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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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狼道:“早醒。”
璇玑道:“愿一切顺遂。”
禄存叹了口气道:“有些羡慕你,五年的岁月冻住了,便愈发不会显得老。”
其余长老也或多或短,各有一番说辞,很快便轮到了薛蒙,薛蒙原本想忍,但他素来意气用事惯了,竟没有忍住,终于又在楚晚宁棺椁边落下泪来。
他一边用力擦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师尊,你不在我也会好好练刀的,之后灵山大会上,我绝不给你丢脸。等你醒了,我便告诉你我的好名次。我师尊座下,没有言败的徒弟。”
薛正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薛蒙没有像往常一样揽着父亲,而是抽着鼻子倔强地转开了。他不想再在师尊面前当个只依赖父亲的纨绔少年郎。
而后到了师昧,师昧眼眶也是湿润的,没说什么话,低头看了楚晚宁一会儿,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他走了之后,一朵淡粉色的海棠花轻轻搁在了棺椁中。搁花的那只手仍有些少年形态,却也已经十分修长了。
墨燃立在棺边,风轻轻吹过湖面,送来荷花馥郁的清甜。他额边的碎发被吹得少许纷乱,但他抬起手,整理的却是楚晚宁的容颜。
墨燃抿着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最后,只是有些沙哑的,轻轻道了句:“我等你。”
等你什么?
他没有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说等你醒来,但好像只说这一句,又觉得不够。好像无法表述出他内心充盈着、拥挤着的感情,他的心底像是有滚烫的岩浆在攒动,那些岩浆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出口,便在他心腔里横冲直撞,撞得他发慌发疼。
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的心会被顶破,到时候熔岩将奔流不可收拾,他会在那怒海翻波中被熔成灰烬。
但他如今,还不确定那炽热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所以他只说“等你”。
红莲水榭终是关闭了。
巨大的结界落下,犹如一场分割生死的门,将众人隔绝在外。
从此夏荷芬芳,冬雪岑寂,足足五年,都不再有他人可于水榭中赏。
竹叶萧瑟,海棠花落,从红莲水榭外绵延至山门前,众弟子纷纷跪落,而墨燃、薛蒙、师昧三人跪在这无尽长河的最前头。
薛正雍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送,玉衡长老闭关。”
众弟子垂首沉声:“恭送,玉衡长老闭关。”
数千人的声音参差不齐汇聚成流,蓦然炸响在这烟云缭绕的死生之巅,惊得鸦声四起,呕哑嘲哳,绕着树梢却不敢依附。那轰隆隆的人声像是闷雷,碾过滚滚流云,直贯霄汉。
“恭送,师尊闭关。”墨燃轻声说。
长磕而下。
守君五载。
玉衡闭关之后,其座下三名亲传不愿暂师于其余长老,各自修行苦练。
因资质、心法等缘由,师昧与薛蒙留在山上,而墨燃选择了远行。
不过他之所以作出这个抉择,除了他本身适合于历练,更因为重活一世,有很多东西都和曾经不一样了,且不说楚晚宁这边的变化,最让他忧心的是那个假勾陈。
他心里隐有猜测,觉得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人,说不好也是重生的。毕竟此人对于珍珑棋局的掌握已可以说十有八九,而上辈子直到他自戕而亡,世上也没有第二人可以把这门禁术发挥到如此地步。
调查那人的身份并非他之所长,经历过彩蝶镇一役后,整个修真界都在凝神细瞧,等着那暗夜里的老饕露出狐狸尾巴,此一事,并不需他插手太多。
墨燃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唯灵气浑厚充沛,修行天赋惊人,既然日后注定再有一战,他能做的,便是尽快让自己回到重生前的强悍实力。
前世他是毁灭者。
这辈子,他要去做保护者。
楚晚宁闭关不久后,墨燃站在死生之巅的山门前。
他背着行囊,将远行。
来送他的人不多,薛正雍、王夫人,还有师昧。
薛正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尴尬地说:“蒙儿不来,他说……”
墨燃笑了:“他说他要在林中练刀,没工夫来送我?”
