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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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驻车场,众人刚刚下车,就听一阵爽朗大笑。简怀鲁只觉耳熟,回头望去,一条凛凛大汉阔步走来,不由分说,给了他一个狠狠的熊抱。
“禹封城!”申田田跳了起来,“鬼东西!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咦,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哈,畜生抓的!”那人转过脸来说。
他国字脸膛,容貌英武,胡须又浓又密,两只眼睛亮得骇人,可惜一条血红伤疤,活是一条小蛇,从左额一直蹿到右腮。
申田田冲上去狠狠给他一拳。那人退却半步,稳稳站住,笑着说:“女狼神,你的拳头还是那么硬!”
“再硬也打不死你这混球!”申田田骂声粗野,眼里却漾起了笑意。
吹花郎也满脸是笑:“老甲鱼,这些年你跑哪儿去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咦,葛笑兰呢?”
“瞎!”禹封城满不在乎地说,“她攀上高枝儿变凤凰啦,眼睛长在顶上,哪儿瞧得见我们这些爬虫?”
“你们分手了?”简怀鲁两眼瞪直。
“是啊!”禹封城随意笑笑,“她嫁给了个白虎道者,名儿叫什么来着?唉,反正就是踩轮子的那种,从此摆脱‘禁飞令’,做了一个天上人!”
“没想到她是那种人!”申田田满心不是滋味,“笑笑呢?”
“前几年跟她妈,这两年跟我。对了!忘了说,我去过一趟天狱,数了三年的星星。”
夫妇俩都吃一惊,简怀鲁说:“老甲鱼,你犯了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禹封城大大咧咧,“葛笑兰改嫁的时候,非要带着笑笑,说是孩子跟我没出息。我一想也对,我这辈子走了背运,不能连带女儿受苦。所以二话没说,就随她娘儿俩去了。接着我一道烟去了西方,上亡灵海去采元胎……”
“啊!”简氏夫妇同声低呼。申田田叫道:“那可危险得很!”
禹封城笑了笑:“那有什么法子呢?我又不会吹花,别的本事也一窍不通,只有一身蠢力气,收拾两个海妖水怪,倒还轻轻松松。就这么混了两年,有一天,我想念笑笑,就收拾行李赶到玉京。结果女儿是见着了,她高了,也瘦了,说话的时候,有点儿要哭不哭的样子。我起了疑心,仔细察看,发现她的手肘,脖子都有瘀伤,扯开衣服一看,嗐,我这大老爷们儿,差点儿没哭了出来。”
禹封城说到这儿,沉默下去,眼圈儿微微泛红。简氏夫妇心知肚明,脸上也都透出怒容。
禹封城抽了两下鼻子,接着说:“那个狗畜生,把我女儿往死里整呐!葛笑兰那个臭娘儿们,一心投他的意,眼睁睁瞧着,就是不敢吱声。你们知道我的脾气,这事儿绝不算完,可我一丝风声也没透露……”
“好!”简怀鲁叫了一声。
禹封城冲他一笑:“我找上那狗畜生,和和气气,笑笑嘻嘻,比儿子见了亲爹还要恭敬……”简怀鲁又叫一声“好”。
“哈,狗畜生见我这样,得意得不得了,眼珠子翻得老高,嘴巴扯到耳朵边上,还以为我们一家子都是他的口中食儿。他刚要开口训活,我的拳头就落到他的牙门上。如果他上了天,我当然斗不过他,可在地上,他却输我一筹,再说又吃了麻痹大意的亏,这下子可乱了阵脚。反正从头到尾,我都没让他起飞,地面的血一大半也是他的。那畜生的狗爪子挺硬,在我脸上留了一道小伤疤。呵,没关系,我也给他留了两个小记号儿,包他一辈子都弄不掉。”禹封城说道这儿,咧嘴直笑。
“之后呢?”申田田急着问。
“不是说了吗?我上天狱数星星去了,一数就是三年,那地方真冷清,我可不想去第二次!”
“谁问你了?你死了我也不管,我问笑笑,你进了牢,她怎么办?”
“开打之前,我就把她送到一个远房的姑娘家去了!”
申田田松了一口气,点头说:“算你小子还有点儿头脑。”
禹封城笑了笑又说:“我从天狱里出来,笑笑来接我。我说,你怎么不跟姑奶奶呆一起啊,谁知道她一下子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我乱了阵脚,只问,乖女儿,是不是姑奶奶欺负你啦?她摇了摇头,问道,爸爸,我还是不是你女儿?我说怎么不是,你是我的宝贝疙瘩亲闺女。她说,那你怎么把我丢到东又丢到西,我现在哪儿也不去,我就跟着你,你上天涯,我也去天涯,你到海角,我也跟着你去。我当时听着就心酸,转念一想,管他的呢,接着把心一横,带着笑笑去亡灵海了……哎哟,女狼神,你干吗?”
申田田气得呼呼大骂:“蠢东西,把女儿带去采元胎?亏你想得出来,要有个闪失怎么办?”
禹封城一面招架来拳,一面笑嘻嘻地说道:“女狼神,我这女儿可没那么不经事。比起我来,她还要机灵得多……”
正说着,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爸爸,你跟谁说话呀?”
众人回头看去,一个浅紫衣服的女孩儿走了过来。她个子高挑,双肩略宽,左肩露出一段剑柄,容貌十分秀丽,大约吹过海风,肤色稍显黝黑,两只眼睛亮闪闪的,笑起来就跟月牙儿似的。
“笑笑!”禹封城大声嚷嚷,“你干吗去了?老半天也不回来?”
“这驻车场可贵了,停十天要十粒金,我跟他讲了好半天,好容易才说到七粒。”
“过来!”禹封城招了招手,“这是简伯伯、申阿姨,你小时候都见过的。”
禹笑笑人如其名,满脸是笑,冲二人各叫一声。申田田走上去,把她搂入怀里,轻轻叹气:“小可怜儿,好些年不见,你可吃苦头啦!咦,你是羽士?”
“没错!”禹封城摸着下巴,一脸得意,“我这只老甲鱼,可是生了一只飞天燕儿。喂,女狼神,你儿子呢?你两口子都是响当当的狠角色,儿子也应该差不了。”
申田田微微苦笑,回头叫:“小真,小容!”
简容蹦跳上前,简真本在门边偷看,这时扭扭捏捏地走出来,满脸害羞,细声细气的叫了声“禹叔叔”。
禹封城拉过简容,笑笑说:“看样子,小容是羽士。小真,哈,你跟叔叔我是一路。”他右手搭上简真肩头,轻轻一推,简真如受电击,不觉退了半步。
“根基还好!”禹封城想了想,“神形甲挑好了吗?”
“还没呢!”申田田愁眉不展,“我的贪狼甲坏了,又不合身,打算给他买一副新的!”
“庚丁款的金狻甲不错,飞得快,变身也快,防护牢固,力量十足……”
禹笑笑掩口直笑:“爸爸,你给人打招牌吗?”禹封城摸了摸头,笑着说:“我是走火入魔,见了好甲就眼馋!”
“英雄所见略同。”简怀鲁微微一笑,“我也看中了那款甲,攒了好多年的钱!”
禹封城一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叹气说:“养个孩子可真不容易!”
申田田见禹笑笑谈笑自若,大儿子偏是畏畏缩缩,心里好不有气,招手说:“小真,你还记得笑笑不?你们两个小时候还打过架呢。笑笑,你别看他个头大,浑身上下软得像堆棉花。人又怕羞,像个女娃娃。笑笑,你打小儿就随你爹,跟野小子差不多,个头只有小真一半,倒能轻轻松松地摔他两个大跟斗。这小子老没用了,趴在地上只会哭……”
“妈……”简真哀哀号叫,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禹笑笑抿嘴一笑,摇头说:“那些事儿,我都记不清了。”申田田搂着少女,又爱又怜:“谁像你这么争气,造化弄人,可惜我没这样的闺女,只有一个傻儿子!”
“妈!”简真叫得更惨了。
“鬼叫什么?有叫的力气,还不如使到考场上去。哼,玄冥可是转了左眼的,再考不上,你就不要怨天尤人!”
简真撅着嘴巴,不时斜眼瞅人,那眼神实在幽怨得很。
“禹封城!”简怀鲁冷不丁说,“你是苍龙人里的大甲士士,今天见了甲士同行,还有一个苍龙同道,你要不要也见见?”
“谁?”禹封城目光一转,落到远处的方非身上,心头无端一跳,冲口而出,“苍龙度者?!”禹笑笑也转过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方非。
“吹花郎,这东西你打哪儿弄来的?”禹封城口无遮拦,女儿心里着急,扯他衣角。大甲士急忙改口:“嗐,他不是东西,也不对!嗐,管他是不是东西,我就是想不通,这年头,还有人点化裸虫?”
“老甲鱼,你嗓门小点儿行吗?你这么一嚷,玉京城也得听见了。”简怀鲁皱了皱眉头,“这孩子身世蹊跷,我们私下里说比较好!”
