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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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的云团剧烈翻滚,色泽越来越深,浓度越来越厚,竟然渐渐凝成了一汪悬浮的液浆。

液浆呈半透明的黑红色,纯净晶亮,光华灼灼,形状也在不断变化,似有无数曼妙鱼龙起舞追逐,似有无数日月星辰升起降落。每一刻的变化都多姿多彩,极尽流畅完美,天地玄妙。

我完全没有如临大敌般的警戒,四肢松弛舒展,以孩童天真好奇的目光,仰视液浆。

这不应该是什么生死劫难,而是一次新鲜生动的体验,天地向我展露它的另一面。

它也只是另一个我而已。

所以只需要,轻轻地呼吸,自在地呼吸,像孩童一样放纵地呼吸。一吸一呼,我的心灵是海,雄浑浩瀚的法力是海。一呼一吸,生命波动起伏,无限伸展。

一股浩浩荡荡的威压从液浆透出,沧桑、肃穆、古朴、厚重,仿佛天地庞大无匹的念头降临,俯视苍生,万物刍狗。

换作过去,我早被这股威压弄得喘不过气,要么竭力反抗,要么趁机开溜。如今却不慌不忙,任由威压不断向我攀落,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气罩扣住了整座山谷,将漫天风雨挡在外面。

我被天地隔绝在了一个小小的角落,所有的感官皆被消弱,即便已入知微,也只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山谷外的境况。

月魂和螭齐声呼道:“这不是森罗万象魔煞玄劫!”

液浆散发出来的气息高贵庄严,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祗,不带一丝血腥煞气。我哑然失笑:“看来老天也知道我有绞杀这个大利器,不再驱使域外煞魔白白送死了。否则乖女儿一定会眼巴巴地赶过来,大肆进补的。”

我就这么笑着往后倒,一直倒在地上,脱掉鞋袜,惬意地斜靠在树背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这是在洛阳的城墙根下,最舒服的晒太阳的姿势。

既不像碧大哥那般锋芒挺直,天神风采,也不是楚度悠然负手,伫立风云。

但,这才是最舒服,最适合我的姿势啊。

螭神色凝重:“你小子别掉以轻心。我从来没听说过劫云还能液化成浆的,这次玄劫多半比森罗万象魔煞玄劫更可怕!”

“不管多么可怕,反正抬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有什么好紧张的?”救了空城等于是和北境公然作对,怎会不招致天地惩罚?更主要的是我从石心蛹身上吞噬了空城精华,这才是最遭天忌之处。

一呼一吸,我全身法力犹如潮涨潮落,生死螺旋胎醴化作一道急旋的龙卷风出现在脚下,以我为中心,向外荡开一圈圈黑碧色的波纹。波纹所过之处,犹如飓风横扫落叶,地面无声下陷,四周围的小山丘层层塌落,层层消失。威压的气罩被瞬间撑开,发出毕毕剥剥的碎裂声。

封闭的山谷重新与外界天地相连,削弱的感官再一次清晰入微。我察觉到远方两道若有若无的身影,可能是天刑和公子樱被此处的天象吸引而来。

螭震惊得合不拢嘴:“乖乖,法力这么强了?比以前和龙蝶合体,比我过去的任何一个主人还强老多啊!”

我自己倒是没有一点惊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雾洞吸收了数以海量的生灵精华,虽然没能帮我冲破瓶颈,但无疑将法力提升到了一个可惊可怖的程度。

现在我清楚,迟迟难以迈入知微不是因为法力的量不够,而是我的瓶颈需要超越北境法则才能突破。

之后我通过石勇,吞噬了大半个空城的本源精华。法力又一次暴涨,自然要比公子樱、天刑这样的知微深厚。纵然是现在,空城的精华犹在源源不断地提升法力,强化肉身。

这些本源精华带给我的好处还远不止于此。

空城最强之处,在于超越北境法则,即将自成天地。和不懂功法、只凭空城精华加强肉身的石勇不同,我可以从体内的精华本源摸索空城的法则,体会其中迥然不同的宇、宙奥妙。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轻松击杀其他知微高手。

