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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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催人泪下的过去,忆完了还得重回归现实。

伴着枫叶,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强亲了驸马,那场面本不可谓不唯美,可当我松开他的脖子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脖子不酸?”

是的,这就是两年前噼里啪啦说要与我同生共死的那位。

“我,不过是恢复了我们曾经的记忆,稍稍有点感触罢了……”

宋郎生这才有些紧张的模样,“都想起来了?”

我微微偏头,“至少想到你热泪盈眶的对我说,‘那、就、一、起、死’……唉,原来你如此心仪本公主,当真意外的很呐……”

“哦。”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像是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怪笑,“彼时我还当你无药可医,心想满足你的夙愿就当行善,谁知你中的疫毒只是似其症不致其命……”

他这前半句本听的我气不打一处来,正想修理他一顿,后半句倒让我思绪回归正轨:“你是说,我中的疫毒是假的?”

宋郎生点了点头,“我们派了许多人马却怎么都找不到你说的青姑,或许,她是有意救你一命,至于理由,无从得知。”

我了然,“那煦方……”

宋郎生奇道:“什么煦方?”

我心中一怔。莫非,我当时没有把煦方的事告诉他?

再一琢磨也是,那毕竟是险些红杏出墙的岁月,后来峰回路转,眼见宋郎生的芳心终于要骗到手了,要是让他知道他在苦苦寻我的那段时日头顶上有些绿……咳,我岂会蠢到自己给自己挖坑的道理?

见宋郎生狐疑的盯着我,我挣扎了一番还是遵循了我原本的意愿——继续隐瞒,“我只是忽然想起,去年我不是失忆期间就住在那陈家村嘛,或许那时你有没有见过煦方,诶,可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巧合……”

宋郎生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继续扯。

我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我饿了。”

宋郎生继续保持双臂抱胸的姿势岿然不动。

我想起了我腹部受了刀伤,急中生智,想要掀开衣服给驸马看博同情。奈何这宫女服是套头款,需得从衣襟解起,宋郎生见我是要脱衣服的架势,涨红了脸,倒退两步:“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想要做那种事……”

无视他,继续解。

宋郎生见我不似说笑,忙又上前握住我,“我知道你刚恢复记忆,有些情难自禁也是情有可原,但毕竟这儿是荒郊野岭,再怎么样都要克制住!”

“……”

我低着头看着他握着我的手继续解扣子。

喂……其实我的手已经停下了好吗。

正当他想要凑上来吻我时,我掀起了肚皮上的衣料,说:“看,我受伤了。”

宋郎生:“……”

我:“稍微动一下肯定又要流血了。”

宋郎生替我把衣服穿整好,很不高兴的瞪着我。

我:“你怎么都不担心?”

宋郎生涨红的脸色未褪:“不是结痂了?有什么好担心?”

我:“你就是不心疼我!”

宋郎生:“我没有。”

“就有,你方才的表情明明就不是心疼的表情!”

“……”

于是我很成功的把话题从煦方转为心疼了。

宋郎生嫌我罗嗦,搂着我一个纵身就跃出了陷阱。我稍稍站定,自洞口往下看了看深度,“你如今居然已经可以不借绳子直接蹦上来了,轻功突飞猛进啊。”

“如今?突飞猛进?”

是了,这个傻瓜还一直将我误认为采蜜。

若他发现一直以来阴阳两隔的初恋居然是我,不知作何反应?会否追悔莫及的抱住我说“是你,是你,我怎么会这么蠢连你都没认出来?”

我甜滋滋的看着驸马,“你十七八岁的时候办不到的吧?好啦,其实我就是……”

“谁说我办不到的?”宋郎生道:“这点高度,我十六岁的时候轻功便能做到了。”

我斜睨:“骗人。”

他将秀致的眉毛一展,“何需骗你?当年采蜜也和你一般跌进这坑里了,我还故意诓她我救不了她,需下山找绳索,后来就在上头看她在下面干着急大半夜,最后才救她出来,她竟都没发现还对我感激涕零,想一想,是傻的有些可爱。”

“……”

现下恨的牙痒痒是怎么个情况?

我笃定如实现在告诉他我乃采蜜,他下一句保准跟着:“所以你意思是你在同一个坑跌过两次?”

宋郎生见我满腹打鼓的样子,牵起我的手,道:“不是饿了,还不走?”

