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铁马金戈一场梦 大浪淘尽几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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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炮飞矢在空中交错,弓弦纷乱的脆响,震荡着每个人的耳鼓。城下的蒙古大军像秋天里收割的麦子,割倒了一片,还有一片;又似漫天飞舞的蝗虫,烧死一群,还有一群;更如大海的波涛,无休无止,拍打着合州的坚城。
身着锁子金甲、紫蟒披风的文靖,卓立城头,披风在劲风中猎猎飘扬。望着城底下的大战,文靖眼中闪动着明静坚毅的光线,耳边忽然响起父亲夜袭蒙古军营前所说的话:“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重在仁义二字……”满腔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万千生灵的重担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千岁。”林梦石肩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羽箭,鲜血殷红了半边铁甲。“蒙古大军今日气势迥异平日,简直有进无退,像一群疯子!”他咬着牙说。文靖默然不语,注视着血肉模糊的战场。
忽然,蒙古大军发声大喊,数十名蒙军趁着一个缺口未曾合拢,登上了城楼,刀枪横扫,分外骁勇,所向无不披靡。林梦石大惊失色,正要指挥围堵。文靖已如一只大鸟,翩然赶至,一扬手,便抓住一人背心,将他扔了下去。另一名蒙古兵挥枪扫来,他侧身让过,一把抓住枪柄,借着对方的力道,将那人当空抡起,扫翻六名敌人。随即右手一反,寒森森的剑光带着血雨掠空而过,一名百夫长的脑袋飞下城楼。要知“三三步”一展动,四十五步之内便是他梁文靖的天下。蒙古大军只见一道人影,在城头鬼魅般隐现,自己人纷纷落下,不禁齐齐惊喝,声若雷鸣。
伯颜看在眼里,促马上前,箭发连珠,一连十箭,射向文靖。文靖心中皎皎如镜,看也不看,以神御敌,前后左右,闪电般移动六步,让过六箭,其他四箭,被他长剑挑拨,顺势飞起,在城楼的檩子上钉成一排。伯颜十箭无一奏效,心中惊诧,一时驻马无语。宋军这些天吃够了“神箭将军”的苦头,见此情形,不由得齐声欢呼,士气大振。蒙古人则气势一颓,攻势锐减,缺口顿时堵上。
文靖拭去去剑上浓浓血水,分开士卒,临风举剑,以丹田之气吐出话来:“今日一战,城在人在,与城偕亡。”城下城上,尽皆听得清楚。宋军见他威势,无不折服,闻言不禁齐声呼应:“人在城在,与城偕亡。”飓风般的声浪远远传出,在巴山蜀水间呼啸回旋,久久不绝。
江面上,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古楼船拦腰一截,破了个窟窿,江水灌入,宋朝水军纷纷跳船逃命。蒙军箭如雨下。江水被染红一片。
“千岁!”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说,“蒙古水军势猛,吕统制反抗不住了。”文靖遥望江面,片刻道:“不用反抗,让他来!”传令兵一呆,飞奔出城,跨上小船。吕德遥望远处宋军溃乱的阵形,心如火烧,忽见轻舟破浪而来,顾不得身份,一把将传令兵揪上问道:“怎么说?千岁怎么说?”
“不用反抗,让他来!”传令兵神情迷惑。呆了一会儿,吕德恍然大悟,颔首道:“告诉千岁,我明白了。”
在蒙古水师的冲击下,宋军水师溃不成军。史天泽率军截杀乱军,刘整则顺江而下,逐渐接近合州水门,架起炮弩,轰击水门。刺耳的呼啸声响起,城头蓄势待发的破山弩忽然发动,矢石激射而至,一连六发。蒙古战舰方寸大乱。吕德率残余精锐从乱军中突出,与城头炮弩遥相呼应,三百艘战船在蒙古阵中纵横往来,似入无人之境。史天泽只好放过宋军残部,拼死援救,双方大战两个时辰,吕德方才退却。是役蒙古水军损失惨重,战船折了六成,十艘楼船全被击沉,刘整也被一支劲弩贯穿大腿,被迫退回上游。
蒙哥大怒,将史天泽骂了一通,略一思量,决意集中陆上兵马,猛攻北门。文靖见状,断然下令,两千马军突出南门,迂回到蒙古大军侧面,以强弓硬弩,杀了蒙古人一个措手不及。蒙哥万没料到宋军还敢攻击,急令五千阿速军迎敌。阿速军是蒙哥从南俄草原上带来的骑兵,来去如风,十二分的精锐剽悍。但宋军只是奉命骚扰,占了便宜,立时绕城退走。阿速军跟着穷追,追至东门之下。城上早已布好矢石强弓,刹那间,火炮火箭,滚木巨石一起落下,只听得人喊马嘶。那些金发碧眼的铁甲骑兵纷纷落马,死伤惨重。宋马军返身以弓弩呼应,阿速军狼狈万状,火速溃退。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三成,蒙古大军气为之夺。
蒙哥暴跳如雷,变了阵法,着两个万人队防守两翼,自己亲自挥动白毛大纛,督促八个万人队,轮流进攻北门。一时间,蒙古大军如滚滚巨流,向南奔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轮番攻打。北门宋军死伤无数,麻石的城墙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砧板,双方的大军在上面往返辗转,留下一堆堆破碎的躯体。
“千岁,滚木擂石所剩不多了。”一名将领低声说。
“暂且停住!”文靖拭去额上和着血污的汗水,道,“林统制,吕统制!”
