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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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不知从何而来,一团纷乱中,李效忽然就想起了日间在门外院里见到的那老妪。

“陛下?”许凌云道。

李效收敛心神,随口道:“没什么。”

许凌云这才舒了口气,先前失言时那提心吊胆之意尽显,听在李效耳中,只觉一阵五味杂陈。

许凌云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李效因此而不快。

油灯灯芯没入碟内,安静地灭了。

黑暗里,李效的手朝身旁动了动,握着许凌云的手,二人牵着。李效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在安慰他,或是安慰自己。

这一刻他已不再觉得许凌云的情谊令自己不舒服,反之则有种淡淡的愧疚,许凌云毕竟是怀着一腔真情,那是他自小到大遇上的,最真挚,最炽烈的,也是最好的。

从浑身的伤痕的他抱着书,跪在御书房前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眼神就在说: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过得高兴。无论是君臣,朋友,或是恋人,什么都好,那是李效从未感觉到过的关怀。

这么一个人,李效偏生又什么也给不了他。

“你跟我回京去。”李效开口道。

“你什么时候走?”许凌云说。

彼此都换了称呼,李效不再自称孤,许凌云也不再自称臣。

李效想了想:“听完扶峰先生的书便走。”

许凌云说:“快完了罢,虞通略已到成祖登基的三年后了,自归京到御驾亲征的中间那段,先生都没有批注过。”

李效闭着眼,问:“为何?”

许凌云的声音很低:“不清楚。”

李效说:“这中间应当发生了些事。”

许凌云笑道:“登基,巩固帝位,推行新政,大婚,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的?”

李效说:“像他这么一个人,会老老实实去成婚?多半听得不耐烦,便开始整顿朝堂,那一下,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许凌云欣然道:“琐碎的事,年代久远,依稀已湮没在尘里了,但扶峰先生说过几件他的小事,倒是十分有趣,陛下想听听么?”

雨停了,乌云退散,一轮明月透过窗格照进房中,李效闭着眼:“说。”

“那时候有个人,名唤黄谨,这人不得不提。”许凌云道:“黄谨此人,两百年来太史们诲诋甚巨,但在成祖继位后,黄谨却立了一件当仁不让的大功。”

“什么大功?”李效问。

许凌云答:“他交出了方皇后私藏的传国玉玺,稳住大虞宫廷,手中掌握了御林军,都骑军两军兵符与一份书册。这份书册上,详细记载了太祖年间,与远疆方家互有往来的朝中大臣名单。”

“详细到他们什么时候收了礼,收了多少方家的礼…”许凌云说:“事无巨细,都列清楚了。方皇后多年在京,自会向朝中诸大臣打点,收买亲信。他虽非内监总管,却长期担任大司监副手,出身干净,后被唐妃暗中收买,成为亲信。”

“唐鸿的姑母唐妃死后,黄谨知道谨言慎行的保身之道,一切小心翼翼,为方氏打点宫内琐务,却怀着旁的心思。”

“不得不说,此人十分了得,知道太子未死,依傍皇家才是正道,于是自中秋夜太祖驾崩,方皇后临朝时,他便已全盘计划好。偷出了那本名册,开始在宫内准备成祖归来时的大小事宜。”

李效开口道:“所以黑甲军破外城后,唐鸿等人攻陷内城才来的如此简单。”

许凌云答:“对,他听见外城告破,便马上将太监集中于一处,亲自出外寻勤王军投诚,投诚后带着唐鸿的令牌,与部分兵士回入宫内,把文官,皇族带到御书房外,以免误伤。所以皇城一半是不敌王师之威,另一半则是被叛徒所卖。”

“那便如何?”李效道。

许凌云道:“先前集结数名大臣,在王师离京的一百二十里外,便呈上血书效忠的,也是这个黄谨。”

李效道:“很聪明。”

许凌云:“待得成祖登基后,此人一跃荣升高位,开始借天子之力,排除异己。”

李效哂道:“成祖不可能全听他的。”

许凌云说:“的确,但成祖当上皇帝,总有些与从前不一样了,忠言,谗言混在一处,后世自知对错,能辨忠奸,然当时在位的人,又有几个分得清楚?成祖虽素来以决断服人,权衡利弊后,也有不少是听了他的主张。”