我瞪着他:“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人,你觉着好玩,你可想过人家小姑娘在下头呆着快要被吓死了?”

宋郎生奇怪:“你生什么气?”

“因为你这样很过分,你如此待她,谁晓得会如何对我?”

宋郎生,“你和她又不一样。”

听他这样说,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你,她是她。”

我停下脚步,“什么叫‘我是我,她是她’,同样是喜欢,在你心中还分什么三六九等么?”

宋郎生颇有些无奈的看着我,“公主怎么忽然对这种无聊的事斤斤计较起来了?”

“何谓无聊之事?”我越听越气,口不择言,“在你心里我和另外一个女子有全然不同的对待方式和喜欢程度,你觉得我要开心还是欢喜?”

是的,此时我已忘记我就是采蜜了。

宋郎生约莫被我的话刺的有些不痛快,“你明知她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和她比这个有意思吗?”

“那你说,”我与他呛起话来,“若她还活着并且忽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待如何?”

是的,我正在与自己吃醋。

宋郎生冷笑说,“既然这样,我问你,若煦方并未失忆,不曾负你,而你恢复了我们的记忆后,是会选择与他远走高飞,还是与我破镜重圆?”

这个问题倒是让我呆了呆。

那样依赖煦方的和风,若是在与煦方归园厮守的岁月里渐渐想起了这些与驸马的过往,她会如何?

我只不过是尝试想了想,心底头就仿佛像是被浇了醋一般,又是酸楚又是冰凉。

他见我不答,倏然放开了我的手,背对着我,说:“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知道是自己过分了些,伸手揪住他的袖子,他挥开,我继续扯,最后他不理我索性掉头就走,我心中也有气,偏偏不跟上去,偏不信他会丢下我不管。

他走出了一步两步,待到第十步,果然停了下来,回头看我。

不知怎地,看他如此这般,我心底的气莫名其妙的消了一大半。

他折返回来走到我跟前,也不吭声,伸出手示意让我牵。

我装傻不动。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把拉起我往前走,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道:“公主无理取闹起来当真是不可理喻。”

我心知理亏,嘴上却不愿意讨饶,“谁让你不回答我的假设……”

宋郎生停了下来,转头看我,我感觉到我的眼睛眼睛湿湿的快要滴出水来了,可他板着脸不为所动,道:“公主不觉得那种假设很是愚蠢么?”

我心中咯噔一声,“愚蠢?所以,你的意思是……是你会抛弃我和她走?”

“当然……”宋郎生目光炯炯地说,“得先看看她如今生的是什么模样!”

我懵了,“哈?”

宋郎生无比认真地说:“我与她也有七八年未见,若她肠肥脑满或是尖嘴猴腮,我岂会抛弃公主而选择她呢?”

我:“……宋郎生我们现在是在吵架,请你严肃点好么?”

宋郎生眉头蹙的更深了,“我说的这才是现实问题。”

我:“……那若是她生的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呢?”

宋郎生,“那铁然是冒充的。”

……

我:“……若她生的比我貌美,比我好看呢?”

宋郎生理所当然地道:“那就瞒着公主在外头养她暖床不就好了。”

我:“……”

此时此刻,什么对大哥哥的仰慕情怀,什么为驸马的自我奉献精神,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我咬牙切齿道:“你若当真在外头与采蜜重逢,我一定把她大卸八块!”

……不知这可否算是自我诅咒?

宋郎生不甘示弱地道:“公主若当真有好好暖我的床,我又岂会舍近求远!”

我:“……”

两人蹬鼻子上脸,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到最后,他先扬起了嘴角,绷着很久的脸终于舒展开来,瞅着我浅浅的乐呵起来,那样子,哪还是什么俊朗无双月白风清的大庆驸马?

我股起腮帮子,“很好玩吗?”

“你吃醋的样子很是好玩。“

“……”

看我的样子好像在看一只炸毛的家养猫,却没有继续挑逗,而是顺毛一般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气的直跺他的脚,心情不知怎地就莫名好起来了。

只是眼见日照当头,临近玉龙山庄,看到前方不远处黑压压的立了一群人,方不由自主的停下步伐来。

这一刻,我才骤然想起即将面临的血雨腥风。

要面对的人,有康王,有太子弟弟,还有陆陵君。

那种乌云压顶的阴霾,再也避无可避。

现在倒宁愿再回到山顶上的坑里边和宋郎生大闹三百回合。

诚然“闹”字会被什么替换还有待商榷。

我说,“不吵了,再过一会儿,会有好多人一起来和我吵,运气不好,会被吵死的。”

宋郎生握着我的指尖紧了紧,“你既已恢复大半,那这次的事是否也解开了?”

