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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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之间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墨燃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放缓了语气,“点菜吧,点完我把钱付了,你坐着好好吃。”
师昧一怔:“那你呢?”
“我得去接夏师弟,凶手未曾抓到。牢洞附近虽有看守,但我仍不放心。”
听得墨燃要离开,师昧眸中似有一瞬黯淡光韵闪动,但很快又道:“买两个包子就好,我与你一道去,边走边吃。”
墨燃正想劝阻,忽听得酒肆外一阵莺声燕语,十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修嘻嘻哈哈地进了楼。
“掌柜的,我向你打听个事儿。”为首的一个女子娇笑着问道,“大师兄……今晚是不是定了这家酒楼的宴席?”
“是啊,是啊。”掌柜的眉开眼笑地应道。这些日子这些羽民都摸清楚了,大师兄爱喝酒爱听曲儿,每晚都会找个酒肆开宴。而只要“大师兄”在的地方,就会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修提前蜂拥而至。
果不其然,那些女修立刻愈发兴奋,忙不迭地要定桌子,时不时有三两句话飘入墨燃耳中。
讲的都是什么“小芳,你看看我今天的眉毛画得好不好看?大师兄会不会欢喜?”“好看好看,那你瞧瞧我的眼妆可是艳了些,他会不会觉得我轻薄?”,以及什么“你这么美,大师兄定然喜欢你啦,昨天我都看见他瞧了你好几眼呢。”“哎呀讨厌,怎么可能,还是姐姐气质华贵,大师兄喜欢的必是姐姐这般腹有诗书的才女。”。
“……”
如此非常时期,这些人还能为了个男人这样烟霞陶醉,墨燃抽了抽嘴角,转头对师妹道:“包子就包子吧,我们买了就走,留你一个人在这虎狼之窟里,我也是不放心的。”
师昧看他表情,忍不住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楼内滋味最好的就是止不住涎大肉包,墨燃一口气买了十个,全都给了师昧。走在路上,时不时瞧一眼吃的香甜的师昧,墨燃总算是心情放松了些。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正是这包子,把师昧给吃伤了。
他原本就肠胃羸弱,粒米未尽久了,腹内空空,陡然吃了这重腻的油包,很快胃就受不住阵阵绞痛起来。
这下墨燃彻底无法去接楚晚宁了,赶忙把痛的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师昧抱回凌霄阁,放在刚刚收拾好的卧房床榻上,就去外头叫人请大夫。
开了药,喂了暖水,墨燃坐在榻边,看着师昧憔悴不已的模样,自责不已:“还疼?我帮你揉揉。”
师昧声音很是低软无力:“不用……不妨事……”
但墨燃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已经搭了过来,隔着被褥按在他的胃处,轻轻按揉着。
许是他按得力道正好,很是舒服,师昧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便在这体己的抚揉下逐渐放松了呼吸,沉沉睡了过去。
墨燃直守到他睡沉,这才准备离开。
然而尚未起身,手却被捉住了。
墨燃眸子陡然睁大,黑中带着幽紫的眸光微微闪动:“师昧……?”
“疼……不要走……”
榻上的美人依旧闭着眼,似是梦呓。
墨燃呆呆地立在原处,师昧从来不会求人帮他做什么事情,从来都是他不计回报地帮着别人,也只有睡熟了,才会这样软声央着墨燃不要走。
于是又坐回了榻边,一边专注而留恋地看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一面继续缓缓帮他揉着胃,敞开的轩窗外,桃花点点飘落,天色终大暗。
待墨燃猛然想起还答应了小师弟晚餐一事,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完了!”墨燃倏忽跳了起来,直拍脑袋,“完了完了完了!!”
这时候师昧也已经深眠,墨燃一个箭步蹿到外面就想往牢洞跑去。天空中却忽然亮起一道蓝光,璇玑长老怀中抱着个孩子,孩子怀中揣着个小瓦罐,两人从天而降。
“长老!”
