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坟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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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斯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失去联系了。文潇岚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冯斯的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冰冷冷的“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她想要用山区里信号不好来解释,但仔细想想,以冯斯表面上嘻嘻哈哈,实则细心谨慎的性子,怎么也得每隔一两天出村找个有信号的地方给她报报平安。

这么一想,心里就难免有些焦虑,再加上硬着头皮帮冯斯照管微博账号也实在恶心,她很想让冯斯快点回来,至少是快点有消息。于是这一天从实习单位回来后,她开始在网上大范围搜索与双萍山有关的一切信息。上一次,她在为冯斯查找出了地名和线路之后,就没有再过问,但现在看来,这座不知名的远山似乎还藏着一些什么。

这一搜不打紧,倒还真找出来不少相关的帖子,不过一页页地翻下去,基本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游记或者旅游贴士,其中夹杂着大量的吐槽,指责当地山民毫无发展旅游业的观念,对游客冷淡,山村条件差。

“这个白痴…不会是拳头痒痒和当地人打架,然后被剁成肉酱了吧?”文潇岚嘟哝着。她想到何一帆肯定应当知道一些,但那个死丫头脸上天真无邪,其实守口如瓶,多半不会告诉她。

忽然之间,一个帖子的标题映入眼帘:《朋友在双萍山四合村遇害,警方定性为意外死亡,求法律援助》。

遇害?文潇岚心里一紧,连忙点开这个帖子,却发现这个帖子早已被删除。诡异的是,连搜索引擎的快照也被删除了。好在和技术青年宁章闻混得久了,她也知道几个存储历史旧网页的国外网站,总算在其中一个网站里找到了这个网页。那是一个长帖,发帖人对当时发生的一切,以及她自己的心理变化描述得十分详尽。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之后,她忽然忍不住站起身来,关掉了宿舍的空调。

太冷了。冷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事情发生在十年前,按照那位发帖人在帖子里的描述,前往双萍山旅游的是两个女性驴友。她们的职业是自由插画师,不必每天坐班,所以空闲的时候时常搭伴出去旅游,只要背着电脑和画板就能干活。这一次,她们的目的地是双萍山。

由于事先查找好了攻略,知道此地并非旅游热点,因此两人并不需要事先预订房间,到了那里再现找就行了。而事实上两人也没的挑,只有村长家里有多余的空房接待旅客。

村长态度不冷不热,食宿条件很糟糕,其余村民也显得不太友好,好在附近的风景确实不错。两人住了三天,把周边的山水看了一圈,准备按计划先回县城,再去往贵州的其他景区。她们搭上了每天只有一班的长途车,回到了县里。然而当天中午,回到县城里之后,发帖人的朋友发现自己离开时忘了一样东西——随身的一块移动硬盘。这块硬盘里存储了大量的画稿和重要资料,是万万不可丢失的。

于是她立即决定,马上回村里去找。要是晚了的话,指不定就变成小孩子放在地上踢来踢去的玩具了。只是当天已经没有公车可以搭,她在宾馆附近转悠了一阵,找到一辆黑车,好说歹说许以高价,才说动了司机带她回去。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发帖人问。

“不必了,就是去取个东西而已,晚上就能回来。”她的朋友说。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发帖人拨了一晚上的电话,对方的电话却始终关机。而她当时并没有陪她的朋友一起去叫黑车,所以非但不知道车牌号,连到底是哪种车都不知道。无奈之下,第二天上午她报了警。

警察的行动非常迅速,当天下午就给了她回应,让她完全不知所措的回应:她的朋友死了,死在那个村子里,原因是从悬崖上摔了下去。事后的官方验尸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死者身上并无其他死因。

但她却敏感地意识到这其中大有文章,因为她的朋友只是回村里取一下移动硬盘,不可能再去闲逛两人早就看过了的风景,更何况她到达村里时应该接近天黑了。

更让人疑惑的是,清点遗物的时候,她发现一切贵重物品都没有丢失,包括随身的现金、手机和那块移动硬盘。但朋友数码相机里的存储卡却不见了,询问警察,得到的答复是一概不知。她忽然间明白过来,朋友的出事,很可能和那张存储卡有关,而存储卡能给人造成威胁的可能性,大概只有一个:照片或者是录像。

