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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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山就像个勺子,因此而得名。”方青余道:“勺柄的末端是咱们所站之处,勺心就是下头的登禅台。”

李庆成循着方青余所指看去,只见另一山峦顶端有个巨大的平台,情不自禁道:“无怪天子都要到这里来祭天。”

方青余颔首笑道:“这处可以说是离老天爷最近的地方。”

玉衡山勺心处的登禅台占地百丈方圆,此时一股青烟于台中央袅袅升起,李庆成极目望去,祭天台中央受灰雾所笼,只见火光,不辨细景,两峰之间都无法互看。

方青余道:“实乃天助我也。”

李庆成道:“你来过这里?”

方青余说:“昔年国舅爷韩将军就是在此处与武尊比剑,我少时游历中原时,曾到北峰峰顶去瞻仰故迹。通常天子祭祀,都得以铜鼎燃起烈火,摆祭案,三牲五鼎…”

李庆成眯起眼摇头:“看不见。”

方青余沉吟片刻:“他们还未曾上山,若老天爷开眼相助,能将雾散了便能成事。”

李庆成约略估测:“近千步远,就算能看见,你又如何取准头?”

方青余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李庆成又冷冷道:“就算你取得中准头,你能拉得开那弓?”

方青余低头,注视李庆成双眼。

李庆成:“你就算射出箭去,不定也会被人拦下,伤不得李珙。”

方青余道:“若是我都办到了呢?”

李庆成眯起眼打量他。

“若是果真办到了…朕就…嗯,朕就…”李庆成舔了舔嘴唇。

方青余狡黠一笑,而后道:“什么也不必许我,这是青哥心甘情愿为你做的。”

李庆成道:“别把话说得太满,先走着瞧再说。”

是时远处御林军朗声长喝,山谷内陡然回音四响。

沿山号角呜呜吹响。成山成海的御林军于登禅台上散开,黑压压的一大片。

号声停,钦天监之声尖锐传来,听得出人,却辨不清音节,李庆成对这声音甚是熟悉,昔年李谋凡在京中有祭祀之礼,钦天监那如阉鸡般的嗓音都令他过耳难忘。

“祭天时云雾笼罩,不是什么祥瑞。”李庆成想起幼时读的书训,喃喃道:“都说祭天起雾,天不见我;登基雨露,泽被苍生。想必李珙回京登基时,也不会下雨。这日子素来是难选的。”

方青余道:“史上真正能碰到祭天晴朗,登基下雨的天子,也没几个。要连着在这两天里都碰上想要的天气很难。”

李庆成缓缓点头,方青余哂道:“不过李珙该感谢这场云雾,反而成了他的保命祥瑞。”

李庆成不置评价,只见玉衡山北峰的台上,青铜巨鼎烈火一跃冲天,隐约能听见孩童声嘶力竭的声音。

“方皇后对她的亲儿太凶了。”李庆成颇有感触。

方青余道:“她只对你和颜悦色,对方家哪个人俱是一脸欠了她钱的模样…等等,庆成,到树后去。”

李庆成陡然感觉风向变了,原本凛冽的北风竟是转了个向,一如苍天冥冥中掀起星罗棋布的中原大地,将它南北调了个向。

倏然登禅台顶云雾被荡涤一空,一轮朝阳于东方冉冉升起,金辉万道,翻滚的云海被染上鱼鳞似的金边。

“庆成…”方青余眼中映出远方的祭天台:“你真是荣佑九五,天命在身。”

李庆成眼见火红朝阳照亮了整个北峰,成千上万的御林军被笼在晨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立于巨鼎前。

“天命…护佑我大虞…”钦天监的声音传来。

李庆成认出那身金袍的人正是李珙,而身后不远处,站着另一名满身华服的人,多半便是方皇后。

文物百官林立于台下,激动地大喊。

李珙念诵祭文的声音停了,迎着旭日站了一会。

声音又远远地响了起来,方青余解下背后破月弓。

海东青警觉地抬头。

“你能办到么?”李庆成道。

方青余的声音一反常态,浑厚而坚定。

方青余:“为了你,我能办到。”

说毕方青余一声清朗爆喊。

“喝——!”

那男子声音凝聚着毕生修为与浑厚内力,在群山中响亮回荡。

封禅台上群臣茫然四顾,不知此声源自何方。

方皇后蹙眉道:“青余?”

南峰顶。

李庆成瞳孔剧烈收缩,映出旭日下,满身金辉的方青余,留下一个毕生难忘的侧面剪影。

“李珙谋朝篡位!此乃天诛!!”

方青余的声音在群山中响亮回荡。

一根钢箭于千步外的峰顶平地飞起,唰然带起纷飞的树叶。

海东青长声而唳,跟随破空箭矢疾飞而去。

那一箭竟是携着风雷般的箭势与群山的震怒!