林梦石、吕德上前应命,文靖沉声道:“鞑子大军人多势众,士气太盛,必须再泄泄他们的气势。你们速速与我选出八百精锐、四百弓弩手、四百刀斧手,伏于城头,布成口袋状,然后,在我令旗所指,留出一个缺口。让鞑子攻入,口袋就布在缺口之后……”他目光炯炯,直视二人,“你们指挥得来么?”
如此战法,吕德、林梦石闻所未闻,道:“万一……”“如今成败在一战。”文靖道,“鞑子皇帝已经孤注一掷,和我豪赌。与其被他的车轮战法拖垮,不如试试我的法子。既然是赌博,哪有万无一失的道理。”他顿了顿,又问,“你们,指挥得过来么?”二人被他这句话激发了傲气,齐声应道:“那是当然!”“好!”文靖举起令旗,沉声道,“看我号令!”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中空灵一片。刹那间,蒙古大军仿佛萧冷的刀锋,虽然千奇百幻,但他已经捕捉到那一点流转不定的锋芒。
没有了矢石的威胁,蒙古大军开始攻城了。“要破城了!”蒙哥眼里闪闪发亮。
文靖令旗展动,城上露出一百来尺的大口子。蒙军最凌利的“锋刃”登上了城头,身后的蒙古大军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但这些最英勇的战士还没来得及冲杀,只看到对面箭镞闪亮,一时乱箭如雨,刀光如雪,死尸和头颅纷纷落下,砸在下面战士身上。缺口重新封上。
不到半个时辰,蒙古人又冲开一个二百尺的大口子。士兵们争先恐后,向那个缺口涌去。蒙哥正要大笑,突见登城士卒雨点似的落下,要么被射成刺猬,要么变成无头尸,缺口再次封上。
如此反复六次,蒙古大军损失惨重。文靖令旗所向,诱杀的全是蒙古将士中最骁勇者。蒙古士气大挫,不少人到了城下,竟然不敢登城。文靖乘机命令推下滚木擂石。蒙古大军顿时出现退却之势,八个万人队前推后涌,乱作一团。
屡屡功败垂成,蒙哥怒到极点,一夹马腹,“逐日”神驹甚是灵通,领会主人心意,骤然飞驰而出。一干侍臣,哪里阻拦得及?蒙哥赶到城下,挥鞭抽打士卒。所过之处,后退士卒无不掉头,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文靖见蒙古大军士气蓦然转盛,心头诧异,凝神细看,只见一名衣铠华丽的蒙古将军纵马扬鞭,一路驰来,端的神威赫赫。他前方的蒙古大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风吹长草般分开。伯颜也在远处看到,大惊失色,挥起斩马刀,强行冲开前方士卒,冲向蒙哥。
破山弩的机栝发出刺耳的闷响,文靖令旗一挥,矢石带着激烈的劲风向蒙哥来处射到。蒙哥心头剧震,欲纵马闪开,但破山弩一发二十,又密又疾,一枚百斤飞石迎面打倒。他避无可避,只得将缰绳一提,“逐日”神驹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当场毙命。蒙哥也为那绝大的冲力带得飞出五丈,一个筋斗,栽倒而下,势犹未绝,又滚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颜堪堪赶到,心胆欲裂,勾住马镫,俯身将蒙哥抱起,向本阵飞奔。文靖见状,命破山弩打出第二发。一颗巨石直奔伯颜,伯颜斩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溅,大刀脱手飞出。伯颜虎口开裂,跌落马下。他着地一滚,抱着蒙哥发足狂奔,其速犹胜奔马。待破山弩第三发绞起时,他已经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鸣金声响彻合州的上空,蒙古大军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注视着消失在远处的白毛大纛,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他幽幽叹了口气,长剑拄地,面向着金红色的苍穹,缓缓跪下。落日的余辉洗过他斑驳的铠甲,与斑斑血迹融为一体。剑脊上的血水缓缓滑落,渗入石缝之中,消失无影……
“结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帐内外,大将、谋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毡上,头边坐着他最漂亮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在他身上细细涂抹,刚刚涂上,又被鲜血冲开。忽而阴风从帐外呼啸而入,灯火忽明忽暗,摇动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然两眼睁开。那大夫吓了一跳,失手将乳白色的膏药洒了一地。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眼中朦朦胧胧,满是幢幢人影,张口欲呼,却无法出声。他隐隐约约看到无尽的草原,如云的牛羊,斡难河哗哗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罗斯原野上血一样的落日,战士向着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壮的战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峦;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积如山的头颅……到了自得处,他发出“咝咝”的笑声。刹那间,眼中景色又是一变。白骨的大山、血红的河流、合州城下无尽的尸体……他吃了一惊,头中一阵剧痛,仿佛看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越来越大,如同泰山一样压向自己的头颅。蒙哥浑身剧烈地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壮着胆子,探他的鼻息,脸色一变,晕了过去。大夫一惊,伸手摸到蒙哥的苍白的手,只觉触手冰冷,不禁心神剧震。帐外寒风更疾,帐内的灯火,挣扎数下,终于熄灭。
