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有千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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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橘子洲,海姬自去休息了。我返回山谷,去找吐鲁番,要把买的冰蚁浆等物交给他。

跑遍了山谷,我还是没有找到吐鲁番。接连几天,他都没有在谷中出现,我猜他很可能离开了。

“日他奶奶的,白费了老子这么多功夫。”我把一大包丹木种子、六须天麻等扔在地上,自言自语地骂道。月明星稀,一只夜枭睁着绿莹莹的眼珠,“呱”地一声从树影里窜起,飞入了夜空。

和吐鲁番最后会面的情形,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照理说,如果他想悄悄离开,应该不会再托我买东西。何况他的言语中,也流露出埋骨此地的愿望。

“一形一体,四肢八头。老父偏瘫靠儿背。”我反复念叨吐鲁番临走时的话,总觉得其中有点蹊跷。吐鲁番是个老滑头,不会说没意义的东西。难道他的话也和小红一样,暗藏双关?

“老父偏瘫靠儿背。”我再一次念道,心中灵光忽闪,猛地跳起来。这原来是字谜!打的是一个“教”字!刹那间,我立刻明白了“一形一体,四肢八头。”的字谜意思,这是一个“井”字!“井”字有四划如同四肢,每一划的起笔和落笔写在地上,正像八个脑袋。搞了半天,吐鲁番的一番话暗藏的是“井”和“教”二字。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一下子思如泉涌,难道说,他要在井里教我妖术?吐我三口唾沫,莫非是暗示三更时分?或者是三天后的意思?而唾沫又暗含一个“水”字,与井呼应。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满山谷狂奔,终于在南坡一块阴暗的沼地边上,发现了一口废弃的枯井。

枯井淹没在一片杂草中,井壁的青砖残缺,苔藓覆盖,墨绿色的藤萝粗大如蟒蛇,爬满了井口。要不是刻意找,根本发现不了。拨开藤蔓,我毫不犹豫地跳入枯井。

井很深,里面一片漆黑,我运起镜瞳秘道术才看清四周。井水已经干涸,井底只有一滩半稀的烂泥,几条小爬虫缓缓从泥里钻出。一个黑影躺靠在井壁上,呼呼大睡,正是吐鲁番!

“哈哈,老子来了!”我欢喜地大喊一声,把一大包竹蜂蜜、六须天麻丢到他面前。

吐鲁番睁开黄澄澄的老眼,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背过身:“怎么又是你?深更半夜又来做什么?”

我开怀大笑:“老滑头,还要装蒜?不是你叫我来的嘛。”屈指一算,从上次见面算起,刚好过了三天。

吐鲁番转过头,盯着我看了一阵,皮笑肉不笑:“你还不算笨,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明天了。你晚到一步的话,休想我再见你。”

“原来我猜对啦!你真的要教我妖术!”我举手欢呼,忽然瞥见吐鲁番的左臂变成了灰白色,毛茸茸的密布细毛,像是昆虫的长长触脚,不禁惊呼起来:“你的手怎么了?”

吐鲁番面色一暗:“我的时候不多了,临死前妖力逐渐消退,便会恢复妖怪的原形。”

我心中一沉,吐鲁番摆摆手:“你摆出这么难看的脸色干吗?死没什么了不起,比起我的同类,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目睹吐鲁番镇定的神色,我深感佩服。换作是我,早就慌得鸡飞狗跳了。吐鲁番仔细检查了我买的东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都买齐了。”

我好奇地问:“你要这些东西是为了治伤吗?”

吐鲁番并不答话,嘴里念念有词。亮晶晶的光线倏地闪过,我措手不及,手脚被晶丝绑住,固定在井壁上。晶丝迅速打结,让我动弹不得。

我骇然大叫:“老妖怪,为什么用咒结困住我?”

吐鲁番淡淡地道:“这叫千千结,是我的密咒之术中最神奇的一种咒,运用这种咒术,不必害怕因为说话不算数而被咒反噬。”上上下下瞧了我许久,点头道:“你小子长得倒是白嫩,肉也结实,味道应该不错。”

我顿时魂飞魄散:“你要吃我?”

吐鲁番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三角形的大门牙:“临死之前,想吃点人肉过过瘾不行吗?”