“本来在昨夜,在恢复这些记忆以前,我就把许多线索给想通了。” 我瞧着他的眼睛,“只是一恢复记忆,想的,回忆的,都是你。”

宋郎生愣了愣。

我叹说,“现在好像还在儿女情长里沉着,你说,一会儿我会不会被一刀斩败。”

宋郎生淡淡瞥着我,“我一直都在公主身边,可公主却要在想起了过去才如此这般,此前的心都不知花到谁身上去。”

“我哪有……”这个话题略让人心虚,我话锋一转问:“你不是被禁足公主府了,怎么找来这了?”

宋郎生道:“你让陆陵君中了圈套后自然证明我的清白,禁令一解我就来找你了,见你不在房里,门上了内锁,窗沿却有脚印,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你下来,就知你要不是山上看日出,要不就是被困陷阱里了。”

看他风尘仆仆来寻我,我心底升起一丝宽慰,只是再提陆陵君,腹上的伤口又应景的疼了疼,我听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我从来没有想过,陆陵君会想杀我。我对自己说,他对我不仁,我就该狠下心,因为只有落实了他的罪名,才能真正将康王绳之于法……可真到了这关口……又……”

宋郎生松开我的肩,慢慢的挪到腰间,我转头瞪他,“我在和你说正事呢,你就不能安慰我几句么?”

然而,他的手停到了我受伤的腹部。

“这个位置,非五脏非六腑,即使当真穿刺而入,及时止血,亦无性命之忧。”

我倏然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何尚书说,就在你差人寻他在国子监部属以前,他收到了一封匿名字条。”

宋郎生这样说着,我心中已猜出了几分,只听他说:“字上曰,国子监绿茵河边,有人要行刺襄仪公主。”

我浑身一震,写这封信的人,只可能有一个,“是陆兄……可他为何……”

为何?

他既无心杀我,那分明是做了一场戏,不,与其说是做戏,他刺杀了当朝公主,那可是杀头死罪,他拿自己的性命做这场戏,究竟……究竟意欲何为?

然则,这个答案不已昭然若揭了么?

康王的门客遍及天下,得知他要杀我,与其让别人动手,倒不如主动请缨,方能保我平安。陆陵君知我懂我,他以这样的方式让我以为他要杀害我,我自然也会狠心利用他扳倒康王保住太子。

我忽然想起陆陵君第一次乱闯公主府的时候,他在门外嚷嚷着——

“公主还记得我么?我是陆陵君。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与我的约定?”

而昨夜陆陵君动手前说的——

“白兄,我这么小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小女孩……然后,我和她做了一个约定,那以后便没有见过她了。”

我徒然一惊,心中死水逐渐泛起波澜。

陆陵君所喜欢的那个小女孩……是我。

他说:“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很有趣,至少,我很喜欢和他呆着,听他说话,有段时间,我都快怀疑自己是断袖了……”

“白兄,听到此处,你应当知道,我说的那个他,是谁吧?”

陆陵君喜欢的那个白玉京……也是我。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在匕首刺入我身体前,他分明是说自己在二者间挣扎,但若二者皆为一人,又何来抉择之说?

“白兄,你说,这世间的情义,究竟是友情重要些,还是爱情?”

友情……他所说放弃的友情,从来都不是指他对我的感情。

——而是我对他的。

宋郎生缓缓地道:“他选择背弃康王,用自己的性命助你救你。即便……”

即便让我误解,即便割舍我对他的友情,也要守住,他的爱情。

我鼻头泛起浓浓的酸,千万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想要从眼眶涌出来,此时此刻,我真恨不得立刻冲到牢中把陆陵君那个小子揪出来,骂他个狗血淋头,打他个片甲不留。

我转头望向宋郎生,“现下该如何是好?陆兄可是众目睽睽被逮到的,早朝时太子弟弟必然会以此向康王兴师问罪,我已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节制同审此案,若要彻彻底底治康王叔的罪,这可是最好的时机了,若是一击不倒,对我,对太子,甚至整个局势,都只怕后患无穷啊。”

