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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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无尽的黑暗淹没了我们。刹时,耳畔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接一声,像是一柄柄滚烫的利刃切开我的肉体,再割入我的精神,狠狠搅拌。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深入骨髓的凄厉叫声,哀嚎呼喊此起彼伏,充满了绝望和怨毒,令我浑身发颤冒汗。
这里就是怨渊?仿佛涌动着无数异物,却又渺渺冥冥。
一道道鲜红的液体从眼前蜿蜒流下,我骇然发现,它们是从我体内喷射出来的,带着刺鼻的血腥味。我下意识地握紧甘柠真的手,却发现空空荡荡,她已不知所踪。
“小真真!”我大叫,黑暗怒涛般翻涌,向外侧卷去,四周豁然光亮。
眼前的一切让我瞠目结舌:我依然站在海井栏前,向井内凝望,碧潮戈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嘴里暴喝:“飞弟!你怎么了?”伸手拍向井壁,黄钟大吕摇晃轰鸣。
我一愣,心头涌起诡异的感觉。这一幕不是半个多时辰前发生的事吗?怎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已经进入怨渊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我满腹疑云地道。
碧潮戈微微蹙眉:“飞弟何出此言?你只是在井边驻足探视而已。若是进入怨渊,你又怎能安然返回?”
我如被棒击,几乎要昏过去。先前所有的一切难道没有发生过,仅仅是我俯视海井时产生的幻觉?其实我根本没有跳入海井?扭头望去,甘柠真道袍如雪,俏然而立,担忧地注视着我。
“小真真,我真的一直站在这里没动过?”我额头直冒冷汗。
甘柠真轻轻叹息:“林飞,思虑成疾,你别太担心海姬了。”
“成疾?你当我糊涂了?”我气急而笑,重重敲击井壁,钟吕的轰鸣声响彻大殿,悠然不绝。
“我和你明明跳了进去!”我厉声道。碧潮戈、甘柠真瞧向我的眼神,就像瞧一个疯子。
“对了,日志!”嚷道:“日志!海沁颜的日志难道也是幻觉?”
碧潮戈蓦地一震:“飞弟,你刚入镇邪殿,怎知海沁颜有一册日志?”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古旧典籍,递给我,道:“这是我从藏经殿里搜出来的,脉经海殿第二代宗主海沁颜的日志。两亿多年前,她是北境公认的第一高手…”
我呆若木鸡,听碧潮戈重复这些已经说过的话,觉得自己快傻了。抢过日志,我匆匆翻到最后,里面记载的内容也和过去见到的一模一样。
“难道真的是幻觉?”我颓然丢掉日志,喃喃地道。日志封面的黑色血渍像一张裂开的嘴,无情地嘲笑我。
“这不可能,太荒谬了!我的神识大法早已大成,怎会出现幻视?”我猛然抱紧头,不顾一切地叫起来。这一刻。我真切体会到了海沁颜当时的心境。
“飞弟,你在井内看见了什么?”碧潮戈捡起日志,奇怪地望着我:“以你如今的法力,怎会心神被摄?就算是一个妖力低弱的妖怪…”
我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日志:“你们大概以为我在胡言乱言,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它了。”
碧潮戈沉吟道:“你的情形倒和海沁颜有些相似,就像她见到脉经海殿被魔刹天攻占一样,你们似乎都预见到了未来发生的事。”
我苦笑:“你越这么说,我越糊涂。”
“可能只是幻视。”甘柠真柔声道,“忘了它吧。”
我茫然四顾,脑海里忽地浮现出日志中的一段:“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吗?依然是幻觉?”
我倏然心念一动,呼唤神识内的螭。然而螭仿佛在神识中消失了,十三个七情六欲怪物和月魂也无影无踪。
我浑身一震,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我目光来回扫过碧潮戈和甘柠真,沉声道:“要弄清楚也不难,我再入怨渊,一探究竟。”全力运转神识大法,在洞若观火的心灵之眼中,碧潮戈和甘柠真的身影渐渐模糊,周围一片静寂。
“飞弟,你想清楚了?”碧潮戈打破了沉寂,道:“在这里等待,或许更好。”
甘柠真毅然上前:“我和你一起去。”
幽深的井口,像一个吞噬万物的无底深渊。我站在栏前,久久凝视下方,反复思索海沁颜日志里的内容。
“我到底在哪里?”