我胸闷欲狂,这个老妖怪太没人性,说什么在井里教我妖术,原来只是个圈套,真正的目的是要害我!一怒之下,我立刻“直娘贼、不要脸!”地破口大骂。刚骂了两句,嘴巴突然一紧,被晶丝箍住了,话也说不出来。

吐鲁番笑嘻嘻地脱掉我的衣服,先拿出一斤竹蜂蜜,倾倒在我的皮肉上,慢慢揉匀,嘴里啧啧道:“加点蜂蜜才好吃。”又把六须天麻和丹木种子混在一起,揉碎了,道:“这个当调料。”

我欲哭无泪,辛辛苦苦买了这么多东西,居然是为了让我的肉变得更美味。眼看不妙,我开始满脸谄笑,拼命对吐鲁番眨眼,希望能让我开口说话,也好用三寸不烂舌哄骗他逃过此劫。

吐鲁番理也不理我,抓起两斤冰蚁浆,硬灌进我的嘴巴,逼我咽下去。冰蚁浆一下肚,内腑立刻变得一片冰寒,紧接着,这股寒气又化作一道灼热的焰流,在我体内燃烧。

“月魂,快救我!”我在心里大叫,月魂仿佛睡着了一样,在指尖里一声不吭。完了完了,连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没了,我终于万念俱灰。这时候,冰蚁浆的效用发作,我的神思变得恍惚起来,身体轻飘飘、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开膛破肚!”吐鲁番猛喝一声,鸟爪般的手指闪电般探出,在我肚子上一划,轻轻掀开一层皮,露出花花绿绿的内脏。不等鲜血喷出,吐鲁番急速把一斤麒麟角粉全部洒在我肚子上,血流顷刻止住。

因为吃过冰蚁浆,我一点也不感到疼痛,反倒觉得血肉麻木。渐渐的,我眼前不断出现美妙的幻觉,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再也看不见吐鲁番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恢复了清醒。抬起头,吐鲁番正站在我的对面,手扶井壁微微喘气。我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白花花的阳光从井口射入,在幽暗的井里显得特别刺眼,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我这是在哪里?不会是在做梦吧?”我有气无力地道,绑住手脚的晶丝不见了,但身体却非常虚弱,脑子一阵阵昏眩。

吐鲁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夜间,他满头的乱发变得一片雪白。我想起昨晚的事,心有余悸:“原来你没有吃掉我,真是吓死我了。”

“呸呸,你的肉又酸又臭,谁咽得下去?”吐鲁番的神色显得很疲惫,挥挥手:“我很累了,你明晚三更再来这里,现在走吧。”

我摸摸肚子,上面竟然连一丝伤疤都没有,内腑也不觉得异常,只是有些隐隐作痛。昨晚他到底对我动了什么手脚?为什么要剖开我的肚子?不过我相信他对我没有恶意,否则现在我就变成干尸了。想要问个明白,吐鲁番已经躺下呼呼大睡,我只好揣着疑团离开。

跃出古井后,月魂忽然道:“听说修炼咒术,首先要把咒种植入心脏,与血肉相连。如果用普通的修炼方式种咒,需要近百年,现在吐鲁番替你开膛破肚,用最直接的方式种咒,一晚上就行了。不过这个法子过于凶险,也亏他胆子大,敢拿你的命冒险。”

我一呆:“难道吐鲁番替我开膛破肚真的是好意?”

月魂道:“麒麟角粉是上佳的止血药,冰蚁浆能让人肢体麻木,感觉不到疼痛,竹蜂蜜可以滋润内脏,六须天麻和丹木种子混和最补元气。嘿嘿,你要是偷懒少买了一样东西,吐鲁番就无法替你种咒。”

我恍然大悟,老妖怪的弯弯肠子真不少!托我买药材是为了试我的诚意,打字谜是为了考我的智慧,要是有一样没过关,我就休想得到他的传授。

心猿意马地想了一整天,等到半夜,我急吼吼地赶去古井,先对吐鲁番长长一揖,后者神色肃然:“小子,想明白了?不过我早说过,你心口不一,难学密咒之术。”

我恭敬地道:“前辈随便传授一点妖术就行,您拔根汗毛也比我的腰粗嘛。”