“……”薛正雍更尴尬了,不由地骂道,“那混小子真不懂事!”
墨燃笑道:“他一心想在灵山大会上夺首,练得勤快些是应该的。给师尊长面子就靠他了。”
薛正雍犹豫地看了墨燃两眼,道:“灵山大会是正统仙术的竞技巅峰,燃儿此去四海云游,虽能大有长劲,但恐怕大会不认那三教九流的混杂功夫。要是因此错过了,也是可惜。”
墨燃道:“有我堂弟嘛。”
“你就不想着要拿个名次?”
墨燃这回是真的笑开了。
名次?
上辈子灵山大会他因做错了事,被罚禁闭没有过去,心中存着怨恨。但如今看来,这点小事又算什么呢?他是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的人了,他在劫难的洪流里,从不甘到渴望,从渴望到怨恨,从怨恨到释然,从释然到愧疚。
时至如今,他墨燃所求的,不再是美酒佳人,万世朝拜,更不是复仇抱怨,杀伐刺激。
云端的无限繁华,纸醉金迷,他已经看过,也已经看腻了,他不想再回去,只觉得那里很冷,谁都不陪在他身边。
都是当过踏仙帝君的人了,曾在泰山之巅呼风唤雨,看尽人间花。哪里还会在乎灵山上的几点儿掌声,三两喝彩。
至于排名……
谁爱排谁排去吧。
“我还是想做些别的。”墨燃笑道,“薛蒙是公子嘛,公子有公子的活法儿,而我是个混混啊,混混有混混的日子。”
王夫人忍不住怜惜道:“傻孩子,说什么话,你和蒙儿是一样的,哪有什么公子混混的差别。”
墨燃嘿嘿一笑,却有些苦涩。
天生富贵和生来卑微,即使得了好运来到这死生之巅,但前面的十多年都是浑浑噩噩度过来的,又怎会是一样的呢?
但见王夫人神情温柔关切,自然也不好说什么,点头道:“伯母说的是,是我没讲好。”
王夫人笑着摇摇头,给了他一个乾坤小锦囊,上头刺着杜若花,说:“你在外游历,无人照料。这个锦囊你拿着,里头有不少伤药,都是伯母亲制的,比寻常店家买的要好,仔细收着,莫要掉了。”
墨燃很是感激:“多谢伯母。”
师昧道:“我没什么东西给你,就只有这个玉佩,你戴着吧,是温养灵核用的。”
墨燃接过一看,果见白玉如凝脂,触手生温,竟是极为难得的上上之品。他忙把玉佩重新塞回师昧手里,说道:“这个我不能拿走,太贵重了。何况我灵核本就是火系,要再温养……只怕得走火入魔。”
师昧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会走火入魔?”
“反正我不收。”墨燃很是坚持,“你身子骨羸弱,自己配着会更好。”
“可我是托人在轩辕会上拍给你的……”
墨燃听他如此说,感到很暖,但更多的却是心疼:“轩辕会的东西都是天价,这玉佩我留着真没有太多用途,倒是对你极好。师昧,心意我领了,但东西你自个儿收着吧。平日里记得都戴着,养一养灵气。”
师昧还想再说什么,墨燃已经将玉佩的细绳绕开,替他配在襟前。
“挺好看的。”他笑着说,抬起手,拍了拍师昧的肩膀,“你戴着比我戴着合适多了。我这么粗糙的一个人,怕是没两天就把东西给磕了碰了。”
“燃儿说的不错,这玉佩虽然人人都能佩戴,但还是水灵核的人最舒服。昧儿自己留着吧。”
既然王夫人都开口了,师昧自然是听她话的,点了点头,复又对墨燃说:“那你多保重。”
“别担心,我会常常给你写信。”
离别在即,师昧有些难过,但听他这样说,又忍不住笑:“你写的字,也只有师尊看得懂。”
提到楚晚宁,墨燃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蚀骨的仇恨散去了,愧疚仍在,好像伤疤在结痂,整颗心都是又疼又痒的。
他就揣着这样的心情,孤身一人,下了山去。
“一、二、三……”
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数。
“一百一,一百二,一百三……”