法力再强,我对术法的运用仍旧停止在知微初境。否则刚才的生死螺旋胎醴只会震碎气罩,而不会破坏附近的山岭。

此外,法力远远超出道境,反而是一种阻碍。过去梦寐以求的力量如今只不过是工具,道才是我的根本,工具超过了根本,就有失控的危险。

威压被碎,天地仿佛因为我的挑衅变得愤怒起来。空中的液浆发出轰然巨响,重重威压挟着深紫色的雷光从天而降,发出无穷无尽的咆哮。

山谷俨然变成了雷光的海洋,滚滚雷浪中钻出一头头妖怪,个个凶神恶煞,力大无穷,手持眼花缭乱的奇门兵刃,向我蜂拥扑来。

我伸出手指,向外一勾。虚空中无数根弦线被手指拨动,化作一柄柄凌厉的刀锋,将妖怪们切割得支离破碎。

妖怪一波接一波地冲上,密密麻麻,覆盖了整个视野。我犹如雷海中的孤岛,承受四面八方扑涌围来的惊涛骇浪。

意定神闲,我似在孤岛垂钓。无论扑来多少妖怪,都在振荡的弦线中粉碎,根本无法靠近我一丈之内。

一身磅礴的法力几乎没有多少消耗,我只需随意勾动弦线,以天地之力自行反击。

死去的妖怪发出凄厉的嚎叫,这哀嚎甚至淹没了雷声的咆哮。他们的凶悍冲势没有丝毫停止,前仆后继,悲壮无畏。我渐渐杀到麻木,杀到厌倦,杀到手软,杀到平静冷然的心生出一丝疑问。

阻吾道者,吾必斩之。

但我真的可以这么一路斩杀下去么?

冲上来的妖怪从身强力壮,慢慢变成老弱妇孺,也不再挥舞兵刃利器,而是两手空空,步履蹒跚。我不动声色,勾拨弦线,将他们一一切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阔,雷海中的妖怪终于被斩杀一空,连同我心中的疑问也被自己斩灭。

但我清楚,这一丝疑问还是在道心上留下了痕迹。

雷海重重涌动,化作弥漫云气,一艘庞大的云舟乘风而来。

云舟裹着霞光彩气,金辉碧煌,两侧垂下条条瑞气,重重缨络,焕发出的瑰丽光华直冲云霄。

舟舱层峦叠嶂,节节攀升,也数不清共有多少层。我仰着头,仰成直线,兀自不能望见云舟之顶。

知微的感知一触及云舟,就如石沉大海,消失无影。云舟向我一路驶来,双方的距离也没有丝毫接近,令人生出咫尺天涯的矛盾感觉。

我心知这艘云舟必然处在另一层宇中,但以我知微的境界,理应察觉这一层宇的存在,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难以捕捉它的真实位置。

手指一阵疾拨,虚空中的弦线狂烈振荡,气流犹如熔汁火浆,狂迸乱溅,空间掀起山崩海啸。一旦云舟驶近,势必会被卷入一波接一波的空间风暴。

然而云舟像一个虚幻的影子,轻轻松松穿过弦线虚空,连舟身都未摇晃一下。

这是不可能的!附近所有的空间层都被弦线引爆,狂躁动荡,就算是一片影子,也会被扭曲成模糊的残影,绝无可能安然无恙。若是天劫所化的云舟可以无视一切攻击,那还度什么劫,谁碰上都是一个“死”字。

眼瞧着云舟破开阻碍,不愠不火驶来,双方的距离仍旧保持在最初一刻。但我清楚,云舟离我越来越近了。

一元弦线振荡而出。一生二,二化万千,无数根弦线向外辐射。哀、欲、喜、惧、恶跃出神识,缠绕弦线而上,具化成电、火、雨、风、雾的弦象,犹如层层叠叠的壁垒,挡在我的身前。

云舟徐徐撞上弦象,发出一声声撕裂耳膜的摩擦声,随着舟首迸溅出一连串炫耀花火,云舟停了下来。

我这才明白,这艘云舟竟然是由精神力凝聚出来的!唯有神识七情之类的精神力量方能触及。只是云舟的精神力显然更为玄妙,居然还蕴含了宇的法则。

更可怖的是,这得要多强的精神力才能化成这艘庞然大物?

一条锦绣云梯从舟中荡落而下,晃晃悠悠,一直伸到了弦象跟前。

这是——请我上去?

