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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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都是隆隆的巨响,不时传来山岩垮塌的动静,还有巨大压力下喷出空气的嘶嘶声。
“火山马上就要爆发了,所有的人都会死。”
师夷问:“它在想什么?它是我们的神,它想去哪儿?沙蛤,认真听听,它想将我们带向何方?”
“它想死!”沙蛤低声说。
它感到痛苦,或许是因为孤独。沙蛤想起了自己的孤独,可是和沙虫王的孤独相比,那根本就算不了什么。烛阴拥有数千年的孤独,从神的时代开始,它就孤独地游走在昏暗的地下,肩负着守卫封印的职责,可是现在它早已疯狂,且衰老不堪。
它想死。
而且它将带着这些惊扰了火山宁静的河络一起死。
令人震惊的是,沙蛤也听到了身边云胡不归心里的孤独。
他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容,但神情冰冷,远离欢乐。他看到了夜蛾城那可怕的光景和过去的死亡,似乎也毫无所动。
“我们要怎么办?”师夷问。
云胡不归抓住沙虫王头顶凸起的角突,挺身向上攀爬。
“你要去哪儿?”
“那把刀。”云胡不归简单地回答。
刚才他一刀扎进了铁冠沙虫王的头顶,那把长刀依然树立在那些起翘的鳞甲当中,就在两根锐利的尖角之间。
师夷和沙蛤屏住呼吸,害怕他的行动被沙虫王那邪恶但又仿佛满蕴智慧的眼睛注意到。他们眼看着云胡不归慢慢移动到沙虫王的颅顶上,半跪起身子,抓住了刀柄,使劲地摇撼了一下,沙蛤害怕地捂住了眼,但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不行,再也刺不进去了,我杀不了它。”云胡不归盘腿在立着的长刀旁坐下,叹了一口气。
师夷伸手碰了碰他,却觉得触手冰凉,她担忧地问:“你的黑龙上哪里去了?你躲藏到哪里去了?这不是你,云胡不归。”
“或许这才是我。”
“我见过你展示自己的真正力量,云胡不归,别泄气啊,你可以救我们。”
“我不能爱你了,”云胡不归悲哀地咧开嘴,朝师夷一笑,“那我要为谁而战?”
他两眼空旷,不知望向何方。
“云胡不归,你醒醒!”
“我用不出那个力量了,我杀死了我的弟弟,他在那辆马车上…”他低声说,“我拿着那把上了毒的刀。”
“我知道,我知道。”师夷悲哀地看着他。
此刻,在他们的头顶上,看不见的夜魄月正在升上天顶,如同闪烁的暗红色恶兆。他们在地下游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的距离?
这条路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他们早已经远远地离开了火环城的中心吧,但是离愤怒的火山而言,这距离又远远不够。
“在霸府训练的最后一年,我的父亲被选为部落头人,按天启城的规定,就必须把家人送往悖都为质。”
“你的老师,他不知道这个事实吗?”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云胡的手微微颤抖,“可他教导的就是仇恨。”
“继续吧,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们。”
“独狼成功了,他把我变成了彻底的野兽,那天夜里,我异化成自己也控制不住的一条黑龙,回过头来杀死了独狼,屠灭了整个营地。我是草原人的叛徒,但我什么也不在乎,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都在血和火里度过。”
“我一直想躲开那只野兽。是它杀死了我的亲人,让我的过去一无所有。我曾经以为,你的爱可以治愈它,它抚平过我,比冰镜术还要有效。可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云胡不归伤心地问,“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和我一起死的?”