吐鲁番哼道:“不用叫我什么前辈,我传你妖术,只因为我答应过要给你好处,至于你能不能学会就看你的悟性了。我反正活不久了,教多少算多少。”

我这才发现,他的额头微微凸起两个肉红色的小点,仿佛虫的触角肉芽,双颊暗生出一条条白色细纹,一直延伸到脖子,妖怪的特征越来越明显。

“先背口诀。”吐鲁番叽里咕噜念了一大堆话,我听得稀里糊涂,仔细一分辨,原来他并没有直接说出修炼要诀,而是用字谜或物谜的形式,让我耗尽心思去猜其中暗含的口诀。比如口诀里有个“坐”字,吐鲁番便说是“两人土上蹲”,而“控心”二字一定会被说成是“手无寸铁,打断念头”。一句简简单单五个字的法诀,他要故布疑云地罗嗦几十句话,听得我天旋地转,耳冒金星。

花了大半夜功夫,我才记清楚口诀,但又弄不懂它的意思。这篇口诀文字晦涩艰僻,不知所云,吐鲁番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只是让我反复默念。

“前辈,口诀背得差不多了,我们该修炼妖术了吧?”我有点不耐烦了。

吐鲁番脸上浮现一丝暧昧的笑容:“你是不是不明白口诀的意思?”

我没好气地点头,吐鲁番不愠不火地道:“你当然不明白,因为这篇口诀我是倒过来教你的。现在你从最后一个字读到第一个字,倒回去念一遍,才是正确的口诀顺序,你也会立刻明白其中的奥妙了。”

我差点吐血,被这个老妖怪搞死了,和他在一块我一定少活好多年。吐鲁番正色道:“这篇口诀具有可怕的妖力,每念一个字,都会与心脉产生奇特的反应。你的妖力太浅,如果一开始直接教你正确的口诀,会严重损伤你的心脏。”

我顿时眉花眼笑:“原来前辈用心良苦。”

吐鲁番一跃而起,从井口摘下一大段青藤,两手眼花缭乱地摆弄,把藤蔓打成一个花哨的结:“学我的样子打个结。”

我立刻依样画葫芦,吐鲁番手势变幻,又打出了一个新结,这个结远比刚才那个复杂,我费了不少时间才完成。吐鲁番手不停顿,在青藤上打出一个个繁复的结,大结套小结,蝴蝶结套蜻蜓结…,看得我眼皮都酸了。就这样练了七、八天,我打结的速度越来越快,也悟出不少窍门。渐渐地,每次打结的时候,我的手仿佛和心连在了一起,双手会随着心跳的节奏而动,而随着心的跳动,嘴里也会情不自禁地默念口诀。修炼到了这个地步,打结的不再是手,而是吐鲁番在我心中种下的咒。

“前辈,你教我的玩意是不是千千结咒?”

吐鲁番点点头:“你现在配合口诀,打个咒结试试。”

我深吸了一口气,嘴唇默念口诀,心跳变得忽快忽慢,速度越来越奇特。“轰”,心脏似乎猛地膨胀了一下,一根晶莹剔透的丝倏地出现在眼前。我大喜过望,十指随着心跳颤动,就像给青藤打结一样,晶丝立刻打出了咒结。

“我练成千千结咒啦!”我心花怒放,有了这个咒术,老子终于可以不必害怕云大郎了。

吐鲁番哼道:“还早呢,千千结咒分为打结咒和解结咒两部分,后者是天下任何密咒的克星,能破解所有的咒术,可惜我只修炼到一半,不能最后练成。”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心中一动,要是我练成了解结咒,岂不是可以解开鸠丹媚和师父所中的毒咒了?想到这里,我欣喜若狂,可转念一想,吐鲁番修炼了几千年都没能练成,我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吐鲁番开始教我解结咒,他没有先说口诀,而是拿根青藤打上结,让我去解开。我哑然失笑,这还不容易?双手握住青藤,一扯一提一拉,结就被解开了。

出乎我的意料,这个结虽然解开了,但结里面还有一个结。我只好再去解,解开后,里面照样有一个结。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解了无数次,青藤上永远都留着一个结,怎么也解不完。

“您老别再耍我啦。”我心知肚明,这种咒结根本无法用手解开。

“继续解。”吐鲁番漠然道:“你要是练不成的话,迟早会死在我的仇家手里。他的密咒之术超过了我,一旦对你下咒,你必死无疑。”

我好奇地问:“你仇人到底是谁啊?”

