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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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着南宫驷的布箭囊,膝头卧着永远失去了主人的瑙白金,她脸色很憔悴,但目光却清醒,她也在看着这审判台上的一切。
木烟离道:“青天有眼,明镜高悬,天音阁功过相判,不曾徇私舞弊,不曾留有偏颇,不曾故意刁难,判,墨燃墨微雨,生挖灵核之刑法。明示三日,敬告天下,若无异议,三日后——”
薛蒙一直在闭目隐忍,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他倏忽起身,银蓝轻甲闪着辉光:“我有异议。”
“……”
“不必等到三日后,我现在就有异议。”
下面哗然更盛了:“死生之巅他娘的快闭派吧!什么东西啊!”
“干脆把薛正雍和薛蒙一起审了算了!十有八九就是一伙的,怎么到了这份上还能帮着魔头说话!”
“当时珍珑棋降世,怎么没杀死生之巅多少人啊?你们真的不是魔窟吗?”
薛蒙气的脸色铁青,却不得不尽浑身气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那些修士的愤怒咆哮,木烟离自然都听到了,但她充耳不闻,只淡淡道:“小薛公子有什么话想说,我洗耳恭听。”
薛蒙张了张嘴,一时似乎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王夫人心中十分担忧,悄悄拉他:“蒙儿,还有三日,我们从长计议,想想好该怎么说……”
薛蒙却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他直愣愣地盯着木烟离看了一会儿,又转去看秤,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一个黑色的小点上。
那是刑台之上的墨燃。
薛蒙眼睛蓦地一颤,像是帷帐被风吹起,眼底波澜皱。
暗也不是,亮也不是。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他已经没有灵核了。”
木烟离:“什么意思?”
薛蒙忽然激动起来,他回眸望着她:“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在死生之巅救了你的人,退了棋子的人,难道不是他吗?木阁主,我想知道你要如何行刑?他的灵核已经碎了!你们还要做什么?挖出他的心吗?”
他眼中含着水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生挖灵核,生挖灵核……没有灵核了,你们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木烟离眯起眼睛:“天音阁自有天音阁的办法。”
“按规矩,判决落下之后,三日后就要行刑。”忽然响起一个微哑的嗓音,众人举目望去,说话的人是叶忘昔,“阁主有什么办法,还望在此说清。”
立刻有碧潭庄的人怒斥道:“你有什么资格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更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仗着有姜曦给她撑腰,仗着南宫驷拿死换回儒风门清白,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样的大场合,一介无名女流这样质问天音阁主,她也配?”
叶忘昔对此皆是置之不理。
直到有先前与南宫家结怨的人,朝她大声说:“叶忘昔,儒风门已经亡了,你一个人坐在那边,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儒风门的掌门了吧?”
叶忘昔抱着怀中呜呜直叫,还没有恢复灵力的瑙白金。她孑然一人立在原处,不怒也不吵,等那些或是愤怒或是讥嘲的声音渐渐平复下来,她说道:“儒风门暗城统领还在,亡不亡,不是你们说的算的。”
“你——”
叶忘昔不愿与旁人多口舌,一双眸子望向木烟离:“还请阁主明示。”
木烟离道:“这世间并非没有重塑灵核的方法,灵核破碎,但碎片仍在心腔之内,所谓生挖灵核,自然也不必苛求灵核完整。”
薛蒙面色如纸:“所以你想怎样?”
“施法将灵核碎片尽数挖出即可。”木烟离道,“天音阁不会要了他的性……”
“命”未出口,薛正雍也站了起来,脸上阴云密布:“挖尽灵核碎片?”
“不错。”
“那要挖多少次?”薛正雍虎目怒睁,他的鬓边已掺白发了,“五次?十次?生挖灵核损伤心脏,一次都是极痛的——几年前天音阁挖过一个犯人的灵核,她没有撑过去,当天回到监牢里就死了。”
木烟离淡漠地:“那是她自己体弱,怨不得天音阁。”
“那你不如直接要了他的性命!”薛正雍怒喝道,“木烟离,灵核碎片!亏你说得出口,他的灵核若是碎成了两片,便挖两次,若是三片,便挖三次……但若是碎成了百片千片呢?你是不是要凌迟他?!你就是在凌迟他!!”
“若真碎成那样,也是他自己的命。”
薛正雍哑然了。
命?
什么都是命。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
什么是命?
他因为命,误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侄儿养大。
他给了这个孩子家人,师父,给了这个孩子一个栖身之地,一个家。可这个孩子原本的命运是怎么样的?
