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谁是老鼠谁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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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如花,一步步走向门院深锁的绣楼,我的冷汗一滴滴滚落额角,湿腻了脸上的脂粉。刺杀计划肯定暴露了,住在这里,我们等于是屁股上挂粪筐——等死(屎)。

葬花渊是夜流冰的地盘,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要招呼一声,方圆百里的妖怪立刻蜂拥而至,打不死我们也累死我们。

站在院门前,如花的长尾巴灵活翘起,钻进锁眼,略一扭动,打开了挂在门上的沉重石锁。院子里寂静而幽深,绣楼孤零零地伫立在浓重的树影里,墙上爬满了深碧色的藤叶。风一吹,落叶掉进绣楼边的水池里,池水清澈如冰。

盯着如花的背影,有好一会,我忍不住想出手,以最快的速度击毙她,然后逃跑,或者公开向夜流冰叫阵,但我还是沉住了气。因为一抬头,就能看见悬挂在上空的黑色深潭,犹如夜流冰冷酷的眼睛窥伺着我。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黑色深潭永远悬在头顶。

“牡丹,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甘柠真看似随意地问道。

我装模作样地捧着肚子,嗯了一声:“可能是我的那个来了,有点腹痛,吃点当归丸子调经止痛就会没事的。”刻意仰头,再次看了一眼黑色深潭。

甘柠真美目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我松开紧捏的花籽,重新塞进衣兜,放弃了立刻动手的打算。身处险境,一步也不能冒失。

穿过半月形的门廊,如花领着我们走进绣楼,口气生硬地道:“你们既然来了,就要严守葬花渊的规矩。绣楼里十多个房间可以随便住,但不许弄脏弄乱。还有,不经大王召见,不准私自走出绣楼,不准到处闲逛。”她似乎懒得多搭理我们,匆匆介绍几句,扬长而去,临走时特意把院门重新上锁。

日他奶奶的,这不成了软禁了?我目光扫过四周,暗淡的逆光下,曲廊迂回,闺房深深,一重重珠帘低垂。虽然布置雅丽,一尘不染,但有种说不出的阴森。走进一间闺阁,我们放下嫁妆箱,小心藏在床底。鼠公公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心口:“目前总算顺利。刚才见到夜流冰,可把我吓出一身汗,现在腿还哆嗦呢。”

我冲他使了个眼色。走到窗前,掀起薄如蝉翼的窗纱一角,向外瞧去。院落里并没有妖怪暗中埋伏,然而,即使拉上窗帷,我仿佛也能看见上空悬挂的黑色深潭。

海姬、鼠公公看出我神色不对。迟疑着,谁也不敢贸然开口。小公主略一沉吟,打开一个嫁妆箱,从里面取出一只垂莲香炉,两手轻轻一搓,指间洒下一片纷纷扬扬的花粉,落进香炉。一缕淡蓝色的香烟袅袅腾起,弥漫开来,形成一个倒置的圆鼓鼓大喇叭,喇叭口罩住了我们。

“林公子,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小公主的声音在香雾里飘忽不定:“这是花田秘传的花烟禁界,我们的谈话声会被扭曲,即使传到别人耳朵里,也只是一些不知所云的声音。”

我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小美人真是善解人意。甘柠真缓缓地问道:“林飞,你认为夜流冰已经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

“至少不离十了,否则怎会说出猫捉老鼠那番话?”

鼠公公、海姬、小公主的脸色齐齐一变,海姬恍然道:“是那个黑色的深潭在搞鬼?你们都做梦了?”

我点点头,心事重重:“依我看,那更像是一种离奇的妖术,催我们入梦,在梦中想起所有经历的往事。日他奶奶的,等于剥光了给夜流冰看。你们不觉得吗?夜流冰的眼睛和那个黑色的深潭,简直一模一样。”

鼠公公吓得瘫软在地:“少爷的意思是——夜流冰对我们做的梦一清二楚?那岂不是摸透了我们的底细?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少爷安排的出嫁刺杀计划我全都梦见了!”