吐鲁番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小子,陪我出去走走。”跃出枯井,慢慢地走到山坡上,望着漫天飞舞的裳蚜发呆。

半空中,瘴气犹如云霞蒸蔚,艳丽极了。

“你说,裳蚜的生命有意义吗?”吐鲁番喃喃地道,金秋的阳光照在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几天下来,他的双臂完全变成了纤纤触手,覆盖着细短的灰色绒毛。额头的触角有一尺多长,向前微微弯曲,头发几乎掉光了。

我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没意义,只能活一天有什么鸟意思啊。”

吐鲁番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惘然:“六千年前,我也和你想的一样。凭什么裳蚜只能活一天?凭什么裳蚜不能活得更长久?然而到了今天,玄劫将至,我又觉得很困惑。披上彩衣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日落的这一刻,裳蚜是否活得比我更加灿烂?六千年和一天,到底哪一个更有意义?”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模样,再仔细瞧瞧飞过的裳蚜群,颤声道:“难道你的原形是?”

“你知道裳蚜为什么只能活一天?”吐鲁番转过身,阳光映得影子又瘦又长,仿佛在清寒的秋风里颤抖:“因为它们吸食山谷的瘴气,到了黄昏,瘴气的毒性发作,裳蚜便会死去。尽管如此,裳蚜还是犹如飞蛾扑火一般飞向瘴气,也正因为吸食了瘴气,丑陋的裳蚜变得绚丽多彩。”

他笑了笑,猛地咳嗽:“为了一瞬间的美丽,就要付出一生的代价。其实,裳蚜只要能抗拒瘴气的诱惑,便可以活很久,很久。比如说——六千年。”他松开捂住嘴的手,上面都是血。

我望着吐鲁番黄澄澄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

“记住,千千结咒的解结咒口诀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吐鲁番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柔软的触角在风中轻轻摇动。山坡上,灰白色的裳蚜飞舞得如同层层波浪,在满山遍野的鲜艳野花丛中,它们显得那么不起眼。

等到吐鲁番念完口诀,太阳已经开始偏西,像一只桔色的鸭蛋黄挂在坡顶,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吐鲁番痴痴地望着裳蚜群,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犹如飞掠的翅膀。

“打结容易解结难,光凭口诀修炼不见得有用。可惜我自己也没有练成解结咒,所以无法指点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摸索。”当吐鲁番再次回头看我的时候,神色已经十分安静。

我不安地看着他,感觉吐鲁番像是在交待后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吐鲁番面色陡然一变,抬头直直地瞪着天空。

空中的瘴气忽然不再浮动,变得完全静止,就像被冻结住了。四周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就连风,也消失了。

整座山谷静得如同坟地,一只只裳蚜绕着瘴雾飞舞,却怎么也飞不进去,瘴气凝固得如同铜墙铁壁。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终于还是被他找到了。”吐鲁番自言自语道,神色恢复了从容,扭头对我道:“我的仇家上门了,你快躲起来,千万不要现身。快走,发什么呆?”

我急忙道:“山谷里我还有个法力高深的同伴,如果我们三人联手,也许能打败你的仇家。”

“做梦!”吐鲁番怒喝:“他的法力臻至天人化境,深不可测,再来几十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自己看看,他正在用无上法力破开瘴气向我示威,光是这一手你能行吗?”

半空中,凝结的瘴雾开始涌动,像陀螺一般慢慢旋转起来,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转动的力量强得恐怖,地上的树木、花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连根拔起,纷纷投入漩涡,被碾得粉碎。到最后,漩涡发出锐利的啸声,瘴气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空空的洞,犹如一圈彩色光环…

“他到底是谁?”我浑身发冷,这种把瘴气玩弄于股掌的法术匪夷所思,老子拍马也赶不上。

吐鲁番连连催促:“罗嗦什么?快滚!我可不想耗尽心血教你一场,最后却让你白白送命!”

