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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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声音打破了僵局,那是云胡不归的咆哮。不要命的草原人压低身子,从暴风吼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阵型后方某处发起冲锋,压低身子,笔直朝着沙虫王冲了过去。

面对这不自量的冲锋,铁冠沙虫王只是轻轻地喷了口气,云胡不归的那台暴风吼虎就在地上打着滚,一路撞翻那些石塔,发出可怕的断折声,坠落到大裂隙下面去了。

在某个极遥远又极近的地方,渺然的鼓声依旧。

沉重的操纵杆在毒鸦营山的手下抖动,从暴风吼虎上传递来的恐惧明显变得强烈起来。毒鸦营山听见身后传来一些响动,他扭了扭头,看见始终贴在自己身后的那台暴风吼虎开始掉头逃跑。

那是铁腿戎卡。

他的逃跑引发的恐惧立刻传染给了所有河络。暴风吼虎纷纷后退,然后掉转头开始逃跑,但让他们潜入低平洞穴的隘口此刻却显得拥挤异常。

首先是铁腿戎卡的暴风吼虎,奔跑太急,撞在了一处石塔上,踉跄着倒向一边,倒在了随后一台暴风吼虎的头上,那台将风的驾驭者大概受了惊吓,拼命后退,撞到了后面那台暴风吼虎,于是又激起了一阵推挤。后面的四台暴风吼虎也开始乱窜,试图绕开一条路逃开,但有一台被绊倒在铁腿的战斗将风上,四脚朝天地飞落在地,其中一只脚断折了,弯曲地伸向上方。

逃跑有什么用呢?那一刻毒鸦很想放声狂笑。他想起了夫环熊悚在瀑布下吼叫的话:“火环城就将覆亡了。”

作为火环城的子民,他们就如同鸟巢里的危卵,鸟巢若要覆灭,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脚边的道道火焰在奔流,毒鸦营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迈步朝前,他朝着眼前的黑色死神喷吐出一梭火箭,然后又是一梭子。

沙虫王的身躯像一堵遮没天空的黑色的墙,是一个不可能错失的目标。

弩箭发出清越的呼啸,插入黑如夜空的硬皮里,哧哧地燃烧着,然后又熄灭了。

它们像是攀附在树干上的小蔓藤,不能撼动参天大树分毫,但沙虫王还是被这阵火箭激怒了。

它低下枝枝杈杈的头颅,左右晃动,然后对准了毒鸦营山的方向,停了两弹指的时间,像是在瞄准,旋即猛冲过来。一路切开岩层,堆挤在路上的几台暴风吼虎好像蛋壳一样被挤碎。

它直直地冲了过来,大嘴周边绕着一圈火红色的眼睛,癫狂的小眼睛。毒鸦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只巨灵神很可能已经疯了。

毒鸦明白,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留在开阔的洞穴里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转身退却,不是跑向被暴风吼虎堵住的入口,而是跳过那道藏着沙虫巢穴的大裂隙,他的目标是一段高高的陡崖,向外倾斜着,斜撑在大裂隙上空,好像从大地咽喉中伸出的一截舌头。战斗将风撑开脚爪抓住突岩和微小的岩石缝隙,向着高高的岩壁上方飞快地爬去。一边奔逃,一边疯狂地转动脚下的绞盘,给弩弓上弦。

追来的沙虫王呼啸着掠过暴风吼虎下方,只差一点点就咬住将风的后脚,它一头扎在岩壁上,撞得整座洞穴摇摇晃晃,密集的石块从岩壁上落下,发出雨点般的巨响。

暴风吼虎也意识到了危险,撑开六条附肢抓住突起的石块,全力吊起身体,向上跳跃攀登。

这道陡崖又高又向外倾斜,铁冠沙虫王急切间无法游走上来,只能是用尾部撑起身躯,贴着陡崖高高立起。

毒鸦营山让暴风吼虎的两只前爪牢牢地抱定一块突石,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

铁冠沙虫王仰着脑袋,就在下面不足十尺处,已经伸长到了极限,肥胖的身体被拉得细长,带泡沫的黏液好像暗绿色的墨水从它身下挤出,散发出一股坏天气的气息。

毒鸦营山此刻正对着沙虫的巨口,不但能看见那一圈圈密集的针状利齿,还能看见齿缝间布满血红泡沫的唾液,看见咽喉处蠕动的肉红色内壁——那个咽喉大得足够一口吞掉三四台暴风吼虎。

