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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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着已经像是情话了。”师夷在火焰的映衬中微笑,她跪下来开始割开第一股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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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师夷跑入藏书塔,沙蛤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他很想跟着冲进去。阿瞳说过,朋友就要有难同当。
可现在沙蛤还不清楚师夷算不算自己的朋友,而且两簇火苗已经爬到了门口,顺着门框向上攀援。一页页着火的书页翻卷着飞起,好像火蝴蝶在神志不清地跳着死亡之舞,众多火焰开始闪烁光芒。
沙蛤站在门口,汗水一股股地在脸上奔流。他下了无数次决心,最终还是不敢冲入这间着火的屋子。他跺了跺脚,转身开始向塔顶攀登。
现在是白天,巡夜师陆脐一定在塔顶睡觉,只有夜晚才会将他从眠床上唤醒。
这个懂得许多魔法和咒语的老头肯定会解决好失火问题的。
环绕观象台的长长阶梯如同肋骨般密而细长,他绕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总也走不完。地震让楼梯抖动不休,沙蛤一直害怕自己掉下去,但爬楼梯仍然比冲入着火的房间可接受一些。
师夷一定是疯了才会冲进去的。
他加快脚步,冲上塔顶,嘭的一声撞开大门,巡夜师果然倒卧在石榻上酣睡,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身酒气。
沙蛤拼命地摇他,对着陆脐的耳朵喊:“快起来!”
巡夜师以呼噜回应。
“快呀!”
巡夜师翻了个身继续睡。
沙蛤四下张望,看见附近的石台上仍有半杯残酒,他举起来摇了摇,果断地倒进了巡夜师的鼻子里。
九州有句老话叫作“羽人的眼睛,夸父的耳朵,河络的鼻子”。河络的鼻子嗅觉格外灵敏,据说能够帮助他们在黑暗中探路,同时也是全身最敏感的器官。
巡夜师打着可怕的喷嚏醒来,慌乱地喊叫:“…救命,洪水来了,我会被淹死!”
“没有洪水,”沙蛤说,“现在是旱季。”
陆脐甩掉脸上的酒水:“你——你是,厨房里帮厨的那个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沙蛤慌乱地说,“一开始,我只是要救一只甲虫,后来射牙大婶想要我赔…可那不是我压死的,我是说,是我压死的,可不是我想这么干,再后来我们逃到了藏书塔里,发现那里有个被绑着的人…”
一缕缕青色的烟飘上了观象塔顶。
巡夜师陆脐猛的一个激灵:“哪儿来的烟味,是着火了吗?这是真的,着火了!”
“是着火了,我上来就想和你说这个…但是还没说到。”沙蛤说。
“快逃。”陆脐显露出的慌乱比沙蛤更甚,光着脚跳起来,抓住一卷图纸,塞到怀里就往楼梯上蹿。
他连滚带爬,逃得如此之快,沙蛤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只能跟在他后面一路跑下高塔,一直跑到一个远离火焰的地方才停下来观望事态。
沙蛤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师夷还在里面,我们要去救她!”
“我不能去救,因为我怕火,”巡夜师转过身来,坦诚地对沙蛤说,“我不能面对火。我一夜接一夜地做梦,梦见自己被火烧死,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他的脸色铁青,额头发白,在身上到处摸那块画着“大火御免”符咒的牌子,“如果有人掉到水里,或者是挂在树上,我还可以勉强试试,但是大火?绝对不行!”
观象塔已经变得像一个大火炉,火焰从它的窗户和孔洞里窜出,浓烟从顶上不断冒出。
师夷他们还没有从屋里出来。
火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他们不得不步步后退。
“他一定死了,”陆脐喃喃地说,“那是藏书楼唯一的门,他逃不出来了。哎哟,你刚才说谁也在里面?”