“此人遂成了我大虞百年宦官之乱的祸根…因为,他是个太监。”

——卷三·罢宴·终——

原来是红烛流光泄满回廊,相爷他朝金榜,将旧事全忘。

到如今身富贵荣华自享,忘却了旧日风光。

到如今这堂前红烛通宵明亮,照不见当年你受苦亲娘。

——《罢宴》

【第四卷:碰碑】

第61章 明凰殿

长乐元年,八月十五。

京师,金碧辉煌。

太和殿上的金瓦被日光灼得着了火,朝臣三拜,李庆成一身袍服,懒懒倚在龙椅上,漫不经心道:“众卿平身。”

这些朝臣至少有一半是方皇后提拔的人,他们在李谋当政期间或被方家重金收买,于六部混个无关痛痒的小官职,或是仕途不得已,碌碌而为。

方皇后当权时,手头无人可用,便提拔了所有她认为忠诚,或是不至于给她添乱的人。

而原本李庆成敬畏的朝中老臣,足够以父辈威严来震慑天子的大学士,武将等不是灭族抄家,便是革职告老,都不在了。

李庆成归朝后论功行赏,主将六名:殷烈封征北大将军,依旧回守枫关。北良王赐银十万两,封地百里。江南参知萧眿封泸侯,食五万户,依旧镇守江南。方青余领车骑将军,代兵部尚书之职。张慕领骠骑将军,暂摄御前侍卫。唐鸿为御林军统领,官居一品。

韩沧海则被封了江州王。

余人自韩沧海以降,各有封赏,李庆成并未食言,三天后,孙岩入京,破格受命户部侍郎。

孙岩眼望被大火烧得满目疮痍的京城,实在是欲哭无泪,这下孙家不仅仅是放血,实在是割肉了。

李庆成归京,方家叛党几乎一夜间便被拔除,都骑卫被囚的囚,杀的杀,然而这皇帝却十分大度,所有参与守城的都骑军祸不及家人。

京师动荡甫定,李庆成便发了话:“过去的事,朕不再追究了。”更下令把战死的都骑军,御林军两军将士收尸,以大虞军礼厚葬。

方家的镇东军全军覆没于京城中,李庆成则吩咐火化后着人将骨灰送返东疆,交予将士们的妻儿子女。

黑甲军,西川军等王师将士,凡有在攻京一役中捐躯者俱有抚恤。

李庆成以总计四十万两白银封赏。并亲设祭台,朝南而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数日后,方皇后出殡,李庆成亲自扶灵而出,至城东望龙山中皇陵门口,行祭告先皇之礼,再令方皇后棺椁入陵。

如此一来,无异于给满朝文武吃了枚定心丸。

新任的大学士是名书生,擅写祭文,一手伤春悲秋的诗词作得煞是漂亮。更精研石鼓文,金文等古学,名唤苏星照。

苏星照一躬到地,朗声道:“陛下回朝,实乃我大虞苍生之福,京师三月前便天降祥瑞,紫气东来,虹光缭绕…”

李庆成心不在焉地听着,小手指掏了掏耳朵。

苏星照抑扬顿挫,诵完一大通歌功颂德的文章后,李庆成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是苏卿自己写的?”

苏星照诚恳道:“回禀陛下,此乃朝中诸位大人肺腑之言。”

李庆成扫了一眼,见武将中张慕打头,身穿金环武铠,方青余则一身武袍,丰神俊朗立于一侧,都是盯着地面不作声。

今天是论功行赏的日子,李庆成招了招手,大司监黄谨便展开御旨,李庆成却道:“不忙,今日有几件事想对各位卿家分说。”

“黄卿日前有一密奏。”李庆成看了黄谨一眼,黄谨满脸谄笑登时僵住。

李庆成:“说与朝中诸位大人听听?”

黄谨:“这…陛下。”

李庆成笑道:“还是朕来说罢,朕在外的这段时日里,黄卿得了一本小册子,不敢私自开阅,便将它藏在明凰殿里的机关下,你们猜猜是什么?”