碧潮戈愕然看着我,我听见自己缓慢而有力的声音,同时也在细细思索自己说出来的话:“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我先前经历的是幻觉,第二,我现在经历的是幻觉。”
“我相信自己。所以,我不会跳下去。”我转过身,平静地望着两人:“因为我早已进入了怨渊,何必再跳一次?”
耳畔蓦地响起痛苦哀怨的叫喊,听得人魂飞魄散,肝裂胆寒。下一刻,我置身在茂密阴森的藻草丛林中,和甘柠真的手紧紧相握,手心里满是潮湿的冷汗。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到我急促的呼吸声。
“螭!月魂!”我在神识中呼唤,立刻得到了它们的回应。我心情一松,知道自己猜对了。我早已和甘柠真跃入井里,刚才出现的全是幻象,否则决不会和螭、月魂失去联系。我不敢想象,如果我再一次跳入幻象中的那口海井,会出现怎样的境况?
也许永远迷失下去,进入一个无休无止的连环套;也许不断重复先前的遭遇,直到我发狂崩溃为止。
“你是个自不量力的愣小子,竟然来这种鬼地方玩命!”螭没好气地道,“不过我喜欢。”
月魂问道:“刚才你的神识很混乱,竟然切断了和我们的感应,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被控制了意识。”我心有余悸,怨渊太可怕了,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哪怕再多的身外身也不管用。又一次捏紧甘柠真的手,我需要更多的东西来证明真实的存在。
这时候,我才发觉甘柠真有点不对劲。她神情迷离,漆黑的眸子里似是浮起了烟雾。
“小真真!”我贴近她的耳垂大喊。
“啊?”她的反应近乎木讷,过了一会,才迟疑地回答。瞧了瞧四周,她问道:“这里就是怨渊?”语速很慢,宛如梦呓。
“应该是,你没事吧?”我紧紧盯着她,暗暗疑神疑鬼,身边的甘柠真不会也是一个幻象吧?
螭发出一阵爆笑:“早就提醒过你,这里是超越你我想象的存在,你偏偏喜欢模仿我一往无前的风格,现在傻了吧?她应该是货真价实的甘柠真。”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对甘柠真道:“小真真是不是也陷入了幻境?对了,一定是那些可怕的惨叫哀呼声引起的!”
“幻境?哀号声?”甘柠真摇摇头,“我什么也没听到,为什么你看我的眼神如此怪异?我清醒得很。”
螭哼道:“她自然听不见,更不会目睹幻象。因为她的神识远远不及你的敏锐。这固然是她的幸运,但更是她的不幸。”
“我不明白,拜托说得直白干脆一点。”我没好气地道:“老螭,什么时候你这个大老粗也学着文绉绉地打哑谜了?”
螭老脸涨得紫红,气呼呼地闹起脾气,不肯解释。月魂笑眯眯地打趣:“它和我待得久了,自然近朱者赤,变得斯文上进了。”
螭暴跳如雷,和月魂纠缠不休。我正纳闷为何此等危急时刻,它们还一个劲地胡闹。转念一想,忽而明白了它们的良苦用心。“月魂,老螭,谢谢你们,我现在轻松多了。”
月魂这才正色道:“林飞,在你决心进入怨渊时,我和老螭已经探讨过了其中的险恶。我们一致认为,进入怨渊的人,必须保持一颗冷静淡泊的平常心,否则势必受怨渊影响,无法自拔。海沁颜、海姬、楚度…所有这些进入怨渊的人,哪一个不是深怀目的,绷紧了心弦?你已领会精神大法的真谛,理应明白物不迷人人自迷的道理吧?”
这番话犹如瑚醍灌顶,我立刻敛去一切杂念,不去想海姬的安危、最后的生死,将神识提炼至空灵浩渺的境地。
顿了顿,月魂又道:“甘柠真的神识不够强,所以感觉不到怨渊散发出来的恐怖力量。就像一头毫无戒备的猎物,完全看不到四面危险的陷阱,近乎盲目。你就不同了,你独一无二的神识能够让你接触到怨渊的神秘,虽然因此会堕入幻境,但也识别出了危险,可以努力逃脱。”
我恍然大悟,螭忍不住嚷道:“甘柠真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无知地沉沦下去,直到死亡。你不觉得她现在的反应很迟钝?你现在脱她衣服强暴她,一定得手!至于你小子嘛,还有挣扎的机会。当年的海沁颜应该也拥有无比强大的神识,所以才会生出‘幻视还是噩梦’这样的感觉。”
我有自知之明,海沁颜贵为当年的第一玄师兼第一高手,神识铁定比我强多了。连她都丧命怨渊,我又能有多少机会?
