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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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晚宁依然是那种淡淡的,波澜不惊,能气死人的声音:“没事。”
他起身,看了墨燃一眼。
“你,想办法把他们两个都带回陈宅。”
师昧醒转,墨燃内心深处的阴郁骤然被压下去,他连忙点头:“好!”
“我先走一步,有话要问陈家的人。”
楚晚宁说着转身离去,面对茫茫黑夜,四野衰草,他终于忍不住拧起眉,流露出疼痛不已的神情。
整个肩膀被五指贯穿,筋脉都被撕裂,鬼司仪的灵爪甚至都刺到了他血肉深处的骨头。就算再怎么佯作淡定的忍着,再怎么封住血脉,不至于失血昏迷,他也还是人。
也还是会痛的啊……
但是痛又如何呢。
他一步步往前走着,嫁衣的衣摆纷飞。
这么多年,人们敬他畏他,却独独没有敢站在他身边,没有人会去关心他。他也早已习惯。
晚夜玉衡,北斗仙尊。
从头到脚没人喜爱,生死病苦无人在意。
他好像生来,就不需要别人的搀扶,不需要任何依靠,也不需要任何陪伴。
所以喊痛没有必要,哭,更加没有必要。回去给自己包扎伤口,把溃烂撕裂的烂肉都割掉,涂上伤药就好了。
没人在乎他也没关系的。
反正,他一个人也就这么过来了。这么多年,都挺好的。他照顾得了自己。
来到陈宅门口,还没有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楚晚宁顾不得自己的伤口皲裂,立刻闯了进去——只见陈老夫人披头散发,双目紧闭,却追着自己的儿子丈夫满堂乱窜,唯有陈家那个小女儿被无视了,她惶惶然站在旁边,瘦小地蜷缩着,不住发抖。
见到楚晚宁进来,陈员外和他幺子惨叫大喊着向他扑过去:“道长!道长救命!”
楚晚宁将他们挡在身后,扫了一眼陈夫人紧闭着的眼睛,怒道:“不是让你们看着她,别让她睡觉的吗!”
“看不住啊!拙荆身体不好,平日里都是早早睡的,你们走了之后,她一开始还强撑着,后来就打起了瞌睡,然后就开始发疯!嘴里嚷着……嚷着……”
陈员外缩在楚晚宁后面哆哆嗦嗦的,压根没有注意到道长居然穿着吉服,也没有注意到楚晚宁肩膀上狰狞的伤口。
楚晚宁皱眉道:“嚷着什么?”
陈员外还没开口,那发了疯的妇人就龇牙咧嘴地冲了过来,嘴里凄厉地叫嚷,居然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薄情寡信!薄情寡信!我要你们偿命!我要你们统统给我去死!”
楚晚宁:“……厉鬼俯身。”回头朝陈员外厉声道,“这声音你可熟悉?”
陈员外上下嘴皮子打着颤,眼轱辘翻着,紧张地吞唾沫:“不知道,不熟悉,不认识啊!求道长救命!求道长除魔!”
这时候陈夫人已经扑过来了,楚晚宁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凌空朝陈夫人一点,一道雷电当头劈下,将陈夫人困在结界当中。
楚晚宁回头,侧目冷然:“当真不认识?”
陈员外一迭声道:“当真不知道!当真不认识!”
楚晚宁没有再多言,他甩出天问,捆住了结界里的陈老夫人。
他原本应该捆陈员外的,更方便也更好审,但是楚晚宁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他的天问,轻易不审普通人。于是他舍弃软柿子,反去盘问陈老夫人身体里的厉鬼。
审鬼和审人不一样。
天问审人,人会直接受不了,开口讲话。
天问审鬼,会形成一个只有楚晚宁和鬼共处的结界,鬼在结界内会还原生前面貌,并把讯息传递给楚晚宁。
天问骤然燃起一道火光,沿着藤身,直直地从他这头,烧到了陈老夫人那头。
老夫人发出一声尖叫,忽然间开始抽搐,紧接着柳藤上那团原本赤红色的火焰瞬间变成幽蓝的鬼火,再从老夫人那头,又烧回楚晚宁这边。
楚晚宁闭上眼睛,那烈火沿着柳藤一直烧到他的手掌,不过那鬼火伤不到他,就那样一路沿着他的胳膊,烧到他的胸膛,而后熄灭了。
“……”
陈家一家人惊恐交加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都不知道楚晚宁到底在做什么。
楚晚宁睫羽轻颤,双目仍然合着,眼前却渐渐出现了一道白光。紧接着,他看到那束光线里踏出一只莹白如玉的小脚,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出现在了视野里。
作者有话要说:墨燃:楚晚宁你有本事耍威风,你有本事救人啊,你别转过头装失聪,我知道你在听!
