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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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木揽风见叶长流与崔铭旭面色尽失,忙接道:“服食这种药丸,可以帮他实现最大的愿望,梦中的赵永陵平安无事,他才能够夜夜安然,活到今日?”

四福双手颤抖,神色黯然的点点头,“只是现在……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少爷还不吃药,他就会产生幻觉,我怕……”

下一瞬,叶长流倏然扯断马与车栓着的麻绳,翻身上马,飞快疾驰而去。

木揽风阻之不及,追了几步,终究追不上影。

罢了,知道容辞这种情况,对公子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他会拼命保住自己的性命,让容辞重新振作。

待到木揽风折返回大理寺,琢磨着如何找匹马把马车运回府邸时,却见崔铭冲瘫软着身子倒地流泪。他叹了一叹,“放心,容辞不会有事。”

崔铭旭心头一酸,哽咽道:“这种毒药他吃了十几年……我看过医书,容大人他……活不了太久的……”

“有我家公子在,就没什么必然。”木揽风道,“容辞那书童呢?”

“走了。”

“走?”方才还哭得要死要活的,现在倒也走得痛痛快快啊,他都不担心我家公子怎么样他家少爷么……呃,等等……

木揽风眉睫一颤。这四福方才所言皆为容辞的痛处,连崔铭旭都知晓不详,他为何会对公子这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说起?还道得如此详细?

“木公子。”崔铭旭缓缓站起身,“我想问,叶大人去哪寻容大人?”

“别人不敢说,若是容辞,我家公子一定……”声音戛然而止。

不错,公子如何找得到容辞?连四福和崔铭旭都不知其踪,他一个入京不久的商人又凭什么找得到容辞……除非……

叶长流在漆黑的深夜中疾步前行,他穿过一条林荫小道,又越过一座石桥,停在了一条碧湖前。

这条湖,春如碧玉,冬至雪染,取名浅璧。

前云阳侯府后园的小湖。也是当年京都四少最喜欢呆的地方。

虽然现下已然荒废,但……当看到澜亭边上那熟悉的身影时,叶长流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容辞坐在亭台上,背靠梁柱,面朝浅璧,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着,听到有脚步声,也不回头,只轻声道:“你来了。”

叶长流顿时僵硬了身体,愣了愣仍答了句:“容大人?”

“我就知道,”容辞不紧不慢地道:“这世上能找得到我的人只有你,阿陵。”

第三十二局:情意难平

皓月当空,衬得叶长流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双眼怔怔地看着容辞的背影,呆了很久很久,直待神情慢慢缓和下来,颇有几分认命地迈出步子,道:“你倒是为了让我说实话,无所不用其极啊。”言下却已默认。

容辞没有回头,轻声道:“原来,你还是会关心我的。”

叶长流叹了一声,“这话又当从何说起……”

容辞喃喃道:“所以,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你这般瞒我,却不知我又作何感想?”

叶长流一时无语,半晌方道:“小容……我道歉还不行么。”

“若非华颜,我只怕还要继续被你蒙在鼓里吧。”

“他?”叶长流讶然:“他找你了?他怎么会知道……”

那夜不过只是匆匆一瞥,华颜又是从何得知自己就是赵永陵的?

容辞望着浅璧湖出神片刻,道:“到头来,这么大的事,却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叶长流皱眉,奇道:“除却三叔,我倒也未有说给其他人听……”

“不说便不会知晓了么?”容辞偏过头看向叶长流,眸子被月亮的清辉一映,“莫不是要等到你和云水出了征,众人皆知时,你才同我说罢?”

叶长流浑身剧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容辞:“你、你在说甚么?”

容辞不高兴的站起身,眉心微微蹙了蹙,道:“诶,赵永陵,你们可是第一次上战场啊,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隐瞒我不说,我就觉得云水怪里怪气的说要去挑兵器,你们……唉。”

木质长廊反射着月亮的清辉,叶长流静静注视着容辞纯良无辜的神情,只觉得一瞬间如撕心裂肺一般,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赵永陵十五岁时,以钦点军师的身份,随军夺取绥阳,而直到出征的前几日,他都不敢与挚友容辞道明,倒记得一日容辞在国子监缺了席,几人到处寻他,赵永陵返回自家后院,果不其然但见他一人坐于湖前生着闷气,那日夜色倒如同今夜一般。

不,那时冬夜池塘结了清冰,院前杨树覆满积雪;而今初春冰融,杨花盛开,柳絮飘零。

可叶长流为什么觉得浑身里里外外好似凉了个透呢。

十五年前雪似杨花,从今往后杨花如雪。

容辞不是设局让自己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一声阿陵唤的只是阿陵,并非叶长流。

他只是产生幻觉罢了。

幻想今昔仍是往昔,幻想当时年少,幻想当日还有云水,还有阿陵的日子罢了。

泪水不知何时盈满眼眶,不及眨眼已然滴滴坠落,容辞看得发慌,急道:“阿陵,你怎地哭了?”