朋友说不定是拍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因而被灭口了!这位发帖人得出了这样的推论。她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警察的解释,拿回了朋友的遗物,在宾馆里等待着死者的父母到来。但警察离开后,她立即打开了朋友的手机后盖,取出其中的存储卡,放到读卡器里。

——十年前的时候,拍照手机刚刚发明出来不久,在中国大陆根本就没有风行开,甚至那会儿使用数码相机的人都并不多。但很凑巧的是,她的这位朋友偏好赶时髦,托人从香港代购了一个。所以村里人即便知道把数码相机里的存储卡取走,却也料想不到,用来打电话的手机竟然也能拍照。

她用颤抖的手点开了存储卡,里面存放着上百张低像素的手机照片。前面几十张都是一些寻常的随拍风景图,但再往后,却突然出现了一张异乎寻常的照片。

这张照片的角度是俯拍,大概是从悬崖上拍的,画面上可以看到村中的一片空地,空地上站满了村民,基本都是成年人。但有几个妇女的手上各自抱着一个婴儿。看上去,这是这座村子的某种集体活动。

第二张照片则显示出村民们已经转移到了另外一个位置,看样子像是一处小山坳,但她们在旅游时并没有留意到村子附近有这样一个地方,她猜测大概是此地的入口被村民们隐蔽起来了。村民们此时站在一片密密的树林前,有序地排列成了几行,前方的似乎都是年纪大的,应该是按照辈分地位来站的。但在这张照片上,却见不到那些抱婴儿的妇女了。

第三张照片仍然在同样的位置,只是所有人都换成了跪姿,而这张照片上终于能见到先前那些妇女了,原来她们一直被其余村民们围在正中间。从按照尊卑次序站位,到跪地匍匐,似乎是在说明着,这几张照片所记录的,是一种十分庄重的仪式。

当然了,这前三张照片虽然有些不同寻常,却也说不上有多么不对劲儿。在我国的边远山村,各种各样古老而奇特的风俗并不罕见,理解成祭祖或者祭拜山神什么的,都无不妥。但接下来的第四张照片就有些骇人了。

从周围的景观和人员的站立方位来判断,这第四张照片和第三张照片应该处于完全一样的位置,然而两张照片相比,却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照片上那片密林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大片,露出了隐藏在密林之后的一样东西。

一座坟墓。一座巨大的、小山一般的坟墓。由于照片像素太低,背景光线也很暗淡,基本看不清多余的细节,但隐约可以看到入口处摆放着几尊奇形怪状的雕像,至少有两人高。

在这个看起来乏味无趣的小山村里,竟然会藏着这么一座庞大的墓葬。发帖人到这时候开始明白过来,这个村子绝对不简单,这座坟墓可能就是他们需要守护的秘密。她也猜到了,朋友一定就是因为目睹了这一场诡异的仪式,才招来了不幸。

她定了定神,接下来看第五张照片。此时光线已经很昏暗,再加上不敢开闪光灯,照片上基本就是一团团模糊的黑影。她把照片放大,瞪大了眼睛努力辨别着,勉强可以看出人群散到了一旁,坟墓入口外成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摆放了几团小小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婴儿!先前被女人们抱在怀里的婴儿,此刻都被放在了地上,而墓穴的入口处则多出了一团庞大的黑影。

那团黑影到底是什么?这张照片实在看不清,于是她跳到了下一张。

第六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发生了改变,似乎是拍照人被什么东西所吸引了,于是冒险在悬崖上向前攀爬了一段,或者是爬到了一棵树上,总之距离现场近了不少。于是这张照片上,上一张照片中的庞大黑影略微清晰一点了。虽然还是黑乎乎的一团,但却已经勉强可以看出一些轮廓了。此外,和第五张进行对比的话,这个黑影的位置也有所改变,先前还在墓穴的入口处,现在却已经移到了靠婴儿们更近的位置。

那是一个近似于椭圆形的物体,但并非规则的椭圆,看上去有些扁。如果不留意的话,可能会把它当成一块岩石,毕竟一张照片上是看不出任何动态的。然而,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个椭圆形物体的前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烁着亮光。她把照片放到最大,仔细看着那一点亮光,然后她就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避免自己尖叫出声。

——那是一只眼睛!一只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的眼睛!