文靖饮完杯中的烈酒,看着重伤未愈的王立在下人们的搀扶下离去,又想起今日战事,不禁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忽听吕德拍桌歌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诸将和道: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朝天阙么?”文靖微微苦笑,也不做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千岁。”吕德举杯道,“此次返回临安,若有什么用得着吕某的地方,打声招呼,吕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文靖还没说话,林梦石已经叫了起来:“哪里话,还叫什么千岁!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纵英明,一个抵得上十个藩王、十个千岁!”
“不错!”大将们纷纷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万岁一声号令,臣等便东下临安,夺下那个龙廷……”大厅中喧哗一片,众人不饮自醉,踌躇满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着暖轿,返回竹香园,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声,越来越是清楚,渐渐化作呼天唤地的号哭,或泣丈夫,或悲儿孙,或哭父亲……刹那间,巨大的悲怆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他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马淡淡的背影若隐若现,凄厉的嘶鸣回荡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楼顶上,斜风裹着细雨扫过她的面颊。“师兄伤得那么重,去了哪里呢?”她感到脸上挂着冷湿的液体,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我伤了师兄,师父不会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个冤家也嫌弃我;天下之大,我向何处去?我向何处去?”正在迷茫,忽听远处传来辚辚的车马声,那是蒙古大军撤退的声音。蒙古的歌手,弹着呜咽的马头琴,唱起哀恸的挽曲:
“大草原的鹰,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你的双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阴影笼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黄羊在颤栗。河水哦,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高山哦,你为何阻挡他的去势;闪电哦,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翅?悲伤哦悲伤,大海在咆哮,沉没了草原,阴山崩塌了,变成了平地,伟大的长生之天啊,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
歌声的余韵在伯颜耳边缭绕。他坐在马上,注视远处合州城黯淡的灯火,一动不动。
“伯颜将军!”阿术忽忽而来,停在伯颜身后,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阿术!”伯颜掉过头,一字一顿,“我们还会回来的。”
“是的。”阿术眼中发出凌厉的光线,“我们还会回来的!”
伯颜仰天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军皆惊。他勒转马匹,与阿术一道,迎着如晦的风雨,投入无边的黑暗。
又是一个清晨,红日高高升起,桌上丰盛早膳已经冰凉,月婵轻声咕哝:“这个千岁,又睡懒觉呢!”她实在忍不住,在紫檀木的卧室门上推出一条门缝,偷偷窥去,不禁呆住。只见室内空空,并无一个人影,床上被子叠得整洁,上面放着晶莹通透的九龙玉令。雕花窗向外开着,窗外鸟声啾啾、竹影婆娑。碎金也似的阳光,洒在青石的地板上。
大江东去,逝水滔滔,翻腾激荡,永无休歇。江边山峦,巍巍耸立,叠青泻翠,偶然吐出一点红叶,分外醒目。
文靖一身青衣,行走江畔,望着千古江山,只觉前程如梦,不由纵情歌道:
“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罗,霞外倚穹石……”
一路放歌,不消片刻,便到了江边码头。只见风帆处处,桅杆林立,缕缕炊烟,从船头升起。近处船家见文靖行旅装扮,一位老者迎上前来,陪笑道:“客官要坐船么?”