叶长流猛然握住住容辞的臂膀,使劲晃着他,哽咽道:“小容,小容,你醒醒,我、我是阿陵……”

容辞被晃得晕乎,莫名其妙的退了两步,道:“你才该醒醒,我自是知道你是永陵,瞎嚷嚷什么啊,也不怕把蓝儿吵醒,她就在隔壁屋呢……”

叶长流怔了怔,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眸子嵌在苍白的脸上,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绝望徒生,容辞伸手触了触他额前,“你没发烧吧?”

“我……没事……”叶长流伸手抹了一把泪,一个不像他的声音从喉间溢出,“我只是第一次要上战场了,有些害怕……”

容辞轻笑了一声,“原来阿陵也有怕的东西啊,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不怕天不怕地,不代表没有怕的东西……”晶莹剔透的泪滴濡湿了叶长流的睫毛,他低低地道:“我怕……”

我怕我的朋友受到伤害,可我不但没能保护他们,还是伤他们至深的人。

容辞忽然给了叶长流肩膀一拳,笑道:“有甚么可怕?我们京都四少可是天赐奇才,这回你和云水去打战,我和华颜念好书,嗯……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日后……日后……

这句话何其熟悉。那时候,日子正长。明日后还有明年,日后充满着着无限希望和光明。

多年不曾体会这般心痛,叶长流却是连强颜欢笑也不能了,所幸容辞并未多问,只是伸了伸懒腰,兀自躺在亭台的横木上,困倦的眨了两下眼,竟已闭目睡去。

容辞产生幻觉的时间也差不多到头了。

叶长流靠在亭柱边,抬起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任凭夜风拂乱自己额前碎发,他闭上了眼,静默良久良久。

再度睁开眼时,发觉一道人影悄然站在跟前。

叶长流怔怔地看着那人,仿佛从未想过此人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儿,“你……”

“我听说容辞不见了,便试着来找他,往日你与我说过,他心情不好时喜欢来……咱们家看浅璧。”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三哥。”

叶长流看着这人,眼眶有些发潮,张了半天的口,终究一叹:“蓝儿……”

昔日的赵蓝,今日的蓝格尔,不变的,是他赵永陵今生的妹妹。

蓝格尔眼圈发红的看着他,用指尖拭去泪珠,“你这回,没有再耍赖了。”

吹面而来的风带着寒意,蓝格尔不知是不是因为冷而微微发抖,叶长流凝望她片刻,忽然一把将她伸手入怀,臂上用尽浑身气力,抱得她后背生疼,抚着她发丝的手却是轻柔的,“小妹,别生三哥的气……”

蓝格尔的泪水扑簌簌落下,这一刻,她终于放声哭泣:“不生气……怎么会不生气……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你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那年,爹死了,娘死了,大哥二哥死了,容辞疯了,华颜走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蓝儿多害怕……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她哭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沙哑,而这三哥除了道歉,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但她可以感受到,抱着她的手,蕴含着真挚和温暖,这么多年的恐惧、悲伤和绝望,不曾想有一天,竟还能用这样委屈的方式发泄出来,就好像一根溺水的木头,令她抱住就再也舍不得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哭累了,才缓缓抬起头,叶长流玩笑的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三哥我这身衣裳可是江南上好的绸缎,被你哭湿了,可叫我心疼。”

蓝格尔瞪他:“不心疼自己的妹子,倒心疼起衣裳来,做商人做了这许多年,良心也被卖了去?”

“让我宝贝妹妹哭成这般难看的模样,我的良心确是不知去了哪儿。”叶长流苦涩笑了笑,看了一眼容辞熟睡了脸,叹道:“既已如此,我倒想问你一句,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小容?他……他如此这般,更需有人能陪他,而不是……”

蓝格尔低着头,别过眼,道:“我……那时想陪他,是他硬要赶我走的。”

“他……赶你?”

“三哥,我那么喜欢他,又岂会弃他不顾?”蓝格尔眼里一抹哀色掠过,“可你想,他看到我,想起的人又会是谁?越是看到我,他就越是难过,我除了离他远远的,盼他慢慢淡忘,又能做什么呢?”

叶长流轻轻地闭上眼,仿佛沉淀心绪一般,“是我不好,对你,我不是个好哥哥,对小容,我不是个好友,对其他人……呵……”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摇了摇头,蓝格尔用袖子抹去眼泪,振作道:“三哥是世上最为我们着想的人,你瞒着我们,自是有你的道理,蓝儿只盼你能好好保重自己,勿需过于顾忌我们,我现是蓝族的公主,有自保的能力,至于容辞他……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坏的,不是么?”

是么?叶长流不知道。

他微笑着拍了拍蓝格尔的肩,道:“那个只会闯祸的笨蓝儿去哪儿了呢?”

