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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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失望?

愤恨?

一生尝过太多次,大概早已习惯了。

他最后做的,只是慢慢回过头,古井无波地望向被见鬼捆得重重叠叠,却仍喘着气,眼神狠倔的那个男人。

踏仙君由着自己的手掌鲜血淋漓,就这么深邃而幽淡地望了他一会儿,而后,忽然笑了。

“楚晚宁。”

“……”

“你为什么不干脆掏了我的心呢?”

楚晚宁在颤抖,见鬼仿佛生出了千万道细小的刺,扎着他的每一寸肌骨,他蹙着剑眉,睫毛之下,那一双凤目里载满痛苦。

踏仙君望着他,将灵力灌注入掌心,断去那一截柳藤。

此刻,他忽然倒也不急着将墨燃的心脏连血带肉地挖出来了,他一步一步朝楚晚宁走去。

走近了,用自己淌着血的手,抚摸楚晚宁苍白的脸庞。

“问你呢。”他似是轻描淡写,又似恨生入骨地,“你这么狠,为什么不干脆掏了本座的心脏。”

“……”

“本座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啊……”

踏仙君轻轻叹息着,阖落眼眸。

楚晚宁自是不会答他的。踏仙君正欲再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裹挟着楚晚宁的柳藤发出灼灼耀眼的火红光辉。他忽地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审讯?”

既然见鬼与天问一样,那么天问有的审讯之能,见鬼也当一样。

踏仙君黑紫色的眼底忽地一亮,他极想用见鬼审一审楚晚宁嘴里的真话。他嘴唇动了动,不过大概也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于是又抿起。过了好一会儿,才酌情尝试道:“咳……如果……”

“本座是说如果。”

要问的问题似乎太损颜面,但如此天赐良机,不问的话,恐怕又会后悔终生。

他又踌躇良久,才沉冷着脸,也不去看楚晚宁的眼睛,慢慢把话讲完:“如果,上辈子……本座走的早,走在你之前。”

见鬼的光芒越来越盛,逼迫着被裹挟住的人,随时准备吐露真言。

踏仙君抬眼。

“你……也会记得本座吗?”

这男人想知道答案的心情太过迫切,所以楚晚宁竟觉得千万道钢针扎入体内,痛断肝肠,每一根针都试图在逼问出他心里的实话,他颤抖着,肌骨发寒,脸色青败。

踏仙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薄唇轻启,心事深厚。

“你会吗?”

“我……”痛入骨髓,似要把脏腑都撕烂,被逼到绝处的楚晚宁抬起眸子,昏沉沉地看了踏仙君一眼。

湿润的水汽里,那张英俊的脸庞是如此熟悉,带着渴切,甚至恍惚有深情。

竟像是很久之前的那个月夜,在飞花岛的潮汐之上,墨燃与他乘着飞剑,他握着他的手,说:“我喜欢你,你呢?”

眼眶蓦地濡湿了。

楚晚宁几乎是涣散地,沙哑地呢喃:“……一样的……”

或许是他回答的声音太轻,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踏仙君将自己靠的更近,几乎贴着楚晚宁已经汗湿,了无人色的脸。

“什么一样的?”

“一样的……”睫毛垂落,交叠时,尽是温热模糊,“我一样不会……让你走在我之前……”

“……”

“对不起。”声音沙哑不成调,犹如残破的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踏仙君蓦地怔住了。

他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在刹那间显得愈发苍凉。

耳膜中隆隆地似有惊雷滚过,他不由地又想到了天山天池边,那个人倒在自己怀里时,用血迹斑驳的手,轻轻戳过额前。

那个人说,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心脏蓦地剧痛,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裂开。

“……晚宁……”他僵硬地立在原处,犹如一尊木雕泥塑。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却并非狭蹙,他甚至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就这样把手伸过去,想要去抚摸那张与前世如此相似的脸庞。

冰凉的,染血的脸庞。

忽然间,一声尖锐哨响刺破耳膜。

踏仙君即将触碰到他面颊的手指僵住了。

对于尸体而言,那双承载了太多情绪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茫然。踏仙君垂落胳膊,在这尖哨过后,就像失去了自我意识,缓慢地往后退,然后挥了挥手,撤掉了所有的武器。

前世的不归也好,今生的见鬼也罢,都消失了。

楚晚宁跌落到泥尘里,抬眼却瞧见遥远处正立着一个衣冠洁白的男子,那男子戴着假面,手指间拿着一管玉笛,另一只手则执着一根芒杖。

那男子站在林木尽头,纷落的竹叶间,身形皓若芙蕖,安静地立着,引着踏仙君朝他的方向走去。

“你是……”

“带墨宗师走吧。”男子轻叹一声,嗓音是明显用换音咒扭曲过的,“我支撑不了太久,他很快会恢复意识。”

“……”

“快走吧。”男人说,“天音阁和华碧楠很快就会追过来。若是被他们擒住,就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楚晚宁咬牙起身,将墨燃架起来,催动升龙符,唤来苍龙载他们离开。

在龙腾跃起前,他转头又看了一眼站在竹林深处的那个男子,却发现那个男子要芒杖点着地面,才能摩挲着前行。

他脑海中隐约有些往事相互勾连,但一时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多谢你。”

男子只是摇了摇头,又催促道:“快走。”

纸龙知晓楚晚宁的内心,在此时开口说话了:“小兄弟心善,我主人怕是想问问你姓名,往后有缘,也可前来答谢。”

“……”男人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么?”