“那可不一定。”螭洋洋得意地道,“神识再强有个屁用?难道强得过怨渊?关键是要特殊!你的神识经我专业改造,亿中无一,未必没有活着出去的希望。当然,希望无限接近于无。”
我哈哈大笑,拉着甘柠真信步前行,彻底放下了得失之心。小真真好像真的迟钝了,好一会,才抽开柔嫩的玉手,盯着周围一条条粗长乌黑的海藻,道:“这不像是海藻。”
我笑道:“有些像头发。咦,闻起来更像,比你的还香。”凑近了嗅,鼻尖传来缕缕幽香,触之柔滑油亮。
霎时,我脚下的地面猛然耸起,带着我渐渐上升,像一个庞大的头颅从下方不断拱出。满目藻林飘动,如茂密绵软的长发,异香扑鼻。四周再次响起凄惨无比的呜咽哭嚎,我心头一凛,却发现边上的甘柠真伫立不动,自己已明显比她高出了一大截。
幻觉?我立刻平心静气,运转神识大法。神识内无数漩涡转动。向内收缩,感觉到空气中无形的振荡波动。顷刻间,甘柠真又和我齐肩并立,脚下一片平坦,哪来什么拱出的头颅?
“它们真的是头发!”甘柠真面色微变,三千弱水剑呛然出鞘。斩断身前的几根海藻。海藻断折处,发出凄厉的尖叫。
我楞了一下。如果真是头发,那么刚才拱出的巨硕头颅也是真实的景象?甘柠真之所以没有觉察,是因为她早已沉沦怨渊,浑浑噩噩的缘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幻?日他奶奶的,老子又要晕了。
月魂和螭沉默无语,同样在苦苦思索。怨渊的神秘力量远远超出我们所了解的领域,一切只能凭借摸索,拥有无穷生命的魂器也无能为力。
甘柠真微微蹙眉:“头发怎会如此粗大?莫非我们变小了?”
“别理这些东西,我们继续走。”我沉声道,有时想得太多,反会徒乱心志。柔软的海藻拂过肩膀,像一条条伸出来的诡异手臂。它们会突然倒下,缠住我的脚,又倏然松开,恢复原样,让我无法区别这是否虚幻。
藻林尽头,地势陡然爬高。一根双手难以合抱的巨大彩柱异峰突起,挡住去路。细看,彩柱是由无数根大小不一的东西拼接而成。它们大多数呈两头浑圆,中间细长的形状。非金非石,色彩鲜艳,表面光滑如玉。
是什么人在这里搭建了彩柱?目的又是什么?要将亿万根形状不同的玩意拼砌成高耸入云的圆柱,需要耗费多少心神人力?我久久凝神仰视,绞杀突然从我耳孔里窜出,迅速膨胀变大,对着彩柱发出暴戾的吼叫。
乖女儿灿若星辰的双眼绽出红丝,目光狠厉,眉心的血纹急速颤动,红光汹汹,仿佛要迸溅出来似的。再看彩柱,无数根拼接物似在窣窣抖晃、跳跃,流出粘稠的血水。
我心神剧震,这分明是一根根骸骨!这根宏伟无匹的彩柱,竟然是无数骨头堆积出来的!
难怪绞杀会表现异常,她本是血戮林里最凶残的妖物,自然对充满戾气的骸骨生出强烈的感应。
紫红色的血水溢满彩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挤压浸满水的海绵,不断汨汨流溢。但偏偏没有一滴血从彩柱上掉落,似是紧紧贴附在了上面。血水蜿蜒爬过柱面,色泽变得紫黑,渐渐地,流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怨”字。
“原来这里才是怨渊。”我呆呆地望着“怨”字,刚才走过的仅仅是通向怨渊的路径,应该是比邻怨渊的海底沟壑。
“你怎知道?”甘柠真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一根流光溢彩的柱子。”她迟疑了一下,不安地问道:“林飞,你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静心守神,幻境自灭。”
我哭笑不得,大步走过彩柱时,不禁平添一丝感悟。再寻常的东西,由不同的人看来,也会得到不同的感受。但谁又是真正看透了的呢?