“我也不能看着你白白送命!”我一咬牙,猛地吹出吹气风,一把抱住吐鲁番,向橘子洲飞去。他的仇家虽然厉害,但我不能见死不救。吐鲁番还待挣扎,我早已运转璇玑秘道术死死缠住他,双臂化作铁链绑紧他,后者的伤势显然比过去加重,所以一时也挣不开。

穿过山缝,我在橘子洲找到海姬,她乍见到我和吐鲁番,显得很吃惊。我来不及跟她解释,硬拉着她躲进湖边的芦苇丛。银白色的芦苇足足有十几丈高,连绵一片,十分茂密,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这里和外面隔着一座山,十分隐秘,他不见得能找来。”我对吐鲁番道,拨开芦苇丛悄悄向外看。

“没用的,他追杀了我足足三个月,从魔刹天到红尘天,我始终逃不出他的掌心。”吐鲁番叹了口气。

海姬蹙眉道:“小无赖,这个人是谁?听你的口气难道还有外人会来这里?干吗害怕成这样?”

“嘘,”我把手指放在唇边:“先别说话,等会再告诉你。”心紧张得砰砰直跳,我心知肚明,一旦被那个人发现,我们三个绝对凶多吉少。

过了一阵子,外面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我渐渐放下心来,如释重负道:“看来安全了。”

“轰”的一声,地动山摇,整个湖都猛然跳动了一下。我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瞧着湖边的山峰一点点升高,再一点点向我们接近,飘落到了湖面上。

山竟然在动!一个青衣人左手托着山峰,就像托着一片轻轻的羽毛,闲庭信步,踏过明澈的湖水,足尖荡起一圈圈涟漪。

我靠!举着山还能在湖上走?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姬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吐鲁番无声苦笑,嘴唇默念,十几根咒丝倏地捆住我的手脚,又对海姬善意地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心里顿时一沉,知道他要为了保全我们,暴露自己。

看了我一眼,吐鲁番毅然跃出了芦苇丛。

“姓楚的,我在这里!”吐鲁番站在湖边,厉声喊道。

青衣人静静地站在湖面上,从容优雅,宽大的衣袍随风轻轻飞扬。他没有看吐鲁番,低着头,凝视青山在碧水里的倒影,水波仿佛映上他的眼帘。

然后他挥挥手,那座山就飞了出去,砸落在橘子林上。一记天崩地裂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发胀,大地抖动,乱石崩云,几万棵橘树一下子被山峰压成烂泥,周围裂开一道道深深的壑坑。我心中一寒,美丽的橘子林被轻描淡写地毁掉,青衣人的冷漠可见一斑。

“没想到这里别有丘壑。吐鲁番,我们又见面了。”青衣人缓缓抬起头,眼神深邃得像是星空,清澈得像七月的湖水,完全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

“少说废话!”吐鲁番急念密咒之术,青衣人四周不断溅出五颜六色的光星,映得湖水闪烁不定。

青衣人唇皮微动,光星一近他的身,立刻化作一缕缕青烟飘散,轻松破除了吐鲁番的密咒。激斗中,吐鲁番忽然闷哼一声,手捂着胸口后退,喘气如牛。我心中一紧,吐鲁番原本就重伤未愈,加上青衣人的密咒之术在吐鲁番之上,交战的结果而想而知。

青衣人没有趁胜追击,慢慢竖起两根晶莹如美玉的手指,淡淡地道:“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成为我的属下。”屈下一根手指,道:“第二,交出千千结咒的术法口诀。”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仿佛一个俯视臣民的高傲君王。

吐鲁番一面咳嗽,一面大笑:“收起你这一套吧,三个月前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吐鲁番称雄魔刹天几千年,向来只选择自己喜欢的路!”