禹封城忙把嘴巴闭上,眼睛冲着方非连连打转。
停好了车,一行人走路进京,一路上畅叙别情。禹笑笑也来参加八非天试,她一眼望去,神气清朗,道力不浅,申田田又爱又羡,少不了又把简真数落一顿。大个儿老大没趣,他奈何不了母亲,就找方非出气,从驻车场走到玉京,也没跟小度者说一个字。
离开华盖车,众人只带了随身物品。尺木长大累赘,方非本想留在车里,可是看那青木,心中又闪过长牙龙的影子,巨龙凄凄惨惨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哀求乞怜。方非于心不忍,只好把它带在身边。
禹笑笑带的东西却很奇怪,像是一个鸟笼,遮得密不透风,里面不时传来剧烈的扑腾声。
简容猜是一只大角鹰,简真猜是一只鬼眼蝠。兄弟俩打了赌,简真怂恿简容去问。申田田却拉着禹笑笑说个不停,儿子一旦靠近,她就大吼大叫:“一边去儿,没看见我跟你笑笑姐说话呢?”
大个儿心痒难煞,使了个“巽地呼风符”,掀起一阵小小的旋风,想把笼子上的遮光布吹走。谁知布料使了符法,紧贴笼子,纹丝不动。禹笑笑有所察觉,转头冲他一笑,倒把大个儿闹了个大红脸,老半天也抬不起头来。
玉京有四大会馆,道者入住,价格便宜,条件虽说寒碜,可是两家人也都不宽裕。会馆以道种区别,禹氏父女是苍龙人,苍龙会馆在勾芒城,玄武会馆在玄冥城,一东一北,各不相邻,所以入京以后,只好分道扬镳。
两边恋恋不舍,禹封城直叫“箕字组会了面,怎么也得喝两蛊”,简怀鲁深表赞同,两个老酒鬼定了死约会。申田田抱着“小可怜儿”难分难舍,还弹了几颗老泪。倒是禹笑笑年少豁达,笑眯眯地安慰说,安顿下来,就来玄武会馆找阿姨玩儿。
方非走在玉京街上,惹来回头不断,道者们不胜惊奇,一个个大呼小叫。
对于小度者来说,玉京的一切也很新鲜,头顶的飞车呼啸而过,飞剑、飞轮嗖嗖往来,其间还夹杂着甲士的扑翅声。道路两旁尽是奇花异草,芳香阵阵袭人,这些花草无时无变,方非路过的时候,还是一大丛重瓣紫菊,走了不过十米,回头再看,只见满天星似的小花。花朵儿一变,花香也跟着变化,总之变来变去,几乎没有一朵重样。
吹花郎大为不屑,跟方非说,这些花儿都是‘镜花符’变出来的幻象,没有一朵是真的,不过城里人向来浮躁,就爱这些虚有其表的东西,一朵真花儿,他们瞧不到两眼就生厌了。
山野里的道者,大多长发垂肩,至多用一根丝带挽起,一到玉京,发式千奇百怪,瞧得行人眼花。有人头发高举,好似云浮半天,“云朵”形形色色,有悠闲飘逸的白云、电光闪烁的乌云、浓墨重彩的朝云、喷烧如火的霞云。最离奇是一种冲天爆炸的蘑菇云,云里的亮色骇人眼目,像极了原子弹的闪光,设计它的理发师,没准儿来自红尘。
说到这儿,申田田忍不住纠正方非,震旦里没有“理发师”,只有“幻发师”,玉京人说到打理头发,不说“理一理”,只说“幻一幻”。
一路上还见羽毛幻发、龙角幻发、虎牙幻发、飞蛇幻发、海棠幻发、珊瑚幻发、水母幻发、虹幻发、花幻发、日幻发、月幻发——这一类幻发,可以阴晴圆缺,跟着天上的月亮变化!
申田田瞧得心里痒痒,很想也去“幻一幻”。经过一间“爱吾爱幻发屋”女狼神犹豫了好一阵子,十粒金的价码还是叫她知难而退。
幻发屋旁边是一间“心随吾变文身坊”,不少道者进进出出,干干净净地进去,花里胡哨地出来,脸上、额上都是文身——云纹、雷纹、凤纹、兽纹,花纹……五颜六色,闪闪发光。据简怀鲁说,这叫“心情文身”,亮度色彩,可随道者的心情变化,忧愁时若有若无、欢喜时明亮鲜艳、悲伤时暗淡无光、愤怒时又炽亮耀眼。
简真瞧得又喜又羡:“我哪天也来文一个!”申田田一听大怒:“你敢弄这些花唿哨,我就剥了你的皮!”大个儿气恨交加,小声咕浓:“只许当妈的幻发,就不许做儿子的文身吗?”女狼神回答得倒也直截了当:“那又怎么样?你要做了我妈,你也可以这么干!”
玄武会馆地处东北,活是一个圆溜溜的大龟壳。八非学宫大开山门,五湖四海来应试的学子实在不少。会馆里房间紧张,一家人只分得了两间。简氏失妇和简容一间,方非、简真合住一间。简真记恨在心,板着胖脸,对方非不理不睬;方非想不透怎么得罪了他,碰了两次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也恼火起来。两人瞪眼对视,好似一对斗鸡。
吃过午饭,全家人租了一辆龙马车。那辆车半龙半马,昂首阔步,在心照渠上留下了一溜儿水迹,跟着信步上岸,轻快地踏入了蓐收城。
这一座白虎之城,走到哪儿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白虎人深信,白色是世界的本色,当年鸿蒙创造世界,幽暗深渊里的第一缕光,不也是白亮亮的吗?
龙马车一阵小跑,越过宝轮大道,穿过穷奇小巷,到了灵河岸边,嘚嘚嘚沿河向南,进入猫儿咪大街,最后在“猫鬼钱庄”停了下来。
钱庄气象庄严,大门面朝灵河,占尽了河边的好风水。钱庄没有门牌,也没有招牌。白房子的顶端,悬了一只白眼金瞳的巨大猫眼,金瞳子变幻无方,一会儿圆圆溜溜,一会儿细细长长,一阵子小得如同针眼儿,一阵子又大得异乎寻常——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时钟,可能看懂的却没有几个。
下车出了一件怪事。离钱庄三百多米,耸起一座水汪汪的圆房子,这颗大水球方非在山项见过,本来无门无窗,这时发一声响,好似炮弹出膛,射出一个人来。
该人浑身半裸,飞了一百多米,砰地摔在街心,一辆龙马车横冲过来,几乎儿踩扁了他的脑袋。
申田田见了,借以教训儿子:“看到了吗?这就是赌钱的下场!你们两个要是进了那儿,结果就跟这个窝囊废一样,叫人扒光衣裳,从里面扔出来。”
大水球竟是个大赌场!两兄弟半惊半恐,盯着地上那人。“窝囊废”不知死活,躺了半晌,居然蠕动两下,慢慢地爬起身来。车辆前前后后,从他身边冲过,他倒像是个没事人儿,拍了拍仅有的裤权,转过身来,冲着兄弟俩毗牙一笑。
这人五官端正,甚至十分英俊,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但以红尘的标准,也是绝好的体态。不过他一脸灰败,眼圈儿乌漆抹黑,就像三五年没有合眼,身上几处瘀伤,似乎刚刚挨过毒打,头发乱蓬蓬地泛着油光,那上面的味儿一定很可怕。
窝囊废满不在乎,把手伸到裤档里挠了两下,又冲一个飞过的女道者吹了声口哨。女道者闹了个大红脸,几乎没有撞上路边的墙壁。窝囊废发出一声下流透顶的怪笑,一瘸一拐地穿过大街,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
“太不要脸了。”申田田气得脸色铁青,瞪着两个儿子发狠,“你们要是到了这一步,还不如死了算了。”
两人被她瞅得不敢出声,这时一头拉车的虬龙闲极无聊,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吓得简容小脸惨白,死死揪住方非不放。
进入钱庄大厅,周围明亮可鉴,光溜溜的地板上,行走着许多奇怪的生物。它们活是五尺大猫,大头尖牙,伶俐可喜,眼珠白里泛金,透着一丝狡绘。
大猫儿没有尾巴,衣裤十分宽大,除了遮羞以外,几乎没有用处。它们跟人一样直立行走,可又改不了天生地长的习惯,老是佝偻向前,显得鬼鬼祟祟,有时还把身子弓成虾米,撑一个舒舒服服的懒腰,那德行就跟红尘里的老猫没什么两样。
它们不穿鞋袜,脚掌上的肉垫又厚又软,走起路来悄没声息。它们匆匆忙忙,一刻不停,有的走来走去,有的占据柜台,说话咩声咩气,也柔和、也冷淡。
方非端详猫鬼,心里暗暗称奇,尤为可怪的是,猫鬼们随身不离,总是带了一个金丝笼子,坐下时放在身边,走路时顶在头上。笼子里养着红眼白毛的小老鼠,有时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小自鼠蹿上蹿下,个头儿只如一粒奶糖。
“那是赤眼白鼠!”简怀鲁介绍,“它是太白之精,什么地下宝藏,全都瞒不过这老鼠精的眼睛。猫鬼靠它发家致富,它们也只服猫鬼管束。你看,白鼠的多少,代表猫鬼的等级,一鼠最低,二鼠高出一等,依次往上,如果遇上了六鼠猫鬼,恭喜你,你可见到老猫王啦!”