神箭离弦,划破了苍茫天地与虚空,旋转着在朝晖下带出一道闪耀的金光!

李珙手持祭文,瞳中现出一个小黑点,转身时那箭唰然飞来,瞬间贯穿他的左背,嗡一声去势未消,将他钉在铜鼎前。

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唯有李庆成的声音在群山中回响不绝。

“李珙谋朝篡位,方皇后诛戮功臣,谋害我父皇;虞国太子李庆成在此。方氏,你在江州埋下的棋子已死无全尸,三月后,我将率领十万大军挥师京城!”

“众位爱卿,迷途知返,方是正道!”

李庆成气势浩荡地喝完,海东青飞向祭案前,抓了一物飞转,那瞬间才有人大吼道:“保护陛下——!”

远处登禅台上已乱成一锅粥,箭雨飞来,却俱无千钧破月那弓力,飞到一半便纷纷坠下山谷。

李庆成吹响鹰哨,海东青艰难地扑打翅膀飞来。

“射中了么?”李庆成道。

方青余茫然摇头,手臂仍不住颤抖。

李庆成:“算了,那一箭足够。”

是时又有御林军调转攻城用的万钧神弩朝向南峰,李庆成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一拉方青余道:“走。”

玉衡山南北两峰间隔着千丈山谷,更有一条滔滔奔腾的寒江,并无狭道,御林军若要追敌,只能下山从东面绕过大半个山岭,从江州最东面,与东海州接壤之处进入。

追敌无望,方青余滑下山道,牵着李庆成的手,优哉游哉地准备下山。

“儿啊——”方皇后撕心裂肺的声音陡然传来。

那声音凄厉至极,饱蕴着人世间最悲痛的苦难,揪心至极。

“射中了。”方青余喃喃道。

“应是射中了。”李庆成那一刻不知为何,觉得有点难言的苦涩。

站了一会,李庆成道:“下山罢,儿子呢?”

李庆成疾吹几下鹰哨,蹲在树上啄东西的海东青方不情愿地飞了过来,爪子下揪着半只撕下来的羊腿——祭天台上抓回来的战利品。

李庆成:“…”

方青余:“…”

山腰下,日高起时,李庆成与方青余席地而坐。

“吃吧。”李庆成撕下一大片羊腿肉递给方青余:“立功了,算赏你的。”

“臣谢主隆恩。”方青余彬彬有礼接过羊肉。

第55章 李承青

当天傍晚,李庆成给海东青看了件东西。

海东青眯着眼,懒懒拍了拍翅膀,示意不想动,别过头去,想睡午觉。

李庆成怒道:“吃了羊腿就不想干活了么?”

李庆成以手指戳海东青,海东青跳开几步,李庆成又用手指去戳它软绵绵,毛茸茸的腹部,海东青无奈只得飞走了。

“这鹰越来越不听话了,慕哥去跟着它。”李庆成道。

张慕看着李庆成不作声。

方青余起身道:“我去罢。”

李庆成道:“把它找见的东西带回来,是死是活都没有关系。”

方青余走了,李庆成在厅上整理兵书,一室寂静。

“怎么养成个喜欢抓书的坏习惯了。”李庆成哭笑不得,一天不在,书信都被海东青抓得破破烂烂,案上又是鸡飞狗跳的,洒了满案墨水。

张慕看着地面发呆。

李庆成:“张慕成,你是不是从今天开始,就再也不说话了。”

一如所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是不是从今天起,我叫你做什么你也不会再去做了。”李庆成淡淡道。

同样的没有回答,李庆成说:“你在恨我,对吧。”

张慕的神色似乎有些松动,李庆成莞尔道:“你如果恨我就走吧,我一天到晚在你面前晃,大家不是各找不自在么?你对我的好,我时时刻刻都记着,你要我怎么做?把旁的人都赶走了,留下你一个么?”

“想想清楚,张慕成。”李庆成道:“你是为了我而活的,但我不是为了你而活的,我还有别的事得坐,你自然也可以为你自己而活,这世上没有谁是必须忠于谁的。”

“你既要霸占我,又要我与你老相好的妹子成亲,你是张家的独苗,想必也不可能绝后。既要吃青哥的醋,青哥做的事你又做不到,问你想怎么你不说,让你喝酒你又不喝,你给个痛快吧,想我怎么做?”

