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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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我几经斟酌,因不知幕后之人有多神通广大,所以不敢在信中明言真相。我也实在没有别的借口可以找他。何况他法力强大,更兼死生之巅玉衡长老要职。我根本不可能强带他离去,最后我想,他这些年灵核未曾完全修复,大概很不方便。我便以此为由,请他来龙血山一见。”

“但我骗了他十四年。所以无论我言辞如何恳切,他终究还是不愿信我……”

一声幽幽长叹,声音近乎惘然。

“我一直在等。就像近二十年前,我将他囚禁在山上时,每天来找他,期待着他能改变。后来我也每天都到龙血山寻他,希望他能够回来。”

“要是他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那该多好。”

老僧苍老的声嗓犹如断线纸鸢,飘飘荡远:“我的时日着实不多了,我知道我已等不了太久。所以最后,我做了这一卷轴。在这其中,我百般思量,几经更改,放入了一点又一点曾经并不想放入的回忆。但我终究是个懦夫,这个卷轴,我其实并不希望他在我活着的时候瞧见……我受不了他难过的眼神。他十四岁那年,那种眼神,我已经就看够了。”

“所以,晚宁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重负落下,“等你瞧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圆寂了。”

“我这个人还是很自私,为了不看见你恨我,只有在临走前,才敢把全部的真相交给你,交给你所说的那个叫墨燃的孩子。对不起,那一年,是师父错了。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从来都是。”

怀罪停顿半晌,蓦地沙哑了,他道出了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楚公子,你能不能宽恕我?”

一声楚公子,不知是道与百年后的楚晚宁,还是道与百年前的楚洵。

音毕,倏忽起风了,无数的记忆碎片像是皓雪,犹如飘絮,纷纷扬扬拂面而过。那些两百年的罪与罚,十四年的喜与悲,都在此刻交集——

稚子在笑:“你对一,我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荷花开花在水里。”

少年在争:“不知度人,何以度己。这仙,不修也罢。”

到最后,凤目阖落:“就此别过了……大师。”

这一切榛榛莽莽重重叠叠地交替,如走马灯闪过,在光芒最亮的时候,墨燃眼前又浮现了怀罪佝偻的背影,伏在案几之前,为神木刻下最后一笔。

晚钟响起。

“就叫你,楚晚宁罢。”

音毕,洪波翻涌,墨燃在这狂流般的回忆中浮沉,紧接着猛地被推出了回忆卷轴,跌落在龙血山洞穴前的砂石地上。

卷轴内外时光流逝不一,此刻人间又值黄昏,天地间一片红霞壮阔,落日安详。墨燃躺着,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怀罪滴血于木,人间从此有了一个叫楚晚宁的孩子。

他躺在地上,眼神失焦。

“师尊……晚宁……”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楚晚宁如此坚强之人,当时为何会伏在自己怀里失声痛哭,他终于知道了。

只是知道的代价太大,犹如万剐千刀。

都是他的错吗?

是前世踏仙帝君的错,楚晚宁两辈子都在极力阻止他为乱天下。

楚晚宁的灵核被挖过。

无悲寺前救他一命的恩公哥哥。

不是人……是神木之灵……

每一击都像是砖石砸落,只一件真相便能让人筋骨破碎,血肉模糊,何况是那么多件堆积一处。

墨燃竟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躺在地上,浑身的骨骼都仿佛碎裂了,不能再做任何的事情。

都乱了。

他目光转动,看到坐在一边闭目不语的楚晚宁,忽又有悔恨聚成骨,怜爱聚成肉,痛苦成了血。想要护住这个人的欲望,让他从极度的困顿与茫然中挣扎,从泥淖中脱身。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了楚晚宁跟前。

楚晚宁睁开了双眼,看着他。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

最后是墨燃俯身抱住了他:“师尊,神木也好,人也好,只要你还愿意要我……”他隐忍着,却还是哽咽了,“我一直都……”

都怎么样?

站在他身边?

