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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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又开始议论纷纷。
唐思道:“亭大人好魄力。”
亭海生躬身道:“此话乃是两百年前成祖亲口所言。”
林懿冷冷道:“成祖杀了二十万人,这些血债,最后俱应在他自己身上,杀戮过多,有伤天和,陛下请三思。”
群臣哗然,林懿此言竟是直议虞国先祖功过,若换了其余人便是拖出午门外杖责的罪行,然而林懿位高权重,又届不惑之年,更是皇后的亲父。
李效当朝以来从未办过林懿。
他注视着林懿的双眼,林懿丝毫不惧,朗声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臣的罪。”
李效眯起眼,心内抑住怒气,冷冷道:“传令东疆按兵不动,传匈奴来使入京暂歇,一月后,待我见过来使再议,退朝。”
当天李效回后宫,换下袍服,眉间仍拧着,李承庆咿咿呀呀地张着手臂走过来要抱。
李效笑着抱起儿子,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颠来颠去。
林婉转出屏风道:“听说陛下今日在朝中发了火?”
李效沉声道:“没有。”
林婉将李承庆抱起,抱给嬷嬷带走,李效起身,坐到案前,眼望花园内晚春百花齐放,春意盎然。
“北疆军情有新进展,你父想议和。”李效道。
林婉:“早上听母后说了,以陛下的性子,定是想战。”
李效说:“其实他说的也不错。”
林婉淡淡道:“是战是和,臣妻不敢多说,陛下无论如何决策,都是为了大虞这千秋万代的基业。”
李效点了点头,一双凤尾蝶飞进殿来,大的停在墨砚边,小的停在笔架上,一高一低,遥遥呼应,翅膀微微翳动。
林婉说:“年前听爹爹说过,多给外孙积点仁德,想必今日朝上的话,也是一腔真心。没有旁的意思。”
李效道:“知道,孤不疑他。”说着抬指去拈凤尾蝶,两只蝴蝶打了个旋儿,飞出花园去。
李效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许凌云。
“陛下去何处?”林婉柔声道。
李效:“去天牢走走,鹰奴还被关在大牢里。”
林婉:“许凌云已经走了。”
李效:“走了?!什么意思?”
林婉道:“年前江州刺史入京述职,扶峰先生跟着回来一趟,朝母后求了个情,母后隔天就将许凌云赦了。”
李效:“…”
李效在殿前落寞地站了片刻,而后道:“怎也不来说一声?”
林婉:“母后说这种小事…就不必劳烦陛下了。”
李效走了几步,复又站定。
“去什么地方了?”李效说:“该不会被私下斩了罢。”
林婉道:“回江州去照顾扶峰先生了,扶峰先生无儿无女,又无亲戚,近年来身子也不太好了…臣妻亲自将许凌云送到宫门口的,他还抱了抱青儿。”
刹那间新仇旧恨一齐勾起,李效只觉自己已经忘记了许多事,然而仔细一想,两年前的记忆,近得清晰可见,又远得恍若隔世。
李效:“可惜了,还想听听读史。”
林婉起身到书架边取了一物,放在案上,正是许凌云亲笔批注的《虞通略》。
李效:“孤自己翻翻。”
林婉点头出了殿外,晚春百花流瓣飞扬,李效深邃瞳中映出草长鸢飞,胜景繁华,静静翻开了书,逐页找了找,翻到许凌云折页之处。
话说那夜李庆成上了何进的车,张慕随侍,一路回入江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插播前世之后马上又重逢了
第50章 江州城
李庆成本打算进江州府,向韩沧海说明死尸一事,却不提防骤然碰上何进,思来想去,总不能当着何进的面揭穿他。
何进有意谋害自己,定与朝廷有勾搭,万一早已把亲信埋伏进江州黑甲军内,贸然翻脸说不定会连累上韩沧海。
凡事还是步步为营的好,况且方青余还未来回报,不知何进连夜派出去的信使是去何处。
李庆成随口寻了个由头下车,在夜半静巷内缓缓而行。
月落西山,已快到天明时,李庆成在前头走,张慕在身后跟着,脚步无声无息,像头静夜内的猎豹。
李庆成在巷口边停下,忽然转身。
张慕期待地一扬眉,以为李庆成有话想对他说,李庆成却乏味地说:“门关了,连个参详事情的人都没有。”
张慕神色黯然。
李庆成只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十分严重的危机里,江城升平景象下,仿佛有股暗流,在不为人知之处悄悄运作。
李庆成心里很不踏实,遂也不回府,就在街上慢慢走着,天边现出鱼白,江州长街两道店家开了门,街畔摆起早食小市,李庆成寻一处坐下,说:“你也坐,哑巴。”
“前些天不让你跟。”李庆成笑道:“因为我不清楚情况,怕你太仓促露面不好,并不是嫌弃你。”