走到山脚下时,他忍不住回头,向云雾缭绕的死生之巅遥遥望去,绵延的石阶近乎望不到边,他喃喃道:“三千七百九十九。”
他一路走,一路数下来。
这是通往山门的台阶数,那一天,楚晚宁背着他爬过的台阶数。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忘不掉楚晚宁的那一双手了,冰冷的,满是血迹的,残损的。
一个人向善或是行恶,其实往往并非他天性如此。每个人都像是一块田地,有的人幸运,垄间撒落的是禾稻麦苗,到了秋天,五谷丰登,稻香麦浪,一切都是好的,都是令人称道的。
但还有的田地,没有那么好的运道。泥土之间种下的是罂粟花的籽儿,春风吹过,生出极乐的罪恶来,漫天遍野都是金红色的污血。人们怨憎它,唾骂它,恐惧它,又都在它的腥臊里醉生梦死,腐朽成渣。
到最后,义士仁人会纠集起来,一把火投入田中,扭曲升腾的焦烟里,他们说他是业孽的温床,说他是厉鬼恶魔,说他吃人不吐骨头,说他该死,没有良心。
他在火中痛苦地抽搐,呻吟,罂粟花迅速蜷曲,化为焦臭的泥土。
可他也曾是一块良田啊,也曾渴望甘霖与阳光。
是谁投下了第一粒黑暗的种子,后来罪恶成灾,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块田,温良过,灿烂过,点了火,成了灰。
抛荒了。
再也没有人要了,他是一块废弃的旧地。
所以他从没有想过,还会有一个人来到他的人生里,再给他一次翻土犁耕,从头再来的机会。
楚晚宁。
他要与他五年后才能相见,今天是五年里的第一天。
他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开始想念楚晚宁的脸,严厉的,气恼的,温柔的,庄重的,正直的。
墨燃缓缓闭上眼睛。
他在细细地回想前世今生,多少往事风吹雪散,他逐渐意识到,原来鬼界天裂这件事,竟是他人生最大的一个分水岭。
前世他深爱一个人。
后来,那个人捐了性命,而他入了地狱。
这辈子,有另一个人爱护他。
后来,那个人捐了性命,渡他回了人间。
第121章 师尊才是宗师
墨燃走后第八天,薛正雍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函。
浣花纸,字迹歪七扭八,极力想要端正,可惜无济于事。
“伯父勿念,我今日在繁花渡,一切都好。这边日前闹了邪祟,所幸并无伤亡。侄儿已将闹事的水鬼收拾了,如今渡口船只往来,甚为太平,收了船老大五百银票,与信一同附上。问伯母、师尊安好。”
第一百二十天,第二十二封信函。
“伯父勿念。侄儿近日因机缘巧合,得一极品灵石。若是镶于薛蒙的龙城弯刀上,可成不世利器,虽不能和神武同日而语,但也十分难得了。问伯母、师尊安好。”
第一百三十天,第二十四封信函。
“伯父勿念。侄儿近日于雪谷修炼,雪谷终日天寒,易产奇花异木,其中以霜华雪莲花最为难得,但可惜花田处有千年猿妖镇守。侄儿初来时灵力低微,功夫不深,无法摘得。这些日子大为精进,竟也能破其防备,采了十余朵,一并与信寄回。问伯母、师尊安好。”
……
随信寄来的,往往还有一些什玩物件,灵药木石。
除了给薛正雍信,墨燃也会私下里给师昧写,内容大约都是四海见闻,问暖添衣之类的琐碎事情。
墨笔在纸面上洇染,从一开始还会有错字出现,到后来,虽说不上那字有多好看,但横平竖直,结构渐趋工整成熟,写错的地方也越来越少了。
转眼过去一年。
这日,薛正雍喝着新上的春茶,又收到了墨燃的一封信。
他笑着看完了,又把信递给王夫人瞧,王夫人瞧着瞧着,笑起来:“这孩子的字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像一个人的?”
“谁的?”