简怀鲁一面说话,一面拿出烟斗,还没点燃,身后传来咩声咩气的叫声:“这儿不许抽烟!”
吹花郎回头看去,那儿站了一只银灰色的猫鬼,脸上微笑迷人,眼珠子却比银子还冷。
简怀鲁咕哝两句,悻悻灭了烟火。猫鬼心满意足地大步走开。方非皱眉说:“简伯伯,你干吗听它的?”
“唉,有钱大三辈,无钱小三辈。这些猫儿富可敌国,斗廷都要瞧他们的脸色!”
“老猫妖这么厉害?”方非有些发懵。
“他们可不是妖!它们跟我们一样,也许……”简怀鲁伸出手指,点了点少年的脑门,“比你还要聪明!”
方非涨红了脸:“它们又胖又蠢,还长了一身的毛……”
“呵,猫鬼看见你,一定也会说,你又笨又瘦,身上还没有毛……”简怀鲁话没说完,大个儿哈哈大笑。方非瞪他一眼,恨不得给他嘴上贴张封条。
“猫鬼、山都、还有北方的英招,他们都是智慧的种族,比起道者还要古老。”简怀鲁咬了咬冷冰冰的烟嘴,脸上透出一丝苦笑。
“这三个种族都与妖怪不同,妖怪一百岁只算成年,百岁以前,都是浑浑噩噩,全无智能,顶多一身蛮力,干些强取褫夺?的勾当。除了狐妖之外,四百岁的妖怪才会开口说话,到了五百岁,才可洞悉世情。为什么五首岁的妖怪才造像呢?因为到了那个年纪,他们才算拥有了智慧。
“妖怪一无纪律,二无章法,语言东抄一句,西抄一句,尽是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自古以来,从没建立过一个国家。猫鬼可不同了,他们有语言,有法律,猫鬼王国也曾威震西方。他们的智慧与我们相近,寿命也和我们相当,只要稍加点拨,还能学会一点儿符法。你瞧,柜台上的那些大猫儿,符笔使得多溜呀!”
方非转眼望去,猫鬼的出纳们,一个个手持符笔,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用“分金符”将紫液金分开,装进大大小小的管子,不会多分半粒,也不会少分半粒。他们没有良心,可是相当公平。对人类来说,公平是少有的美德,但对猫鬼而言,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钱。
“为什么让猫鬼来管钱?”方非十分不解,红尘里面,银行可是一份好差使。
“他们天生就是管钱的料!”简怀鲁努了努嘴,“你眼前的这个钱庄,是震旦里的国中国、脑中脑,每一粒紫液金都要经过猫鬼的爪子。道者里有个笑话,说是天道者统治我们的心、斗廷统治我们的人、猫鬼统治我们的钱,唯一自由的只有我们的灵魂,可是先别高兴,妖魔们正磨着牙呢……”
简怀鲁说得正高兴,一个声音又响起来:“安静一点儿,背后说猫,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吹花郎气冲冲回过头去,瞪视那只二鼠猫鬼。大猫儿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路,一边伸出爪子,把满衣兜的金管子摇得丁零当啷。
申田田排队缴纳罚款,身边的道者一个个灰头土脸,他们要么飞剑超速,要么飞轮忘了消音,要么穿了神形甲,在玉京里非法变形——全被巡天士逮个正着,统统都来缴纳罚金。
女狼神一想到十粒金就是“幻一幻”的价钱,越发感觉肉疼。她脸色发青,杀气冲天,周边的道者无不感觉一阵恶寒。
交完了罚款,申田田又递上一张符纸,当值的猫鬼仔细验过,取了两枚金管,交到她的手里。
申田田揣好管子,一面转身回来,一面东张西望。她取出了多年的存款,揣在身上老不踏实,一眼望去,所有的路人都很可疑。
接下来上添冀大街,离猫儿咪大街挺近。为了节省车钱,一家人走路前往。
大个儿一路上喋喋不休:“金狻甲可是甲士的首选,飞得快,变身也快,防护坚固,力量十足,缺点嘛,就是贵了一点儿,要买以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钱包。小容,我可没说你,你是个羽士,我说的是那些穷兮兮的甲士,一个子儿也没有,哼,也敢来逛玉京?”
方非面红耳赤,恨不得转身走掉。这时简怀鲁凑上去,勾住儿子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小真哇,这么说你的钱包很沉咯?瞎,爸爸看中了一款烟斗,你可得给我买买,也不贵,就五点金。小真哇,我知道你是呱呱叫的好小子,爸爸这个小小的要求,你一定不忍心拒绝吧!唉,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大一点声!你红什么脸呀,来,烟斗就在那边。你跑什么呀?唉,你别蹲下来呀,大庭广众的多丢人呀……”
添翼大街是个大卖场,但凡和飞行沾边儿的东西,这里都有买卖。说到飞行法器,“飞仙留步”只卖绝品的神器,“飙来飙去”名头响亮,“呼啦啦”是才开的新店,很受小道者喜欢。可要说到物美价廉;那还得看万年不倒的老店“倏忽塔”。
倏忽塔的样子很怪,拿简真的话来说,像是“一根牙签顶着一个烧饼”。
塔楼分为上下两层,下面是一把长剑似的青塔,高得出类拔萃,尖得不能再尖,剑尖上挑了一个大无可大的光白圆轮,更要命的是,这只飞轮,它还在慢慢地旋转呢!
众人乘了飞云梯,越过“牙签”,进入“烧饼”。才进入口,迎面只见一辆光灿灿的冲霄车,翅膀已经打开,比方非坐的小了几号。因为是私人用车,装潢奢华无比,一对大阔佬站在车边,指指戮豁,尽挑这车的刺儿。
除了冲霄车,十鬼车尖头尖脑,蓝幽幽的车身透出一股阴气;幻神车忽隐忽现,恍惚就是一团幻影;宝轮车圆不溜丢、光明耀很,方非见了这车,似乎明白了一些红尘里的怪事;一条拉车的虬龙不服管束,叫人拿雷鞭抽了个半死,众人离开的时候,它还在那儿大声哼哼。
出了飞车厅,就是宝轮厅。飞轮是白虎人专用,厅里的白虎人一个个趾高气扬,只管试用飞轮,从不消去噪音,明晃晃的轮子转来转去,发出杀猪似的尖叫声。
众人捂着耳朵逃出宝轮厅,进入飞剑厅。刚一进去,只见飞剑飘浮空中,长长短短,披霞焕彩,俨如茂密丛林,一眼望不到边际。
大厅的中央有一面试剑镜。买剑的道者往镜子前一站,镜中的人影就会凝缩变形,化为一把光闪的飞剑;再对剑影一招手,同款的飞剑马上飞来,任挑任选,要不满意,还可再照再试。
简容到了这儿,再也不肯走了,他兴冲冲跑到镜子前面,照出来一把“冲阳剑”。小东西试飞了一圈,死活嚷着要实,吓得大个儿面如土色,以为金狻甲就要泡汤。好在这一次申田田主持公道,狠狠揍了简容一顿,那小子号陶大哭,可是越哭挨得越凶,这么揍了几下,他倒不吱声了,瞪大一双泪眼,恶狠狠盯着母亲。
简真眼看弟弟挨揍,打心底里就觉高兴;简怀鲁照例揣着两手观战;只有方非一个,瞧着那面镜子,心口阵阵发热,他趁着众人分心,摸到镜子前面,镜框古朴精美,雕满细密符文,镜面光亮如水,映照出一个苍白瘦弱的影子。
“变呀!”方非心里大叫,镜中人却不理他,傻乎乎站在那里,又可笑,又可悲。
方非心里慌乱,扭了两下身子,影子也十分听话,随之扭来扭去;他耸一耸肩膀,影子也跟着照做。不多一会儿,镜中人就哭丧了一张脸,眼神十分灰败。
“照够了没有?”一个声音清冷如冰,方非不及回头,伸来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将他狠狠推到一边。
“唉!”少年满心气恼:“你这个人,怎么、怎么……”话没说完,忽又怔住。
镜子前站了一个少女,年纪与他相当,个子不不高不矮,体态轻盈若飞。容貌说不上十全十美,也可算得上灵秀逼人。她的脸色苍白,瞳子却黑得疹人,要不是眼波流动,看上去真像是一个冰雪的假人。
她的服饰奇特,不似一般道者,倒像是红尘中的人物,上穿一件浅蓝色的短装,下着一条霜白色的长裤。束发的丝带与长裤一色,天蓝色的头发更是与众不同,初看像是幻发,细看又觉不对,这颜色与她无比匹配,如果真是幻发,那位幻发师一定是个大天才。
少女不理方非,自顾自地照起了镜子。
镜中人秀美可爱,比起先前那位,强了何止百倍。一眨眼,人影闪闪发光,化为了一口冰晶水蓝的长剑,剑影的周围涌起森森白气,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少女把手一招,可是没有动静,不觉眉头皱起,跟着又一扬手,轻轻招了两下。
哗啦,左边一整面墙抖动起来。墙边飞剑乱颤,似乎畏惧什么,化作道道流光,向着四方飞蹿。墙壁本来浑然一块,这时迸出耀眼蓝光,光芒来回流动,勾勒出了一道四四方方的小门。
小门啪的一声,忽地向外敞开。可还没完,门中有门,接连响了九声,开启了九道门户。
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少女站在镜前,神色十分困惑。
门洞深处,似有什么苏醒过来,发出一声悠长的吟啸。紧跟着,整面墙壁瞿地一抖,咻,一道冰蓝神光冲出门洞,闪电般奔向少女。
光芒来势惊人,可又出人意料,到了少女面前,蓝光一个急刹,忽地停在空中。
一股寒气汹通漫开,方非如坠冰窟。紧跟着,四周的一切开始结霜,满天的飞剑如同中了枪的鸟儿,丁零当啷地坠了一地。天幸简怀鲁手快,将他一把拖开,要不然,小度者愣头愣脑,准叫一口飞剑钉在地上。
五个售剑员飞奔过来,跑动中抽出符笔,五道红光射中那一道蓝光。蓝光向里一缩,活龙似的大摇大摆,光芒没有减弱,反而向外暴涨,迫得红光连连后缩。五人盯着蓝光,咬牙瞪眼,神色紧张,握笔的手也微微发抖。
少女始终一动不动,这时默黝伸手,抚过冰蓝神光,她的手指经过,光芒消退,露出一把冰晶水蓝的古剑。售剑员松了一口气,纷纷收回符笔,连擦额上的汗水。
“怎么回事?”一个黑须道者大踏步走来,他的头发幻成了一支“大鹏翎”,向上斜飞,飘逸绝伦。
“谢管事!”一个售货员颤声说,“玄凌剑动,动了!”