就是这个机会,毒鸦想,他可以打败这个大块头。

他在自己的口中尝到了一丝胜利的味道。

在过去的征战岁月里,他曾多次面对死亡,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真正去想过靠的是什么才活了下来。或许是靠勇猛、河络的纪律或者一点点运气。不,这一切都是虚空,只有在死亡的磨石下挤压出来的战斗本能,才是他活下来的唯一原因,就像他本能地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他在岩壁上玩了一个复杂的杂技动作,让暴风吼虎松开前爪,在近乎垂直的陡崖上做了一个侧空翻,在掉落的一瞬间,用后肢上的倒钩抓住了突岩。现在他头下脚上地悬挂在悬崖上,好像一颗松果,摇摇晃晃,正对着沙虫王那张疯狂的脸。

地底巨兽满溢仇恨的眼睛好像一圈黄褐色的雾灯,近在咫尺,看得清清楚楚。它有着像山羊一样邪恶的方形瞳孔,巩膜很厚,泛着妖异的红光。

我倒要看看,你的眼睛是否也刀枪不入!

毒鸦营山暗自想道,十二支熊熊燃烧的火箭从暴风吼虎的腹部射出!如此近的距离,绝对万无一失。

但就在那一瞬间,沙虫王打了个喷嚏,从口中喷出了一口火焰,火箭一闪而没,化为了灰烬。

“众铁之王!”毒鸦营山刚怒吼了一声,就看见铁冠沙虫王昂起头颅,猛力撞击在岩壁上,厚重的悬崖就好像风中的树叶那样颤抖着,暴风吼虎抱着的那块突岩断开了,毒鸦直挺挺地落了下去,朝遍布上千支针牙的大口中落去。

“我完蛋了。”毒鸦营山想,突然感觉被横向里猛撞了一下,犀牛皮一样厚的暴风吼虎的硬壳发出可怕的吱嘎声,凹陷进了一大块,但他仍然踉踉跄跄地在岩壁上滑行着站住了脚,定睛看时,是云胡不归的暴风吼虎。

那个他以为早就死在悬崖下的草原人又爬了上来,没有逃跑,却和他并肩站在了一起。

只不过,他的暴风吼虎看上去伤得很厉害——六肢中断了两肢,另一只带大刃的前爪只剩下半拉子,累赘地吊在前腹下。

“我以为你从来不会救自己的同伴。”毒鸦说。

“没有遇到真正危险的时候不会。”云胡不归淡淡地回答,他的眼睛冰冷彻骨,带着暗淡的绿色,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怪兽。他一旦陷入战斗状态,就如同进入一个独立人格。

此时他的暴风吼虎和毒鸦的一样,各用两只后爪挟紧岩石,垂直地悬挂在悬崖上,好像风中的蝉蜕。

沙虫王就在他们的头部正下,那拉得长长的影子,投射在他们身上,岩浆在它的厚皮上反射着红色的光芒,就好像蘸满血水。

“我看它一时半会儿冲不上来,你快退吧!”毒鸦说。

“我?草原人从不退却!”云胡不归却阴沉沉地说。

“妈的,早知道蛮人从不听指挥!”毒鸦怒吼着说,“这是河络的战斗,我为头上的那座城市而战,你为了什么?”

“我为什么?”云胡不归愣住了,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生来就是准备战斗的。从出生起就只有无休止的修炼、操习和刺杀,然后就是战火的锤炼,他被教导成永不退缩、永不妥协的战士。如果他有一刻不能战斗了,那么活着也就没有了意义。

可是为了什么去战斗,他却没有想过。

他的家人已经全死了。

他在草原上认识的人或许也全死了。

他还要为了谁而战呢?

为了天罗吗?为了那个他永远不能了解的云胡叔叔?