我迟疑了一下。云梯极为识趣,不再侵入一分,只是在弦象外围来回飘荡。

我毅然起身,迈向云梯。如果对云舟不理不睬,天劫必然也会拖延时间,甚至另外生出许多新的花样。

踩上云梯,天旋地转,软绵绵的云梯载着我荡向云舟,好像坐在了秋千上…

围墙深深,庭院深深,随着秋千荡漾的不是我,而是一串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这是云舟的第一层,却恍惚置身在熟悉又陌生的洛阳。一棵高耸的老槐树屹立身前,枝繁叶茂,深浓的绿荫覆盖了我的眼。

凝视着树干上深深浅浅的疤痕,我忽而微笑,抱住槐树。我记得夏暑闷热,蝉鸣阵阵;也记得大虎、李洁净怪叫着摔下树杈,捂住屁股;我当然也记得,爬上树顶,便能瞧见那个坐在秋千上的快乐少女。

这棵老槐树,曾是我少年时唯一的光亮。

默立良久,我松开槐树,环视四周。除了槐树、高墙、庭院,这一层再没有其它的通路。

轻轻叹息,我转过身去,衣袖向后拂出。“轰隆”一声,老槐树随着我的劲气应声断折,缓缓倾倒。高墙庭院纷纷坍塌,堆成废墟,清脆的娇笑声也消失如梦。

从废墟里探出一条舷梯,延伸至脚下。我洒然而行,直上二层,毫无反顾。

第二层琼楼玉宇,雕梁画栋。一个个金色小人欢呼雀跃,蹦蹦跳跳而来。他们捧着美玉托盘,举过头顶,朝我恭恭敬敬地跪拜下来。

放眼望去,玉盘上流光溢彩,盛满了金银玛瑙,玉石珍珠,甚至还有高贵华美的冠冕、权杖。

“区区俗物,岂能乱我道心?”我淡淡一哂,挥臂一扫,将玉盘纷纷打落。金色小人齐齐发出哀鸣,痛苦抽搐,满地翻滚,渐渐融化成一摊摊金色的汁液。

金汁凝成了通向第三层的舷梯。

我毫不逗留,逐层而上。每一层舟舱出现的景象千变万化,各不相同。有的是一卷卷深奥晦涩的道经秘笈,打开后,无不字字珠玑,发人深省,直通大道至理。有的是顶级魂器、罕世法宝,无不具备毁天灭地的威力。再往上层走,就连无颜、碧潮戈和甘柠真他们都出现了。

但无论是何等诱惑人心的宝物,无论是何等牵挂的人,都不能让我多做停留。我只把眼前的一切全都当作幻象,一一无情斩灭,心中波澜不惊,只知向着更高处不断攀登。

最终,我似乎踏入了云舟顶层。四周空空旷矿,寂寂茫茫,再无一物。

站在此处,居然可以俯视下方的每一层舟舱,一切洞若观火,尽在掌控。我仿佛成为了这艘云舟的主人,只需念头变幻生灭,每一层的景象也随之生出无穷变化。

不得不承认,这种随心所欲,遥控天地的感觉令人沉醉。

“这种程度的玄劫应付起来很轻松啊。”我不解地摇摇头。

螭如梦初醒地叫道:“我明白了。森罗万象魔煞玄劫已经是北境法则之内最厉害的天劫了。哪怕你力量再强,也不会遭致更强大的天劫了。因为即便是天地,也要遵循自身的法则啊。”

螭的话不无道理,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仰头望了一眼上方顶壁,我略一沉吟,深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起,挥拳击去。

这或许是云舟的最高层,但绝不是我的最高层。

随心掌控的感觉虽妙,但并非源于自身。这样的感觉,不要也罢。

一拳击出,拳头化作了旋转缠绕的生死螺旋胎醴。眼欲、耳欲、口欲、鼻欲、生欲、死欲绕着拳头呼啸闪耀,拳头过处,划过魅武凌厉的玄妙轨迹,振荡起重重哀、欲、喜、惧、恶交融的璀璨弦象。

这一拳,挟着六欲五情、神识气象、魅武、弦线、生死螺旋胎醴之力。数者虽未融合,但光是力量的叠加,已经令空间扭曲,发出可惊可怖的崩裂声。

“轰!”顶壁炸开,我冲出云舟,向下方无意地瞥了一眼。刹那间,我心神狂震,浑身剧颤。

在云舟下层的某处,我望见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正向舟顶爬去。

和我不同的是,他背着老槐树,背着碧潮戈,背着甘柠真…步履迟缓,动作笨拙,一步步艰难地往上走。

“没可能的。怎么可能背负了那么多东西往上爬,没可能啊!”落在谷中,我木然望着云舟徐徐沉落,一直沉入另一个再也望不见的宇。

我在云舟中的所作所为,本无一点失误之处。

面对诸般幻象干扰,自当干净利落,一斩了之。登临顶层,我又摆脱随心所欲的掌控错觉,破舟而上,更是无可挑剔。

先以力斩幻,再以心斩力。可谓意志果敢,道心流畅,不留丝毫空隙。这是我以知微之境,施展出来的最完满的度劫之法了。

然而最后望向云舟的那一眼,令我心神失守。

那是另一种选择,是天劫展示给我的另一种选择。

那种选择其实是很荒谬的。因为明知是虚假幻象,还要耗力背负,到底有何意义?