蓝格尔笑了笑,忍下心底酸楚之情,道:“笨丫头明日就要随军出征了,皇帝既已把兵符授予八王爷,蓝族便也要协同大军抗华国,只怕我们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那倒未必。”叶长流浅浅一笑,“只是你女孩子家,莫要成日舞刀弄枪的,就没想过嫁人吗?”

“你怎么说起这了……”蓝格尔神色一黯,“我都成老姑娘了,还有什么人会要我……”

“待容辞心结解开,我定要与他说的,他耽误我妹妹这么久,可不能这般不负责任。”叶长流见蓝格尔还待开口辩解,又道:“婚姻大事,媒妁之言,兄长如父,你啊你,莫再多言啦。”

蓝格尔沉吟了一下,只道:“你要同他说你的身份吗?”

叶长流眸中亮光微闪,“待他明日一醒,我会同他说。”

蓝格尔释然一笑。没有什么比站在眼前却不能相认更痛苦的了,不论是对三哥,还是对于小容。

待到叶长流他们坐着蓝格尔的马车回到叶府,已是后半夜光景,容辞依旧昏睡不醒,木揽风道是因为这几日服食过多的药丸产生的副作用,叶长流略一思付,便决定让容辞今夜先留在叶府住下。

蓝格尔走后,叶长流立即去找舒子筠,未料他竟蹲在后院烤鱼,大半夜不睡觉却在烤鱼,果真是这四师弟的作风,叶长流道:“容辞的情况木头可是与你说了?”

舒子筠“嗯”了一声,“知道啊,服了瘾毒呗,怎么?”

“怎么解决?”

舒子筠一边烤着鱼,一边转头道:“你问我?”

叶长流道:“这些年你最喜欢缠着大师兄和二师兄,他们一个擅于制毒一个擅于治病,你多多少少该耳濡目染一些吧,我可记得五位师兄弟中,就数你最过目不忘。”

“过奖过奖……”舒子筠笑了笑,“所以这种时候,你飞鸽传书去问问大师兄二师兄比我来得更合适不是……”

“鸽子传了,我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叶长流斜眼,“得了,顶多一百两。”

“其实你们家容辞这个情况还不算严重,他只是到了晚上才需要服些药物得以入睡,今天产生这幻觉恐怕是被赵云水的尸骨给刺激着,你看你都失眠几夜不是,可想他更是寝食难安,便把吃药当做吃饭一般吃了,”舒子筠闻言笑眯眯飞快地道:“现在主要的问题就是,他吃曼陀罗叶吃了这么些年,身体怕早吃垮了,嗯……和你的情况差不离,需得少操心,多加调养,具体吃什么你得问二师兄,至于身上的毒可以药解,也可以运功疗治,我记得你家这木头……会‘万骨谱’啊,化解区区瘾毒不在话下吧……”

叶长流愣了一愣,“你知道?”

“你不看我是谁啊……”舒子筠得意的挑了挑眉,“不过仔细想想,连你中‘阴阳紫阙’时,他都不肯用‘万骨谱’替你化毒,想来容辞他就更不愿了……”

叶长流微微一笑,转身,“那倒未必。”

“喂,”舒子筠叫住他,“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木揽风若要说关心你,倒却是尽心尽力,我刚来时他恐我伤你,眼睛都气红了……但我又总觉得他有时会无缘无故透着杀气,似乎很想杀了你,却又几番忍下,你遇上危难他倒蛮希望你就这么死了,是不是这样他就省力了?”

叶长流回转过身,叹道:“你就不能继续装糊涂吗?”

“不能,事关你性命,你死了我会哭的。”舒子筠认真地瞪大眼,努力眨了眨,终究没能挤出泪珠,遂道:“你现在还没死,所以我才哭不出来,等你真死了,我一定会留两滴以上的眼泪的,不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叶长流嘴角微勾,“到时候你可以考虑来地府陪我,我就看得到了。”

“三师兄,这世上,明明有那么多你在乎的人,明明你可以把身体养好活得更久一些,可我怎么总感觉,你很乐于这样消耗自己呢?”舒子筠认真地烤着火,眼睛无比专注的盯着鱼,“你明明那么喜欢活着,却为什么又那么想去死呢?”

叶长流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问:“你活了这么许久,可曾遇过什么人珍视你超过他自己的性命,而你,亦视他做知己良朋?”

舒子筠笑了一声,“有。”

“若有一日,你在他最欢欣之时设计害死了他,而他,即使在弥留之际还担忧着你的安危,你却待如何?”

舒子筠定定看着他:“我会在下一刻举刀自尽,免受良心煎熬,可你……你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你必须活下去,是么?”

叶长流眯起眼睛看他,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我不过是随意说说,哪像你说的这般悲情?”

“好啦,我知道你很残酷冷血无情,不用重申,”舒子筠手中的那只鱼显然已是半焦,“可惜不能吃了诶,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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