他紧紧抓住师夷的胳膊,把它抓出血痕来:“我已经中了毒啦,可你要把我从这样的毒中拔出来,太残忍了。如果不是冰镜术,我不会坚持过一天。”
“对不起,云胡不归。”师夷低声说,心如刀割。
“现在我要为谁而战?”云胡不归说,他站住了脚,握住刀把的手垂落下来,脸上露出一副迷茫又伤心的神情。
师夷面对这样一张脸,一时觉得无能为力。
沙蛤却以他的方式解救了她的尴尬。他鼓足勇气站起来:“云胡不归,我之前一直很害怕你,可是我想问,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云胡不归低头看着小沙蛤,嘴角牵动,说不出话来。
“云胡不归,你无法逃离你的天性,它就是你。你曾经为了恨而杀戮,但为了爱一样可以杀戮。云胡不归,这次你是为了爱,为了生存,为了一个部落的延续而杀戮。我命令你醒过来!帮助我们!”
“爱是一种毒!”云胡不归低声说。
“或许是吧。”师夷扑到蛮人的胸膛上,直视云胡不归的双眼。
云胡不归避开她的眼睛,但最终还是转回来看着它们,在那双清澈如冰的眼睛注视下,他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大,终于控制不住,大叫了一声,撕去胸口的衣服。
他们都看见他胸口的黑龙正在昂首咆哮。
云胡不归浑身滚烫,几乎要窒息而死。在充斥脑中的火焰里,他看到了很多个自己,强横的自己,暴戾的自己,冷酷的自己,孱弱的自己,被欺负的自己,哪一个是他的真实面目?
爱和仇恨相比,恐怖得多,这种毒会渗透到骨髓里,但它会更强大吗?它亦可带来毁灭吗?
或许是吧。
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少年怒目圆睁,蛮族人的声音再一次在远离蓝天和草原的地下回响:“我向三十三座青山奉献纯洁的祭祀,我向九十九尊长生天奉献祖传的炉床。”
他的声音甚至超过了响彻地下的地火咆哮声。双角冲破他的额头,缓慢生长,直到变成雄壮羚羊头上的弯刀,他背部的肌肉更加粗壮,好像起伏的山峦,他的脖子后面生出细密的刚毛,他像狼一样后仰着头,把头颅抵到脊梁上长嗥。
“我以我血奉献给额其格腾格里盘鞑!”
他吼叫着,狮子般的咆哮在地下裂谷中交织翻滚,上古的野蛮和狰狞的气息席卷而至,淡淡的、不同寻常的黑蓝色的光芒在他手上那把刀上闪动。
他紧紧地抓着刀柄,光芒都在他的刀上汇集,他的动作缓慢,很慢很慢,慢到每个人都能看清,白光在他手中炫亮夺目,似乎有一道弧线撕裂空气——那不可能是个人能发出的力量,那是蛮荒时代开始就存在于天地间的力量,声音犹如裂帛,他的长刀所代表的只能是死亡——死亡向下直至没柄,身躯庞大,飞腾在半空中的沙虫王突然顿住了身形。
在它那巨大的头颅上,被长刀击中的地方,鳞甲成串的破碎,发出金钟般的轰鸣,鳞甲下的肉体明显地失去了生命力,开始渐渐白化,完全发白的地方,则分解为灰粉飘散。
千年生命的沙虫王甩了甩庞大的脑袋,向上伸展起身体,像一条遮天盖地的黑幕,它的身躯猛烈地撞在岩石上,它那大如山丘的头部只是轻轻一摆,头上利刃一般的头冠就将岩壁上合抱粗的石柱切成两半,半边山壁崩塌下来,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盖将下来,尘土飞扬,大如拳头的碎石块四下飞溅。
师夷低头死死地抱住沙蛤,猛然间白光耀眼,几乎刺瞎了他们的眼睛——巨大的沙虫王撞开山腹!