全部的照片就只有这六张。再往后,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拍照人的任何音讯了。发帖人说,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赶紧回到了大城市。她认为,如果两人不是分头行动,而是都回到了村里,说不定两个人都会被杀死。

她还觉得当地警方很可能和村民们沆瀣一气,而且除了那几张模糊的照片外,自己也没有任何证据,只好先发帖求助,征询一下网友的意见。有意思的是,和当初的冯斯一样,尽管见到了常识难以解释的怪象,她仍然拒绝相信任何怪力乱神,而是认定那个照片上露出眼睛的怪物是村民们装扮的。

“那个村子里很可能藏着一个邪教,”她在帖子里说,“那些村民受到了邪教的控制,举行那样装神弄鬼的恐怖祭祀。”

太天真了,文潇岚看到这里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位可怜的插画师,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她所遇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危险事物。不过,现在文潇岚没有多余的工夫去为旁人的命运嗟叹了,她首先担忧的是冯斯。从这个帖子的描述来看,那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冯斯一直在追查的那种和视肉比较相似的怪物,而且是一个形态相当庞大的个体。

她进一步想到,如果那个村子里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怪物,而且是全村人膜拜的对象,那么,很可能那个山村里的所有人都是一伙的。冯斯这样大大咧咧地跑到村子里去,基本上就是羊入虎口。

文潇岚慌忙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地名,想要查找当地区号拨打110,但马上又想到了,这个村子那么多年都没有任何负面消息传出来,想来也有对付警方的办法,搞不好还有内应,那样的话,报警可能更危险。也就是说,无论遭遇什么,现在都只能靠冯斯自己去解决问题了。

她又想到了点什么,打开聊天工具,找到一个自己认识的业余画插画的驴友,报上了那位发帖人的网名:“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我知道这个名字,是一位还不错的插画家,但是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十年前,她出了车祸,被当场撞死,肇事者至今没有找到。”对方很快回答说。

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文潇岚的意料。她看着屏幕上那个似乎带有一只眼睛的诡异黑影,忽然间叹了口气。

“自求多福吧,但愿你总能走狗屎运…”文潇岚喃喃地自言自语。

关雪樱一会儿写着汉字,一会儿写着拼音,偶尔还要画一幅简单的图画,或者用手势比画一下,总算是把她想要解释的东西向冯斯说清楚了。

“村子里有一座大坟,爸爸从来不准我接近。但是村里的大人每年都会去。”关雪樱说,“那座坟好像是一个秘密,平时是藏起来的,没有外人能看到。我偷听到他们说话,说你是来找那座坟的,所以一定不能让你活着出去。”

“你有没有听说过,坟里到底有什么?”冯斯问。

“我偷偷听到别人说起过一点,”关雪樱“说”,“那里面好像是埋着一个…老祖宗。”

“老祖宗?”冯斯有些意外,“一个老祖宗的坟至于保密到这样吗?”

“老祖宗好像没死,还活着。”关雪樱“说”。

“僵尸?”冯斯的眉头微微一皱,居然没有感到太吃惊。在经历了过去几个月的种种奇遇后,这个村子里假如藏的是什么比较寻常的事物,反而会让他觉得不可信。当然了,这也绝不会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僵尸,不是跳出个林正英撒点糯米、贴张符就能解决的。何况冯斯还远不如林正英,连把木剑都掏不出来。

但他别无选择。已经到了这一步,别说区区僵尸,就算是一个奥特曼横在那里,他也必须去扮演怪兽。

“能不能告诉我那座墓该怎么靠近?”冯斯问。

“你应该先逃跑,”关雪樱“说”,“太危险了。”

冯斯摇摇头:“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他们已经记住我的脸了。如果这一次不把事情弄清楚,以后也就再也没机会了。”

“有那么重要?比命还重要?”关雪樱“问”。

冯斯笑了笑:“我倒是很想充满豪情地回答你一句‘很多东西都比命更重要’,但是事实并不是那样的。和所有人一样,我也怕死,一点都不想死。但是这件事如果不查清,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还能活多久,搞不好最后还是死得不明不白。与其那样,还不如拼一把呢。”

关雪樱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接着开始写字。似乎是心情有点激动,她用力很猛,冯斯听到了纸页被划破的声音。

“好,我带你去。但我也想请你帮我。”关雪樱写道。

“你要我帮你什么?”冯斯问。

“带我离开这里。”