私生弃子,从小吃不饱饭,跟着母亲乞讨卖艺为生。
母亲死了,他一个瘦弱伶仃的幼童,拖着渐渐腐烂的尸体,在乱葬岗,将自己童年唯一的温暖,亲手埋葬。
他挨过无数次打,无数责骂,他被关过狗笼,被诬陷入狱。
谁都期望这世道是公平的,可是从降生的一刻起,命运原本就不公——
为什么这边世家公子香车宝马,千金换取美人笑。
那边穷苦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以虫蚁为食,天地为席。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纵情无忧地对母亲撒娇。
有的人却要带着母亲的尸骨,去豪门巨擘面前,讨得一句“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为什么有人卑微入土。
有人天生富贵。
这不公平。
当命运把不公倾倒在那些最底层的人身上,一个调价令就可以夺去他们身边亲人的性命的时候——
公正在哪里?
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能心有不恨,怎能超脱释然。
这个孩子纵使做错过,纵使不是他的骨肉血亲,纵使命运捉弄……思及如此,也还是心疼的。
薛正雍闭上眼睛。
他喃喃着说:“太残忍了,神武天秤恐怕根本没有把灵核破碎这种情况考量进去……几百次,木烟离。”
他掀起眼帘,声音在发抖。
“你要拿锥子,剜刺他的心脏,几百次。”
“……”
天地间清朗一片,天音阁的一切都是严谨的,公正的,一丝不苟的。
薛正雍仰起脸,望着叆叇云层缓缓流曳而过。
“好啦,如今他是罪有所偿了,他欠这世道的,总该还清了罢。”
起风了。
薛正雍蓦地哽咽。
“可是这世道欠他的呢……有人还给他吗……有人还给他吗……”
第272章 【天音阁】人言可畏
公审最终还是结束了。
即使有人发声,有人申辩,结果依旧改变不了。
遵循天音阁神武之秤的审判,已是修真界千年来的古制,没有谁能够逃脱,墨微雨自然也不能幸免。
清场,墨燃被押解至天音阁外的忏罪台。
法器捆缚,结界笼罩,侍卫伫立。他将跪在这里,三日三夜,接受过路之人的讥嘲,唾骂,直到生挖灵核的那一天。
是谓公示。
“爹,娘,我想去看他。”
天音阁宾客厢房内,薛蒙坐不住,他倏忽起身,却被王夫人拉住。
王夫人道:“别去。”
她难得坚定,此刻却不容置否。
“不要去忏罪台,不要去看他。”
“为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王夫人摇了摇头。
“死生之巅目下自身难保,今日有多少人在责令我们散派?你父子二人需当冷静,千万不可再出挑。一旦死生之巅有恙,玉衡也好,燃儿也好,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断绝了。”
薛蒙茫茫然地:“可是真的会有人去斗他,围着骂他吗?我不知道那个珍珑棋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能解开……可是……”
他把脸埋入掌心中,嗓音湿润。
“可是,那天真的是他救了我们啊……为什么有些人没经历过那天的灾劫,没看到过那天的情况,只凭一面之词,就要这样待他。”
为什么?
薛蒙不懂,他太纯澈。
但王夫人却清楚,薛正雍也明白。
天音阁是修真界最公正的殿堂——某样东西一旦被定了性,尤其还历经岁月洗练,屹立千百年,那么就极少会有人去思考,为什么它就是公正的,它会不会有错。在这样的势力中,就算有反驳的声音也会被轻而易举地盖过。
墨微雨是罪人。
因为是罪人,谁都可以凌辱他,唾骂他。
因为骂的是罪人,打的是罪人,所以那些口水也好,拳头也罢,就不是暴力,不是发泄,不是跟风,不是嫉妒的宣泄,更不是对虎落平阳生出的无限快意。
而是在惩恶扬善。
众人应当拍手称快,谁要敢发声求一句情,那就是同党,合该被押上台,脸庞抹漆,头发割落——呸,道德沦丧,是非不分,一块儿斗。
薛蒙不能去忏罪台看。
会疯的。
傍晚时分,开始下起小雨。
忏罪台没有遮掩,墨燃跪在迷蒙雨雾中,细细雨丝贴合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人潮涌动,雨水也浇不熄这一场热闹。
这个时候,修士都已经散去了,留在此处的,大多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普通百姓。这些上修界的居民不修真,也不知道先前发生的种种变故,但他们却极为好奇,撑着油纸伞,打量着这个被捆缚着的男人。
白日里,他们的看台离得远,根本瞧不清墨燃的相貌。
但忏罪台公审时,这些百姓就都可以走近了来看。
有姑娘在低低讶异道:“早上听他做的事情,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丑八怪,想不到长得竟还不错。”
她身边的精壮大汉便体贴地替她理了理斗篷,说道:“你就是太天真了。这世上,相貌好看但内心险恶的人不可胜数,你可千万别被这种人的表象迷惑了去。”
亦有父母携子,特意赶来。
那当爹的是上修界的一个教书先生,斯斯文文,抱起自己的孩子,好让他瞧清墨燃跪在那里的模样。
“看到了吗?以后要端正做人,绝不能和这种禽兽一般做派。”
那孩子懵懵懂懂的,五六岁大,还不是很懂事,便问:“爹,他犯了什么过错呀?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他犯下的错,可谓罄竹难书。”教书先生酸唧唧的,“依天音阁公审的结论,他杀了人,放了火,修炼了禁术,欺瞒了身份。这个人,没有半分廉耻,丝毫人性,他冷血阴暗,猪狗不如——你长大之后,万不可像他这样,可记住了?”