他不配。

所以他最后自卑而痛楚地说:“我一直都会,站在你前面。”

我陪不了你,配不上你,我那么卑贱肮脏,毁天灭地,但你是洁白的。

我不能站在你身边了,晚宁。

让我站在你前面吧,替你挡住鲜血与尖刀。

直到死亡那一天。

第242章 【龙血山】楚妃

楚晚宁没有再确认踏仙帝君的事情,也没有多说话。

其实墨燃脸上不安的神情,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别的什么都不需要过问。更何况他此刻已感到极度疲乏,人在接二连三受到打击之后,头脑是麻木的。

过了很久,他才挣开墨燃的怀抱,缓缓起身。他没有去正眼看墨燃,闭了闭眼睛,然后开口,嗓音却有着令人胆寒的平静。他说:“我想去山洞里。”

“……”

“既然另一个我,费心设下了这个局,我想去看看。”

“……你知道真相,会恨我吗?”近乎是幼稚不堪的问题,但墨燃还是问了,问完之后自己又喃喃着答,“你会恨我的。”

楚晚宁眼仁微动,终于转过来,望着他:“踏仙帝君……到底做过什么?”

他没有问“你”,他用的是踏仙帝君。

墨燃因着这个称谓而感到一线生机,但这一线生机太渺茫了,他一方面想要竭力攥住,一方面却又胆战心惊。

楚晚宁嘴唇轻动,眸子微微眯起。

“杀人?”

墨燃不答。

“屠城?”

墨燃闭上眼睛,依旧不语。

楚晚宁想到之前自己做过的那些梦境,那些曾经觉得荒谬又暧昧的春梦,想到龙魂殿那个男人对自己的言谈举止,他隐隐已明白过了其中原委,但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最后只道:“我呢?我在他身边究竟算什么?”

喉结滚动,想答话,却答不上来。

墨燃奔跑逃亡了那么久,如今天网不漏,他觉得自己是站在刑台上待死的罪人,他跪在地上,能看到刽子手举刀的影子。

什么时候人头落地?什么时候人头落地……

他忽然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逃,等待刀落的过程太漫长,他宁愿自己触壁而亡血浆四溅。

墨燃睁眼开,说:“进山洞去吧。”

他指尖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去牵楚晚宁的手,但最后仍是垂下来,只蹭了蹭自己的衣角,走在了前面。

在踏进那个洞府之前,他犹豫了一下,而后转头,朝楚晚宁咧嘴笑了。

“师尊。”

楚晚宁望着他,那个人忽然笑得如此灿烂,如此热烈。好像要把所有的希望与快乐,都在这一刻挥霍殆尽。

余生再也用不到了。

楚晚宁忽然便被这笑容刺痛刺醒,他走过去,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乱如麻,于是抬起冰冷的手,摸了摸对方同样冰冷的脸。

“……”墨燃怔了一下,慢慢睁大眼睛。

楚晚宁阖目叹息,拉住了墨燃再也不敢主动握住他的手,像是对墨燃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我……是看着你长成了今天这个模样的。所以你,不是他。”

“你与踏仙君并不一样。”

墨燃依旧弯着眼眸,僵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喉头哽咽:“嗯。”

眼前却润湿了。

怎么会不一样呢。

他是世上最恶的人,是前世逃来的鬼。

但能在一切终了前,得到一句这样的认同,墨燃想,上苍当真待他不薄了。无论楚晚宁恢复记忆之后会怎样,他都再无怨怼。

他闭上眼睛,牵着楚晚宁的手,深吸一口气,走向龙血山石洞。

踏进去之后,外面的一切场景就都看不到了。

两人环顾洞内,发现这里非常狭小,和死生之巅的弟子卧房差不多尺径。在这四壁空空的洞府里头,只有一张小案,上头供着一只锈迹斑驳的熏炉,正是怀罪画卷里出现过的那一只。熏炉袅袅挥散着烟霭,墨燃不喜欢闻熏香,但这个炉子里的味道却不刺鼻,只隐约有些西府海棠花的味道。

“这是什么法咒?”