朝臣议论纷纷。

苏星照笑道:“臣等驽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庆成笑吟吟道:“据说是先帝在朝时,方家行贿的名单。”

议论登时被突兀地掐住,太和殿上鸦雀无声。

李庆成起身,黄谨忙上前跟着。众臣眼望高处天子,心里怦怦地跳,李庆成道:“咱们这就去看看,众位卿家请随朕来。”

“陛下启驾——”黄谨拖长了声音,略有点颤,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

李庆成在灼热的日光下一身金色龙袍耀眼无比,转出太和殿,身后跟着朝廷百官,启程穿过小半个皇宫,抵达明凰殿外。

明凰殿前把守着四名鹰卫,见李庆成到,只是一鞠躬。

没有人敢说话,近一大半文官走路时双脚仍打颤,工部老尚书赵云纹登上台阶时还冷不防摔了一跤,从台阶上滚下去,引起一阵骚动。

李庆成忙转身亲自去扶,笑道:“赵卿不碍事罢。”

“年纪大了。”赵云纹声音发着抖:“不行了。”

李庆成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进殿。

悠长宽阔的回廊中燃着上百个火盆,官员分侍两侧,李庆成走到殿内尽头,抬眼看张慕。

“我记得那一夜,你本也打算到这里来,张慕。”

张慕把左手按在肩前,单膝跪地,沉声道:“是,先帝弥留之际,派臣前来取出密诏,交予大学士宣读。”

李庆成吩咐道:“密诏还在么?”

张慕起身,走到第三块地砖前按下,第七块地砖弹出,现出里面的一个暗格。

黄谨上前取出一本册子,册子下压着一封诏书。

不少大臣脸色发白,眼中惊恐万状。

“这份与方家互通往来的名单。”李庆成走到火盆旁,看也不看便扔了进去:“就这么处理了,相信诸位爱卿心中也无异议。”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尤其赵云纹,曾在李谋当政时收受了方家近五万白银的贿赂。

“陛下英明——”群臣浩浩荡荡,齐声称颂。

“至于这份诏书…”李庆成笑着展开一看,刹那间静了。

那一刻,他的身边只有张慕与方青余二人,李庆成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继而将它折了起来,又看了张慕一眼。

张慕的眼神空洞,那尚是李庆成有生以来头一遭见他露出这般神色。

“慕哥?”李庆成低声道。

张慕没有回答。

李庆成折起诏书,扫视群臣一眼,顷刻间恢复了镇定,随手把诏书朝火盆中一扔。

“也不再重要了。”李庆成看着化为灰烬的先帝遗诏,喃喃道:“现在,是朕的天下,你们明白么?”

“吾皇万岁!”最先有臣子回过神,众臣山呼万岁。

夜间,李庆成回了后宫,自他行监国之任后,依旧按照习惯住在东宫龙央殿,一日未祭天即位,一日仍是太子。

然而百官已经自觉地改了称呼。

黄谨躬身在一旁亲自打扇伺候。

李庆成倚在榻前若有所思,未几问道:“你笑什么?”

黄谨谄笑道:“工部赵尚书年岁已高,今日竟在殿前摔了一跤,臣想起来不禁好笑。”

李庆成淡淡道:“那老不死的也不知收了多少钱,骇得路都走不稳了。”

黄谨马上道:“陛下英明!“

李庆成道:“罢了,你还记得那本册子上的人名么?朕猜你定是早就记在心上了。”

黄谨登时愕住,李庆成随口道:“去默一本新的给我。不能多,也不能少,记错人,朕就会杀错人,来日杀错了人,朕就砍你的脑袋,去罢。”

“那诏书上写的什么?”李效忽问道。

许凌云说:“太祖最后一道诏令,是密令唐将军赐死张慕,匡扶太子登基。依本朝惯例,遗诏宣读时,唯太子、大学士、大将军及太子太傅四人在场。”

李效:“此处有一段不对。”

许凌云在静夜间侧过身,看着李效侧脸,笑道:“什么不对?”

李效微微别过头,注视许凌云双眼,说:“宣读诏书之时,当处只有方青余、张慕与成祖三人,你又是如何得知诏书内容?”