林木簌簌响动,万籁声中,他的嗓音显得很空寂。

“我只是个终于自由了的人而已。”

纸龙还欲再问,楚晚宁却以知此人是决计不会道出自己身份的,他向那人道了一礼,拍了拍龙身,说道:“走吧。”

既然他发话了,纸龙也知轻重缓急,便不多言,蓦地腾云升空,扶摇直上,顷刻消失于白云苍狗中,杳无踪迹。

大地风动,那个戴着覆面的白衣男子安静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他仰起头,直到风波渐弱,四下归于寂静,他才望着那一片自己再也看不见了的苍穹,再也瞧不清了的背影,低声道:

“弟子师昧,恭送师尊。”

阳光洒下来,落到他素净的衣冠上。

“江湖道远,师尊,一路保重。”

第278章 【死生之巅】从来未负君

这些天,无论是上修界还是下修界都在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件事——屹立数千年之久的天音阁法场第一次被劫。而劫囚者竟是天下第一大宗师楚晚宁,他杀天音阁精锐十一人,伤百人,携重罪囚犯墨微雨离去。

有人说楚晚宁疯了,有人说楚晚宁和墨微雨一样,都是衣冠禽兽。还有一些人因为当时离得近,所以看清了细枝末节,便愤然道——楚晚宁与墨燃的关系不对劲,他们之间有猫腻,很脏。

但无论外头如何议论,楚晚宁和墨微雨都没再出现于江湖上,无人知其下落。

天下最清正的宗师,带走了天下最危险的恶鬼。

而后,销声匿迹。

木窗半敞开,细雪如酥,帘栊外苔痕新碧,落四五点残花。

天音阁风波已经过去了四天,外头早已乱作了一锅粥,评判什么的都有,而只有这空山之中,才有些许安静。

忽然,有人自这空寂的林木深处行来,走进窗牖框出的彩墨画卷间,他掌一把宽大油纸伞,抱一捆柴,推扉而入。屋内很冷,他把木柴堆在火塘边,往炉膛内添了几块劈柴,将烧到有气无力的火舌拨亮。

这地方年久失修,许久没住人用了,虽大致收拾过,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霉味。为此,他特意从外头折了一枝含露白梅,带回来搁在床头。

楚晚宁坐下,看着窄榻上躺着的那个男人。

第四天了,还是没有醒。

自那日从踏仙君手下脱身后,他用前世所习得的法术加上今生未曾损耗的灵力,总算将墨燃这一口气吊住。但过了那么久,墨燃依旧昏昏沉沉,命悬一线,灵核也再不能被修复。

“这屋子还是我师尊当初游历时所造的,太久没人住,总有些味道。”楚晚宁望着他的脸,神情专注,“知道你不喜欢熏香,但你不讨厌花。我带了一枝腊梅,应该可以开很久。”

墨燃躺着,睫毛垂落。

他睡着的模样显得很安静也很平和,是一生罕有的宁静。

这几天,墨燃一直都这样安静地沉睡着,楚晚宁在忙完该做的事情后,就守在他身边,与他说话。

以前他们俩相处的时候,总是墨燃一个人讲了一大堆,而他在旁边听。

没想到,有一天说的人和听得人会倒过来。

“外头的结界都加固了,禁咒也都布下,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楚晚宁道,“柴火和食物也都带回来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别的事情。”

顿了顿,叹息道:“你啊,怎么还是不肯醒?”