“什么?”大鹏翎瞪着冰蓝长剑,出了一会儿神,忽又望着少女,劈头就问:“你照出来的?”少女瞥他一眼,冷冷不答。
大鹏翎碰了个钉子,悻悻说:“好怪事!这把剑五百年也没人照出来了!”
“这把剑卖不卖?”有售剑员问。
“怎么不卖?”大鹏翎瞪他一眼,“顾客照出来,当然要卖!”他转过脸来,变出一副笑脸,“恭喜,恭喜!”
少女的脸色冷冷冰冰,一点儿也没有欢喜的意思,不点头,也不摇头,望着那口长剑,眼里闪过一丝苦涩。
“让我看看!”大鹏翎拿出一面小小的通灵镜,符笔画拉几下,这儿没有。转身冲收账的女道者高叫,“竺晓风,把青木柜子里那个金贝叶皮的本子拿出来,不是这个,讚银镂花的那本,对,拿过来……”
大鹏翎接过贝叶本,翻了两页,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好家伙,五万管金,我算一算,一管十八点,共是九十万点金,加上税款,呵,不多不少一百万点……”他抬起头来,盯着脸色苍白的少女,“您是付现还是通灵划账,我猜是划账吧?这么大一笔钱,扛起来还不累死人吗?本店与猫鬼钱庄直通,立等可办,您有灵宝珠吗?我这就给您……”
大鹏翎忽地住口,那少女闭上眼睛,一滴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他是久经商场的老奸角,见这情形,立马一声不吭。
“我照了……”少女睁开眼睛,“可不一定要买!”
“哦!”大鹏翎假意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们卖剑的,也指着给剑找个好归宿。要不然你分期付款,先付三成,再每月……”
“不用!”少女轻轻摇头,目光十分凄楚。大鹏翎的铁石心肠也受了触动,踌躇一下,苦笑说,“这把剑好容易出来,你要不要试飞一下,这个,瞎,不收钱……”
“不用了……”少女似乎下定决心,将目光从剑上挪开。大鹏翎只好叹了口气说:“把剑收回去!”
众人使出收剑符,一点一点将玄凌剑从少女身边拖开,那剑使劲挣扎,发出异样嗡鸣。五个售剑员不胜吃力,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大鹏翎一皱眉头,抖出笔来,向飞剑一指,剑啸低弱下去,跟着又写一道符,笔尖向前一送,嗖,玄凌剑原路返回。一进门洞,墙壁又抖动起来,洞里吐出长长的蓝光,匹练似得扫来扫去,所过之处,飞剑叮叮叮又落了一地。
大鹏翎大喝一声,符笔又是一指,关门声接连不断,神光越来越淡,终于寂灭消失。大鹏翎松了一口气,笔尖一勾,墙上门洞消失,又成浑然一块。
“这些剑怎么办?”售剑员拿起一把坠地的飞剑,那口剑活似死鱼眼珠,木呆呆全无神采。大鹏翎一挥手:“收到仓库里去,等铸剑师来,再重新开光。”
“抱歉……”少女的面色微微泛红。
“不碍事!”大鹏翎故作镇定,“卖剑嘛,这是常有的事儿!”
少女沉默一下,轻声说:“敢问,这儿最便宜的飞剑多少钱?”大鹏翎一征,将她上下打量,笑着说:“小姑娘,那样的剑跟你不相称!”
“我、我要买最便宜的剑!”红晕染上耳根,少女莹白的耳垂变得粉红。
“喏!”大鹏翎拿起通灵小镜,划拉两下,“最便宜的是‘小黄精剑’,这种剑品相俗气,比一般的飞剑要短,喏,就是那样……”他一举手,指着简容的淡黄小剑,“至于速度,不必说了。一般来说,顾客买了都不会自己用,只给小孩子飞着玩儿。小姑娘,我推荐这一款‘霜痕剑’,跟你的元气很般配,虽然比不上玄凌,可也是一把顶呱呱的好剑……”
“不用了!”少女咬了咬嘴唇,“我……就要小小黄精剑!”
“这儿没货。”大鹏翎脸一沉,“鲁阳,带她去库房,挑一把小黄精剑。”
一个小个子售剑员应了一声,作势要走,少女却迟疑一下,又低声问:“这把剑多、多少钱?”
“本来七点金!”大鹏翎见女孩儿脸色发白,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弄,“现在清仓出货,四点金一把。”
少女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简怀鲁忽叫:“小姑娘留步。”少女停下步子,眼睛溜溜一转,似乎有些诧异。简怀鲁定了定神:“小姑娘,天无吝是你什么人?”
一股血色直涌面颊,少女忽地红透耳根,张皇说:“我不知道……”丢下众人,转身就走,步子略显踉跄,一边走,一边举起袖子,使劲儿抹脸。
简怀鲁不胜错愕,伸手想要拉住少女,可到底还是垂了下来。申田田在一边冷笑说:“你还真是单刀直入啊,怎么不干脆问,天无吝是不是你爹?”
简怀鲁一跺脚,“她十九是天无吝的女儿,你看她那头发,还有她的元气。”
“换了我也不会认账。”申田田轻轻摇头叹气,“人都好面子,这时候她谁也不想认识!”
进了神甲厅,恺甲款式众多,全都套着知名甲士的肖像。女士用甲大多小巧,有几款看上去娇俏秀气,透出一丝少有的妩媚。申田田瞧得摇头“我们那时可没有这么好看的甲,男的女的都差不多!”言下深以为憾。
每副恺甲上面,都有一面大大的通灵镜,镜中演示宝甲的各种变化——展翅飞行,甲兵转化,落地变形,演示者都是赫赫有名的甲士。
申田田有备而来,直奔庚丁款的金狻甲。那副宝甲金白间杂,金色稍淡,白色翻银,看上去十分清奇爽利。
甲的变身是狻猊,那是一类远古异兽,如狮如虎又如龙,俊秀威猛,神采斐然。
夫妇俩几年前就相好了这款宝甲,一直攒钱待购。大个儿见了那甲,也是兴兴头头。全家人绕着恺甲看了又看,除了简容以外,全都满脸是笑。
突然一声尖叫,像是高飞的雁儿挨了狠狠一箭。众人让这叫声吓了一跳,纷纷拿眼瞪向申田田——女狼神一手捂嘴,一手指着宝甲一角,两眼睁得老大,仿佛见了活鬼。
“什么?”简怀鲁循她手指一瞧,忽也目光呆滞,脸色发青。这时一个售甲员走上来,冷冷地说:“大厅里不许高声喧哗!”