“这一点……”宋郎生睁开眼,认认真真地道:“我怎么知道。”

我:“……”

那请问你这一副洞悉真相胸有成竹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公主曾与我说过,居于高位者,处事当以大局为重,”宋郎生平平地道:“舍弃一个陆陵君若能保住危机的局面,你不会犹疑,亦不会心慈手软。”

宋郎生的话一点儿也没错。

灾银、沉船、烧轮、康王、赵庚年、李国舅、夏阳侯、聂然、太子……所有的人都像棋海里的棋子,这对弈中的险象环生,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若是既想保住陆兄,又想赢这场棋局,只怕艰难重重。

但……

“大局也好,小局也罢,不问可不可能,只问应不应该。”

我心中密布浮云逐渐散去,“太子,我要保,陆兄,我也要保。”

“看来,公主一会儿是不会被一刀斩败的。”

说完这话,我才发现他的嘴角不知不觉的往上翘起,看着我的眼神暗含着别样的情绪,心中有些讪讪: “你……是不是吃醋了?”

宋郎生面不改色:“我从不吃醋。”

“……”

宋郎生不再同我说笑,“公主,既然眼下局势杂乱无章,错综复杂,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你当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会儿上朝,切不可再惦记着什么是是非非恩怨情仇了。大庆第一公主,哪能是成日沉浸在情爱中的女子。”

我瞥他:“人家戏文里的男子这种时候都会说,‘不要怕,有我在’的,哪有你这般催着女孩儿上战场的。”

宋郎生声音响在我的头顶,“我不善权谋,公主若因我沉情而不能思政,我能做的,就是把我所看到的,把我能想到的,尽悉说与你听。”

我垂下眼帘,“那我若是伤心难过到厌世,你会如何?”

“你若是伤心,我当然可以替你擦拭眼泪,公主若是厌倦朝局,我自也能带你远走高飞,可是,太子有难,朝局动荡,国子监的同窗枉死,陆陵君为了公主甘入牢待死,此间种种,公主你,绝不会为了一己之安而罔顾他人。”

我抬起眼眸看他,虽说笑意苦涩,眼神却异常坚定:“在朝堂上,我无法替公主解围,亦无法对你说,只要有我在什么也不要害怕这样的虚言。”宋郎生的声音平稳而富有力度,“我的安慰起不了任何作用,反倒会助长你的软弱。”

“所以公主,阴谋真相,需由你来揭露;亲情友情,也要由你自己去守护。”

他目光如辰,明丽的叫人简直移不开眼,我嗫嚅问:“都让我扛,你不担心吗?”

宋郎生轻笑一声,正想同我说什么,视线忽转前方,却有一名军将快步行至跟前,单膝跪拜,“太子左卫率常云,参加公主殿下、驸马爷。属下奉太子钧令,护送公主回朝上殿!”

连东宫六率的左位率都唤来请人了,看来皇弟那儿是刻不容缓了啊。

我应了一声:“好,这便走吧。”

常云起身上马,示意护卫队让出一条道来,让我与宋郎生比肩前行。

临上马车,我拉住驸马,问:“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宋郎生托着我的腰坐上车轿,在我耳边轻言道了一句话。

我闻言立刻踹了他一脚,“你这是损我!”他轻笑一声扳鞍上马,先行一步,策马入宫。

其实玉龙山庄离皇宫不算太远,过了三条街便是,算一算,他应当赶得准上朝时辰。

而我缓行一步,在入宫前刻意回府换上一身黄袍宫装,金丝绣凤,裙幅宽大逶迤,不可谓不雍容庄重。

整个大庆能穿黄色的,除了父皇和太子弟弟,第三人堪堪正是本公主。

这锦服本是我封为监国那年所御赐,后来我嫌穿一次里三层外三层完成掩住了我婀娜多姿的窈窕形象,也就甚少再碰了。

但今日这种需要强大气场的场合,碍手碍脚的服饰反倒成了某种利器。

我正襟危坐,透过珠帘,皇宫铜钉镏金门在前,自中行门而入,眼见殿门逼近,改车为轿之时,一位英姿伟岸的公公朝我大步奔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蹲一站行了一礼,火急火燎地道:“公主,奴才可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正是太子弟弟的心腹内监成公公。

我被这身衣服闷的一身汗,本有些不大耐烦,“被你成公公盼着的,准没好事。康王这些年的各方罪证不都给太子整好了吗?直接把罪证罪状当着百官丢去,他还有何话好说!”