“呸,你不懂得爱,所以你的战斗是无效的,它令人恐惧,但是毫无用处。”毒鸦轻蔑地说。

沙虫王在他们头顶下方发出可怖的怒吼,光是那声音就足以吞噬下所有活物的灵魂,但云胡不归却再次走神了。

从天罗那里继承来的冰冷的战斗意识正在崩溃,一种青色的火焰从他的腹部升起,这火焰和过往他熟悉的暴戾的猛兽略有差异,云胡不归对此感到害怕,同时又兴奋。

此刻,他们的暴风吼虎就如孤独的两粒蝉蜕,挂在绝壁上。

石头的绝壁斜斜向外凸起,沙虫王一时游不上来,却可以弯起身子,猛烈地撞击石壁,房屋大小的石块不断从他们身边崩落。石壁剧烈摇晃,他们早晚要掉下去。

“人终有一死…”他轻声地说。

“但非今日。”毒鸦接过他的话,他们对视一笑,这对互相蔑视的异族人,在临死的决战前竟然有了默契。

云胡不归蹲低身子,弯下身躯,准备再朝沙虫王发起一次新的冲锋。

毒鸦营山的暴风吼虎猛地伸出两只利爪,没有攻击脚下的铁冠沙虫王,却挟紧了云胡不归的座驾,使劲向对侧的悬崖甩去。

“河络的问题,还是交给我们自己来处理吧,”他喊着说,“祝死亡无日!”

在死亡临头的时候,毒鸦营山纵声狂笑,为了人生的荒谬,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他抓住暴风吼虎的触碰杆,感受到座下那台将风蓄势待发的力量。

“来吧,你这只小毛虫、长蛇精、吃货!”他迎头而上,面对铁冠沙虫冲去,但他心里没有战士视死如归的平静,只有充盈的绝望。

4

“我必须停止挖矿了!”夫环熊悚凶狠地喊叫,他的眼睛血红如地火岩浆,会让所有的火环河络恐惧地低下头去,“一个晚上的时间,我损失了二十三名最优秀的士兵!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云胡不贾摇着他的羽毛扇。“你们这儿实在是闷过头了。”他抱怨说,立刻有乌衣仆人递上包着冰块的毛巾,替他拭去汗水。

“是一名小女孩发现了你的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人拖上来的,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我剩下的忠勇卫士则吓掉了魂,怎么也说不清当时情形…”

“我需要更多的冰水。”云胡不贾叹着气说。

熊悚掉头朝后面喊道:“你过来,说说那张地图的事。”

巡夜师抖抖索索地走了上来,朝云胡不贾鞠了一躬:“祝凶年饥岁,买卖萧条!”

云胡不贾嘴角上翘道:“祝旱魁为虐,如惔如焚!”

他说这话时,语意恶毒,可没有多少入乡随俗的祝福含义在里面,古板的河络却听不出来。

“天啊,能给点酒喝吗?我渴得快要死了。”熊悚蓬乱着头发喊道。

“有何不可。”云胡不贾大笑。身后的乌衣仆从给熊悚满上一大盅酒,熊悚一饮而尽,满足地打了个响嗝,云胡不贾示意乌衣仆从继续给他满上。陆脐眼巴巴地看着,舔了舔嘴唇,云胡不贾却不理会:“——你在研究那张地图?”

陆脐说:“如你所言,这张图乃是当年的夜蛾河络流传下的,此点倒是无疑。旧井道和冲车轨基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地下矿脉的走向也被火掌舒剌验证了。”

“那不是正好。”

陆脐擦了擦头上的汗:“不论画这张图的人是谁,他不但画了矿脉,还写了很多字,简略描述了夜蛾古城与的争斗过程,警告后人不可进入。”

云胡不贾眨了眨眼:“这些字你都能认识?”

陆脐有点扭捏:“我的图书馆被烧了,欠缺许多资料,并不能全都看得明白。不过那张地图上有些古字在河络典籍《亘夜朱书》中也曾出现过,我还能辨认十之一二。这里面,多次出现一个红笔涂抹的大字,它出现在这张图上,是个险恶的警告。我怀疑指的就是最终毁灭夜蛾河络地下城的凶兽,那只铁冠沙虫。”

“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可以给你详解,那个字,是赤练盘蛇的意思。古人蛇虫不分,蛇就是长虫。”

“赤链蛇,这可不对。”

“衔尾赤链蛇不是我火环城的象征吗?”熊悚拼命地擦汗,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奇怪,你的酒越喝越渴。”

“没错,赤练盘蛇也即烛阴大神,就是你们树在地火神殿前的那玩意儿。”

“这话越说越不靠谱了。”陆脐梗了梗脖子,“烛阴乃是龙属,怎么可能是蛇,更不可能是地下那巨型沙虫了。沙虫乃是卑贱的动物,是河络圈养的食物。”

“烛阴即为赤链蛇之说,源自《雾隐城梦兽笔谈》的记载。至于龙嘛,书里面倒也提到了,只不过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梦兽笔谈》,”巡夜师吃了一惊,“这是龙渊阁秘藏的书,巡夜师大会也只得了一本残本,你怎么有机会读到?”