楚晚宁:……
墨燃:你有本事耍脾气,你有本事救人啊,你的徒弟你不救,期末伯父来视察,本座给你打零分!
楚晚宁:……
墨燃:你有本事……
楚晚宁:你够!妈卖批老子救不救人关你什么事?不救!就这么不要脸!不服憋着!
墨燃:QAQ
第19章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
那少女长得很白净,鹅蛋脸,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尤为勾人。她穿着浅粉色襦裙,头发绾起来,初为人妇的青涩模样,在黑暗中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左顾右盼着。
“我这是……在哪里?”
楚晚宁说:“你在我设下的归真结界里。”
少女吃了一惊,惶然道:“你是谁?这里怎么漆黑一片,我看不到你,谁在说话?”
楚晚宁说:“你忘了吗?……你已经死了。”
少女睁大眼睛:“我已经……我……”
慢慢的,她想起来了。
低下头,她双手交叠在胸口,没有任何的起伏跳动,她轻轻的啊了一声,喃喃着:“我……我已经死了……”
“只有灵魂能来到归真结界,在这里仇恨会被消除,死去的人不管身后是化为厉鬼,还是普通的鬼魂,都会保留生前的性格和模样,是谓‘归真’。”
少女愣愣出了一会儿神,似乎是在把前尘往事逐渐想起,忽然就垂下脸来,默默哭泣。
楚晚宁道:“你……可有冤屈?”
少女泣道:“你是不是阎王爷?还是白无常?你是来为我鸣冤的么?”
楚晚宁扶额道:“……我不是阎王爷,也不是白无常。”
少女低声啜泣着。楚晚宁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等她哭得稍微平复一些了,然后道:“但我,确是来帮你鸣冤的。”
少女听了,抽噎着抬起眼,悲喜交加道:“那你果然是阎罗大人!”
“……”楚晚宁决定还是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问道,“你可知道,你死后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我很难过,很难过。我想去报复……我想去找他们……还想再找到他……”
灵魂刚刚唤醒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会暂且想不起来,但没有关系,楚晚宁耐心地问她:“你想去找谁?”
少女轻声道:“我的丈夫,陈伯寰。”
楚晚宁一凛,陈伯寰——这不是陈家大儿子的名字么?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在这个幻境结界中灌注了天问的力量,来到里面的亡人几乎都会老老实实与楚晚宁对话。少女因此答道:“妾身罗纤纤,是彩蝶镇上人。”
“来之前我曾经调阅过彩蝶镇卷宗,这镇子总共五百余户人家,并没有罗姓家族。令尊何人?”
少女慢慢把细节都想了起来,因此眼中哀戚更甚:“家父曾是村上一书生,是我公公的连襟好友,几年前,他害了肺痨,已经去世了,后来家中,就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又为何而死?”