求道难道不是求一个“真”字吗?

但偏偏就是那种荒谬的选择,动摇了我的心境。

我久久默立,将方才生出的疑问一点点拭去,直至心境再也不起半分波澜。但我清楚,留在道心上的一抹痕迹又深了些许。

这一次知微天劫委实诡异,令我空有一身强悍无匹的法力,却难以尽情施展。

上空骤然光芒大盛,液浆向四方迅速扩散,天空仿佛被黑红色的瀑布淹没,汁液沿着虚空缓缓流淌而下。

“噗,噗…”从浓厚的液浆中传出雏鸟啄壳般的声音。初始轻微柔弱,而后一声比一声响亮,如同万千钟鼓轰鸣,晴天炸开霹雳,震得我耳膜发疼,五官溢血,跳动的心脏似乎也要被轰得粉碎。

“轰!”一轮弯弯的残月钻出液浆,天空为之一颤,裂开无数道细细密密的缝隙。

残月寒光凛冽,宛如一轮锋锐的冰钩,往上下一啄,便将液浆撕开,露出与残月相连的浩瀚身躯。

这一轮残月,竟然仅仅是一只弯弯的钩嘴,钩嘴的主人是一头硕大无朋的鹏鸟,垂天巨翅一展,抖开液浆,凌空扑下。

巨鹏的脑袋大如山峦,生有三千只色彩各异的眼睛,每一只眼睛深邃莫测,变幻出日月沉浮、沧海桑田的奇异景象。它的翎毛是一道道闪耀的电光,双翼掀腾时犹如两片起伏翻涌的光海。它的每一根爪趾都是一道青色的咆哮风柱,席卷搅动,犹如吞噬万物的风暴漩涡。

这样的庞然异物,已然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只应该出现在神话传说中。

眨眼间,我的视野已被巨鹏的身影覆盖,整座山谷就像是巨鹏爪下的一粒微尘,随着巨鹏扑下不住剧烈震颤,地面四分五裂,山石被猛烈的气流压成齑粉。

面对如此骇人声势,我毫无半点畏惧,反而纵身跃起,迎向巨鹏,全力一拳击去。

弦象从拳头滚滚轰出,炸得巨鹏翎毛纷落四溅,生死螺旋胎醴以更强悍的吞噬之势,将风柱利爪一一销蚀。

巨鹏下扑之势不改,三千只眼睛迸射出璀璨的光芒,从每一只眼中都能望见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翎毛、利爪重新从巨鹏身上长出,比我破坏的速度还要快。

巨鹏探嘴一啄,正中我的拳头,一股沛莫可御的力量直透内腑。我身躯狂颤,喉头喷血,向下重重抛飞。

“砰!”我的后背猛撞在地上,又倏然弹起,避开巨鹏按落下来的利爪。巨鹏翅翼一掀,抖动的电光犹如惊涛骇浪,汹涌排空,将我再次撞开。

我在半空翻滚不休,浑身筋骨欲断,疼痛难忍。巨鹏一翅横扫,紧追着我的身形而至。六欲、弦象、生死螺旋胎醴被我不停顿地击出,翅翼电光迸溅,兀自不改其势。

我被巨鹏追得东逃西窜,狼狈不堪,全无招架之力。如果我此时的法力是海,这头巨鹏就是广阔无垠的世界,绝对无法力敌。在三千道目光的覆盖下,我连逃命都异常艰难,无论躲向哪个角落,都会被第一时间捕捉到。