楚晚宁摇了摇头:声嗓低缓:“……我不知道。这个‘我’,不是如今的我,他因为因缘际会习得的一些法术,我未必就清楚。就像你,踏仙君未必就会使用柳藤当武器。”

他目光转向那只流淌着烟霭的熏炉:“或许要触碰才可验明来者?”他说完,抬手用指尖轻点了一下炉身,但依然不见动静。

墨燃自进山洞起,就一直在温存而悲伤地注视着楚晚宁,虽然他并不希望楚晚宁恢复记忆,但还是道:“既然是‘师尊’留给我们两个人的幻境,也许一个人碰是没有用的。需得告诉它,我们两个都已经来了。”

“……嗯。试试看。”

两人一左一右,将手指触在了熏炉精细的缠枝花纹上,洞内的花香竟刹时馥郁,流烟犹如浪潮一般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山洞,伸手不见五指。墨燃没有想到异变生的如此迅速,正准备去扣住楚晚宁的手,但滚滚云霭却立即将他吞没。

墨燃一惊:“师尊!”

为时已晚,这云霭中有一股灵力,与寻常的灵核之力并不相同,却异常纯澈强大,他仿佛身浮九霄,紧接着四肢百骸都好像被冻住了,不再受自己的掌控。在连声音都脱离自己所属之前,他竭尽全力唤了一声:“师尊,你怎么样?”

出口的却只是模糊的语句,然后就再也动不了了。

楚晚宁这边的状况和他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他在迷雾里唤着墨燃的名字,最初还听得到一些回应,但是很快就成了一片死寂。

“墨燃?”

楚晚宁在烟霭中摩挲,试图摸到边缘,可是香炉内似乎设下了某种法咒,令这里的空间变得无穷大,竟摸不到尽头。

“墨……”

忽然间喉头一窒,楚晚宁也和墨燃一样,惊觉自己居然无法再发出声音,而且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限制的不止是说话的声音,还有动作——他甚至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身体。这种感觉就像是之前做梦,梦里他还是他,但是行动言谈都不再自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做不了任何改变。

他原本就乱做一团的头脑不禁愈发茫然,如果有事要讲,设下一个回忆画轴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过了很久,烟雾才逐渐散了去。

他睁开眼,发现原本的场景已经不见了,映入眸中的是摇曳红烛,款款烛泪。他坐在一张熟悉的黄檀木桌前,桌子收拾得很干净,没有摆置太多东西,而桌面上有一道深痕——那是他曾经制作夜游神的时候,不慎用锯刀划破的。

……山洞居然变成了红莲水榭的模样。

楚晚宁僵坐着,他的身体依然不受控制。看样子这很像是桃花源的虚实道幻境,唯一的区别是他不能掌控事情的发展,只能置身其中,重演某些已经发生过的往事。

为什么要设下这种法咒?前世的自己,想要让他看什么,又想要让他重演些什么呢?

外头天色已晚,有两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仆从站在他身后,在帮他梳理着头发。

他受到幻境的操控,抬起手,止住了他们的动作,说道:“别梳了,我自己来。”

话音方落,只听“咣当!”一声,门忽然被粗暴地推开,楚晚宁能感觉到自己似乎非常不愿意见到这个推门的人,所以只背脊笔挺地坐在桌案前,头也不回,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都出去吧。”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个仆人立刻放下手上的梳子,水盆,面露恭敬之色,低头作福。

“是,陛下。”

那两个随侍出去了,楚晚宁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睁眼,但他当然知道来的人是谁,那个声音,他怎会听错。

楚晚宁有着野兽般的警敏,他感到那个人在走近自己,一步两步……忽然呼吸就在耳鬓,带着浓重的酒气,滚烫炽热。

“你怎么还没睡?”墨燃在他身后低哑地问。

楚晚宁听到自己冷淡地答:“正准备睡。”

“唔……看出来了。”墨燃在他耳边轻笑着,“外袍都脱了,发冠也除了,就这么不喜欢这套装束?这都是本座命人用最上乘的金丝缝制的,嵌了极品玉华石,本座给你的东西比给皇后的还要好,你怎么就看不上?”