璇玑略有责备地扫了墨燃一眼:“怎么回事?不是说你去接他了吗?要不是我不放心,过去看了看,玉……咳,我徒儿恐就要在牢内等到明日天亮了。”
“是弟子的错。”墨燃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眼去看楚晚宁,“师弟……”
璇玑把楚晚宁放下来,楚晚宁抱着瓦罐,安静地看了墨燃一眼:“你吃过晚饭了吗?”
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开口第一句竟然是这个,墨燃怔怔道:“没、还没有……”
楚晚宁就走过来,把瓦罐捧给他,平淡道:“还是热的,喝些吧。”
墨燃站在原地,良久没动。待他自己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小家伙和瓦罐一起抱了起来,抱在怀里。
“好、我喝。”
那傻孩子怕汤冷了,就把外袍除了下来,包在了罐外,因此小小的身子抱起来微微有些凉。
墨燃抵着他的额头,轻轻蹭了蹭,两辈子都没有说过的真心话脱口而出:“对不起,是我不好。”
告别了璇玑,两人返回屋内。
外袍已经皱巴巴的不能再穿了,墨燃怕孩子冷,去里屋翻一条小毯子给楚晚宁。楚晚宁打了个哈欠,抱着小瓦罐爬到板凳上,正准备拿两个小碗盛汤。忽然眼睛眨了两下,目光落到了师昧吃剩了的肉包上。
“……”
跳下凳子,楚晚宁踱到卧房,面无表情地看着榻上躺着的美人,没有生气也没有吭声,只是觉得骨头缝里冒出些丝丝缕缕的冷意,把方才还温热的一颗心径直冻到冰冷无波。
等墨燃回到厨房的时候,楚晚宁仍靠窗坐在桌边,一只脚踩在条凳上,一只脚垂落着,胳膊随意搭枕着窗棂。
听到动静,他淡淡回过脸,瞥了墨燃一眼。
“来,找到一块火狐毛毯,你披着先,夜里凉。”
楚晚宁没说话。
墨燃走过去,把毯子递给他,楚晚宁也没接,只是摇了摇头,缓慢合了眸子,似是闭目养神。
“怎么了?不喜欢吗?”
“……”
“那我再给你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
墨燃笑着道,揉了揉楚晚宁的头发,转身准备再去寻一块来,却忽然发现桌上的瓦罐不见了。不禁愣了一下:“我的汤呢?”
“谁说是你的了。”楚晚宁终于说话了,声音清冷,“我的。”
墨燃抽抽嘴角,还以为他闹小孩子脾气:“好好好,你的就你的,那你的汤呢?”
楚晚宁漠然道:“扔了。”
“扔、扔……?”
楚晚宁再不理他,轻巧地跃下长凳,转身推门出去。
“哎?师弟?师弟你去哪儿?”墨燃顾不得拿毯子了,凶手未明,外头不安全,他连忙跟了出去。
却见得桃花树下,那只装着炖汤的小瓦罐还笨笨地搁着,并没有被扔掉。墨燃松了口气,心想总归是自己做的不对,小师弟刚刚不生气可能是在强忍,忍到后面发现忍不住了,发发脾气也没什么过错。
于是走过去,坐在楚晚宁旁边。
楚晚宁在桃花树下,抱起他的小瓦罐,也不理睬墨燃,一个人打开了封盖,拿了比自己脸还大的汤勺,想伸进去舀汤,发现根本伸不进去,不由得更怒,啪的一下把汤勺摔了个粉碎,坐在那里抱着罐子发呆。
墨燃支着脸颊,侧过脸在旁边给他出主意:“你直接对着喝嘛。反正这里就我们俩,不丢人。”
“……”
“不喝啊?不喝我喝了,这可是我师弟第一次给我熬汤,不能浪费。”他有心逗他,说着笑吟吟地就要去夺罐子。
岂料楚晚宁却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滚开。”