“欲”化作一道电光裹住我,不断吞吐游走,不敢在原地滞留一息。巨鹏死追不放,双翅频频拍击。“砰砰”,气浪爆裂,一个个巨大的凹坑在我四周炸开。

巨鹏三千只眼睛再次一闪,双翼赫然扩大了一倍,像两只参天巨掌,向我合拢而来,每一根翎羽都像是一条粗壮的电龙,腾挪矫夭,咆哮飞舞。

眼看这片闪电的海洋就要将我淹没,我魅胎振动,紧贴着翅尖掠过,再一个翻身,跃上巨鹏背脊,轻飘飘地贴住。魅胎刹那间连续振动数千下,终于迎合上了巨鹏的节奏。

巨鹏忽地仰头,双翅一掀,向高空疾飞。我不敢妄动,全心融入巨鹏的律动,仿佛化作了其中一根电光闪耀的羽毛。

巨鹏直冲天际,越过云层,扑入苍茫虚空。四周由明变暗,再由暗生亮。无数颗星辰在视野中流光溢彩,灼灼闪耀。巨鹏的体形不断膨胀,飞过伟岸星河,向更高处而去。

也不知巨鹏飞了多高,飞了多久,一股空茫冷寂的感觉突然渗入身心,令人呼吸困难,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惊悸,似乎进入了宇宙尽头。上方恍惚有一圈圈无形的锁链,封住了去路。

巨鹏双翼一拍,轰然撞开锁链,飞入了另一个神奇的世界。

这里望不见一颗星辰,只有漫天霞光舒卷,如潮澎湃。无数琼楼玉宇、晶阁宝楼在霞光中沉沉浮浮,璀璨生辉。

“这里是北境之外的宇宙?”螭骇然叫道。

月魂露出迷醉神往之色:“莫不是传说中仙人住的地方?”

巨鹏犹自往上疾飞,不知疲倦,不做停留。也不知过了多久,霞光渐渐稀薄,尽头处俨然是一圈圈符纹构成的七彩锁链,层层叠叠,封死了通路。

一个光芒闪耀的人形生物赫然出现在视野中,他似是从下方的霞光里冲出来的,速度比巨鹏更快,犹如流星疾射,一路冲向锁链。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察觉他擦过虚空时,空间灼烈燃烧,焚化成灰,偶尔溢出的一丝力量不知比我强了多少倍。

我心头骇然,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强大的生灵!强到令人恐惧,生不出丝毫抵抗的念头。他怕是随便吹口气,就可令我身负重伤。

人形生物好像没有瞧见巨鹏一样,径直破空,狠狠撞在锁链上。

“轰!”一团耀眼的光芒绽放,他发出一声愤怒不甘的厉吼,全身炸开,灰飞烟灭。

巨鹏从炸开的光芒旁掠过,飞向锁链。

一圈圈光彩夺目的符纹在眼前不断扩大,犹如喷吐毒焰的蛇群,向我缠绕而来。我的心骤然一紧,一阵无法言语的恐惧犹如洪水席卷而来,让我禁不住发出没顶前的狂吼声。

那个人形生物撞上锁链,尚且灰飞烟灭,相较之下,弱如蝼蚁的我又怎能幸免?我疯狂挣扎着,想要离开鹏背,但手脚完全动不了,竟似真的化作了一根闪耀着电光的翎羽,死死地粘在了巨鹏身上。

刹那间,我心如死灰,又洞若观火。我知道,我怕了。

我终于遇上了无法斩灭的东西。

巨鹏双翅一掀一荡,破开锁链,飞了上去。

符文锁链如同彩色的泡沫,任由我穿透而过,不曾带来丝毫损伤。在锁链之外,俨然又是一个奇奥的宇宙。

四周的虚空是深灰色的,厚重得犹如泥沼,缓缓流淌。从虚空中,有时喷出一道黑黝黝的火焰;有时钻出一棵奇异的植株;有时滚落出一团金色的陨石…这些陨石、火焰、植物一旦出现,当即化作一个个奇异的生灵,形状各异,无不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天赋神通。它们攀着虚空窜跃,一息千里,幽如鬼魅,所过之处,虚空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时空光带,继而塌陷成一个个黑色的涡洞,又慢慢弥合。

“这一切不会是幻象吧?”螭结结巴巴地道,脸色也吓白了,“怎么,怎么可能有,有这么厉害的生灵?”

“无论是真是幻,我都无力斩灭了。”我嘴角不由渗出一丝苦涩,早在安然无恙地穿过锁链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但整个人俨然已化成巨鹏的一部分,再也无法脱离。就像是深深地陷入了一个层层包裹的梦魇,明知是梦,偏偏无法醒来。

“一定是幻象!”螭大叫着猛拍自己的脑门,“大爷我早该想到了你刚刚迈入知微,又怎么可能冲得出北境呢?更别提北境之外的天地了。就算巨鹏再神通广大,北境的法则也会把你强留在原来的天地中!”