薛正雍吹了吹茶叶,从案头书卷中找了一本《上古结界集注》:“你看玉衡的是不是有了七分相似。”
王夫人捧着书卷翻了翻,讶然道:“还真是像。”
“他初来死生之巅,拜的便是玉衡为师。玉衡让他自己先看看书,他却斗大的字儿不识几个。后来玉衡就教了他好些时日,从他自己的名字,再到简单的,再到难的。”薛正雍摇摇头,“当时他学的不仔细,总也是画符一般应付着,如今倒是像模像样了。”
王夫人笑道:“他就应该下山多走走,我看他在外头,真沉稳了不少。”
薛正雍也笑,说道:“不知他游历五年,会变成什么模样。他那时该几岁了?二十二?”
“二十二。”
“唉。”薛正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感慨,“我原以为玉衡会带他们一直到二十岁,人算不如天算。”
人算不如天算,墨燃也是这么想的。
他走过天南海北,从江南烟雨地,到塞北大散关。夏日里靠坐投醪河喝过一口越酒,冬雪里围着火塘子听过一曲羌笛。
前世称帝之后,天下都是他的,他却从没有踏遍万水千山,去看东边的渔舟灯火,西边的坎儿井流,没仔细瞧过挑着担子的脚夫踩在石板路上的黝黑双足,皮肉皲裂,脚底板硬得像铁。没再听过苇塘子里梨园小童咿咿呀呀的吊着嗓,纤音入云,声如裂帛: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他不再是踏仙君,这辈子也不会再是踏仙君了。他是——
“大哥哥。”这是坊间孩童的脆嫩嗓音,“大哥哥,你能帮我救救这只小鸟吗?它翅膀折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仙君。”这是石臼村的老村长沙哑的嗓音,“多谢你,多谢你,要不是仰仗你,咱们这个村里头都是些孤寡老弱,那妖邪作乱,我们只能背井离乡。仙君大恩大德,老朽……老朽没齿难忘啊。”
“好心人。”这是路上遇到的乞儿,颤抖着的嗓音,“好心人,我们娘俩已经许多日子没吃着顿饱饭了,求您行行好,发发慈悲……”
墨燃闭上眼睛。
复又睁开。
因为有人叫他。
“墨宗师。”
他多少有些被这称呼刺痛到,抬头看向这样称呼他的那个黝黑汉子,颇有些无奈:“我不是宗师,我师尊才是。可别再这般喊我了。”
汉子憨厚地挠挠头:“对不住,村里头人人都这么喊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却总也改不过来。”
墨燃近些日子小住在下修界边陲的一个村寨里,这村子外数里矗立着一座巍峨雪山,常有雪鬼下山作祟,那都是些灵力低微的小妖,有师尊留下的夜游神机甲便足够应对了。可惜这小村太偏僻,夜游神并未惠及此处,他没办法,便依着师尊留下的图谱试着做做看。
失败了许多次,终于制出了第一个,他做的夜游神远不如师尊的漂亮,也不如师尊的灵便,但木头人吱吱嘎嘎的,倒也能用。
这新奇玩意儿可把这些穷乡僻壤的村民高兴坏了,一口一个墨宗师地唤他,唤得墨燃好不尴尬。
但更尴尬的还在后面。
那是一个傍晚,落霞染红了半边天。他自泰山书院听学回来,走在熙熙攘攘的杏林小径上,忽有人喊了一声。
“楚宗师!”
听到这个称呼,墨燃甚至不及思考,便立刻回头,随即又自己真是好笑,世上姓楚的术士这么多,他如今倒是听了风就是雨,竟以为是自己师尊提早醒了。
怎么可能呢。
他笑着摇了摇头,正欲转身,忽又听到了一声喊:“楚宗师!”
“……”
墨燃抱着一摞书,眯起眼睛在人群里看。忽见着有人在与他招手,可惜离得太远了,他无法瞧清楚那人的面目,只能大约瞧见他的衣冠体态,是个碧蓝道袍的青年,背着一把弓,身边跟着一只狼犬。
那人很快走近了,但当墨燃与他能相互看得清五官时,彼此都是齐齐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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