轰然一声,彩柱坍塌,又迅速自动拼接。一根根骸骨“嘎吱嘎吱”地响动,犹如浸透怨怒而狠狠咀嚼仇敌的牙齿。我已经见怪不怪,甘柠真则是无知无觉。
前方是一片广漠荒寂的野地。时不时,可以见到白惨惨的尸骨,甚至一、两件闪闪发光的神兵利器。尸骨早已腐朽,轻轻一碰,就如散沙流泻,可见有了不少年头。
“爸爸,这里很奇怪。”绞杀神经质般地东张西望,抖动触须。强大的风翼掀拍之下,雪白的尸骸簌簌如粉飞扬,瞧得人心里发毛。
我暗暗摇头,真要做得像月魂所说保持一颗平常心,谈何容易?除非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
“都是一些进入怨渊后丧命的人。”甘柠真捡起地上一柄沉甸甸的紫铜,仔细察看,“这是产自罗生天澜沧山的紫晶铜,比普通的紫铜多出了弧形暗纹。九百万年前,澜沧派还是罗生天的十大名门之一,随着当时掌门的离奇失踪,澜沧派也逐渐没落。这柄紫铜槊,定然是澜沧派掌门带入怨渊的。”将紫铜槊放回原地。
“要进入怨渊,必须得到脉经海殿的首肯。脉经海殿放这些人进来,摆明是把他们当作炮灰,试探虚实。”我踢开脚边的一具骷髅,被压在骷髅下的一根金钗滚落出来。
“你作什么?”甘柠真忽然冲我不满地道,旋即惊讶地瞪大眼睛,盯着骨骸,额头缓缓绽出莲心眼。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甘柠真失声道:“你明明踢开的是一具女武神的尸体,怎么突然变成了白骨?”
我微微一愕:“尸体?本来就是一具白骨。”难怪她刚才会这么问,莫非甘柠真也出现了幻觉?只是这具尸骸体形娇小,倒有点像女人。
甘柠真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和你见到的不一样,最开始时,她是一具血肉丰满的女武神尸体。你看!”捡起金钗,凝气运息,耀眼的金芒闪过,金钗化作一具光灿灿的黄金盔甲。
“这是脉经海殿的女武神盔甲!”我心头一震。
“在你踢开她以后,她浑身的血肉都消失了,就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吞噬干净,莲心眼见到的也只是一具骨骸。”甘柠真茫然道:“为什么血肉会立即消失?”
“嘿嘿,血肉自然被怨渊吃掉了。”万籁俱寂中,我的干笑声显得如此诡异刺耳。恍惚间,我好像看到空中浮出了一张张重重叠叠的奇诡笑脸,闪了一下,又不见了。
甘柠真蹲下身,纤纤十指反复摸捏骨骸周身上下。我苦笑不已,在这么一个死寂幽暗的荒野中,一个白袍美女低头细细抚摸骷髅,怎不让人心惊肉跳?
半晌,甘柠真抬起头道:“骨头没有一点风化腐朽的痕迹,多半是最近的。”
我肃然道:“如果这一切并非幻象,那么她就是前几日,跟随海姬进入怨渊的女武神之一。”
“如果是幻象呢?为什么我们见到的会迥然不同?她全身骨头没有一处伤痕,她是怎么死的?”甘柠真的声音微微发颤,目光掠向茫茫远方,“怨渊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我心中一动:“小真真,不如我们换一个视角试试。”拉起甘柠真,跃上绞杀,向空中飞去。
“轰”,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向下俯视,赫然是一片汹涌咆哮,无边无际的汪洋。漆黑如墨的海水疯狂暴涨,霎时淹没天空,滚滚波涛此起彼伏,几丈高的巨大水浪猛烈地打在身上,冰冷刺骨。
我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海中!
“林飞!”我隐隐听见甘柠真的呼喊,喊声被雷鸣雨打吞没。不知何时,玉人已了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