月魂迟疑地道:“可我真的感觉这些生灵十分可怕。”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我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这片幻象恐怕正在成真或者说,对我而言,它就是真的。”

“因为它是由我自己制造出来的吧。”我低叹一声,“直勾心神,念化万物。比起域外煞魔,北境才是勾动心魔的高手啊。”

螭骇然道:“这么说来,你迷失在幻象中越久,幻象也就越真。到最后…”

“直到撞上连巨鹏也冲不破的锁链,魂飞魄散,形神俱灭!”月魂颤声道,“你要道心求真,所以北境就给你求真!”

螭激动地跳起来:“恐怕我们也得跟着陪葬!大爷还不想死啊,林飞,快,快斩灭幻象,快斩啊!”

我木然无语。之所以在云舟中,我将诸多幻象一一斩灭,不过是因为我的力量强罢了。当这种力量碰上了更为强大的力量,“阻吾道者,吾必斩之。”就成了一个笑话。

不知不觉,巨鹏又飞至这一方宇宙的尽头。上空的锁链宛若犬牙交错,荆棘缠绕,吞吐着幽深冷寂的光泽。

一个火球状的生灵正不断扭曲变形,从锁链的空隙中挤进去,直到消失在另一方宇宙中。

须臾,巨鹏也轻松地冲破锁链,飞了上去。视野所及,恰好望见那个火球生灵陷入了一片银白色的神秘洪流,正在苦苦挣扎,火光渐渐微弱,最终化作一点火星溅灭。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比人形生物更强大的生灵冲破锁链,又在新的宇宙中毁灭,我忽有所感。

从云舟到北境之外的宇宙,只是从一个幻象的小囚笼,进入了另一个幻象的大囚笼。如果一味抱着斩灭的道心走下去,那么那个强悍的人形生灵,这个更强悍的火球生灵,就是我日后的命运。

力量无穷无尽,宇宙无穷无尽,牢笼无穷无尽,哪里可以斩得灭呢?

我陷入了久久的深思。

四周景物变幻,巨鹏无休无止地飞往更高处,飞过一重重奇幻瑰丽的宇宙,飞过一个比一个神奇强大的生灵,仿佛永远也飞不到尽头。

到处都有生灵在冲击锁链,然而即便成功,也会在下一道锁链下毁灭。

这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反倒令我的心变得越来越沉静,连生死也在无意中忘却。朦朦胧胧中,我似乎把握到了这次天劫的一丝真义。

“巨鹏有三千只眼,每只眼睛都像是藏了一个世界,它的极限难道是三千个宇宙?我们好像已经飞过两千多个宇宙了,老天,它快飞到头了!”螭突兀地叫道,“小子,如果这头巨鹏是你的心念所幻,为什么你不多想点眼睛出来啊?”

我蓦然一惊,极限!

如果生命存在极限,为什么天地牢笼没有极限?

没有极限的牢笼,斩得灭么?

三轮天劫的景象在我脑海中反复浮现,留在道心上的痕迹又慢慢变深,愈发清晰。

斩不灭。

为什么斩不灭?因为再强大的力量,再强大的道心,同样会遇上再强大的牢笼。

我恍然大悟,如果生命将天地视为囚笼,那么这个囚笼,必然是无穷无尽,永无极限。

一念及此,巨鹏轰然炸开,化作雪亮的闪电光雨向四周迸溅,将虚空撕开一道道裂口。我掉入了其中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缝,心神恍惚了一下,便觉到冰冷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

我仍然置身在红尘天的小山谷中。地面凹坑处处,一片狼藉,仍旧残留着我和巨鹏战斗的痕迹,让人惊骇于这片幻象的真实。

头顶上方的液浆渐渐稀薄,化而为云,又缓缓散去,知微天劫已经结束了。

我静静地仰望天空,迈入知微的些许浮燥自傲,业已烟消云散。道境仿佛通透了一点,又似乎糊涂了一点。

每一次明悟过后,总会有新的疑问。究竟哪里才是尽头,要走到哪一步,才能真正道心圆满呢?

也只有一步一步走下去,才会知道吧。我转过身,瞥了一眼远处两道若有若无的身影,化作一线雨丝,飘然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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