申田田这时缓过劲来,指着恺甲叫嚷:“怎么回事?前两年都是五十点金,怎么一年的工夫,就成了一百点金。天啦,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她说是的金狻甲的价钱。
“有什么好奇怪的?”售甲员瞅她一眼,“现在除了钱包不涨,什么都涨。玉京的房产一天一个价,吃一顿饭也要多花两倍的价钱,这副甲可是经典款,才涨一倍,照我看,一点儿也不贵!”
“不贵!”申田田声嘶力竭,“去年还是五十点,今年就变成一百。你们这是坐地起价,做买卖也要凭良心……”
“良心?哪儿买这玩意儿,我倒想换两个子儿花花。”售甲员很不耐烦,“你嫌贵,可以不买呀!喏……”他抬起手指,向东里扫,“那边都是便宜货,什么狗吃什么屎,什么鸟搭什么窝,做人也要量力而行……”
“小子,用不了你来教训我。”申田田的食指顶到对手的鼻子上,“你妈妈把你养成这样,真是太不负责了……”
“算了……”简怀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妻子拖开。可那小人不知死活,还在那儿跳脚大骂:“嫌贵,嫌贵就别来呀?瞅你那土样,就是一个乡巴佬儿,你想动手,哈,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呢!乡巴佬进城,呸,尽是一股锄地鼠的臭味……”
简怀鲁有点儿吃不消,大叫:“简真,快来帮忙,你妈妈,哎哟……”叫声未落,申田田一脚飞起,几乎踢到了售甲员的下巴,如果擦上一星半点儿,可不止整容那么简单。
丈夫儿子齐心协力,才把女道者勉强按住。售甲员大获全胜,心情舒畅无比,两手揣在兜里,吹着口哨去了。申田田咆哮一阵,平静下来,瞪着丈夫两眼出火。简真哭丧着脸说:“妈,这下怎么办?我的甲……”
女狼神的胸口起伏两下,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简怀鲁心底一恸,苦笑说:“算了,管家婆!你忘了吗?山胖子不是说过:甲不是最要紧的,决定胜负的还是穿甲的人。”
“呸!”申田田给了他肩上一拳,“你一个羽士,知道什么甲士的事?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追求我的时候,经常逃课去甲室偷看!”
简怀鲁连连挠头,一副“叫你发现了”的蠢相,只叫申田田心气舒坦。女道者喜也快,怒也快,转眼收拾心情,一阵风向前走去。她扬着脸儿,面对一片恺甲,就像是检阅队伍的统帅,身后跟着一群小兵兵,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这一路瞧去,价廉的物不美,物美的价不廉,没有一副称心如意。申田田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摸摸甲胃,一会儿又唉声叹气。忽然她脚下一顿,停在一副恺甲前面,后面的简真收不住脚,丁零当啷地倒了两副恺甲,惹来售甲员的一顿臭骂。
铠甲红黑相间,摆在一个角落,孤孤单单,积满灰尘,只因长年无人问津,显示变化的通灵镜也挪到了别处。光看恺甲本身,甲片厚重,气宇雄浑,比起许多恺甲都要宽大。
申田田注目那甲,片刻间有些失神,她将拳一握,似乎定下决心,转身说:“小真,神形甲不能光看外表,只要胜得过对手,变成什么样子,一点儿也不重要。”
简真还没咂摸出这话的味儿,简怀鲁已抢着说“对呀,甲的好坏不在模样,只要飞得快,变身快,攻守兼备,就是极好的恺甲。”
“这副甲是铸甲名师陆苍空的手笔,以前卖四百点金哟。”申田田笑眯眯地补充。
“没错。”简怀鲁乐呵呵接嘴,“如今才卖四十九点,七七四十九,多吉利的数字呀……”
“听说这甲造价太高,卖得又坏,陆苍空差点儿破了产,前几年这可是一件大新闻。”申田田不胜感慨。
“为什么卖得不好?”简真忍不住问。
夫妇俩相对一笑,那笑容又诡秘、又暖昧,简怀鲁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嗐,变身稍微不合一般人的意。可是,小真你是一般人吗?当然不是,你可是呱呱叫的小子,这点儿小事情,你会放在心上吗?”
简真给人吹捧了两下,傻呵呵一笑,这才想起看那铠甲的名字。名牌被灰尘盖住,他伸手了拂,先看到了一个“火”字。大个儿心头一喜,猜测后面不是“牛”就是“虎”,牛嘛,笨是笨了一点儿,可是冲劲十足,如果是虎嘛,呵,那可就赚到了。
他的心子砰砰乱跳,手指向后一抹,指下缓缓露出“豕”字。他盯着这个字眼,鼻子上像是挨了一拳,一丝红润缓悠悠向上蔓延,转眼间,他的小眼里涌出了一汪泪水,嘴巴哆哆嗦嗦,似有满腹的话儿要说。绊了一下,大个儿直起身来,两腿颤颤巍巍,双肩抖个不停,胸脯一起一伏,把浑身的热血都压到了脸上。
“我……”简真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我不要这副甲!”
简氏夫妇默默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气。简真望望这个,又瞧瞧那个,心底升起一股绝望,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稀里哗啦,全都流到衣襟上面。
“火……甲?”简容不认得中间那字,“妈,这是什么字?”
“这个……”申田田眼望别处,“嗐,问你方非哥哥去?”
简容又问方非。方非说:“这个读‘是’,好像是猪的意思。”
“不是猪!”简怀鲁纠正说,“是野猪!”
简容小嘴张圆,又笑又跳:“好哇,哥哥要变猪,好哇,哥哥要变野猪……”
“胡说……”简真抽抽嗒嗒,“我、我才不要这甲,我才不会变猪……”
“哟!”申田田两眼睁圆,“你说话还真管用哇,这个家里要变天了吗?你说不要就不要,你说不行就不行你说不考试,我们就该打铺盖卷儿回家吗?”
“我可没这么说,我、我就是不穿这甲!”
“那你怎么办?光着身子去考试?”
“还、还有那么多甲,干、干吗非得这一副?”
“我就看上了这一副!怎么着了?”申田田眼里出火,差点儿把大个儿活活烧死,“你马上给我试甲!”
“我死了也不试!”简真王八吃秤碗,一时铁了心。
“不试也行。”申田田冷笑道,“你的尺码我都知道,我这就去交钱,哼,恺甲买回了家,咱们再慢、慢、说!”她咬着牙说出最后三字,简真听那口气,不觉打了个冷噤。
找到售甲员一问,“火豕甲”就此一副,因为卖得太坏,其余的都让“苍空甲厂”回收了,只留一副样品,从来无人问津。若要定做,少说也得十天半月,那时候八非天试也考完了。
简真心花怒放,险些笑出声来。申田田却不死心,又问样品尺码。可也凑巧,售甲员报出的尺码,跟大个儿的身高肩宽、腰围腿长一模一样,俨如陆苍空给他量身制作的一样。
简真听完报数,差点儿昏了过去。申田田却欢天喜地,马上交钱取货。偌大的铠甲装入一米高的大箱子,拎箱子的照例还是大个儿自己,这就好比让基督背上了十字架,真是没有天理的惨事。
简容挨了揍,心里原本气恼,可他一向关心哥哥,见了这副情形,马上转怒为喜,一会儿问:“哥哥,你变的猪是红的还是黑的?”一会儿又问:“哥哥,野猪的牙齿长,还是大象的牙齿长?”边问边笑,间或呼哧呼哧,学上几声猪叫。
简真气得发疯,恨不得举起箱子,把他活活砸死。
离开倏忽塔,沿长街往下,可见一排羽衣店。羽衣是羽士专用,轻薄飘逸,能辟风雷水火、大寒大热,极上乘的羽衣,还可以抵挡许多符法。
简容见了羽衣,挨家挨户地指点:“我要那一件,嗯,那件也不错,不嘛,不嘛,我就要那件……”等店主人兴冲冲凑上来,才发现这家子光说不买,只是过过眼瘾。
正逛着,传来一声尖叫,叫声凄厉无比,听来是个女子。
夫妇俩急公好义,应声双双跳起,向着惨叫处赶去。简真提着箱子跟在后面,磨磨蹭蹭,东张西望,冷不妨简容躲在身后说话:“小真哇,我看着你呐!别以为爹妈不在,你就可以把铠甲弄丢,哼,有我在,不要想。”
简真给他看破了心思,气得鼻歪眼斜:“好小子,别得意,你也有倒霉的一天。”简容咯咯直笑,又学两声猪叫,只把大个儿气得够呛。
惨叫声十分悠长,一声叫罢,二声又起,高昂不断,胜过钱塘江潮。方非等人循声赶去,远远就见一座大屋,全是岩石垒成,仿佛一座假山。
假山开了一个山洞,洞口挤了不少人,简氏夫妇也站在那儿,伸长脖子,活是一对呆鹅。
“什么?什么?”简容从人腿间钻了进去。申田田又气又急,大骂随后赶来的简真。一家子没办法,只好挤入人群,分头去找简容。
方非力气小,挤了半天才到前排。两边满当当都是人头,其他人全都不知去向。这时忽听一声惨叫,调子极高,几乎把他的魂儿也给叫了出来。
前方是一个阴森森的洞窟,窟里结了五张大网,网上各伏了一只巨大的蜘蛛,一只火红,一只金黄,一只湛蓝,一只炭黑,还有一只绿惨惨的,披了满身的长毛。
五只巨蛛口吐蛛丝,缠住了一个娇小的少女,踢球似的从一张网抛到另外一张。每次抛到高处,少女必要发出一声尖叫,落回蜘蛛网时,一弹一跳,再叫一声。巨蛛抓住少女,绕着她牵丝扯线。这时少女的惨叫也到了顶点。巨蛛缠完了蛛丝,呼地一下,又把她扔到下一张网去。少女连哭带叫,围观的群众无动于衷,有时少女哭得太过凄惨,还会惹来一阵哄笑。
方非义愤填膺,恨不得奋身上前。可是瞧那巨蛛,一条长脚也粗过他的小腿,嘴巴更如一个大洞,一口就能把人吞下。
他又急又怕,忽听一个声音说:“差不多了!”