这又是个难题。冯斯当然对关雪樱的处境充满同情,也愿意帮助她,但拦住殴打她的父亲是一回事,把她带离这个山村带回城市又是另一回事——那岂不成了拐卖人口?别说保护未成年人不受家暴的相关法律还不完善,就算真的依法剥夺了关雪樱那个浑蛋父亲的监护权,她的去向也绝不应该是跟着冯斯这样不靠谱的大学生。

他想要拒绝,但在昏黄的烛光下见到关雪樱的眼神,不知怎么心头一震。这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从冯斯的犹豫里已经看出了答案,所以目光中充满了失望和伤心,但却没有丝毫怨怼。

“不用了,我还是会帮你。”关雪樱划掉了上一句话,写下了这一句,然后她默默地开始收拾火柴、蜡烛、手电筒和食品等物品,似乎一秒钟也不想耽搁。

这个姑娘就将一直这样在这个山村里直到老死吗?几年之后,她会被嫁给一个山村里的粗鲁汉子,遭受着和父亲相同的殴打和虐待,生养孩子,做牛做马伺候丈夫全家,很快变成毫无神采的衰老妇人,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没有人会记得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没有人会记得她偷偷用来习字的铅笔和作业本,没有谁会记得她也曾经有过一双清澈而渴求知识的眼睛。

冯斯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答应你,我带你走。”

关雪樱身子微微一震,冯斯接着说:“当然,前提是这一次我们能活着逃出村子。”

不管这么多了,他想,趁着头脑发热,赶紧答应下来吧。冰冷的理智往往容易让人犯错,某些时候,还是得遵循自己的本心。

关雪樱伸出手,装作不经意地擦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然后无声地一笑,冲冯斯竖起大拇指,意思是“我们一定能活下来”。

然而,半小时之后,两人刚刚燃起的豪情消失了,好似一堆燃烧的木柴上被浇了一桶冰水。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守在那儿?”冯斯满脸苦相,“我还以为你们村的男人都跑去找我了呢。”

“不只我们四合村,还有邻近两个村的人,”关雪樱写道,“三个村,一家人。”

“规模够庞大啊…”冯斯叹了口气,“就算是007,想要接近也不容易。”

关雪樱似乎对“007”没什么概念,没有接茬。两人躲在暗处,看着那片浓密的树林前方站着的二十多条大汉,有些一筹莫展。关雪樱之前告诉了冯斯,被叫作“祖坟”的大坟就藏在树林后面。那似乎是一个很古老的机关,一旦发动,树丛会自动移走。

“能想办法绕路吗?”冯斯问。

关雪樱摇摇头,连字都懒得写了,伸手向远处一指,然后比画了一个山的形状。那意思是说,坟墓背后靠着的是悬崖,无处攀爬,根本不可能绕路。眼前的这片密林,就是唯一通往墓穴的道路。

秘密就藏在那里,也许是和自己切身相关的绝大秘密,但却无法再前进半步,这样的境遇实在让人心急如焚。冯斯甚至想到,要是俞翰那个傻大个在就好了,以他附脑觉醒时的力量,一个打这20个应该不成问题吧?

正在无可奈何地胡思乱想,突然,他感到脑子里微微一痛。这个痛感转瞬即逝,他并没有留意,但半分钟之后,又痛了一下。这之后,每隔几十秒钟,脑袋里就会间歇性地抽痛。

不会那么巧吧?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自己居然犯起了头痛,又或者是那个“暂时没有危害”的良性肿瘤发作了?但很快地,他意识到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就在这时候,几十米之外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轰响,随即那些高大的树木像是被装上了轮子一样,向着两边滑开,露出了树林后面的一座坟冢。

关雪樱没有说错,这的确是一座大坟,半球形的坟体几乎有两层楼那么高,坟前的石门已经打开,从石门里跑出来一个村民,脚步踉跄地奔向他那些在外看守的同伴。

“张年顺,你他妈的疯了?让你在里面轮值,谁叫你出来的?”一个首领模样的村民很是生气。

“我听到点儿声音!”名叫张年顺的村民急急忙忙地喊道,“从祖坟里传出来的,就好像是…有什么牛在叫。”

“牛叫?”领头的村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没听错?”

“老子又不是聋子!”张年顺恼火地甩开对方的手,“第一声我还以为是听错了,但是接着又叫了两三声。”

“那他妈的可不是什么牛叫!”领头的村民一跺脚,“搞不好是老祖宗要醒了!”