少女愣了一下,而后泣不成声:“我除了死,没有别的路了。他们,他们骗了我爹爹留下的香粉秘方,又打我骂我,威胁我,让我离开彩蝶镇。我……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在这个世上,一个亲戚都没有了……天地这么大,我能去哪儿?除了黄泉地府,还,还有哪里能,能容得下我……”
她回忆起生前事之后,心里似有无限苦楚悲伤,急欲和人倾诉,甚至楚晚宁接下去没有再问,她就一个人慢慢地讲了下去。
原来,这罗纤纤自幼丧母,听爹爹说,她上头还有个哥哥,但哥哥在下修界的纷乱中与他们失散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哥哥走丢的时候,罗纤纤还没有满周岁,缩在襁褓里,后来她努力回想自己的这个兄长,但依然毫无印象。
罗家就只剩下纤纤和父亲两个人,父女相依为命,四处漂泊,最终在彩蝶镇盖了间小屋,住了下来。
那一年,罗纤纤五岁。陈家的大儿子陈伯寰比她大了两岁。
那时候陈家还没有发迹,一家子好几个人住在一个两居室的土夯小屋里,小院矮墙边种一棵橘子树,一到秋天结满果子,繁茂的树丫长过矮墙,探到罗家的院子里。
罗纤纤仰着头,满枝丫的橘子像是元宵时节的灯笼,她性子腼腆内向,不和别人一起玩耍,总是一个人端着小马扎,乖乖剥着毛豆,时不时仰起头,看一看陈家院子里探过来的橘子。
橘子黄澄澄的很诱人,逆着阳光,能联想到酸甜饱满的汁水。
罗纤纤眼巴巴望着,时不时地咕嘟一吞咽,腮帮子馋得发酸。
但她没有伸手去摘,爹爹是个屡屡不及弟的读书人,输了考试,却不输一口骨气,酸秀才脑子大约是坏掉了,总告诫女儿要当个“君子”。
罗纤纤三岁就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她虽眼馋,却从来没有伸手摘过那近在咫尺的橘子。
有一天晚上,罗纤纤借着月色,坐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洗衣裳。
她爹身子不硬朗,早早就歇下了,穷人的孩子当家早,小姑娘撸着袖子,细细的胳膊浸在木桶里,鼓着小脸搓的认真。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踉跄着闯了进来,瞪着她。
小姑娘吓傻了,甚至忘了尖叫。
那青年满脸污脏血痂,眉目却很桀骜英俊,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原地僵持了好久,最后青年实在支撑不住,靠着墙根慢慢坐下来,喘着气,沙哑道:“来点水。”
许是那青年长得不像坏人,又许是罗纤纤心底善良,虽然害怕,但还是咚咚跑回屋子里,接了一盏茶水,递到那个青年嘴边。
青年也没有客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喝完之后他擦了擦嘴角,翻起眼皮,盯着罗纤纤的俏脸,眼神有点发直,半晌也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罗纤纤也不说,只是怯怯地眨巴着眼睛,离着些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攥着手,打量这个陌生人。
“……你长得挺像我一个故人。”青年忽然咧开嘴,眯着眼睛阴沉地笑了笑,配上那一脸的血污,实在有些狰狞,“尤其是眼睛,都是圆滚滚的,看上去就让人想挖出来,戳在手指上,一口一个吞下去。”
森然可怖的话被他这样平淡无奇地讲出来,甚至还带着些笑,罗纤纤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睛。
那青年说:“呵,丫头机灵,你就这样捂着,别老盯着我看。我可管不住自个儿的手。”
他说话卷舌,北边儿的口音。
月光洒在院子里,青年舔着皲裂的嘴唇,忽然看到了院子里头的橘子树。不知为什么他眼前一亮,瞳仁里闪动着精光,那光泽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而后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道。
“丫头。”
罗纤纤:“……”
“摘个橘子剥给我吃。”
罗纤纤终于说话了,声音细细的,带着些颤抖,但是没有犹豫:“大哥哥,这不是我家的果树,是别人家的,摘不得。”
青年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就沉了下来。
“我说摘得就摘得,我要吃橘子,你给我去摘!”最后一声恶狠狠的,像是从牙齿缝里咯吱粉碎再啐出来的一样。罗纤纤吓得一抖,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
小姑娘性子柔软,但骨子里却和她那位腐朽到极致的爹一样。
“我不去。”
青年倏忽眯起眼睛,弓起鼻梁,面目豹变:“臭丫头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你要喝水,我、我给你倒,要吃饭,家里也还有,但橘子树不是我家的,我摘不得,爹爹说了,不告而取谓之窃,我是个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不能鱼……”
一紧张,把移说成了鱼,半大的小女孩像模像样地涨红着脸,坚持着爹爹教过自己的东西,磕磕巴巴地总算把话一咕噜倒全了,但在青年的注视下,也已经抖得不行,两脚打着摆儿。
青年无语。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听这么个小家伙,还是个女娃儿,说出“不告而取谓之窃”“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还有——还有“我是君子”??噗,他真的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可是他笑不出来。
反倒有一种强烈冲天的怨气在胸臆中策马鹏腾,碾着他的心脏。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所谓的……”他扶着墙垣,摇晃着站起来,从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善人、君子、豪杰、仁者。”
他在罗纤纤惊恐的注视下,慢慢挪动着受伤的脚,来到那颗橘子树下,仰起头,近乎贪恋地吸嗅着橘树的味道,然后眼底忽然迸发出仇恨的红光,还没等罗纤纤反应过来,他就攀着那颗树,狠狠摇晃起来,踹着,踢着,打着。
满枝的橘子噼里啪啦全震了下来,跌在地上,滚在一边,那青年笑容扭曲,恣意地喊着:“好个不告而取谓之窃,好个富贵不能淫!好个威武不能屈!”