“难怪葬花渊里反而不如外面的丘陵防守森严,原来进入这里的人,都会被夜流冰了如指掌。”甘柠真凛然道:“幸好我在梦中觉得不妥,做到第二个梦时就强行抑止自己,夜流冰从我身上应该得到的不多。”

海姬道:“我和柠真情况相似,一觉得不对劲,立刻逼着自己清醒。”

高手就是高手,我抓起海姬小手,亲昵地亲了一下,以示褒奖,看得鼠公公两眼发直。海姬害羞地挣开手,嗔道:“小无赖,现在该怎么办?干脆杀出去,痛痛快快打一场!”

我为难地看了一眼小公主,摇摇头。首先不能连累花田,再者夜流冰已有了准备,哪会让我们轻易得手?何况一切还只是我的猜测。

小公主轻咬嘴唇,柔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公子不必太在意。既然计划失败,你们先逃吧,我会留在这里,做夜流冰的新娘。”花容惨淡,语气却没有一丝慌乱。

听到“逃”字,鼠公公立刻精神抖擞,紧紧裙带就要跑。我一把逮住他,狠狠瞪了一眼,沉声道:“什么是天命?我林飞偏偏不信!不救出鸠丹媚,我决不离开葬花渊!”

甘柠真淡淡一笑,过了片刻,说了一个字:“好。”

夜流冰应该是个很自大的妖怪,而且变态,想要对付他,就要好好利用这一点。我脑中意念闪动,目光缓缓扫过身边众人,一双双眼睛注视着我。这一刹那,我仿佛又回到了洛阳,我站在乞讨诈骗小偷抢劫帮的兄弟们面前,侃侃而谈,运筹帷幄。

夜流冰,你想玩猫捉老鼠,老子就陪你好好玩一场!看看谁是老鼠,谁才是猫!

喇叭形的禁界突然剧烈颤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撕开,蓝烟急促向四周散开。小公主轻呼一声:“有人试图破开禁界,不能再说了。”

很可能是夜流冰在作法,想偷听我们的谈话!我灵机一动,对她摆摆手,眼睁睁地盯着禁界一点点破碎,等到差不多了,我开始演戏:“总算顺利潜入葬花渊了,接下来按计划进行。这里防卫稀松,我们正好大干一场。”对甘柠真使了个眼色。

甘柠真会意地接口:“夜流冰妖力精深,还是要小心应付。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他谈及猫捉老鼠,到底什么意图?”

我对甘柠真悄悄竖起大拇指,她这么半真半假地一说,反倒更易取信夜流冰。我装作不在意:“我看夜流冰脑子不正常,所以喜欢胡说八道,大家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几天,我四处打探一下,摸摸虚实。”为了救出鸠丹媚,我当然要把葬花渊翻找个遍。但有那个深潭在,我们的举动一定会被夜流冰发现。所以我干脆实话实说,让夜流冰生出一切尽在他掌握的错觉。以他猫玩耗子的变态心理,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对我们下毒手的。

海姬凑趣道:“我们什么时候刺杀夜流冰?”

“等到洞房花烛,再‘咯嚓’!”我绘声绘色地道,如果夜流冰真在偷听我们的谈话,那么他会耐心地等到那一天。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完婚之前提早下手,杀他个出其不意!

“咯嚓是什么意思?”

“就是割了他的小弟弟,让他再也娶不了老婆!”我做了个刀切的手势,跳到床上,大笑着打滚。

这张床对变小的我来说,实在太大了,足够我们五个人并排睡。莹润的象牙床,香腻的碧绡幔,晶透的红蕤枕…叶流冰的品味还挺雅致,老子先免费享受一下吧。

这一晚,我好好睡了一觉,养足精神。第二天醒来,窗前的翡翠妆台上,鬼魅般地多出了一朵黑色的冰花。

海姬、甘柠真、小公主围在妆台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冰花。一问,谁也不清楚冰花是何时出现的。我不禁头皮发麻,随即想到,这可能是夜流冰特意玩的示威花招。

“各位,昨晚睡得可好?”冰花里忽然映出了夜流冰的脸,带着冰冷而神秘的笑容。

小公主定定神,答道:“多劳大王关怀,我休息得很好。”顿了顿,又道:“我想四处走走,不知大王能否应允?”