“夷!夷!”小哎大声叫道,然后溜到沙蛤脚底下站着,黄色眼睛里反映着大火,盯着起火的塔楼不动。
沙蛤的脸庞被烤得焦黑,他蹲在那儿,把两只手并拢放在膝盖上,六神无主。每次他在厨房里闯了祸就是这副模样。
他依然希望师夷会安然无恙地从大火中跑出来,也许带着那个被绑住的怪人,也许没带,管他呢,那一点也不重要。
“这不是我们干的,”沙蛤哀哀地解释说,“我们是点了蜡烛,但是后来它灭了。我是说,我没有亲眼看着它灭掉…”
刚才,巡夜师什么忙也没帮上,只是在火边跳来跳去,大呼小叫。此刻他内疚地点了点头:“不是你们干的。”
“真的?你相信我?”沙蛤的脸亮了。
“藏书室对于巡夜师来说是个重要的场所,这里被历代巡夜师施过法术。一般的火没法点燃它。这里面另有古怪,有古怪!”巡夜师揪着胡子说。
他们眼望着古老的观象塔好像一根烧弯的大树,从中间越来越黑,继而发脆、倾斜,最后,忽然——砰!一面墙塌落了下去。
时至此刻,沙蛤再也无法相信奇迹了。他眼噙热泪,为了失去的朋友悲伤,直到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嘿,沙蛤,去弄点水,我们快要渴死了。”
他转过头,看见师夷和那名异族少年都站在那里,全身漆黑,头发焦干,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他大叫着扑了上去,猛力地抱住师夷,而那人见人怕的小魔女也宽容地回抱他,随后也欢喜地叫了一声,低下身将蜥蜴小哎拎起抱在怀里。
“小哎,我们没有死!”她快乐地叫道。
“没有死!”小哎含糊不清地回答,它亲热地伸出几乎和身体等长的分叉的舌头,舔了舔师夷,然后又舔了舔那蛮人少年的脸,这种友好姿态,对这只地蜥来说十分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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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一旦挣脱绳索,就跳起来从师夷的手里夺去了那枚小刀。
“有其他出入口吗?”他问。
“没有。”
“我猜也是。”他说,一刻也没有迟疑,开始用刀子的铜柄敲打着夹层的屋顶,屋顶是石砌的四方拱顶,每块石头大约有半尺见方,已经被烤得发烫了。
大火的噼啪声里,少年一寸一寸地敲着屋顶,在倾听什么,好像专心致志,但其实他心中波澜涌动,这种情绪中既有危险的因素,也有刚才那一吻的结果。
望着身后烧断的楼梯,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夷也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少年身上却带着一股气质,越是危险就越冷峻无情,虽然离他日后将要成长为的那个无情的人还很遥远,但他天性里就拥有这股力量。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不平静。
※※※
师夷刚开口想问什么,就被少年打断了:“嘘——这里有水流的声音,上面是什么地方?”
“上面?”师夷皱了皱眉,“是天象轮的蓄水槽,直径三十尺的枢轮,枢轮是由漏壶驱动的…可你想怎么样,挖通它?”
在大火的映照下,师夷的瞳孔缩成细细的一条缝。
“我见过这样的建筑,在九原城。”少年开始用刀子抠拱顶最高处的那块石头,“只要抠出这颗拱顶石,这块屋顶就会坍塌下来。”
“就用一把这么小的刀子想拆河络的建筑?呸,你对河络一无所知!”
“河络对我亦如是。”少年哼道。他扯下无用的破碎上衣,裸露身体,把刀子深深地插入石缝中。
他越挖越深,石头相接的缝隙越来越清晰,好像一个刻画在天顶上的符号。就连师夷也看到了希望,可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刀子断成两截。
浓烟罩满了整间屋子,连触手可及的穹顶也看不清了。
师夷蹲下来拼命地咳嗽,“行了,我们死在这里了。”她说。
蛮人少年怒吼了一声:“激怒我。”
“什么?”
“激怒我!别再问为什么了,笨姑娘。”
师夷飞快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又清脆又响亮。
他胸前的刀口开始滴下血来,血越流越凶猛,但少年毫不理会,他甩了甩头,突然之间,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那种平静消失了。
他怒目圆睁,对着头顶的石头咆哮,发出狼一样的长长嚎叫,脖子上暴起一根根的青筋,小腿肚子直打寒战。师夷抬头看他时,吓了一跳,她终于明白了“异族”的含义。
“现在后退,离我远一点,快退开。”少年额头上的双角开始向外突出,他像狼一样后仰着头,把头颅抵到脊梁上长嗥。
就连师夷也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将自己的愤怒从师夷身上转开,转向牢固的石头牢笼。
“我向三十三座青山奉献纯洁的祭祀,我向九十九尊长生天奉献祖传的炉床。”
他吼叫着,徒手撞击那块石头,石屑纷飞。他的眼睛又变成血红色,此刻他丝毫也不像刚才那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少年,而像是一只疯狂的野兽。
“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他嚎叫道。
师夷后退了一步,惊恐的叫声压抑在咽喉里,她一声也不敢出,只是愣愣地看着少年以血肉之躯与高大沉重的石塔搏斗。如果他没能把愤怒转向石头,那会怎么样?
