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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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问话时,师夷的身后跟着钻进一个粗壮黑影,阴影遮盖住她们。灯光下阿络卡看得清楚,正是哨兵狂牛,他原本就显笨拙,此刻看上去更加目光呆滞。

夜盐“啊”了一声,伸手将师夷拖到身后,用身子护住了她,却见狂牛目光呆呆地从自己肩膀上掠过,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师夷对阿络卡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很听话——蹲下!”

狂牛大睁着双眼,乖乖地跑到石板地前蹲下。

一条细小的黑影顺着通道溜入牢房中,刷的一声跳上师夷的肩膀,却是条少见的草原地蜥。

师夷抓住夜盐的手,将她拉了出去,然后回头对狂牛说:“把镣子锁在手上,然后把钥匙扔出来。”

狂牛看上去有些抗拒,有个什么东西好像在他的身躯里挣扎着。

“看着我的眼睛。”小姑娘师夷命令说。

“看!”地蜥也跟着说。

狂牛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师夷的眼,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下来。他乖乖地把自己锁在大铁环上,然后把钥匙从铁栅栏里扔了出来。

“你会魅惑术?”阿络卡夜盐惊讶地问,在灯下检查师夷的眼睛。

小姑娘师夷紧张地四下张望,她的大眼睛在肮脏的脸上像冰晶一样清澈透亮,瞳孔里闪烁着猫眼一样的绿光。

“我也刚知道,我在沙蛤身上试了试,然后他把一块墨晶石当馒头吞下去了。”她一口气地说道,“现在要抓紧。夫环已经派卫兵看守住了所有大门,都是铁鼠部落的执镰者,云胡不归会帮我们,他会在午夜时分调开羽蛇口的那些卫兵,他还有马…沙蛤告诉了我一切,他要求我救你,还有那个烧垃圾的布卡,但是布卡失踪了…”

“慢慢说,别着急,孩子…”夜盐抓住了她的手,师夷吃了一惊,有什么东西从阿络卡的手心里流了出来,那是某种深沉的、安抚人心的东西,不管怎样,总之师夷原先感到狂跳的心渐渐平缓下来。

“这是逃跑的最后机会。”她说。

“机会!”地蜥跟着重复。

“逃跑,你说什么?”夜盐愣了一愣。

“这个城市已经被邪恶控制了,我们无能为力,”师夷急切地说,“我们可以带你走。我和云胡不归,我求他,他会答应的。我听说你计划带族人离开这座死火山,去人族居住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以带我们走的,是吧,把那些不愿意走的留在这儿,但我们可以去找新的生活。”

她抓着阿络卡的手一直在颤抖,这是最后的机会,阿络卡清楚地感受到了这点,最后逃离死亡的机会。

但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师夷的手说:“我还不能走。”

“你说什么?”师夷惊恐地吞了口气。

“什么?”地蜥表达出了同样的惊恐。

“我不能就此逃跑,我要去见夫环。”

师夷不安地转动头颅:“你不能去,这几天他整个人都变了样,最近他火气很大。你什么也改变不了。沙蛤在河边营地看到了尸体。他杀了人!他也会杀了我们!”

“要快!”她用颤抖的手抓住阿络卡的胳膊,“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她抬起头,闭上了嘴。

夜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悬崖上有点点灯火,正在往下移动,好像从黑色的天幕上落下来。他们已经来了。

她用残破的手掌抓住师夷的手,温柔却坚决地把它们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了下去。

“不值得为他们战斗,那些矿工、那些士兵,他们全都疯了…他们全都背叛了你。”师夷急迫地说,几乎要哭出来了。

夜盐沉默了。

她当然记得篝火前的战斗,蒙住面孔的河络士兵要他们放下武器,但是铁肚瓦离拿起了串烧沙虫肉的钎子战斗,场面一片混乱,利箭射进瓦离的嘴巴,他向前摔倒,杯碟、木勺、汤盆、调料四处横飞。