“当然可以。你现在是葬花渊的女主人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夜流冰凝视了小公主一会儿,从冰花里射出来的目光犹如实质,轻轻一扫,仿佛穿透我们的心灵深处。

片刻后,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狗尾巴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道:“给小公主请安,大王让我从今日起住在院子里,供您使唤。”

小公主冷冷地瞧着他,也不说话。狗尾巴讪讪地道:“您终于还是来了,看来鸢尾大将军还没有老糊涂。我早说过,花田应该和外族联姻。”

小公主忽然伸出手,一个耳光清脆地扇在狗尾巴脸上。

“这一巴掌,是替花田的列祖列宗教训你的。”小公主道:“大王说了,我是这里的女主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此外,请你称呼我夫人。”

狗尾巴面色一变,捂着脸,忍气吞声地道:“是,夫人,小的明白。”

冰花里传来夜流冰的轻笑声:“小公主外柔内刚,颇有鸢尾大将军的英风。我已在百花坪备好早膳,请公主赏光。”

小公主看了看我们,略作犹豫,夜流冰意味深长地道:“带你的丫鬟们一起来吧,这样你也许会觉得自在些。”

狗尾巴狐疑地瞄了我们几眼,干笑道:“离开花田多年,小的连夫人的贴身丫鬟都不认识了。”走到跟前,假借行礼的机会,仔细打量。幸好我们几人相貌大变,没有被他认出。

小公主淡定自若:“你不是连祖宗都不认识了嘛。”向门外走去,狗尾巴赶紧跟上,顾不得再盘问我们。我回头一瞥,妆台上的冰花已经无影无踪。

离绣楼不远,千姿百态的奇花竞相斗艳,一片姹紫嫣人。花坪中央摆着小巧玲珑的花桌花椅,杯碟里盛着甘甜的花蜜香露。乍一看,还以为我们身处花田。

小公主善解人意地道:“牡丹、雪莲、金盏、蝴蝶兰,你们也坐下陪我一起用膳吧。”

我当然不客气地入座,无论何时何地,吃饱饭对我最重要。

“这片百花坪,是我参照花田的景致,特意为小公主栽种的。”夜流冰的声音幽幽响起,一朵黑色冰花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花桌上,冰花里的夜流冰道:“公主还满意吗?”

我暗暗头痛,借助冰花,夜流冰简直神出鬼没。他始终不肯现出真身和我们相见,这样我们在明,他在暗,就算想杀他,我们也无从下手。

小公主轻轻啜了一口花蜜,道:“这片花坪虽然美丽精巧,但花田天然生成,胜过了花坪的人力匠气。”

夜流冰冷哼:“天然之物总有缺憾,人力才能制造出真正的完美。”

我心中一动,搭讪道:“大王说得是。葬花渊中的景致,无不清幽雅丽,虽说是匠心雕琢,但巧夺天工,比起粗鄙的自然景物更胜一筹。”

夜流冰目光一亮:“你倒是本王的知音。”

“花精牡丹多谢大王金口谬赞。”我装腔作势地对夜流冰盈盈一福,反正他也知道我瞎说,彼此心照不宣。

“牡丹,果然是国色天香的小美人。”夜流冰笑了笑,我也对他抛了个媚眼,看得海姬、甘柠真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再也吃不下东西了。

在百花坪的斜对面,一条清澈的小溪曲泻流过,溪边坐着一个尖耳女妖。侧对我们,左手半撩起翠绿的百褶裙,右手拎着一双绣花鞋,女妖伸直了曲线玲珑的小腿,赤脚浸泡在溪水里,轻轻拍打,晶莹的水珠纷纷溅在白嫩的脚丫上。

见到我留意的目光,夜流冰问道:“牡丹,你觉得她美吗?”

我趁机反问:“大王,这位是?”

“跟我来。”夜流冰显得兴致很高。黑色冰花倏地消失在花桌上,随即又出现在溪畔。我们几个对视一眼,提着花裙,匆匆赶去。

“这是我的第四十八个夫人,芳名鹿芫。”夜流冰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就像是一个画师,欣赏自己最得意的画作。

鹿芫兀自双腿拍水,仰着的脸上挂满天真烂漫的笑容,一眼都没有瞧我们。我心里清楚,她和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些女妖一样,听不见,看不见,永远都在重复一个动作。

小公主低低地叹了口气:“鹿芫死了吗?”