老祖宗要醒了。这六个字一说出口,这帮村民就像炸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冯斯勉强能听清楚其中的几句:“不是还没到时间吗?”“这次怎么会这么快?”“祭品还没准备好呢,老祖宗没东西吃要发火的吧?”

“都给老子闭嘴!”领头的村民一声暴喝,人们安静了下来,他果断地挥了挥手,“老祖宗要是没到时间就醒了,那可是大事,走,赶紧看看去。”

他当先向着那座坟墓跑去,但跑出十来步后,他发现身后的脚步声不大对劲。回头一看,只有八九个人跟在他身后,剩下十余人畏畏缩缩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即便是隔得很远看不到表情,冯斯也能猜到,这些人的脸上一定充满了胆怯。

“于叔,现在村长不在,要是老祖宗发起疯来,可没人能制得住啊!”一个留在原地未动的村民对领头者说。

被称为于叔的领头人想了想,哼了一声:“说得倒也是。那这样吧,有胆子的跟我进去看看,其他人赶紧回去叫人去。”

村民们巴不得他这么说,开始一溜烟地往回跑。于叔骂了一句什么,带着剩下的九个人一起走向坟墓,很快消失在门洞里。

“运气好,”关雪樱在纸上写道,“没人了。”

冯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这可不是什么运气。刚刚好我靠近了这里,刚刚好我犯了一下头疼,然后老祖宗就开始牛叫了,没那么巧的事儿。恐怕是老祖宗嗅到了我的味道吧,他想,甭管那是发现食物靠近的渴望,还是发现同类靠近的欣喜,抑或是感受到敌人靠近的恐惧,总而言之,多半是我冯某人唤醒了老祖宗。

难道在火车上的那次奇遇,也是因为我“唤醒”了某个怪物的缘故?

他心里微微一颤,不过此刻没有时间多想了。等到跑向两个方向的两拨人都消失在视线外,他拉着关雪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坟墓前。靠近了之后,他发现这座墓地上的土堆由棕黑的夯土筑成,看起来黑黢黢的并不起眼,但坟前的几尊石雕像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嗨,又见面了。”冯斯带着嘲弄的神情举起手来,居然向其中一尊雕像打起了招呼。他看得很分明,这几尊充满邪恶意味的雕像,雕塑的都是一些世间并不存在的畸形怪兽,雕工并不精致,但配合着此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倒也别有一番气势。

而其中的一尊雕像,赫然是他曾经见到过的。若干天前,在前来此地的火车上,在那个血流成河的幻境中,他曾经见到过这样一只怪兽。一只形状似马,却比普通的马匹更加高大,嘴里布满獠牙,背后还有一对蝙蝠一般的黑翼的马。

果然那场幻觉并不只是个噩梦,冯斯想,鼻端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腥臭的气息。

关雪樱拉了拉冯斯的衣袖,意似询问,好像是被他怪异的表情吓住了。冯斯拍拍她的肩膀:“没事儿,咱们进去吧。我只是在想,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于叔等人进去得太匆忙,甚至没顾得上关好石门,冯斯和关雪樱顺利地溜了进去。通过一段几十米长的墓道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出乎意料地明亮,那是因为四壁固定了不少老式的油灯,每一盏灯都在燃烧着。借助这些油灯的照耀,冯斯看清了这个大厅里的一切。

“电视剧里见过。”关雪樱写下这几个字。

“没错,的确是电视剧里常见的玩意儿。”冯斯说,“没想到啊,原来你们的老祖宗是个道士,我爸要是见到他,一定很亲切…”

眼前是一座大殿,道观的大殿。

这座山村大墓里,居然藏着一座道观。此刻冯斯的对面就立着一尊威猛的灵官像,正圆睁着三只眼睛瞪着他。殿里有着浓浓的香烛味,说明这里的香火一直没有断绝过。

一个麻木、愚昧、封闭的山村,在村子的深处建了一座坟墓,坟墓里藏着一座道观。这会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是什么邪教?”冯斯自言自语着,两条眉毛绞到了一起。这样的事例或者说故事,实在是太多了。荒僻的山村,邪恶的神明,愚昧的村民,总是能演变出许许多多的惊悚故事。只不过,那些惊悚故事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再怎么千回百转,到最后都会落到人的阴谋和人的诡诈上。但是现在,自己所面对着的可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刚想到这里,脑袋里又是一痛。这一次痛得十分剧烈,隐隐有点在火车上时的那种仿佛被刀切般的感觉,让他禁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但关雪樱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声呻吟,因为这声音被另一连串巨大的声响掩盖了。