“放过我吧,张慕成,也放过你自己,你不累我还累呢。”李庆成的口气平淡自如,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是这样的。”张慕忽然开口道。

李庆成笑了起来:“终于愿意开口了?洗耳恭听。”

张慕:“不是你说的这样,我嘴笨,说不过你。”

李庆成笑吟吟道:“青哥为我赴汤蹈火,可没让我许过他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老实说罢,慕哥,我挺喜欢你的,但不想和你过日子,也不可能与你过日子。”

张慕:“我也倾慕你,庆成,可是慕哥不会说话,怕你生气。”

“我也想被你呼来唤去。”张慕的声音一样的平稳,似乎在背一段早已演练了无数次的稿子,李庆成忽然就想起那份张慕写了一半,被抢回去撕掉的小纸条,合上书,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开始好奇纸条的后半截。

“可你从来不使唤我…”张慕道。

“胡说。”李庆成笑道:“我刚不就使唤你了,你怎不去?”

张慕:“不是那样,你只要说,慕哥,去给我把什么事办了,我会心甘情愿地去。但你想的是,这事儿让哑巴去办罢,不能叫他哑巴,得叫他张慕,他才会死心塌地的为我办事。”

李庆成骤然间心里想的事被张慕猜了个准,当即无言以对。

张慕:“我也能为你带兵,帮你干粗重活儿,你若想让我讲故事,我也会想方设法说点给你听。”

“我也想让你不高兴时打我,骂我,踹我。”张慕说:“你刻薄我也无妨。”

李庆成道:“现在都这模样了,还刻薄你呢。”

张慕看着李庆成不说话。

自打认识张慕的那一天起,李庆成就从未见他的眼中流露过这样的神色,他像是在看什么?

李庆成想起来了,那是张慕在许久前给海东青洗澡时,专注地看着他们的儿子的神情。

“不一样。”张慕注视李庆成,缓缓道:“小时候,我看到我娘欺负我爹,拎着他的耳朵又打又骂,我想的是那样。而你,你无论让我做什么,都是在赏我的,你待我好时,心里在想‘哑巴忠心,所以我得对他好些,赏他些’。”

李庆成的声音轻而无情,带着些难以置信,像在听一个笑话:“但我不是你的东西,慕哥。你太贪心了。”

“你嫌弃我。”张慕说:“从前你说你不嫌弃我的时候,都是假的,所以我不想喝。”

李庆成静了很久,他忽然就后悔了,早知不该与张慕提及这个,本以为能说动张慕,未料他竟以这简单的几句话,千百倍地回击了他。

“你的小舅很难过。”张慕说:“你没把他当人。”

李庆成道:“我也没把你当人,对不?没把任何人当人。”

张慕沉默了。

李庆成道:“滚吧你,别让我再看到你。”

张慕说:“去哪里。”

李庆成道:“随便去哪里,就算以后我败了,也用不着你了。”

张慕的语气冷漠而无情:“那么我的事完了,你可以赐我死。”

又一阵漫长的静谧,李庆成看着张慕,忽然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他似是第一次认识他,过往的张慕的印象,在他的脑海中由无数奇怪的表现重合起来,李庆成忍不住重新从头到脚的打量他。

李庆成彻底输了,他不得不退让,他甚至说不清楚是什么打败了他,是张慕的话?不是。那是什么?就连李庆成现在也对自己以往所想的产生了一刹那的动摇。

臣子为君效忠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这侍卫究竟想要什么?

李庆成道:“慕哥,是我错了,我会好好想想。”

张慕点了点头,至此,他们仿佛变得更陌生了,然而李庆成又隐约觉得,他们互相之间打开了一扇门,仿佛张慕朝着他走了一步。

但李庆成还站在原地,不知是否该上前去。

“那么,你以后还会为我做事么?”李庆成说。

“你说。”张慕道:“我就去做。”

李庆成点了点头,漫长的午后,他们没有再作任何交谈,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的夏天,李庆成在殿内读书,张慕在殿外站着的时光。

光阴流转,一眨眼便是许多年,李庆成终于明白了当年的张慕,不是来当侍卫的。

这名心里和脸上都带着无法磨灭的伤痕,背着一把三尺长九寸的大刀,身材颀长的少年,是来照顾他的。

他只是前来寻找李谋,讨一件许多年前便得过许诺的东西,讨他的李庆成。

那时李庆成还小,于是张慕便守在殿外,耐心地等候他长大,像在养一只以后会陪伴他一生的鹰,一位对彼此毕生不渝的伙伴。

然而李庆成知道得太晚了。

“什么都做?”李庆成道。

张慕答:“为你杀人,帮你办事,做;夏天捐风,冬天暖床不做,讲故事不做;为你带兵,做;陪你高兴,陪你难过不做。我抗旨,你可杀了我。”

李庆成带着挑衅的笑意反击道:“这就够了,谢谢,慕哥。”

张慕:“不客气,殿下,此乃臣子本份。”

李庆成知道自己又输了,面对张慕,他几乎就从来没有赢过。

那天下午,李庆成与张慕没有再交谈。

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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