“记住了。”
这父亲刚松了口气,便听孩子问自己:“可是爹爹,你认识他吗?”
当父亲的愣了一下:“我?……我当然不认识他。你爹爹我是上修界清风书院最端正的先生,一生光明磊落,结交的都是有识之士,正派君子——怎会认识这种邪魔歪道。”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要再添把火,便对孩子谆谆教导:“我们家是书香世家,自幼都受到极好的道德熏陶,与他这样的人,哪怕多讲一句话,都应当感到极度的羞愧与肮脏。你记住了吗?”
这回孩子没有说记住,也没有说没记住。
他不解地问道:“可是爹爹,你既然不识得他,又怎么知道他……他……嗯……”他努力学着父亲的话,费力地回忆道,“他猪狗不如,冷血阴暗呢?咱们是今天第一天见他呀……了解一个人,不是需要很久很久嘛?比如我跟隔壁的小花……”
教书先生:“你不懂,这不一样。他是已经被定罪了的人。”
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墨燃,半晌道:“可是这个哥哥,看上去好可怜的样子……他也不像是个坏人呀,那个什么音阁,会不会审错了呢?”
“你太小了,所以才会这样想。”教书先生素来迂腐,对于儿子这一番质疑一力否决,“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天音阁几千年来都是这世上最公平公正的地方,天神留下的殿堂,几乎不会有错。”
孩子就噙着手指,盯着墨燃看,似懂非懂的,但也果然不再帮墨燃说话了。
夜深了,人群渐渐稀疏,渐渐散去。
三更天了,细雨变成了大雨,一个人都不再有。
一夜过去,破晓时分,有赶早市的小贩推着板车慢慢走过。
雨急风大,小贩佝偻着身子,推着自己破旧的木板车。墨燃此刻半寐半醒,昏昏沉沉,听到车轱辘碾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还有小贩吃力而沉重的喘息。
他意识飘忽,恍惚以为自己还是那在外游历的岁月。
他微微睁开眼,眸子失焦。
但几乎已成反射地,和失去楚晚宁之后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样,他本能地想要去搭把手,想要去帮那个疲惫的小贩把板车推到树下,想要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可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过了好久,他才想起,原来那些赎罪的时光都已一去不复返了。
他如今是天音阁钦定的罪人。
忽地一阵狂风刮来,风太猛烈,小贩车上的遮雨油布被卷起,他努力尝试着去压平,可是无济于事。
油布吹起,车上一堆货物被雨水淋了个透彻。这个为生计而奔波疲惫的可怜男人便在雨里焦急地逐着油布——
墨燃看着他。
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母亲为了一个铜板而作刀尖之舞的往事。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人,在别人高枕安卧的时候,得冒着凄风楚雨,为一口饭而东奔西走。
他很想帮他。
在这个静谧的雨夜里,他觉得心情竟是如此安定,以至于他足够回想起过往的很多事情。想起曾经笑嘻嘻对过阿娘说过的那句话。
“等我有了出息,我就造许多许多房子,大家都会有地方住,谁都不会再挨饿受冻啦。”
墨燃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侍立在旁边的天音阁弟子,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那个小贩一把。
明明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但这些人站的笔挺,犹如松柏,是天音阁最肃穆最庄严的做派,却纹丝不动,身如磐石,心大概与磐石也差不了多少。
小贩气喘吁吁地追着油布,那油布被吹着,裹卷着,一直吹到了忏罪台,吹到了墨燃跟前。
一只枯瘦如老树皮的手,总算抓住了它。
墨燃松了口气,便替他感到宽慰。
但小贩心知自己车上的东西已经淋坏,情绪差至极致,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他攥着那块油布,正是心疼不已时,猛地觉察到墨燃在看自己。
他转头瞪着他。
忽然咬牙切齿,朝墨燃脸上狠狠啐了口浓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连你这种贱胚烂货都要笑话我?!该死的东西!看你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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