矢匠银舌用他的三弦阮琴劈面猛击一名熊悚的手下,但同样被弩箭射中,向后摔入火中,那支箭或许还出自他的手呢。

贼鳗安罗的手最快,抢了一把镰刀,砍断了两匹巨鼠的前爪,却被背后鼠骑士的十字枪扎翻在地。还有七八个人尚未从火边起身,就被十字弓纷纷射倒在地。

侍女石花向黑暗中跑去。有一瞬间夜盐以为她能逃走,但是手持红色镰刀全副武装的鼠骑兵自后追上,将她干净利落地一切两段。

夜盐使劲闭上了眼,但依然能看见无尽的鲜血在土地上横流,被篝火染得通红。

“跟我回来的人,”她问,“还有一些人在哪儿?”

“还有更多的人被关在隔壁的黑牢里,我救不了他们,”师夷有些惊恐地说,“黑猪门看管的人更多,所以有三个狱卒,而我一次只能对付一个人。”

夜盐悄悄地松了口气,她知道旅伴们只要不反抗,应该暂时没有危险。

她对师夷说:“熊悚不该这么做,他不该变这么多。所以我更要见见他。罗达把火环城交给我,我不能团结所有的人,却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是我的错。”

“我曾经在火前发过誓,誓言很简单。我曾经发誓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与自己的子民相伴,放弃其他所有,直至死亡。是的,誓言是简单的,要找到那个值得这份誓言的事情,才是困难的,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这儿就值得战斗下去。火环城值得我这么去做。”

“不,一点不值,”师夷愤怒地喊道,“它甚至连一份职业也吝于给我,城里的那些人,都用轻蔑的目光看我,他们讨厌我、摈弃我,我只能和一些小孩一起玩,他们说我只会捣乱破坏。火环城的神早就抛弃了我。我对生活的唯一要求是自由自在,带我离开,你为什么不能带我离开呢?”

“离开!”小地蜥也强调说,把细细的尾巴在自己头顶上卷了起来。

夜盐看着师夷,回忆往事,她的脸颊泛起苍白的微笑,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拖向奇怪的十字路口。

“你知道吗?神一直在关注你。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要给你一双这样的眼睛?你有能力让其他人倾听你的声音,还需要什么样的奇迹?”

师夷一时语塞。

“烛阴之神赐予你这双眼睛,是有理由的,”她说,“没有职业的野女孩都是受到神的特别祝福的人,他们不是蔑视你,而是害怕你、尊敬你,你的那些小把戏会给他们带去困扰,也会带去好运——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什么?!”师夷震惊地张大了眼。

“在当上阿络卡之前,我也没有职业。没有铁球的人,注定会成为侍奉神的人。你有这双眼睛——这说明你将要帮助我。师夷,请帮我,把他们从厄运里拯救出来。”

师夷猛力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些,我才不相信。别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它太重了,火环城太重了,我才扛不起来呢。”

“不呢!”地蜥伤心地说。

她猛地跳起来想要逃跑,但是夜盐使劲抱住了她。她觉得抱住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年轻。

师夷的身体在她的怀里挣扎着,散发着青草和阳光的气味,她的心脏在薄薄的衣服下猛烈地跳动,这个浮躁跳跃的姑娘,似乎与这阴郁沉重的地下世界丝毫也不相符。

夜盐微笑起来,一切都和她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别着急走,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他求我做的,那个小胖子,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

“不,那是他,说你的原因。”

师夷有些慌乱:“没有了,没有!”

小哎跳着帮腔:“…有!”

“还有别的原因。”夜盐坚持说。

“或许,是因为你收留了我吧,你让火炉嬷嬷把我收入河童殿,不管怎么说,我得感激你。”师夷板起脸说。

“你爱他们,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不,你说得不对,”师夷拼命地想要挣脱,“我讨厌他们,我恨这座城市。”