成公公不知所措地摇头道:“太子殿下本也是这般想的,且不知这康王哪来滔天的本事,那一宗宗铁案皆有官员主动认罪一力承当,不论是私铸铜钱还是贪墨结党,到头来,他竟能将自个儿撇的清清白白,那些人居然还非他治下,连个治理无方之罪都治不了了啊。”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先前是我疏忽大意,小看了这韬光养晦的皇叔了。

我冷冷问:“国子监监生陆陵君是他康王的门生这一点可是毋庸置疑,既有各方人证亦有多年信笺物证,而陆陵君众目睽睽刺杀本宫未遂在前,亲口招供在后,连同画舫沉船案亦是证据确凿,他又是如何抵赖的?”

成公公急道:“太子爷现下正说着这事儿呢,可奴才瞅着那康王面不改色的模样,心中总是不安,一听公主来了这不立刻先赶来同你先知会一声,您看……”

我微微颔首,“一会儿看准了再吆喝。”

成公公恭谨道:“奴才明白。”

离殿门十来步远,就看到文武百官分列的身影,不知前一刻太子弟弟说了些什么让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听遥遥当首的康王义正言辞地道:“太子殿下方才列了臣五宗罪,可一桩桩数下来哪一桩不是奸邪小人对下臣的污蔑与陷害?如今竟说臣有意刺杀襄仪公主,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下臣一心忠于圣上,公主乃是圣上钦赐监国,下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又岂会以下犯上!那国子监生是臣门生不错,可他是受何人指使在何处何时刺杀于谁,臣一无所知,仅仅听一名小小的国子监生的一面之词就盖棺论罪,下臣不服!说臣几番对公主起杀心,那么还请太子将公主殿下请上殿来与臣对峙,臣问心无愧,只求还臣清白!”

这一声还臣清白的余韵可谓袅袅飘荡。

空谷般的大殿上死寂一片。

我瞥了一眼成公公,竖起食指,想要同他说再多听一会情形。

果然不是自己的人不懂自己的心,成公公仿似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长吸一口气高声喊:“襄仪公主到——”

我:“……”

整个大殿登时犹如一座大坟。

我应声徐徐前行,行的不快不慢,淡淡的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挺了挺背脊,低头不语,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要被闪瞎似的。

当然除了几个人之外。

这之中有随和如赵首辅,平和如李国舅、平静如卫清衡、平常如聂然。

我却也无心再分神去嗟叹恍若隔世,朝太子恭谨行了一礼便即挥袖落座,而由始至终,康王都那般气定神闲站着,连头礼都不点一下,姿态倨傲的望着我。

看来我的好皇叔不仅是胸有成竹,更是留有后招啊。

满朝文武见状不觉左顾右盼,成公公替主分忧道:“大胆,公主殿下在此,还不速速行礼!”

康王闻言沉下脸,眼中寒芒闪烁,语气沉冷的回敬道:“这大殿上几时有你这狗奴才说话的份!”

那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严又岂是成公公能应付的了的。他一张口,成公公似寒了一下,立时噤口。

太子冷言道:“方才还口口声声要皇姐出来对峙,怎么?忠心如皇叔竟连基本的礼节都忘了?”

康王看了看太子,又瞧了瞧我,非但不惧反倒气势嚣张地道:“若当真是公主殿下,臣又岂会罔顾君臣之礼?呵呵呵,只可惜,现下坐在这上头的……”他顿了顿,振袍直指我道:“根本就是冒充的!”

他这一声振聋发聩,满朝文武顷刻间抬起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王如此一举,倒确实是令人措手不及。

太子拍案而起:“皇叔!御殿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

我尚不做声。

原来如此。既然,陆陵君行刺一案无从推脱,那么,只要我这个公主是假的,杀我,非但无罪,甚至可以说是有功。

只不过……谨慎如康王,无凭无据,又岂会诬陷的如此明目张胆?