那是从道观深处传来的惨叫声,那十位村民的惨叫声。

冯斯顾不上头疼,一把拉过关雪樱退到灵官殿外,藏身在门边。里面的叫喊声听起来惨痛无比,关雪樱的身子禁不住簌簌发抖,即便是冯斯,也禁不住心头发毛。

掺杂在那些惨叫中的,是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低沉的轰鸣,有点类似于动物的鸣叫。冯斯一下子想到之前从墓中跑出来的村民张年顺所说的话:“好像是有什么牛在叫。”

倒还真的有点像牛叫呢,他想,这就是老祖宗所发出的声音吗?

过了一会儿,惨叫声渐渐平息,但老祖宗也再没有发出其他的声音。那牛一样的喘息声顷刻间消失无踪,墓穴里似乎除了冯斯与关雪樱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咝咝”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甚至连之前不断出现的剧烈头痛也停止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老祖宗吃饱后睡着了?冯斯一阵疑惑。关雪樱扯扯他的袖子,向前指了指,意思是去看看。冯斯犹豫了一下,一想老躲在外面也不是办法,何况那些搬救兵的村民随时可能带着上百条大汉扛着锄头杀回来,既然没有退路,不如冒险前行吧。

这么想着,他和关雪樱一同重新走进了灵官殿,刚走出几步就闻到一阵阵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在火车上的时候,他也曾在幻觉中浸入一条被鲜血染红的河流,但那毕竟是幻觉,即便腥臭,也还在肉体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而现在,在真实的世界中闻到这样的味道,他差一点就吐出来了。回头看看关雪樱,虽然也是面色苍白,但状况却比他更好一些,实在让他感觉有些没面子。

两人穿过灵官殿,一路来到了通常位于道观中心的三清殿。刚一走进去,关雪樱就紧张地躲到了冯斯背后。这个举动并不奇怪,冯斯也看得很清楚,这里的地上有一道长长的血迹,一直通往三清殿后方的门,好像是有什么带血的巨大物体被一路拖拽过去了一样。但除了这一道诡异的血迹之外,这里再也见不到其他的任何东西。十个大男人就这么消失了。

难道是他们被捆在一起,然后就这么像拖一大捆稻草一样被拖了进去?十个身强力壮的山民是怎么被迅速制伏的?冯斯满腹狐疑,在关雪樱耳边说:“你先待在外面,我进去看看。”

关雪樱摇摇头,比画了几下手势,表明她绝不离开。冯斯生性爽快,也不勉强:“好吧,一起去吧,就算挂了也有个伴。”

他走在前面,带着关雪樱走进那道门,门里是另外一个大殿,但里面供奉的,却并非寻常道观里所能见到的玉帝、三官、真武大帝等,甚至也不是地方小庙里常见的关公、财神、城隍。那里摆着的,是一尊形状奇特的恶魔雕像。

恶魔,这是冯斯脑子里的第一反应。这尊雕像并非中国传统的泥塑雕像,而是呈现出青铜的质地。它的形态近似于牛头人身,有着魁梧的身躯和尖鼻大嘴带有两只长角的头颅,背后伸展着两只宽阔的羽翼。这个形若恶魔的雕像坐在一个石墩上,双膝向外张开,双手摊开,头颅的角度微微向上,张着血盆大口,仿佛正在发出狰狞的啸叫。

关雪樱在纸上“唰唰”写了几个字,递到冯斯眼前:“外国的?”

这正是冯斯所想的。这尊恶魔像,或者说邪神像,带有浓郁的西方特色。虽然冯斯对雕塑艺术所知甚浅,但也能一眼看出这尊雕像不属于中华文化。他掏出手机,把这尊雕像拍了下来,然后注意到地上的那道血迹正好延伸到雕像的脚下。

他想也没想,便跟随着血迹来到青铜像身前,发现铜像的胸腹处有一块活动的铜板,似乎是一块门板。他伸出手,正想触碰这块铜板,忽然腰间一紧,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已经悬空而起,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把他带到了半空中。身后的关雪樱也发出了极力挣扎的声音,虽然她无法叫出声,但从急促的呼吸仍旧可以听出她内心的恐慌。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冯斯低下头,轻声说道。在他的身下,他苦苦追寻数月之久的怪物,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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