“我也曾有过其他追求。你现在可以跑,”夜盐朝师夷喊,“但是有一天你会回来的。”她猛地放了手,师夷像一只逃出藩篱的小鹿,猛地一下蹿了出去。

她顺着悬崖上的小道一路急奔,仿佛在躲避自己的命运,她从来也没跑得这么快过,直到跑得喘上不气,才转过身去看。

风从地底深处,非常的大,比她所见过的任何风都要大。

她的头顶上,夜盐的浅色身影十分渺小,站在凸出野牛口的小小平台上,好像时刻要随风飘走。

6

夜盐站在烛阴神像头顶,她很少从这个角度俯瞰地火神殿和殿前广场。

石像的阴影被星星点点的灯笼拉到极长,因为在城市脚下形成了新的熔岩海,烛阴神像前的地火之眼也就变得暗淡了。

夫环熊悚带着他忠心耿耿的鼠骑兵赶到此处时,愕然发现那个记忆中仿佛长不大的阿络卡夜盐已经变了。

她身穿紫色的流苏长袍,缠着银腰带,像个真正的女王傲然挺立,黑发在脑后飞舞,好像暴怒的风暴。

她只是一个人,但巨鼠骑兵在包围她的时候显得磨磨蹭蹭,不情不愿。

熊悚怒喝道:“你们在磨蹭什么!士兵,抓住她,这是背叛者夜盐,她要我们离弃自己的城市,离弃我们的祖宗和六百年来我们在此流淌的血。她是个叛徒!”

他狂暴的怒吼声在洞穴中回响。那些鼠背上的士兵犹豫着端起了手里的铁弩,黑铁箭头在暗中发出光微微地刺痛了夜盐的眼。

她孤身一人,再无后援,可她再也不能后退半步,因为罗达已经不能再替她解决这些问题了。

空气中弥漫着杀戮的气息,就好像暴雨一样清晰。

夜盐冲着他们冷笑了一声:“你们是要朝我放箭吗?”

她在黑暗中坦然面对那一排冰冷锋锐的武器,她认识武器后面的每一个人,大声地喝出了他们的名字:“赤甲!火掌!铁岩!骑桶!石鸦!滚蛇…你们都曾在地火神殿宣下什么样的誓言?”

夜盐每叫到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脸色扭曲,将目光转向别处。这些人并不都是士兵,有很多是穿戴上盔甲的矿工,夫环精心挑选过了这些护卫,他们全都是对他立下过重誓的火环河络,他们决心听他的命令行事,而绝不问为什么。

“看着我!”阿络卡怒喝道,突然刺啦一声,撕开自己的流苏长衣,露出洁白的胸脯,乳房在火光下颤动,两只小小的红点好像桃花一般娇艳。她大声说:“我是大地之母,什么样的河络会要杀死自己的母亲,还巧言这是在拯救自己。你们知道如何信守河络的荣誉吗?知道如何去面对祖先的颅骨之墙?知道在死亡后如何渡过创造之神的天河吗?你们身负的罪孽会沉重得把你们拖下天河。”

几名士兵羞愧地垂下了武器。

“阿络卡,”火掌呻吟着说,“不灭之火在上,我无法对你动武。”他转身推开众人,大踏步地走了。火掌舒剌的离开让鼠骑兵阵脚浮动。

“夫环,我们不能杀死阿络卡。她的权力由神所授,而这里是地火神殿。”铁岩也泄气地提醒他说。

就连赤甲遥空也吸了吸鼻子:“喂,熊悚,我不能对你们阿络卡下手。这有悖我的信仰。”

“懦夫!”熊悚说。

赤甲的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摸上了刀柄,但他对上夫环燃烧得通红的瞳孔时,又羞愧地别过头去了。

他们都是容易对付的,但是剩下的这个就难了。夜盐心想,她转头看向河络王熊悚:“轮到你了,夫环大人,和我谈谈吧。”

每个鼠骑兵的座辇上,都挂着一个灯笼。它们摇摇晃晃。火焰射到夫环结实的红色胡须上,他的整个下颌都在燃烧。

谁都知道夫环的威名和勇力,他瞪着血红的大眼喝道:“哪怕剩我一个人,我也要独自挖出你的心,把你的身体留给深渊!我在烛阴之神面前向你挑战,让神来判定我们谁对谁错。来吧,夜盐,我的镰刀和盾牌在等着你。”