“臣也是近日方才得知真相……”康王勾了勾嘴角,“已着刑部侍郎蒋丰查明,太子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传上几位人证,以证虚实。”

这档口,太子说不了一个不字,很快,那所谓的几位人证就这般大剌剌先后走上殿来。

当先而入的是一对步履蹒跚的年迈山村夫妇,大殿庄严的氛围吓的他们连路也走不好,只怕活了大半辈子都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一到跟前就双双跪下身连连叩拜太子拜的如神如佛如仙逝一般。

康王让他们看看认不认得我。

谁料他们一抬头就犹如见到鬼魅般吓的瘫软在地,那老汉口中直呼:“是她……就是她,她,她不是跌入山崖死了吗?怎么……怎么……”又转头问他的妻子,“老婆子,是我眼花了吗……”而他的妻子亦惊恐不已,“不会错,就是这姑娘……她……还活着?”

正当众人摸不着头脑之时,康王朝太子道:“这两位个是居住在灵山脚下五十多年的村民,在一年零九个月之前,也正是当朝驸马寿宴前夕,他们亲眼所见,襄仪公主因被人追杀,而跌落悬崖,彼时他们并不知是公主,只等刺客走后下山寻探,看到了一具摔的血肉模糊的尸首后就立即报官——”他示意人呈上一个木托盘,掀开布盖,上面躺着一支精制的玉钗,“这是当年京师衙门对这桩无头悬案所备留的物证,臣以命宫中侍皇后多年的嬷嬷证实过,这支发钗乃是公主出嫁时皇后亲自准备,自那具尸首处寻到。”

康王把他凌厉的眼神转向我:“既然公主已死,那么试问,如今坐在上面的这位‘公主殿下’,又是何许人!”

这一声质问像把死寂的朝堂给激出了千层浪,那些缩头缩脑的朝臣们也不由大起胆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接下来的上来的人证更是骇世惊俗。

她的登场让本已有些闹哄哄的殿堂再度压的寂静无声。

直到跟前。

我眯了眯。

看着眼前这个生得与我有七成相似的女子。

不,这样的容貌只要稍加易容,说她就是我,也决不会有人质疑。

康王:“这位,正是近两年来上朝替太子辅助监国的‘襄仪公主’。”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我转头看向太子,尽管他想强烈掩饰自己的惊异之意,但……

我叹了叹,看来我这弟弟还是心慈手软在我归来时没忍灭下这个口啊。

那“公主”缓缓抬眼,却不看太子,而是转头朝往第三排宋郎生的位置,指着他道:“是他,是驸马见民女生的与公主殿下极为相似,以民女家人性命为胁,让民女冒出公主殿下,欺瞒太子、欺瞒皇后,欺瞒满朝百官。”她垂泪俯身,“民女,民女后来实在是担惊受怕想要反悔,可、可驸马爷便说即使没我,他还能找第二个第三个‘公主’,若非……若非是康王救了民女,民女此刻只怕已身处黄泉之下了……”

她说的声泪俱下,话里虚虚实实,让人看见了实处,自也把那些虚处给信了去。 加之近两年当我的替身,对公主府种种都如数家珍,连府上马夫的小儿子叫什么名字都能一一道出,朝中大小事务更是不在话下,甚至连上呈的物证都种类齐全,偷偷替换的奏章或是驸马在府中的案卷应有尽有,如此一来,只怕上上下下无人不信了吧。

或许,刑部还会顺便把杀害公主的罪给一并让宋郎生揽了去。

当然,康王高明之处还不仅限于此,她明明是太子找来的替身,却把所有责任都推向了驸马,可太子偏生还不能指认,若他承认这两年找了个假皇姐瞒天过海只为自己独揽大权,满朝文武谁会再服从于他。

所以太子即使再想保住我,也会三缄其口。

这一保,恐怕连他自己的储君之位都难以保全了。

如说,之前的那些人证物证,所指证的是公主已死,仍不能单刀直入的说明我是冒充的,那么第三次上来的这些人,才是康王真正准备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我都认识。

是我失忆一整年在陈家村朝夕相处的街坊邻居,有牛头叔、牛头婶、有村长、有狗娃、有池婆婆、有钧爷爷。

他们那样胆怯的问我:“和风,你怎么就变成公主了呢?”

“和风姐姐!”

“你不记得牛头婶了吗?去年咱们还一起织过布呢,你手腕还让狗娃给烫伤了,你不记得了吗?”