他说着,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头发。

塘火摇曳。他又坐在床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随着阳光挪动了位置,却还是没有等来那个人的睁眼。

楚晚宁合落睫帘,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你还想睡,那就睡吧……我接着昨天跟你讲的故事,继续讲给你听。”

“对不起,你说过你喜欢听睡前故事,可我什么都不会讲……所以,也只能说一说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事情。”他低睫沉默一会儿,温声道,“嗯……昨天讲到哪里了?……让我想想。对了,讲到上辈子发现你中了蛊咒,就一直想替你解开。”

楚晚宁说:“但八苦长恨扎根太深,我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这辈子总算解了,却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

他摸了摸墨燃冰凉的手背。

总也是那么冷。

他就这样握着墨燃的手,轻声与他说着这样那样的话语。

从前他们俩因为阴谋,也因为性格,许多话从来都不摊到台面上来说,以至于阴错阳差,就此陌路殊途。

楚晚宁很后悔。

如果多一些坦诚会怎么样?一切会不会就此改变,自己会不会早一些发现墨燃已经中了蛊毒。

是不是都可以回头。

“你重活一世,一直想要赎罪。”楚晚宁闭上眼,叹息,到最后,嗓音凝绝,几不能言,“可是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中了八苦长恨的?你想一想……墨燃,你想一想……”

你从来没有欠过我。

从一开始,便是我欠了你。

求你了,醒来吧。

你若能醒来,你若能想起那些丢失的记忆,你就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都始源于七年前,我闭关的那个雨夜。

——

那是他与墨燃命运改换的节点。是他人生中曾经并不重视的一天。那一天,红莲水榭风雨飘摇,雨水自屋瓦上湍急流过,雷鸣电闪,但他却听不见。

楚晚宁灵核薄弱,那一年正好到了要修复的时候。

为了能让随侍在身边的弟子心安,他在闭关前就对自己施了泯音咒,而后静静盘坐于凉亭中,神识入太虚。

所以他瞧不见眼前的剑拔弩张。

那一天,就在他面前,在雷暴风声中,在红莲水榭里,墨燃和师昧对立盯伺着,墨燃的脸色苍白,而师昧的神情阴鸷。

一个楚晚宁从前并不知道的真相,在夜雨中缓缓展开。

那次闭关,拜入师门不久的墨燃因为“摘花”事件觉得委屈,放言说侍奉不好师尊,不想前来陪护。

可是少年人的气话哪里能当真?

辗转两夜,墨燃还是记恩不记仇,将心中的苦闷压下,独自去了红莲水榭,想要替师昧的班。

却没想到因为这场阴错阳差,他撞见了那就此改变了一生的阴谋——

师昧在对楚晚宁施蛊。

茫然,惊愕,恐惧,愤怒,失望。顷刻将五脏六腑内烧穿。

他冲上前去,劈手夺下了师昧手中的利刃——低喝,如野兽呼嗥:“你做什么?!”

师明净只用了须臾惊讶,而后一双温柔而漂亮的桃花眼就细细眯了起来。

他微笑:“我道是谁,现如今这红莲水榭结界重重,只能进我们三个徒弟,还有这死生之巅的掌门。少主也好,尊主也好,谁来了都麻烦,幸好是你。”

墨燃跑的急了,他喘息着,单薄的身子拦在楚晚宁跟前,夜风吹着衣摆和碎发。

他紧紧盯着师昧的脸。

“你要趁师尊闭关干什么?你……你……”彼时的墨燃甚至根本不能相信,那个温声细语的明净师兄会有第二张凶神恶煞的魔鬼脸庞,“你究竟是什么人?!”

师昧笑出了声:“阿燃好可爱,我自然是你的明净师兄。不然我还能是谁呢?”

他瞧着墨燃护着楚晚宁的样子。

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那么渺小,不自量力。

像个蹩脚的玩笑。

“你不是说,你讨厌师尊,再也不想见到他吗?”

师昧因成竹在胸,不紧不慢地逗弄他,嘲笑他。

“我给你端抄手过去的时候,你可跟我说你恨死了师尊这种心狠手辣的人,怎么没过两天就改了主意,竟又来找他了。”

“我若不找他,谁知你今日会做出什么来!”墨燃又是愤懑又是悲伤,“师明净,枉我那时觉得你好,枉我那时信了你!”

“哎呀,你自己这么好哄,怪谁呢?”师昧笑吟吟的,“一碗抄手,几句温言,就把你骗的死心塌地。其实你就是一条没人要的狗,谁给你一根骨头,你就跟他走了。”

“……”

“你又何必这样瞪着我,怎么样,抄手好吃吗?”

墨燃已是齿寒,他的黑眼睛在夜幕里显得又湿又冷,半晌后,喉结攒动:“师明净……你心竟是黑的。”

师昧仍是笑:“黑的那是中了蛊的心,是生了病的心,我的心没病没痛,自然与此刻的你,此刻的师尊一样,都是红的。”

他顿了顿,细腻白皙的手指一旋,指端出现了一朵极其艳丽的花朵。那花朵含苞待放,还未打开,黑色的瓣叶,边沿闪动银光。

师昧执着那一朵花,凑在鼻尖轻嗅。

鲜花美人,风情万种却危机四伏。

令人不寒而栗。

墨燃喃喃着:“你究竟要做什么……”

师昧掀起眼帘,睫毛纤长,桃花眼含波,漾着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实跟你解释也是没有用,我只要施一个咒,你很快就会把今晚的事情忘记掉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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