方非一抬头,洞窟顶上,还有一张亮晶晶的巨网,一只白蜘蛛歪歪斜斜地趴在那儿,向下吐出一缕长长的蛛丝。蛛丝的尽头,又结了一个白亮亮的软兜,或者说是一张软椅。蛛丝椅上,悬空坐了一个黑衣女子,三十来岁,容貌清丽,整张脸文了一只蜘蛛,光色暗白闪烁,平添几分诡异。
黑衣女手持一副棒针,正在编织毛衣,她神气懒散,看了蛛网上的女孩儿一狠:“小丫头,你要什么颜色啊?”
“银、银白……”小可怜儿哭哭啼啼,身上的蛛丝乱槽槽的,整个儿看去,活是一只白花花的大粽子。
“这种行不行?”黑衣女抽出符笔,画出一道淡银色的光痕,“这颜色跟你很配!”
少女让绿毛蛛翻了个身,忍不住尖叫:“行……怎么样都行!”
黑衣女一笑,口中轻轻念了两声,跟着笔尖一指,一束炫目的青光落在了少女身上,好似一片冷焰,烧过她的全身。一眨眼,那团杂乱的蛛丝变成了一件轻薄的羽衣,银光淡淡有神,顺顺溜溜地笼在少女身上。
绿毛蛛口吐长丝,把少女放回地面。女孩儿站在那儿簌簌发抖,通身的羽衣放出明月光华,阴惨惨的洞窟忽也亮堂起来。
一个女道者跑上前来,眼角挂着泪痕,一把搂住少女,心肝肉地乱叫,还连声问,“没事了吧?没事了吧?”
“妈!”少女还在哆嗦,“我,我没事。”
“还没事?”女道者一脸气恼,“好端端的羽衣你不买,偏来买这个邪乎乎的蛛羽衣,这些蜘蛛怪,差点儿没把人吓死!”
“好多同学都买了啊!”少女见一边有面镜子,上前一瞧,忽地破涕为笑,“妈,这衣服比银子还亮,比流水还软,就像天生成的,一丝儿线缝都没有。”
“哼!”女道者不屑说,“我看也不怎么样,为了一件衣服受那么多活罪,值当吗?”
“值当!”少女望着上方的蜘蛛连连眨眼,“再来一次就更好了。”
“哼!那你叫个什么劲?”女道者还要发牢骚,忽听黑衣女说:“共是一百二十五点金,请付账!”
“什么破衣服,这么贵?”女道者黑着脸拿出钱袋。刚刚数好,一缕蛛丝飞来,缠住金管扯了上去。白蜘蛛八脚齐动,将金管重重包裹、挂在一边的网上。
“六神蛛羽衣!”黑衣女放声吆喝,“每天五件,卖完关门。”
围观的道者你瞧我、我瞧你,一个个笑嘻嘻的,就是没有一人上前。
这时,整座洞窟簌地一抖,有人叫:“哎哟,地震了吗?”黑衣女也咦了一声,抬眼看向黑洞洞的窟顶。就在她举头的当儿,黑暗深处,嗖地射出一束白光。
方非正在那儿东张西望,冷不妨白光扑面,胸口发沉,跟着双脚腾空,高高飞了起来。
他惊叫一声,手舞足蹈,越过老长一段,扑地落在一张蜘蛛网上。遭这无妄之灾,方非莫名所以,想要奋身爬起,可又动弹不得,身下的蛛丝看似光滑,实则暗含一股黏力,缠缠绵绵地将他粘在网上。
方非惊恐战抖,只怕蜘蛛扑来,可他左右看去,忽又吃了一惊——巨蛛吱吱怪叫,非但没有上前,反而纷纷后退,倒像方非是个碰不得的灾星,离他越远,就越安全。
方非一抬头,看见黑衣女,忍不住大叫:“喂,你放我下来!”
黑衣女闻如未闻,低头自语:“这老祖宗想干吗?”
“老祖宗!”方非诧道,“谁是老祖宗?”
这时人群里起了一阵惊呼:“天啦,那不是龙蛛吗?”方非不胜错愕,只听五只巨蛛叫声更急,那声音又惶恐、又紧张,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兴奋。
它们一边尖叫,一边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蛛丝漫天喷撒,好似流云飞雾,一眨眼,五张巨网连成一片,化为了一张更大的蛛网。方非呆在网心,就像是一只孤苦伶仃的小虫。
又是一片惊呼,人们纷纷看向窟顶。方非只觉不妙,猛一抬头,和一只苍青色的怪物打了个照面。
怪物扯着一缕银丝,静静悬在半空。说是蜘蛛,它长了一条蝎子似的尾巴,说是蝎子,它又有着一个蜘蛛样的身子。论个头,五色巨蛛跟它一比,全都成了不起眼的侏儒。它们冲着怪物匍匐叩拜,活是一群恭顺的臣民,那张无朋的巨网,就是君王的宝座。说不定,这位大王正想舒舒坦坦地坐下来,享用一顿美味绝伦的大餐呢!
“餐料”躺在那儿,几乎快要失禁。怪物浑身疙疙瘩瘩,头顶的眼睛足有一打,六大六小,盯着方非溜溜乱转,一会儿转小眼,一会儿又转大眼,目光幽幽沉沉、似乎正在深思。
怪物并不急着落座,它伸出长长的爪子,在方非的身上来回比划,方非只觉奇痒难忍,心头的恐惧与时俱增,他又想哭,又想笑,脸上的表情好有一瞧。
“嗐!”黑衣女提高嗓子,“老龙蛛,你干吗这样摆弄人家?”
“蛛仙子!”龙蛛张开口器,声音像是铁铲刮锅,“我办正经事儿,你别打岔!”
黑衣女一面打着毛衣,一面冷冷说:“这小东西是个度者吧?难怪你这么来劲儿,是不是道者吃多了,想换一换口味呀?”
众人哄然大笑,有无赖高叫:“喂,老龙蛛,吃给我们瞧瞧。”
龙蛛闷声不吭,吐出一缕蛛丝,两只脚挽着,像是一把尺子,对准方非左量一下,右比一下,再吱吱叫上两声。其余的蜘蛛应声怪叫。一群怪物唧唧喳喳,你来我往地大声讨论。
它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方非吃了能言果,听得懂这些私房话儿。只听龙蛛说:“火月亮,你要哪儿?”红蜘蛛卿唧唧怪叫:“我要手,我要手。”
“金盆子,你呢?”龙蛛瞥了金蜘蛛一眼。
“我要腿!”金蜘蛛咕咕连声,“他的腿挺结实!”
“团光球?”
“他的腰我要了。”蓝蜘蛛连声哼哼。
“嗯,黑水涡呢?”
黑蜘蛛吱吱地说:“哎哟,只剩胸了吗……”还没说完,绿毛蛛叽叽喳喳地接嘴“你们都分完了,那就把头留给‘青精饭’吧!”
“完了!”方非一阵凄惶,“它们在分赃呐!”他想要呼救,可是龙蛛十二道目光将他锁住,为这目光威摄,他一口气逼到胸口,说什么也叫不出来。
“这一回!”龙蛛大声宣布,“我要亲自来干!”老家伙也打算分一杯羹,可它到底吃哪儿,实在叫人费解。
“好哇,好哇。”蜘蛛们齐声大叫,“我们就来大干一场。”
“咦!”蛛仙子好放下针线,“老祖宗,你要动真格的?”