一条新的河流从它身后穿出,倾泻而下。
而铁冠沙虫王趴在越岐山腹部新出现的岩洞口,化为一条僵硬的石头雕像。从它的口中掉出了一颗小小的白色的圆球…
在那条黑船上,他们顺着瀑布滚了下去,滚烫的水拍溅上船身,几乎将他们烫熟。激流,旋转,咆哮,他们落入一个漩涡,急速地旋转着,几乎撞上阴森的暗礁,但最后,他们还是冲出了遮掩在头顶上的千万吨巨石,暴露在耀眼的白日下。
河络们纷纷调节瞳孔,将它变成一条细缝,云胡不归却只有闭上双眼,躲避那刺目的阳光。没有人欢呼,他们僵立在甲板上木呆呆地互相张望,船上残留的火环城居民,就是那座曾经赫赫有名的矿工城所有的人员了。
9
隐约有人冲他喊叫,然后就是阿络卡在猛力地摇晃他的肩膀。
“你做了什么,沙蛤?”师夷摇着他的肩膀问。
“它走了!它走了!”他们乱纷纷地说。
它爬走了?沙蛤茫然地向上看,看见沙虫王穿破天顶留下的黑洞。
“我不知道,”沙蛤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做。”
“这是虫师术?”云胡不归从废墟下爬了起来,他看似轻巧地将压在胸口的大石抛翻,捂住胸口坐起。
沙蛤大张着嘴:“我还以为那石头砸中了你的头。”
云胡不归使劲甩了甩头,他的犄角从额头上盘绕下来,好像头盔的肋立。“是砸中我的头了,”他微笑着说,“不过我的头比较硬——沙蛤,原来你真的能控制这么大的怪物。”
沙蛤仍然只是摇头,他摸了摸自己出血的耳朵:“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倾听。如果它一定想吃点啥,可以把我吃了。我杀过它许多许多的子孙,是不是?但它说不想吃我。它也许就是我们的神灵,我不确定。”
地表上的情形,让他们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家乡了。
大地成了一片荒漠,满目疮痍,只有浩大的风从岩石堆和横七竖八倒地的树木上呼啸而过。河水暴涨,浑浊高热,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它汹涌地冲刷着岸边,把大块的石头挟带入洪流,隆隆作响。
他们头顶的火山,那个让他们安居了六百年的家园,如龙般的白气直上云霄。
黑船顺着急流向下游冲去,在漩涡和尖岩密布的洪流中,仍然时刻有触礁和沉没的危险,但除了掌舵的船工,所有的火环河络们全都屏息站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火山不放。
他们痛心地看到那条高昂的羽蛇头,摇晃着倒入深渊里。
伴随着巨蛇的倒下,从地心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像是天神的战鼓被擂响,这鼓声越来越大,震撼着大地。地面和河水都在抖动,左右摇摆,升起又落下。
深埋地心的烈火恶魔就要挣脱束缚了,它的吼叫声越来越雄劲有力,猛然间化成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半座火山的锥顶飞上了天空,这是超乎天地间力量的一场大爆炸,地壳下的高压气体冲破地壳,带着火红的石块和尘埃直冲云霄,山岩的碎块在空中横飞。火山口里已经变成炫目的烈焰火炉,将巨大的石头喷吐到半空中,有些石头又重新落回火山口里,它们相互撞击,发出可怕的叮当声。
“神之熔炉…”铁匠门罗喃喃地说。这确实是只有盘觚大神才有资格使用的打铁炉,此刻它的炉膛中锤炼的是一整座城市。
纵然离开火山口已有十几里地了,灼人的热浪仍是扑面而来,空气里混杂着硫黄和炭毒的气息,让人喘不上气。细碎的石块像雨点般落到他们身上。
河络们仍然呆呆地立着,丧失理智地盯着火山口上那道越来越炫目的亮光。他们像是被火催眠的小鸟。
天早该亮了,但是他们显然都没有注意到这点。天地沉浸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火山口上的那道亮光显得如此明亮,就像是照亮玄冥天地间的一根蜡烛。
雷眼山脉久违了的云层原先只是在地平线周围翻滚,如今仿佛解除了禁令限制,猛冲过来,聚集在越岐山的头顶,在那儿翻滚扭曲。蟒蛇般穿行的闪电照亮了乌云底部。秋天的第一场暴雨眼看就要落下来了。