蛮人少年咆哮着攻击石头穹顶,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四周的明亮的火焰和晃动的阴影中盘旋,细密的水柱突然从石缝里喷射出来。被冰凉的冷水一浇,她那快要着火的皮肤顿时一片清凉,那块仿佛矗立在宇宙中心坚不可摧的石头终于松动了。
少年挥出最后一拳,拱顶好像迸裂的星辰般发出恐怖的哀鸣,塔顶蓄存的水从裂缝里好像瀑布一样猛冲下来,和着坍塌的石块将他们淹没。
师夷被大水冲刷得在地板上滚动,但少年的两脚却站得稳稳当当,他还在昂头咆哮,怒气仿佛完全无法抑制,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好像莲花那样盛开。
那一瞬间里,他比火还要恐怖,师夷的心中升腾起一股赤裸裸的恐惧,黑色的暗流淹没她的大脑,不管它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管你怎么描述它,它都一直掩藏在那里。
她想要让他停下来,想要大声喊叫,哪怕被火烧死,她也害怕待在这里,和他这副样子在一起。
草原人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求救声,摇晃着在水柱中盘膝坐下,两手捏了个奇怪的手诀,大声念道:“黯巴聂察清净湛然,博蒂梭哈周遍法界。”
砰的一声,水里似乎被点燃了一个蓝灿灿的烟火,从少年的胸口向外膨胀,好像有形有质的光环,落下来的水柱碰到它都被冻结成冰。
少年端坐在地,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头上的角却在急速缩小。他的呼吸变慢了,变平缓了,那野兽般的形象在水中快速融化,又回复成原先那副苍白淡然的模样。
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少年甩了甩头,甩去头发上的冰碴和水。他踏上通往孔洞的石堆,回头朝师夷递过一只手,咧嘴一笑:“在我的朋友们赶来之前,你得记住,我姓云胡,叫不归。”
第五章 死亡之歌
【他们相互凝望,好像要从紧贴的瞳孔中进入对方的心灵。这幅场景,既有甜蜜温馨的一面,也有残酷如铁的一面。谁说爱情不需计算,这就好比一颗客星石闯入观象台顶那个庞大的算筹阵里,星流搅动,乱如蜂群。他们要计算的东西很多,责任、承诺、勇气、荣誉…纵然爱情甜如蜜糖,纵然他们为彼此而生,可是否值得为之放弃生命中其他值得珍视的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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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死人交谈是一件困难的事。
只是夜盐别无选择。
翻越死亡之海让人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来她从未真正习惯过,但仍夜夜前往,从死人那儿汲取知识和忠告,若非如此,她无法支撑起阿络卡所应履行的职责。
每天晚上,等到侍卫和侍女都已安睡,白天的尘土开始回落大地,黑夜开始统治四野,她都会问自己那个问题:“我从没有准备好过,我从不想肩负什么担子,我喜欢跳舞,喜欢游荡,喜欢和那些英俊的河络调情、唱歌、戏耍,我是自在的风,我是山野的女儿,为什么这样的我却会是一名阿络卡呢?”
这样的孤独无人可以述说,因为他们早已习惯她就是阿络卡了。夜盐必须赤脚踏过遍布荆棘和石块的阴阳分隔之地,去死人那里寻求支撑和安慰。
她的队伍已经跨过了越岐森林的最南端,面对着高高的重尾峰,再往西就是一片红石戈壁,荒原之海。在宿营地,就可以看见那尊立在峭壁上的持矛铜人像,那是在河络古王国的全盛时期建造的初始神像。
河络有句谚语:“世人怕时间,时间怕铜像。”
不过,那尊四百尺高的持矛铜人像上的腐蚀痕迹和锈迹,也展示出了时间的威力,它标志着河络古王国的盛期已经结束。
重尾山脊就是河络地界,往西的归人族皇帝,往东的归河络。河络王熊悚希望她的队伍拐向气候更温暖的南方,去寻找其他河络分支寻求帮助,但夜盐心里另有打算。
她的队伍在路上已经行走十二天了,看到的都是干枯的森林和焦灼的大地,河流枯浅,曝于烈日,没有一个部落有余力帮助他人,而干旱并不是最可怕的敌人——所有的地方都显露出矿产枯竭的迹象。再可怕的旱灾也会过去,但是死亡的大地宝藏呢,能否复生?
夜盐让队伍在荒原之海的边缘宿营,她在等一条消息。等待中的河络焦躁不安,五天之后,这条消息才由一名骑着灰马、因饥渴而快要死亡的河络送来。他递给阿络卡一根铜管,铜管里藏着一个纸卷。
那天下午,夜盐在营地中央燃起一堆很大的营火,她凝视火焰,试图从火焰中获取神的启示。她把龟壳放到火上烧烤,炸裂的纹路像是用火焰的笔写成般那么清晰,她无可避免地看到自己和部族的命运,那些信息让她感到一阵眩晕——但比上个月第一次看到时要好多了,但雀哥肯定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宁,或许还有几名敏感的河络也注意到了。
“河络是神的真正子民,不能趴伏在浑噩的世人脚下。”忧心忡忡的老铁匠银舌说,他磨制了一辈子的箭矢,说话的时候也总眯着眼睛,好像在瞄着远方。
“如果他们不允许我们分享平等,要我们做奴隶,那该如何是好?”随行的铁肚瓦离说,他是一名陶土匠,粗拙的舌头上仿佛总粘着泥巴。
“人族狡猾,不可轻信。”锡匠红镴也这么说。
“我会好好考虑这些的。”夜盐疲惫地说。白天已经让她疲惫不堪了,但仍然有另一次旅行在等着她。
忠心耿耿又年轻英俊的卫士雀哥替她披上一件灰鼠斗篷,侍女石花担忧地看着她独自走向荒原。亮眼雀哥是她这一路上的爱人,普通的河络只有在地火节才会互相示爱,但是阿络卡拥有许多特权,除了不能和异族男子亲热,她可以在任何时候,邀请她心仪的河络男子共度良宵。
夕阳如同融化的金子,炙烤过的地面干裂而空洞,反射的强光使她视物艰难。
她独自爬过一堆风蚀严重的黑石堆,远离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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