“……”

“也罢。”不等楚晚宁说话,墨燃就自顾自道,“反正我给你的每样东西,你都不喜爱,你从心底里就瞧不上我。”他说到这里,嗤地笑了起来,“但那又怎样呢?你看,你终归还是要当我的人。”

墨燃说着,狎昵地伸出手,从后头狠狠将楚晚宁搂进怀里,楚晚宁的身躯大抵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与愤怒,终于睁开了眸子,因此他总算可以继续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面前就是一张铜镜,铜镜里倒影着墨燃和他的身影。墨燃的一身金红色华裳,头戴九旒珠冕,居然是婚服制式。这个男人在身后拥着他,脸庞凑下来,开始亲吻他的耳坠,脖颈。

楚晚宁微微颤抖,因怒也因别的。

“你别妄动。”

“呵,不要妄动好说,那师尊想要我怎么动呢?”

威胁无用,反被调侃,楚晚宁只得咬牙凶狠道:“孽畜!”

墨燃轻笑,他的神色倒是很痴迷,他英俊的面庞上有着半醒半醉的性感,嘴唇不住地磨蹭着楚晚宁的侧脸,口中喃喃道:“孽畜又怎样,你看你现在,还不是彻彻底底……都归我了么……”

也不知哪里来的杀机,楚晚宁感到自己的躯体从案几前抄起了一个什么东西,反身朝着墨燃的手背猛扎过去。

墨燃吃痛,闷哼一声。

他便趁此机会挣脱,极怒地瞪着灯火中的那个男人。

“滚出去。”

躯壳底下的楚晚宁看清了,自己方才拿来扎他的原来是一根金色的发簪,那是男子成亲时的饰物。

“啧……”墨燃抬手,望着自己汩汩冒血的伤口,先是冷笑,而后伸出舌头,犹如毒蛇吐信,舔过那纵横的鲜血,卷进唇齿之间。

他眼中闪着疯狂的光,那种光泽充满了兽性,一时间竟让他的脸不再那么英俊,反倒有些厉鬼狰狞。

“想不到你灵核都废了,还能伤到本座。”墨燃嘴唇染着鲜血,呵呵笑出声来,“楚晚宁,你指爪尖锐,本座真是小巧了你。”

“……滚。”

“滚来滚去的,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话啊?”墨燃垂落手背,倒也不急着包扎,他好像很享受这种疼痛,神情竟是有些变态的舒坦,“你这么喜欢唾弃本座,今天当着全厅宾客的面,怎么就不吭声?”

“……”

“本座是封住了你的行动,但却没有封住你的声音,你大可以怒喝一句,让本座不要碰你。”墨燃再次朝他走了过来,在咫尺远的地方站定,一把攥住楚晚宁握着发簪的手腕,力道大得扭曲惊人。

他咧嘴,贝齿之间尚有血丝。

“但你所做的,也就是在双手禁缚咒解开的时候,拿盥沐之水泼湿了本座半幅袍袖。”

墨燃顿了顿,笑出声来:“师尊,你既然如此生气。那时候,为什么不叫啊?”

“你……无耻!”

“本座是无耻,但谁是君子呢?薛蒙?今天大宴我倒是给他发了请柬了,但他自己不愿意来。要是他来了,你想怎么样?”墨燃轻笑道,“你是不是就会在拜堂的时候出声相求,让他带走你了?”

虽然陷入这个复原场景里的楚晚宁尚且听得云里雾里,但自己这具躯体显然是懂了墨燃的话,已是恨得银牙咬碎,不愿吭声。

墨燃看着他怒极,忽然伸出染着血的舌尖,侧过脸,轻轻舔过他的耳廓。

“……!”

“楚晚宁,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欠操?就是用这种含怨含怒的眼神,瞪着我的时候。”他拽着他的手,往下,“不信你摸摸,是不是很大很烫?师尊,玉衡长老,楚宗师——”一个称谓比一个更恭敬,最后却缠满濡湿。

“你看,它好想要你。”

“滚出去!”

“这句话,你差不多已经说了第三遍了。”墨燃见他如此,眼中恶意更深,“今日好歹是本座大喜的日子,登顶人极,同娶娇妻美妾……本座甚至晾着皇后来陪你。你怎么还是那么凶。”

他顿了顿,浸着昭彰恶意,终于淬出了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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