“去哪里?”文靖只觉前程迷茫,“去哪里呢?”老者会错了意,道:“我们这船仅到夔州。客官若还要东下,就先乘小老儿的船,再到夔州换船。”文靖奇道:“这是为何?”老者道:“三峡滩险水急,没有弄潮翻江的能耐,万万不敢涉险。小老儿平常水流滩头还能应付,若要入峡,还没这个本事。”
文靖笑道:“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银两?”老者说:“不知道客官是包船,还是与人同乘?包船就是只有客官一人,需五两银子。同乘则是数人同乘,当然船费得视人数多少而定。”文靖怕合州城来人,只想早点离开,从怀中取出两块碎银,递给老者,道:“还是包船吧!”
“我出十两银子!”身后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这船我包了!”文靖闻声一震,定在当场。老者笑道:“小老儿做生意,讲求信誉,所谓先来后到。这位客官已经包了……”
“二十两。”那女子气鼓鼓地说。老者一愣。“怎么,还不成,四十两!”女子继续道。老者额上渗出汗来。
“玉翎!”文靖缓缓转过身来,苦笑道,“你何必如此和我作对?”
“玉翎是你叫的么?”玉翎一身月白衣衫,背着一个丝绸包袱,俏生生立在江边,闻言柳眉一挑。喝得文靖一窒:“我……”
“你什么你,你说什么我都不听。”玉翎冷哼一声,向船上走去,文靖大急。“你先别走。”说着伸手拉她,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这一下用上了“如意幻魔手”的功夫。文靖手腕剧痛,顿时缩了回去,身子一晃,挡在玉翎前面:“你听我说!”玉翎出手如电,一掌拍到,不容文靖不让。但玉翎刚要抬足,又见这小子拦在前面,不禁喝道:“你找死么?”
“我……”文靖心里有愧,不知道如何说起,玉翎一顿脚,双手一分,向他拂来。文靖借步法闪开,玉翎一收手,他又拦在前面。“赖皮鬼!”玉翎恼了,拳脚纷飞。文靖只好闪避。二人在江边倏进倏退,动起手来。文靖一味闪避格挡,落尽下风,十招不到,只听裂帛之声,一片衣袖被玉翎撕了下来,小臂上露出一圈醒目的牙印。玉翎看在眼里,蓦地想到石牢里那如水柔情,刹那间似遭雷击,僵在当场。
文靖见她神不守舍,泫然欲泣,不知何事,心中慌乱,急步上前,道:“你……你别哭,我不躲了,你要打我,尽管打就是,只要你不哭,打死我也好。”他挺直胸脯,闭上眼睛,摆出“随你打”的姿势。
“你……你这个呆子。”玉翎泪花直转,忽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师兄受了那么重的伤,师父不会要我了,不会要我了……”她哭得凄切,文靖也看得想哭,脱口道:“我……我要你啊!”玉翎泪眼朦胧,抬起头来,“谁希罕你要,你击毙大汗,已经名动天下,正好回临安享福,那里美女如云,我又算得了什么?”文靖摇头道:“就算有万千美女,倾国富贵,在我心中,也敌不过你一个的!”
“好呀。”玉翎瞅了他一眼,“你这呆子,居然也会油嘴滑舌地骗人了。”
“我句句出自真心。”文靖急得眼圈红红。
玉翎咬着嘴唇,忍住笑,道:“就算这样,我还是蒙古人,蒙古人杀了你爹爹,难道你不恨我么?”
文靖叹道:“以往我只知宋人死伤,但昨夜听百姓痛哭,忽然发觉,合州城下,也死了无数蒙古人。他们何尝没有妻子儿女,没有父母兄弟,却落得血染异乡,尸骨难收,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哭断肝肠。‘自古战者为凶器’,我一人的小恨与这天地间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如此……”他说到这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叹道,“我还恨你作甚?”
玉翎也心中黯然,挽住文靖的胳膊,伸袖拭去他泪水,道:“好,好,别哭啦。”语气万分温柔。只这一句话,二人胸中块垒尽销,偎在一起。默然良久,“你这调皮鬼,怎么来这里的?”文靖含笑问道。
“不能来么?”玉翎撇撇嘴道:“我正在江边发愣,忽然听到一个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么无山有山……”
“是巫山!”文靖忍俊不禁,笑道。
“我偏要说是有山!”玉翎耍赖,她眨眨眼,“你刚才说得那句算不算数?”
“哪句话?”文靖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
玉翎怒哼道:“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娘、没师父的野孩儿,反正没人肯要的。”
文靖恍然大悟,不禁呵呵傻笑。玉翎被笑得面红耳赤,对他又捶又打,将螓首埋入他宽广的怀里,只觉平生之乐,莫过如此。远处传来悠扬的川江号子,唤醒了沉醉的恋人。文靖仰天长笑,携着玉翎的素手,向那江边的蓬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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