“蛛仙子!”龙妹口吐人言,“你就等着瞧吧!”它举起长脚敲打腹部,好比敲打铜鼓,发出洪亮的响声。
五色巨蛛踏着鼓点,绕着方非跳起圆舞。它们横来横去,比箭还快,间或轻盈一跳,凌空旋转两圈。
蛛网连连震劫,细细的柔丝发出琴弦似的颤响。随着鼓声变快,巨蛛疯转起来,转到后来,只剩下一团光亮,好似五片绚丽的花瓣,拥着一个居中的少年。
白蜘蛛受了感染,吱吱尖叫,躁动不安,惹得蛛网摇来晃去,蛛仙子忍不住抬头呵斥:“白脚儿,不关你的事儿!”白蛛咕侬两声,这才安静下来。
巨蛛越转越快,方非瞧得头晕眼花,心想红尘里的蛮子吃人以前,总要载歌载舞地感激鬼神,料想这蜘蛛怪也不例外。正在心惊肉跳,鼓声一顿,龙蛛发出一声长叫,巨蛛们纷纷停下,嗖嗖嗖喷出五缕细丝。
这些蛛丝和之前的完全不同,更细更韧,笼着一抹淡淡的云气。云气颜色各异一一“火月亮”浅红、“金盆子”淡金、“团光球”流光闪电、“水漩涡”水色清浅;“青精饭”初看好似嫩叶,细看又像是淡淡的绿烟。
龙蛛张开大嘴,吐出一缕柔丝,丝线若有若无,与其说是一缕蛛丝,不如说是一道光线。它舒展长腿,分别挽住六条丝线,如同编织毛衣,一会儿横缠,一会儿竖织,一会儿伸出尾巴,捋一捋纷繁复杂的条理,一会儿又张开巨口,喷吐出光白雪亮的云气。
老龙蛛牵丝扯线,快得不可思议。方非在蛛腿间转来转去,时上时上,忽左忽右,只觉头晕目眩,十分烦闷恶心。五色巨蛛尖声怪叫,大身子一起一伏,就像五个毛线团儿,任由老龙蛛予取予求,光亮的细丝从腹下飞卷而出,仿佛无穷无尽。
洞窟里静得出奇,最吵闹的人也忘了出声,最渊博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就连蛛仙子也停下棒针,一脸的茫然惊疑。
不一会儿,方非通身上下缠满了蛛丝,没有四肢,也不见口鼻,只有间或抽搐一下,还可看出一丝生气。
“蛛仙子!”龙蛛发出刺耳的尖叫,“轮到你了!”
“呵。”蛛仙子冷笑一声,“你这个老祖宗,还真会支使人。”她举起符笔,冲方非轻轻一挥,一道青光闪过,度者的身上燃起一片冷焰。
“老祖宗!”蛛仙子一面行法,一面发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这是秘密。”龙蛛顺着蛛丝,一道烟爬上洞顶。五只巨蛛趴在原地,呼哧哧大喘粗气,偌大的身子,这时缩小了一半。
一股冷流淌过全身,方非忽地有了知觉,身上的青焰幽幽燃尽,蛛网的粘力也突然消失。恍若噩梦惊醒,他出了一身透汗,身子顺着蛛丝滑下,轻轻地落回地面。洞中一片沉寂,众人的目光汇集过来,一片嗡嗡声连绵响起,直到化为了一片惊呼。
方非掉头望去,镜中站了一个人影。这人通身上下,笼着一层丝衣,看似冰雪晶莹,可又一团混沌;看似无色透明,可是迎光一照,又会泛起七彩的涟漪。丝衣外面,还有一重奇妙的物质,如烟似雾,伸手一撩,就会从指缝间悄悄地溜走。
“这是我吗?”方非站在镜子前面,几乎不敢相信。
“龙蛛羽衣,三千点金!”蛛仙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请付账!”
方非挨了一记闷棍,张口结舌地瞪着女子。蛛仙子又说:“怎么?没带现款,用灵宝珠划账也行!”白蜘蛛垂下一面通灵镜,蛛仙子瞅了瞅镜子,“小子,把你的灵宝珠给我!”
“我……”方非咽了一口唾沫,“我,我没钱!”
“没钱?”蛛仙子恶狠狠瞪着少年,“想穿霸王衣?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
“我还给你好了。”方非伸手去脱衣服,手指一摸,羽衣忽又消失,一根蛛丝也没捞到,可他手一离身,羽衣又好端端穿在那儿。
连脱几次,都是一样,羽衣跟他捉起了迷藏,他来它就去,他去它就来,不管怎么使劲,就是脱不下来。方非急得快要哭了,周围的人见他模样滑稽,全都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蛛仙子怒气冲天,“都滚出去,今天打烊了!”符笔一挥,几道闪电落在众人面前。观众又惊又怒,纷纷破口叫骂:“疯婆子,你吃错药了吗?”
“叫你骂!”蛛仙子一挥笔,这下子落下几百道闪电,吓得众人掉头就跑。黑衣女不依不饶,连发雷火,追着人群乱打。
方非想要趁乱溜走,冷不妨眼前白光一闪,一道闪电射到脚前。蛛仙子厉声叫高叫:“你逃来试试?”
方非吓得不敢动弹,眼看人群走光,跟着轰隆一声,闸门落了下来。四周的蛛丝发出淡淡的白光,洞中半明半暗,地上如同抹了一层银霜。
“简伯伯走了,申阿姨走了?”方非望着空荡荡的洞窟,眼鼻一阵发酸,泪水夺眶而出。
“哼!”蛛仙子的声音就在身后,“原来是个好哭的娃儿!”
方非一抹眼泪,转过身去。白蜘蛛吐长蛛丝,黑衣女的双脚已落地。这么一来,双方正面相对,女子的眼睛锐如钢针,扎得方非心慌意乱,他大声说道:“我没哭……”
“哼,一个丑兮兮的娃娃,瞎充什么好汉?”蛛仙子低头又织毛衣,“丑娃儿,我该怎么收拾你呢?剁碎了喂蜘蛛怎么样?要不然,哼,剥了皮做灯笼也行……”听这调调,敢情是进了孙二娘的黑店,方非周身发冷,望着几只巨蛛,牙关得得直响。
“蛛仙子!”龙蛛的声音高高传来,“你别找他的茬!”
“闭嘴!”蛛仙子瞪着上方,“这儿我说了算!”龙蛛沉献一下,长长叹了口气。
“老祖宗!”蛛仙子皱了皱眉头,“你给他织衣,究竟是什么原因?”
“唉!”龙蛛叹气说,“你和我们一起也快三十年了,难道还不明白?蜘蛛做事只凭本能,从来不追求原因。”
“本能。”蛛仙子停下棒针,“难道说,你本能感觉到了什么?”
“没错!”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龙蛛顿了顿,“我只知道,非如此不可!”
“呸,什么话?说了等于没说!”
“小气的女人!”龙蛛嘎嘎怪叫,“你怀疑蜘蛛撒谎吗?我们没有道者强大,可比你们诚实得多……”
“行了行了,又给自己贴金。”蛛仙子收起棒针,变戏法儿似得拿出一张大纸,“丑娃儿,给我写张欠条。你欠我三千点金,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小气女人……”,龙蛛嘀嘀咕咕。
“老祖宗,闭上你的嘴!”蛛仙子又瞪方非,“写呀!”
方非只好说:“怎么写?”蛛仙子两眼一翻:“当然是用笔了!”少年悻悻拿出笔来,蛛仙子看见星拂,眼种微微一变,跟着清了清嗓子说:
“我说你写——兹欠牵丝洞蛛仙子三干点金,按月利滚利两成利息。无论何时何地,债主都有权追讨欠款。三年以内,务必连本带利全部偿清。要不然,本人甘受债主最严厉的惩罚。咯,这儿签名字,下面写日期,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元气涌出笔端,留下了一片青莹莹的字迹,仿佛透过纸背、永不磨灭。
“这不就成了吗?”蛛仙子扬起那纸,吹了口气,“老祖宗,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小度者哇……”龙蛛哀哀叫唤“我可害惨你啦!”
蛛仙子得意洋洋,忽见方非呆站不动,脸色一沉,“还不走?等着喂蜘蛛吗?”
方非脑子迷糊:“我、我打哪儿出去?”
“大门边有扇小门,推开就是了!”
到了街上,已近黄昏。方非站在街边,茫然四顾,心头糊里糊涂,恍若再世为人。
“方非!”左近传来叫喊,方非掉头一看,简氏一家站在洞边,自己看来看去,居然没有发现。
“方非!”不待他开口,简怀鲁苦笑说,“你一定埋怨我们没有帮你。可你知道吗,震旦里面,这个蛛仙子出了名的难缠。第一法力高强,把我们统统算上,怕也不是她的对手;第二性子古怪,处处跟人反着来,如果硬来,她必定誓死将你扣住,可要顺着她来,说不定又把你放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劝说大家在外面候着,怎么样,她没刁难你吧?”