“大哥哥!你干什么!你快停下来!爹!爹爹!”
罗纤纤原本不想喊爹爹,她爹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撑到现在终于害怕了,崩溃了。
“喊什么喊!你爹出来我连他一起砍!”
小姑娘吓傻了,含着泪,圆滚滚的眼睛里有水珠子在打转。
隔壁陈家的人去邻村走亲戚,全家都不在,没有人阻止这个小疯子。
小疯子把满地的橘子都摇了下来,还不解恨,在地上重重踩了几脚,踏碎了好几个果子,又忽然发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翻到陈家的院子里,找了个斧子,三两下把整个树都砍了。然后又翻了回来,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忽然就不笑了,蹲在地上,直愣愣地发着呆。
忽然扭头,朝罗纤纤招手:“丫头,你过来。”
“……”罗纤纤没有动,站在原处,绣着黄花儿的小布鞋碾着地。
那青年见她踌躇不前,就放缓了语调,尽量和善地说:“过来。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我……我不要……不,不过去……”罗纤纤低低地,还没说完,那青年忽的又凶狠起来——
“你要不来,老子现在就进屋把你爹给剁馅儿了!”
罗纤纤猛的一抖,终于还是小步小步地朝他挪了过去。
青年斜眼看她:“快一点儿,没工夫看你扭秧歌。”
等罗纤纤低着头挪到他面前,还有几步路远,他忽然就伸长手,猛的把人拽了过来,罗纤纤发出一声尖叫,但叫声才到喉咙口,就被一个东西粗暴地堵住了。那青年塞了一个橘子到她嘴里,没有剥皮儿,也没有擦洗,就着泥土,捅到她嘴里。
罗纤纤哪里能一口吃下一个橘子,青年硬塞,橘子就裂了,烂了,糊了她半张脸都是果泥,偏偏那个疯子还在狞笑着,把果子在她脸上碾着,往她试图紧闭的嘴里塞着。
“你不是君子吗?你不是不吃偷来的东西吗?那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嗯?你现在吃的是什么!”
“呜呜……不……我不要……爹爹……爹爹……”
“咽下去。”青年眯着眼睛,把最后一点果肉塞到罗纤纤嘴里,瞳仁里幽光闪闪,不寒而栗,“你给我咽下去!”
看着罗纤纤被迫咽下橘子,喉咙里哽咽含糊地唤着“爹爹”。青年静默一会儿,忽然就笑了。
那笑容比他狰狞的嘴脸更可怕。
他满意地摸着罗纤纤的头发,蹲在那里,温柔地说:“叫爹爹做什么?不应该叫大哥哥么?哥哥给你的橘子甜不甜,好不好吃?”
说着,又从地上捡起来一个。
这回他倒是没有硬塞了,他细细地把橘子皮剥了,把上面粘连的白色丝络都一点一点得弄干净,然后才擦了擦手,掰下来一片,凑到罗纤纤唇边,和声细语地说道:“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再吃一些。”
罗纤纤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了,她没有办法,低着头,默默吃着那个疯子递来的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喉管间化开,胃里头一阵翻腾……
那青年就蹲在那里,一瓣儿一瓣儿地喂着她橘子,忽然像是心情好了起来,甚至开始轻轻哼起了歌。
他嗓音粗噶,很是沙哑,破风篓子似的,模模糊糊地也听不太清,依稀只有几句飘到了罗纤纤耳朵里。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
他忽然说:“丫头。”
“……”
“啧。”他撇了撇嘴,去掰罗纤纤的小脸庞,“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罗纤纤发着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青年仔仔细细瞧了个真切,血淋淋的手指,一寸一寸摸过她的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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