“……”墨燃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这对话的感觉有种似曾相识,但随即又厚着脸皮笑着贴过去,“师弟,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啦。我本来很早就想来接你,但是你明净师兄忽然间身体不适,所以我便耽搁了。不是故意让你久等的。”
楚晚宁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那你看看,我忙到现在,晚饭也没有吃。真的很饿啊。”墨燃可怜巴巴地拉拉他的袖子,“师弟,好心的师弟,我的好师弟,求你了,就赏你师兄一口汤喝呗。”
“……”
楚晚宁动了一下,总算把汤罐子搁在了地上,微微抬起的头稍许偏了偏,依旧转开去。意思是让墨燃要喝自己拿。
墨燃就笑了:“谢谢师弟。”
小瓦罐里装的满满当当的,只消一眼就知道师弟自己吃的很少,却把大半的肉都留给了他,以至于肉很多,汤很少。
墨燃盯了一会儿,眉眼弯弯,温声道:“这哪里是汤呀,分明是一锅子炖肉。师弟真厚道。”
“……”
闲话也不多说了,墨燃照顾了师昧半天,是真的饿惨了,何况又是师弟一番心意,更是不能浪费。他折了两根桃树的细枝,指端聚气将粗糙的枝条削修整齐,充作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塞到嘴里。
“哇,好香。”
墨燃含着鸡肉,眼里熏染着薄雾,他笑道:“真好吃。我家师弟真能干。”
其实这罐汤做的并不美味,太咸了些,可为了哄小师弟高兴,墨燃还是很努力地啃着,很快就吃掉了大半的鸡肉,而楚晚宁自始至终没有去看他一眼,沉默地坐在旁边。
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汤,汤比肉还咸,入口甚至有点儿苦,不过还能忍受。
墨燃又捞起一根鸡腿,正准备塞到嘴里,忽然愣了一下:“一只鸡有几条腿?”
自然没人搭理他。
墨燃自己答道:“两条。”
然后他看看筷子夹着的鸡腿,又看看刚刚自己已经吃掉的一个剩下的骨头。
“……”
这个迟钝的人总算抬起头来,怔楞地问楚晚宁:“师弟,你……是不是……”后半句话却是没有勇气问出口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没有吃晚饭。
这一罐汤,都是肉,是不是你在等我,等到汤都快干了,只剩了肉,打起来之后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点,而我还以为……
还以为是你吃过了……给我留了一些……还以为是你手艺不好,把好好的鸡汤,做成了炖鸡……
墨燃默默放下了瓦罐。
可是他发现的太迟,罐子里已经不剩下几块肉了。
楚晚宁终于说话了。
声音依旧是平静好听的,带着些稚子的柔嫩与清朗。
“是你说,要回来吃饭的。所以我才等着。”他慢慢道,无喜无悲,“如果你不吃了,至少请人带个信,不要让我一个人当傻子。可以吗。”
“师弟……”
楚晚宁依旧不去看他,侧着脸,墨燃瞧不见他的神情。
“你让人带个信给我,跟我说你去陪师……跟我说你去陪明净师兄了。很难吗?”
“……”
“你拿我的瓦罐,你喝汤之前,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你多问我一句有没有吃过饭。很难吗?”