方非愁眉苦脸,略略说了欠条的事,申田田一听,火冒三丈:“什么?三年三千点金,去抢猫鬼钱庄还差不多。这个蜘蛛女,实在不像话!我去她理论理论。”说着就要砸门,简怀鲁好歹把她劝住,说什么拖一时算一时,将来的事慢慢再说。
简容盯着方非,满脸妒忌:“他一个甲士,穿什么羽衣?哼,我也要一件羽衣。”简怀鲁只好跟他解释,他还小,如今买了羽表,将来个子长大,岂非就穿不了啦。
简真折腾半天,只捞到了一件“火豕甲”,心里已很气闷,方非好事天降,居然得到了一件举世罕有的龙蛛羽衣,尽管欠了债,将来抽空子一逃,蛛仙子又上哪儿去找他。这小度者占了好大的便宜,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
大个儿的心里怨天尤人,眼里瞅着龙蛛羽衣,对方非的气恼又添了一层。
回到玄冥城,夜幕落下,华灯初上,道路两旁挑着震旦惯见的符灯。雪白的符纸上,写满了“长明符”的符文。只因是纸,所以折成了种种形状,圆的方的,宽的扁的,飞禽走兽无所不有。纸上的符字在白天汲足了光亮,到了夜间散发出来,与灯下的“镜花符”交相辉映,恍若七色宝石遍撒世界,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成群的符灯飞上高天,道者们从灯间飞过,羽衣流光,长发飘风,带起的气流将符灯轻轻推开,可当他们飘然过去,身后的灯光又徐徐合拢。漫天的灯光就像是一条不灭的星河,日复一日,蜿蜒流淌,河里徜徉着斑斓的鱼儿,它们来来去去、寻寻觅觅、兴兴头头、力争上游,直到筋疲力尽,坠入黑暗的沉沙,带着不甘与落寞,和光同尘地默默死去。
夜神眼从四神山的后面升起来了。四轮莹白圆光,攀上了神山的顶端,四神的雕像玲珑嵌空,站在圆光中央,宛如奥妙的幻影。
清光洒向人间,给浑天城投下了四条幽幽淡淡的影子,这当儿,真月亮还在浮羽山的后面,含羞带怯,半遮半掩,支离站在山顶,俯瞰茫茫尘世,老阿珑张开神妙的慧眼,正在窥探星空的奥秘。
五轮明月各领一方,好似群雄逐鹿,经略长天。这一场角逐,直到真月亮升到天项,才能分出一个高下。那时间,衪跃马虚空,高不可攀,四轮假月这才虚心下气、认小伏低,团团围成一圈,叩拜它们的君王。
回到会馆,拍面撞上了禹封城父女,简怀鲁开口就笑:“老甲鱼,你猜我今天遇上谁了?”
“谁啊?不会是皇师利吧?”老甲鱼一脸困惑,不住打量方非。
“呸,乌鸦嘴!我遇上两个女的,都是你们苍龙的旧人。”
“嗐,你知道我心眼儿少,别跟我兜圈子!”
“一个是天无吝的女儿,我看小姑娘十分落魄;另一个是蛛仙子,她和天无吝同为伏太因手下的大将。伏太因死后,她也失踪了好些年,今天居然到了添翼大街,带了一帮老蜘蛛开新店。你看,这孩子穿的就是龙蛛羽衣!”
“哼!”禹封城凑近方非,小声咕浓,“我就看着眼熟,果然是老龙蛛的手笔。”
“怎么样?你不去会会她?”
“免了!”禹封城连连摇头,“那个黑寡妇,我可惹不起。”
“哈!”简怀鲁眨了眨眼睛,做出一个男人才懂的暗示,“怕她吃了你?”
“呸。”禹封城面皮一红,“你不知道,我欠了她一笔小款子。唉,就那婆娘的脾气,催起债来比猫鬼还狠。我叫她逮住,还不给活活治死?不过,我瞧这帮老人里面,数她胆子最大,她来玉京,必有名堂……”
禹封城说到这儿,忽见众人盯着方非一脸同情。后者的脸色隐隐发黑。老甲士心念一动,冲口而上,“哎呀,小度者,你不会欠了黑寡妇的债吧?”
方非沮丧点头,禹封城忙问详情。方非说一句,禹封城就叫一声,等到说完,他深深望着方非,发出了一声浩叹。
“你可欠了一笔阎王债啊!”禹封城的腔调意味深长,“没准儿这是黑寡妇和老龙蛛的双簧戏。你写了这张欠条,这辈子就算毁了。三千点金,按月利滚利两成,三年算下来,就是、就是……”老甲士心眼太少,做不了这种高人一等的心算,于是大声嚷嚷,“笑笑,快来算算!”
禹笑笑默了默,回答:“七百八十倍还多!”
“什么?”方非惊叫起来。
“三千乘以七百八,多少?”禹封城又问。
“二百三十四万。”
方非应声一抖,脸上失去血色。
起初,大伙儿只当三千点金还了就完,万不料竟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这一下不无骇然。简怀鲁忍不住咕侬:“这下子可糟了。”
申田田大怒:“这个蜘蛛女,她要讹诈,也该找个有钱人啊?怎么找了个不名一文的小孩子?”
“黑寡妇什么都干得出来!”禹封城神色悻悻,“喂,小度者,你的点化人很有钱吗……”
方非心里乱糟槽的,禹封城的话到他的耳边,只是嗡嗡乱响,又隐约听见申田田贵怪简怀鲁,说当时要不丢下方非,他也不会写下那样的欠条,这欠条活脱脱就是一道九鬼催命符,这孩子的后半生算是毁了。
简怀鲁默不作声,心里也很懊悔,简真却摆出一副先知嘴脸:“我就说了吧,他看了水巨灵的哭脸,一定要倒大霉!”
“咦!”简真一出声,禹封城留意到了他手里的大箱子,“小真哥,你买了金狻甲啦?”
“小真哥”在那儿神气活现,一听这话,仿佛挨了刀的皮球,眼看着瘪塌下去。他心慌慌,脸红红,嘟嚷了老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禹封城正觉奇怪,忽听简容呵呵轻笑:“哥哥要变猪,哥哥要变野猪。”老甲鱼一转念头,失声大叫“哎哟,你不会买了火豕甲吧?”
简真低下头,一张脸快要贴到胸脯上面。禹氏父女见他模样,更加确信无疑,禹封城发出一阵狂笑,禹笑笑一向娴静,这时也忍不住捂了嘴吧,笑得花枝乱颤。
大个儿又羞又气,大身子一阵发抖,恨不得马上来场末日浩劫,大伙儿混个同归于尽。
“小真!”申田田骂完丈夫,忽又掉转了炮口,“这甲是买了,还有两天报名,报名以前,你给我练到人甲合一,要不然,哼……”
“两天?”简真的眼前一阵晕眩。
“没事儿!”禹封城亲亲热热地搂住他,“有老叔我呢,人甲合一,也没什么难的!三天,哼,轻轻松松。变猪?变猪怕什么,已经变了猪,呵,那就做一头好猪吧……”老甲鱼倒是好心好意,可是听了这一席话,大个儿恨不得把他活活掐死。
夜色已深,禹氏父女返回会馆。临走前,禹封城对申田田拍了胸脯,要把简真调教成一头好猪。禹笑笑这次没带鸟笼,简容忍不住问:“笑笑姐,你的笼子里装了什么?”
禹笑笑眨眼直笑“你那么聪明,不妨猜猜看!”简容受了吹捧,只好歪头苦想,等他还过神来,禹笑笑已经走得远了。
方非浑浑噩噩,也不知怎么吃的饭、怎么进的屋,扑到床上,神志清醒了一会儿,接下来,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见到了燕眉,少女冲他微笑。方非战战兢兢,说了欠债的事情。还没说完,燕眉脸一沉,转身就走,方非心头着急,追上去拍她肩膀,谁知少女转过头来,却是蛛仙子的面孔,美妇人笑嘻嘻地问:“丑娃儿,你打算还钱了吗?”
这一下,方非全醒了。他一坐而起,只听一阵幽幽的哭泣,转眼一看,简真的肩膀一耸一耸——大个儿抽抽搭搭,正在梦中哭得起劲。
“我才不要做猪……”简真一面痛哭,一面发出含混的咕噜声。
但这是不可能的!
次日一早,禹封城父女就来了,大伙租了一间修炼室,临阵磨枪,现抱佛脚。禹封城训练简真,禹笑笑向简怀鲁讨教。简真不肯叫别人看见他的变相,施法封闭了大门。简容使劲儿拍门,也没能瞧上一眼。可惜大个儿百密一疏,记得关门,却忘了消音,方非几次路过,都能听见里面响亮的猪叫声。
他躺在房中无所事事。申田田见他意气消沉,心里暗暗着急,这一天,她推门进来:“方非,我们要去报名,你去不去?”
方非想说不去,申田田又说:“报过了名,接连四天,小真和笑笑都不在家!”
“为什么?”方非一愣。
“八非天试要考五天,前四天,所有的考生都要与外隔绝。家长亲友,全都不许见面!”
方非心想;简真毕竟救了他的命,考场如战场,不送他一程也说不过去,想到这儿说:“好哇,我去送送简真。”申田田有意让他出去散心,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下了楼,众人已在门前等候。简真空着两手,装甲的箱子不见踪影,他站在那儿挺胸凹肚,见了方非,两眼一翻,大鼻孔朝着天上。方非心里一阵窝火,恨不得一把揪过,狠狠给他两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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