炽热的岩浆像一条火龙,沿着火山斜坡冲了出来,把天空中的飞石照得闪烁发亮。随着岩浆的冲刷,有成千的火舌头沿着山坡向下蔓延,好像一道道耀眼的流苏。而火山口上空则蹿起一道巨大的混杂火焰的烟柱,冲破了天空中的乌云,然后向四方扩散开来,形同一只巨大的蘑菇伞盖,然后再飞快地下降,伞盖笼罩之下,就是一片炙热火山灰和毒气混杂的死亡之地。
幸亏在那之前,黑船冲出了毒雾的笼罩。随着一道霹雳,干渴的大地一直在等待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但它并未给人们带来欢欣之情。暴雨是滚烫的,好像泥浆一样黏稠,黑船原本就落满了火山灰,而如今则变成了一艘泥塑的船。
但至少,秋雨浇熄了四周干燥的森林蕴藏的怒火,否则被火山引燃的大火将席卷越州北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烈火之神的咆哮。
师夷蹲下身子,从甲板上捡起一块石头。她将它传给身边的几名同伴看。
“没错,是墨晶石。”赤甲将石头在衣襟上擦了擦,他脸上的胡须眉毛都被烧掉了,看上去并不凶狠,反而有几分狼狈。
越岐山曾经将这些矿石深藏腹中,任凭河络矿工千锤百镐也难见真容,但地下狂暴的火神此刻就好像败家的富贵公子,将这些珍贵的蕴藏随意抛洒,四周的山林都将接受它的馈赠。
“这儿所有的森林都将受到影响,谁也不知道这里的生物群将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年轻的司辰说。
他是个瘦瘦的年轻河络,有一副淡淡的眉毛,很快就会继任巡夜师的职位。
没有桅杆,大部分桨橹都已断裂的大船,就这么颠簸着在狂暴的河流中顺流而下,穿入了森林。他们眼看着河两边的森林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那些更容易受到墨晶石影响的低矮灌木和杂草正在撕裂原本是高大乔木组成的天际线,大树被身上疯狂蔓延的攀附的藤蔓压垮,一棵接一棵地倒下,从地下钻出一些巨大的蘑菇伞盖,铺天盖地,破坏了地面的一切。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师夷将那颗小矿石紧紧地攥在手心,低声问自己。
“事情有可能比我们想象中可能更可怕,”站在身边的云胡不归仿佛听到了她的问话,“风,还有火山烟云,飘往内陆的方向,云胡不贾会把这一切都计算在内。”
“对。”师夷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后仰起了头,看着随着季风滚滚掠过天际的乌云。墨晶石的粉尘将随着秋季的东南季风,洋洋洒洒落满整个雷眼山脉,甚至覆盖整个澜州南部。虽然雨水依然滚烫,她心里却一片冰凉。
“一切早有预谋,是吗?”她突然挑起眉头望着云胡不归,带了几分锐利,“这就是他们的愿望。”
“谁?”
“云胡不贾,天罗的首领,你的叔叔。”师夷的责问像三块石头投入水潭。
“他不是我的叔叔。这是一盘可怕的棋局,我们都是其中一粒棋子,每个人的反应都在他的算筹之中。”云胡不归捂了捂胸口,“我留在这里,也许都在云胡不贾的计算中。”
在那一刻,他突然心生疑惑。移魂术是一种高级魅惑术,甚至被施术者在命令被激活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身负的真正任务。他身负的真正任务是什么?他的移魂术真的被治好了吗?这个念头只是在云胡不归的心头一晃而过,却让他陷入到某种恐惧之中。
师夷的眼睛里放射出骇人的光芒,那一刻,她完全不像个刚刚成年的小女孩,而是变成了河络的大地之母——阿络卡。她的脸燃烧成绯红色,狠狠地说:“我向诸神发誓,不论他们是谁,我一定会找到他们,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
云胡不归低声说:“就我对云胡不贾的了解,这很难。”
“河络有债必偿。”师夷说。
“我看到过这幅景象。”沙蛤突然说。
“你说什么?”
“我在烛阴的头顶上做了个梦,和这些景象一模一样。”
师夷警惕地看着他:“你还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整个世界变得支离破碎,到处都是空洞,离毁灭的时间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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