阿络卡的眼睛好像麦芒一样锋利:“我不害怕,夫环。你要爱,我就给你爱;你要仇恨,我就给你仇恨。但是在开战之前,你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最近两百年来,河络开挖出的矿物比过去五千年都要多,可我们挖出的财富大部分被人族商队夺走,矿井越钻越深,等到矿物干涸后再被遗弃,森林变成秃地,矿山变成戈壁,河流甚至流不到大海就被截走,我们得到的只是变成一片荒漠的越州。

“看看你脚下的竖井,地火之眼正在咆哮翻腾。还不仅仅于此,把你的头从坑里拔出来吧,火环山四周的山峰因为干旱而炙烤着,从狐歧山到姑射山,从雁门山东麓到北极天樻,一路上的森林都无比干燥。如果你的挖掘搅动了地火,让一丝火星喷出地面,不仅仅是火环城,整个越州东部都会遭殃。”

“这些是没用的胡扯,”熊悚跳下巨鼠的椅背,“我们已经快要赢了。我们将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把你的刀给我。”他恶狠狠地对赤甲说。

赤甲羞愧满面,低着头将手上的朱柄镰刀扔了过去。他交出了自己的武器,再也无法待下去,猛踢自己的坐骑,分开军队跑走了。

“你篡取了火环城的阿络卡之位,却不知道要为它做些什么。火环城没落了,矿石没有了,你终于找到机会要抛弃它,要到鬼都没听说过的什么参合山区。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挖到了矿石,创造之神重新敞开了他的胸怀,火环城要复活了,你的伎俩都无用了!”

夜盐举起了一只手指向熊悚,眼中显露出无尽的悲哀。

“罗达告诉我,你是伟大的战士,勇敢、冷静、有责任感。你守卫的很多阵地,从未丢失过,但是你心里有块阵地,对谁也不说。二十四年前的夏末之战中,你没有烧风蛇部落的那条船,而是引导它进入了火环城的内河,一千二百名火环河络因染上疫病而死,是真的吗?”

夫环熊悚涨红了脖子,看不清是愤怒还是羞愧。

“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我想要为之辩解的人是你!”夜盐大声喊道,“那不是你的责任,却成了刺在你心里的一把刀。这二十多年来,你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这座城市,想要赎回你的罪过,但你应该知道,没有选择是错误的,就连神也无法判明天平的两端孰轻孰重。你也不能将保护火环城的重任压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看看你的身后,这里的每个河络、每个战士,不都是为了这个理由站在那里的吗?”

她的目光一一掠过黑暗中的面庞。地穴里升起的呼啸大风掠过,铁甲铿然,鼠骑兵们好像通道里的那些石像沉默不语。

“火环城到底在哪里,你能指出来给我吗?”她再次逼问,她没有武器,可是话语就是她的刀子,它们比熊悚手里的朱柄巨镰还要锋锐。

“从发现第一块墨晶石的马贩子开始,六百年来我们建造了这座城市。但火环城不是这里的某一块砖某一片瓦,不是这里的盘王殿,也不是地火之眼,火环城是最初七位摆放下第一批奠基石的工匠,是之后千千万万挖矿、刻石、搭桥、修路和砌砖的工匠,是驯养、买卖、浚通、清道的工人,是士兵,是陶匠,是瓦工,是木作,是铁匠,是这座城里的每一个河络,他们会呼吸会说话,会走路会思考,他们才是火环城最重要的财产。”

“我是火环城的大地之母,”阿络卡指着自己的胸口,“火环城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她告诫他说:“放下你心里的那块阵地,它早晚会压垮你的脊梁。”

大风把阿络卡破碎的胸衣不断撕扯开,夫环调开眼去,不去看她的胸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大声吼叫,让滚蛇递上他的头盔。那是一顶高耸的金盔,盔顶上盘着一条蛇,只给口鼻留下通道。

“你爱罗达吧?”这句轻得若有若无的问话让他浑身战栗。

“我取代了她的位置,这就是你一直恨我的原因,是吧?”年轻美丽的阿络卡这么问,她的脸白得像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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