“死?”夜流冰露出冷酷而迷人的笑容:“当然没有,死人又怎么会动呢?”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鹿芫的小手。皮肤又软又滑,很有弹性,还是温热的!如果是尸体,一定早凉透了!最奇异的是鹿芫的脉搏,隔了很久,才轻微地跳动一下。

日他奶奶的,夜流冰到底用了什么妖术,把好端端的一个秀丽女妖变成现在的怪样子?

夜流冰缓缓地道:“你们觉得她美吗?鹿芫浑身上下,最美的就是她这一双脚了。脚趾细巧娇嫩,像是刚长出来的小藕。白如霜雪,脚丫缝都那么洁净。我娶了她整整九十年,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她。睡觉的时候,梳妆的时候,欢好的时候,就连大小解的时候,我也在捕捉她最美的一面。我终于找到了,当她坐在溪边,脱袜濯足时,我发现,这便是鹿芫最动人的时刻。”

夜流冰的语声带着一种诡秘的邪气,听得我汗毛倒竖。但我不得不承认,鹿芫赤足拍打溪水的画面美极了:明澈如珠的水花盈盈溅开,晶莹如玉的小脚轻灵翻飞,宛如一双雪白的小天鹅,展开翅膀,在碧波里嬉戏。

“大珠小珠滚玉足,这一幕,应该叫做‘鹿芫濯足’吧?”我凝视着鹿脸上的娇喜,道:“清澈的溪水,更能衬托出这双脚的嫩润水灵。”

夜流冰大喜:“好一句‘大珠小珠滚玉足’!想不到你居然是个风雅之士!”

“所以大王施展妖术,让鹿芫一直坐在溪边濯足?”

“不错!因为无论她再做什么,都比不上这一刻美。”

“大王不觉得这么做,太残酷了吗?”

“你错了!让美白白流逝才是一种残酷。”夜流冰脸上露出痴狂的神色,喃喃地道:“夕阳再美,总有下山的时候。月有阴晴,花有开谢,美好的事物总是稍纵即逝,此乃天地法则。但本王这一生,偏偏要追求完美。现在的鹿芫,便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娇姿,她将永远这么活着,以最美妙动人的一面存在。犹如不谢之花,无缺之月!她这一生,也因此而完美!你们说,鹿芫是不是得好好感激本王呢?”

日他奶奶的!这么变态的话,竟然被夜流冰说得这么唯美,老子只能冲你扔臭鸡蛋了。看来那近百个女妖都被这个变态相公折磨得半死不活,葬花渊——真是名不虚传。我翻翻白眼,指了指上空的深潭:“上面吊着的女人也是大王的夫人吧?”

夜流冰面色一寒:“不识抬举的贱货,本王只好令她永远丑陋地活下去。哈哈哈哈,希望你们不会像她一样。”

我干笑几声,掩饰心中的不安。

“小公主这次远嫁葬花渊,嫁妆丫鬟样样齐备,让本王省了不少心。”狂笑声中,夜流冰话锋一转,道:“喜礼六天后举行,请公主做好准备。”

不等小公主答话,夜流冰的脸一点点隐没在冰花中。小公主喝退了狗尾巴,众人面面相觑。海姬忍不住啐道:“疯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少爷,我们逃吧。”自从进了葬花渊,鼠公公每次开口便是这句话,我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凑近鹿芫,摸摸她的小腿,捏捏她的尖耳朵,无论我怎么用力,她都没反应。

海姬瞪了我一眼:“不准趁机吃豆腐!”

甘柠真忽然走上前,把鹿芫推倒在地,又替她穿上绣鞋。但鹿芫像个木偶慢慢爬起,脱下鞋,拎在手里,重新把赤足浸入溪水。

“像梦游一样。”甘柠真摇了摇头,瞥了小公主一眼。我们明白她的意思,总有一天,小公主也会和夜流冰的老婆们一样,变得半死不活。

“我们只有六天时间。”我苦笑道。夜流冰对我们防备得紧,看来不到洞房花烛,他是不会轻易现出肉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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