青衣人仿佛悠悠地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只好请你去黄泉天了。”

吐鲁番大吼一声,嘴唇默念,几百根晶丝倏地闪过,犹如一张闪亮的蜘蛛网,闪电般网住了青衣人,迅速打结。后者神色平静,身后的空气像水波一样晃动,绽出了一面菱形的镜子,镜子里伸出一只手,利刃般划过晶丝,丝网寸寸断裂。这只手并不停顿,转眼伸到吐鲁番面前,拇指中指相扣成环,对准他的额头,轻轻一弹。

一道深深的血痕绽出吐鲁番的额际,他惨叫一声,扑通倒下。这只手缩回了菱形镜,镜子幽灵般地消失了。青衣人走到吐鲁番跟前,手指插进他的内腑,拈出一颗黄澄澄的内丹,随手一捏,内丹化作粉末飞扬。

我浑身发抖,心里既愤怒,又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法力这么恐怖的人,举手投足间,就杀掉了吐鲁番。就算是老太婆师父,也比他差了好远。海姬脸色苍白,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不识抬举。”青衣人漠然看了一眼吐鲁番的尸体,袍袖张开,宛如白云出岫,贴着湖面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像一片被风无意中带起的秋叶,转眼消失在天空。我头皮发麻,这是羽道术,青衣人已经练到登峰造极,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地步。

这时,我浑身骤然一松,捆绑的咒丝松开了。我心里一阵难过,知道这是施咒者将死,咒法因而失效的缘故。我跑出芦苇丛,扶起吐鲁番,他双目紧闭,浑身浴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出来。

海姬走过来,察看吐鲁番的伤势,道:“他的内丹被挖出,没救了。那个人真可怕,光是托起山峰的神力,已足可惊世骇俗。”

“那是龙虎秘道术!”我猛地一惊,叫道:“龙虎秘道术如果练到颠峰,的确可以生出一龙一虎的强大力量,排山倒海。”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青衣人在湖面上行走的从容,那是最高深的渡术!伸出菱形镜的手,似乎也有一点兵器甲御术的影子。而对方玩弄瘴气的漩涡,和璇玑秘道术的奥义完全吻合!

他到底是谁?我额头冷汗涔涔,又惊又疑。为什么我会的法术他也会?而且每一样都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吐鲁番刚才好像说过他姓楚,难道他会是?

“你怎么啦?”海姬轻轻握住我冰凉的手,安慰道:“那个人法力通玄,整个北境恐怕都找不出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你救不了你的朋友也没办法,不必太难过了。”

吐鲁番忽然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我惊喜交加,紧紧抓住他:“老滑头,原来你没死!”

吐鲁番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珠骨碌碌地滚动,像是完全不认得我。细短的绒毛纷纷钻出脸,皮肤被灰白色的网纹一层层覆盖,身体慢慢鼓起,像是一枚橄榄,四肢完全变成了细长伶仃的触足。

“裳蚜?你的朋友是裳蚜妖?”海姬盯着不断缩小的吐鲁番,不能置信地摇摇头。我心中难过,临死前的吐鲁番不会说话,也不认识我了。他被彻底打回原形,六千年的修炼付之东流。

透明的翅膀从吐鲁番两肋生出,轻轻拍动着,他飞了起来,双翅生风,越飞越高,飞向半空中彩锦般的瘴气。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大地。隔绝橘子洲的山已经被青衣人移动,现在站在湖畔,可以看见外面金红色的山谷,可以看见彩色的裳蚜漫天飞舞。

它们不再苍白而丑陋,像是五光十色的重重波浪,在暮风中翻涌。它们尽情展示着绚丽的霓虹外衣,灼灼生辉,比天空的瘴气还要美,比山谷的野花盛开得更鲜艳,更热烈,更骄傲!

这是生命的色彩!

我忽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动。

“很多年以前,在成千上万的裳蚜中,有一只裳蚜不愿意接受只活一天的命运,所以它拒绝了美丽的瘴气诱惑。它活下来了,但从此没有机会再穿上彩衣,拥有那绚烂的一刻。”我对海姬喃喃地道:“六千年和一瞬间,究竟哪个才算是真正的生命?”

海姬也不能回答我,暮色渐渐苍凉如水,空中的裳蚜一只只坠落,凋零如五彩缤纷的落花。裳蚜一沾泥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它们当中有一个是吐鲁番。

“活着的时候,会觉得一年一年的时间很长。真的要死了,才知道六千年和一天没有什么不同。”我忽然想起吐鲁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默默摇了摇头:“那是不同的。”

“因为无论如何,你战胜了自己的命运。”我对着脚下的泥土说道。在那里,埋葬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裳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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