许凌云道:“这本是太史们众说纷纭的地方,但陛下你忘了一个人——黄谨。”

李效蹙眉。

许凌云道:“皇宫自八百多年前便已建成,后代帝王不过是反复扩建,黄谨既知这大虞宫内的一处机关藏物之地,能把书册藏进去,一定也忍不住好奇,偷偷看过。”

李效恍然大悟,道:“而后又如何?”

许凌云:“成祖把诏书烧了,那道密令却始终记在心里,后来又发生了不少事…”

李庆成是年九月登基,改年号为长乐。

鹰队在勤王一战中立下大功,众臣增修前朝律法时,李庆成特意加了兵制,在大内宫闱中增加了鹰卫这一编制。

第一任鹰奴由张慕兼任,所有鹰卫成员封三等侯,官居从四品,可自由出入皇宫。又因宫中豢鹰恐惊扰宫人,李庆成指僻院为鹰卫住所。

寻常宫人不可入僻院,京城中人,更不可议论鹰卫是非。

鹰侍八十人分二十队,每班四人轮班跟随李庆成。

李庆成为防鹰队落了大臣们的口实,更针对鹰队立下新法,凡纵鹰伤人者,不问对方身份,查实后便剪除军鹰双翅,犯事鹰卫赐死。

然而若有人主动戏弄鹰卫,以玩物之心恶待军鹰者,一旦伤了鹰,也是斩立决。

此法公昭后,李庆成特地三令五申队长,鹰绝对不可随便放出来,除却破晓与黄昏,两次集队到京城外无人山岭处遛鹰,平日都需养在鹰屋里。

鹰屋以高达五丈,长宽五十步的巨笼制成,地方十分宽敞,犹如一个天然的巨大宫殿。侍卫无事也可入内陪鹰。

天子亲卫光鲜无比,直是将荣宠赐到了极致,但李庆成多次朝大臣们说:“朕是个讲究规矩的人,该如何便如何,众卿切勿放在心上。”

鹰队只需忠诚于李庆成,李庆成平日花样也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太和殿,御书房之间来回奔波,着手开始处理荒废了近两年的政事。

鹰侍平日只需拨出两队轮守上、下午,夜间再安排值夜便可。未轮到班的侍卫在宫中日久天长,便无事可做。一群小伙子年青气壮,热血方刚,无事做怎么办?

一日练鹰习武毕了,自然是游手好闲在宫里到处游荡,调戏宫女,恐吓太监,简直就像无恶不作的兵痞子。

黄谨知道李庆成宠爱这队亲卫,不敢胡乱吹风,然而延和殿、养心殿等楼阁被接连两场大火烧过后函待修建,鹰卫只会乱上添乱。

更有好几名侍卫仗着李庆成恩宠,跑到延和殿偏殿外去晃荡。

偏殿是孙嫣的居住地,李庆成不谈成婚,也不让她出宫去,便这么把她晾在延和殿里,却允许孙岩三不五时前去探望。

于是鹰卫们便指指点点,偶尔在殿外好奇窥探这名刚烈女子,并口称“鹰小的媳妇”,意指李庆成未过门之妻。

“鹰小”一称,乃是李庆成与众侍卫的玩笑话,李庆成虽已成人,在一众侍卫间年岁最小,然而他豢的是海东青,又是群鹰之王,当面众侍卫君臣相称,私地下则唤他鹰小,意指他年岁最小,却是豢鹰的头儿。

李庆成闻言一笑置之,对这称谓十分喜欢,颇有融入了整个鹰队的情谊。

鹰卫们有不少出身西川,少时多闻孙家闺秀芳名,街头巷尾将孙嫣姿色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怎能不好奇?

然而一次如此,两次如此,鉴赏美女已成了日程时,便不可避免的碰上来探望亲妹的孙岩。

那一下不得了,孙岩几乎要气炸了肺,孙家虽世代经商,却也是望族大户,怎容一群侍卫行此指指点点的无礼行径?

“待哥前去寻陛下。”孙岩忍无可忍起身。

侍卫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孙嫣道:“算了,别去自讨没趣,我看他恨不得与这群侍卫成婚才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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