是穆如寒江?”
他一挥手,右金阵中号角吹起,大军又向前起步。那一万骑兵连忙分成两股,绕到大军两侧,让开道路。
右金军行至穆如寒江半里之内时,硕风和叶才又一挥手。
那庞大军阵“砰”地一声就停了下来,平原上轰鸣的脚步声立刻消失了,变得分外安静,只有无数旗帜在风里扑拉拉响着。
这样的场面,穆如寒江刚才也经历过,只不过刚才是一万人,现在变成了十万。
他没有回头,不论自己身后有没有一支大军,他都不会后退。
“真是勇将啊。”硕风和叶下了天帐车,骑上了自己的战马,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刀在鞘中跃动,那是在渴望与真正的对手进行一场厮杀。
“当年在北陆之时,我父亲也曾率部和穆如军对阵,那时这面穆如战旗的身后有数十员穆如家的名将和十万铁甲精骑。那时八部联军的骑兵也才不过八万,而且许多还连刀也没有一把,只拿着削尖的木棍。我父亲还没有开战,就已经知道必败,但他不能退后,因为退后没有活路,身后就是八部的牧场和居营,他要为我们的逃走争取时间。现在想起来……”硕风和叶对身边的诸将叹了一声,“那时我的父亲,就和现在的穆如寒江一样,抱着必死之心吧。他当年也是英雄啊,现在我却嫌他老了,笑他不敢来东陆争天下,或者是因为那时我太小,没有经历过那一战的缘故?”
十年前北陆那一战,穆如世家与端朝皇长子牧云寒率领骑兵大破八部联军,一路追杀八百里,八部军卒的尸首从银鹿川一直躺到怒马原,这一仗的血腥惨烈,所有经历过的老将说起来,都无法不体颤心摇。
“但现在,终于轮到穆如氏和牧云氏来做这样的英雄了。我就不信,什么样铁打的人,在面对我的大军时能不颤抖!”
他高举马鞭一挥,右金大军齐声狂啸,那声音连空中的飞鸟也震落了。
声浪扑向穆如寒江,他手中的巨旗在风中狂展着,像是风暴中的危桅。
这个时候,他们却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穆如寒江身后,无数旗帜正从地平线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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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城下,昀璁躺在牧云笙的怀中,她的脸如雪白的纸,只有一双眼睛灵动依旧。
“可惜啊,画中出现的大军,终是不能长久,吓得走右金一时,却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她望着北方的大地,雾气在地上被风卷逐着,像是无数消散的战士灵魂。
“我有些恨我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这一点,也许是我和你相惜的原因吧。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你,那时你在地上的宫殿中无忧无虑,我在地下的王朝中目睹亲族相残,终年不能有一天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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