“……”
“你吃之前先看清楚这罐子里有几个鸡腿,很难吗?”最后一句不免有些好笑,听起来令人羞愧间仍会忍俊不禁。可是墨燃的梨涡尚未融开,便凝住了。
小师弟,在哭。
若是成年形态,他决计不会因为这般小事而掉泪,可是众人都不知道,摘心柳导致他形体变小,心智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但终究还是会有一定波及。若是气若体虚时,就更易接近稚子心性。
这一隐蔽性质极难察觉,因此王夫人和贪狼长老诊脉时均未发现。
“我也会饿,也会难受啊,我也是人啊……”纵使是孩童心性占了上风,楚晚宁仍是压抑着的,他无声地低哑哽咽着,只是肩膀不住地颤抖,眼泪簌簌滚落,双目一片湿红。
那么多年,当玉衡长老都是隐忍着的,没人喜爱,没人陪伴,总是佯作不在意,疏冷清高地自敬畏的人群之中走过去。
可是只有心性染上些许孩童意念时,才会说实话,才会崩溃,才会把堆积了那么久的沉郁说出口。
他不是不对旁人好,只是许多事都默默做着。
可是默默做着,没人看到,没人在意,时间久了,也是煎熬的啊。
墨燃看到小师弟的肩膀微微颤抖,心中难受,伸手去摸,可是还未碰到就被对方毫不容情地一巴掌打开了。
“师弟……”
“不要你碰我。”楚晚宁毕竟是要强的,不管是年长还是年幼,他狠狠抹了抹眼泪,倏忽站起来,“我去睡了,你便去陪你的师弟吧,给我滚远点儿。”
“…………”
他一气之下,竟然连师昧其实比墨燃年岁更大都忘了。
墨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楚晚宁已甩手走人,很快就进了另一间卧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可这凌霄阁,一个院落就只有两间卧房。
墨燃原本的打算是让师眛自己睡一间,自己和小师弟挤一间,可是小师弟那么生气,还落了锁,看来师弟的房间是去不了了。
师昧的床榻,他也不愿乱睡。更何况被楚晚宁一番指责,还把对方给弄哭了,墨燃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个风花雪月,只呆呆坐在开满桃花的院子里,手中捧着楚晚宁一路给自己带来的瓦罐。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低声骂道:“不是东西。”
于是这一晚,墨燃干脆就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躺在落满桃花的地上,茫然望着天穹。
小师弟……师昧……师尊……薛蒙……金成池下那个假勾陈、未曾露面的凶手……幻境里的楚洵父子……
许多模糊的影子划过眼前,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那种感觉太微弱,甚至他自己还未曾注意,便一闪而逝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抬手接住一朵殇落的桃花,墨燃迎着月光细细看着那绯色的亡魂。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前世的最后,自己躺入事先铸就的棺椁之中,那天也是满山的花谢凋零,芳落无声。
只不过落下的是海棠。
海棠……
为什么他明明,前世今生,喜爱的都是师昧,但临死之前,却鬼使神差地,把自己葬在了海棠树下,葬在了通天塔前,葬在了和楚晚宁最初见面的地方。
前世自己做的很多事情,如今想来都是心惊肉跳,重活一世,活得越久,就越无法理解自己当年为何会如此残暴行事。
屠城、强欺、弑师……还逼着楚晚宁和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情……
墨燃丢掉桃花,以手遮额,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师弟刚才说“我也会饿,也会难过,我也是人”,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耳边,说话的人是小师弟,但有一瞬间,墨燃脑海中猛然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个身着雪色衣冠的男子。一转眼,白衣又变成了绯色凤袍曳地,像极了鬼司仪幻境中与他拜堂冥婚的模样。
“我也是人啊……”
也会难过,会痛的。
墨燃……
我也会痛的。
墨燃忽然觉得心脏一阵剧烈的窒闷,似乎有某个东西要呼之欲出,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闭着眼睛,缓缓喘着气。
喃喃着:“……对不起……”
不知是在向谁道歉,小师弟,还是那个绯衣凤袍的故人……
卧房里,师昧坐了起来。
他没有亮灯,赤着晶莹剔透的双足悄然来到窗边,透过窗缝,远远看着外面躺倒在花瓣间,一手还揽着瓦罐的墨燃,眸色黯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清晨,躺在花草间的墨燃皱了皱鼻子,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
然而懒腰还没伸一半,陡听得一声尖叫划破了凌霄阁的阒静。
“啊——!!!”
墨燃猛地睁眼,一咕噜起身,眼前的景象霎时令他骨血冰凉,目瞪口呆!
负责看守凌霄阁的十五个羽民精英,竟在一夜之间统统被绞杀殆尽,死法和十八一模一样,每人颈间都勒着一条红光璀璨的柳藤。
——见鬼!
那十五个人被悬挂在凌霄阁繁盛的桃花林中,红袖飘飞,长裙及地,身子随着吹过林间的风而微微打着摆,看上去就像十五朵风干的鲜花,端的是凄艳诡谲,阴森精美。
发出叫声的正是来送早餐的一位低阶羽民,她吓得瑟瑟发抖,手中竹篮早已掉在地上,里面粥面点心洒了一地。
见墨燃站在院子里,那羽民抖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地背过手去,在身后掏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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