“我有很多信息来源,”云胡不贾高深莫测地笑道,用一条丝巾拭了拭已经很干净的手,“那本书里记载了关于过去的一些奇怪生物。它说了好多关于一条衔着自己尾巴、身体围成环形的大蛇的故事…它们吞吃炽热的岩石,喝滚烫的熔岩浆,因为它们连自己的身体也吃,所以又被称为饕餮…”

“饕餮?这一定只是种误传。”陆脐哼了一声。

“…后来,这些饕餮神兽搬迁到越州北部的崇山峻岭中,为那里生活的一小群河络服务。它们以嘴衔灯,驱赶北方的阴冷和黑暗,又被称为烛阴。宋人邵雍所著的《皇极经世》作过详细的介绍。”

“…你还是说说龙的故事,”巡夜师张开大嘴,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本书里有关于龙的记载?”

“有一位夫环,他饲养龙。这位皇帝的名字叫乱夏孔甲。”

巡夜师陆脐发出了一阵哀叹:“河络历史上确实有这么位夫环,是一位胡作非为的残暴昏君。可是龙怎么可以被饲养?它是神兽,是星辰诸神的最亲近的爱宠…”

“也许是,为了吃它们的肉。书上语焉不详,只说‘龙一雌死,以食夏后’,也许养龙就是为了食它们。”

巡夜师咬着的烟斗几乎掉落在地:“天火在上!饲养龙,像养巨鼠那样圈着它们吗?或者,为了像牲畜一样吃他们的肉,就像河络饲养沙虫…沙虫…沙…”

“够了。”突然之间星眼陆脐纵身跳了起来,他指着云胡不贾,食指在不断颤抖,“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哈哈哈,”云胡不贾露齿狂笑,“守护世界的十二神兽,王冠沙虫即为其一,你们遇到的这东西,是你们的守护神,不是凶兽。”

巡夜师陆脐迟疑起来:“如果是烛阴大神,怎么能不认识它的子民?”

“这有什么,你们比较愚蠢,或者,你们的这个长年祭祀的保护神疯了,并不认识你们。”

巡夜师不高兴地说:“你这是亵渎神灵。难道不能说是沟通有误吗?”

云胡不贾只是温和地笑笑:“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熊悚在一边怒吼道:“我才不管什么神灵什么凶兽,如今它阻在前路,我就无法继续挖矿。”

“多好的矿石,”云胡不贾说,不去看他们,把玩着手边一颗橄榄大小的墨晶石,“品质绝佳,别无分店。只要送到了天启城,整个越州的河络都会为之轰动,他们从来不会在其他地方见到品质如此好的矿石了。这是你们重振火环城矿石城威名的最后机会,一旦错过,不会再有。”

“没有矿石了,你还没听明白吗?”熊悚眼里冒着火气,“带着你的人,滚出我的城市吧。烛阴之神在上,你是不祥的黑乌鸦,来了之后,死的人够多的了。”站在他身后的天罗弑伸手去摸自己的刀柄,云胡不贾把扇子放到了他的手臂上,天罗弑才将手收了回去。

商人好整以暇地说:“你们河络有句谚语,有四样东西一去不返——出口之言、射出之箭、过去的时间、错过的机会。没有准备好的人才会害怕眼前的机会。你是害怕了吗?”

“我从不害怕!”夫环怒喝道。

“任何河络佣兵团的伤亡只要超过三分之一,你们就会撤退,不论战局到了多么有利的形势,这是你们始终无法获取高薪报酬的原因。你们总是逃跑,在机会面前逃跑。”

“那是其他的河络佣兵。我从来不逃跑!”夫环熊悚竖起双眉时,面容狰狞,“如果是我出阵,我一定会砍下它的头颅!听说它脖子粗大,我不在乎砍上几天几夜!”

“哦,不不不,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没必要杀它!完全没有必要。”云胡不贾说。

熊悚劈手抢过乌衣天罗弑手里的酒壶,一仰脖子,将里面的酒全部灌入自己的口中。“我当然不信,”他愤怒地说,“可我不能不考虑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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