我垂下眼睑,看着腕上依旧留疤的烫伤,听着那一声声犹如催命符般的关切问候。

直至此刻,我总算是明白,聂然前些日子似是而非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有人要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他总是让我离开这纷争这纠葛。

为什么他总认定我是假公主,我只是替身。

因为连他自己都这样认为,并向康王提供了这样的证据。

聂然就那样笔直的站着,静静的,望着我,我也在望着他。

他根本不是煦方。

可他却利用了……已经消失的煦方。

我端坐在高处,殿宇百态,一目了然。

有贤名却无实权的康王为何如此气焰嚣张,他身后的那根线连向了夏阳侯镇守岭南的十万兵权,而聂然为何要与内阁首辅赵庚年的独女联姻——我转眸看向了永远都在沉默的赵首辅,还有满朝过半的赵党官员。

一切真相,皆已明朗。

康王再度抬手,一只指着宋郎生,一只指着我,“来人,还不快将这两个欺君弑主逆贼给本王拿下!”

殿前的精兵应声而入。

我平生从未料过,这货真价实的公主之位,也会有被人指鹿为马的一天。

精兵已将宋郎生团团围住,眼见就要冲上前来。

康王满眼掩饰不住的亢奋,像极了一个杀红眼的刽子手,事到临头成功在望,岂能不喜不自胜?

自上殿以来,我半声未吭,直至此时此刻,我才缓缓松开了一直藏于袖中紧握的拳头,俯视着正要踏步上前将我擒获的几名精兵。可他们几人触上我的眼神,却慌乱了步伐,仅几步之遥,竟不敢再往前逾越一步。

我慢条斯理的站起身。

康王不明所以,“还愣着做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她是冒充的公主!!!”

精兵卫将闻言壮着胆子移步上前,我终于缓缓启齿,沉喝一声:“孙轩!”

当先而行的士兵见我忽然叫住他,瞠目看着我,似乎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我盯着他道:“元宗十三年,你以武试第一入了三千营主巡哨,短短两年时日便以超群之能进了羽林军,本有大好前程,却因家中老母病危而违反军令,本宫体恤你一片孝心,方才向父皇求情留你在宫中当这个侍卫亲军,怎么,才五年,你便忘了当初效忠的宣誓了么?”

“公、公主殿下……”孙轩整个人完全呆住,旋即停戈而跪,叩首之声回响殿宇。

其他几位精兵见领头下跪,正不知所措间,我继续道:“梁方,若本宫没有记错,令尊可是前军都督府所辖的胡广都司梁远平?”

梁方满脸是不可置信,“家父……家父确实……”

我打断他:“元宗十四年梁都司以区区一万兵力击溃南蛮五万寇贼,后他负伤辞世,临终前嘱托当年的中军都督将你带回京师安置为公主府亲兵,彼时你夜夜操练长枪吵得本宫难以入眠,本想赶你走,但看你枪法精准就将你推荐给了太子殿下……梁方啊梁方,你身为太子亲兵不听命于太子,他人发号施令倒踊跃的很,令尊未曾教过你无规矩不成方圆吗?!”

“哐当”一声,长刀落地,梁方跪下身伏在地上,“殿下……属下知罪……”

“池东!”

“邱明飞!”

“王之意!”

我一个个点着那些殿前侍卫亲军的名字,细数他们从军入伍的点滴历程,看着他们一个个跪下身高呼“公主千岁”,终于温吞的翘起了嘴角。

父皇曾教诲过我,宁可不记得那些皇宫贵族的名字,也要记住每一位负责守护你兵士的名字。

因为他们所保护的,是你的性命安危。

不错,康王这一环扣一环的苦心筹谋委实令人不敢小觑,但,终究是算漏了一件事。

我是真正的襄仪公主。

那是即便万千铁证如山,也不可磨灭的事实。

也正是今日晨时,我问驸马担心与否,他在我耳边所低喃的话——

“担心?比阴谋斗诡策,我还从未曾见过……萧其棠会输。”

我目光冰冷的扫过殿堂内一干人愕然的眼神、诡异的神情,直落到康王身上,方才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他的容色已是有了掩不住的惊惶,却仍强自镇定下来:“你……你以为记下了这些亲兵们的卷案名册,就能假扮是襄仪公主了么?”

皇叔,你终于把最后一丝黔驴之技也给用完了么?

我扬起眉峰。

那么,接下来,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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