李庆成点了一碗四个茶叶蛋,两大碗鱼片粥,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江州城在晨曦中缓慢醒来,道边人逐渐多了,来往之声不绝于耳。
张慕不动筷,只看着李庆成吃,忽然沉声道:“慕哥也想帮你,心里急得很,想帮你出主意,但我太笨,想不通…”
李庆成听得好笑,莞尔道:“叫得这般亲热,喏,吃罢,赏你的,不用拘礼了。”
张慕静静看了李庆成一会,终于动筷子。
慕哥…李庆成尚且觉得呆木头也会这么自称,觉得说不出的好玩,抿着笑,以调羹拌鱼粥时动作忽然又凝住。
鱼片如玉般洁白,江鱼清淡美味,在胶稠的米粥中载浮载沉,偶有几枚漂亮的虾仁衬托其中,手边摆着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碟,盛了半碟酱油。
侧旁一只手伸来,用调羹盛着,把剥好的茶叶蛋舀到李庆成碗里。
李庆成抬起头,不认识般地看着张慕。
张慕马上尴尬了,似想站起来,又有点坐立不安。
“我…臣…”张慕不自觉地把手在武袍上反复擦了擦,以为李庆成嫌他手脏,正要让店家换一碗时,李庆成却摆手示意无妨,盯着张慕看。
那一刻,他忽然就朦朦胧胧记起了什么,远去的西川,红得似火的枫林,张慕英俊的脸十分帅气,那道绯红的烫痕犹如隔世的猫爪,在他的脸上挠了挠。
李庆成忽然道:“没人的时候,你叫我庆成罢。”
张慕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庆成的双眼,李庆成的眸子里有种熟悉的神色,然而那光彩仅仅一闪即逝。
“我也叫你慕哥。”李庆成自顾自地笑道,继而低下头喝粥。
“庆成。”张慕看着碗:“你都忘了。”
李庆成淡淡地嗯了一声,问:“你把我从京师带出来的时候,咱们是不是还有些事我不知道的。青哥没对我细说。”
张慕再三衡量,而后终于开了口:“是。”
李庆成莞尔道:“咱们都有些什么事?给我详细说说。”
张慕艰难地咽了下唾沫:“慕哥给你熬了只鹰。”
李庆成:“这个说过了。”
张慕:“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李庆成动作又是一停,喧闹的市集上静了下来,嘈杂的旁音似乎一瞬间都尽数离开,只余下张慕砰砰的心跳。
“是啊…枫水化冻,冬去春来…”李庆成的眼睛里仿佛笼着一层梦,那一刻万籁俱寂,耳中传来隔世的轻响。
仿佛天地间一层薄薄的,拦在未知的过去的脆冰叮一声破开,闪烁着熹微晨光飞散。
李庆成若有所思地用调羹拨着碗里的粥。
张慕怔怔道:“开春第一道河虾。”
李庆成侧过头,莞尔道:“油炸的,滋味不错,想起来了,还有山药粥。”
张慕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之色,期待地看着李庆成。
然而李庆成没有再说,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以筷子夹了片嫩滑的鱼片,蘸着鲜酱油吃了。
张慕神色复又黯淡下去,片刻后鼓起勇气,想再说点什么。
“梅花。”张慕说。
李庆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张慕一脸茫然,这些天来张慕设想过无数次,也回忆过无数次,白天走路在想,夜里翻来覆去地也在想,然而无论想得再多,可能性的范围再广阔——
都不是这样的结果。
张慕已经彻底懵了,他还打算尝试着再说点什么,李庆成却道:“吃吧,平时不是木得很的么,今天怎这么多话?”
刹那长街十里,繁华江城恢复熙攘景象,仿佛一副静止的画再度动了起来。
海东青扑打着翅膀穿过市集,吸引了沿路行人的目光,一个俯冲落在桌上,杯翻碗倒,险些把粥泼了李庆成一身。
“哎!”李庆成马上猴儿似地跳起躲让,一脸郁闷:“安份点成不?”
海东青昂首叫了几声,张慕怒了,揭起筷子就要打,却被李庆成拦住。
店家来换过碗,海东青追着在桌上滴溜溜四处滚的茶叶蛋一跳一跳,啄来啄去。李庆成心中一动,见鹰爪上系着块布条,好不容易抓住它,解下布条。
速来。
——方青余的字。
李庆成自言自语道:“发现什么了?快吃,哑…慕哥。儿子怎么会在青哥那里?”
张慕:“我派去跟着的。”
李庆成笑道:“挺聪明。”说着把早饭三两口吃下,朝店家讨了点生鲜鱼片喂给海东青以示奖赏,便将这灵鹰撒手放出,依旧从集市上飞起,于那金红旭日,万里晴空下照北面出了城。
李庆成抵达北门,见守门军已换了一拨,都穿着黑甲,李庆成随意指了个人道:“你,下来,把马给我。”
那黑甲军认得李庆成,昨日韩沧海出城时正是这二人值巡,当即躬身施礼,牵过军马。
李庆成先上马,示意张慕与自己共乘,提缰几步,忽又拨转马头,回到城门边。
李庆成问:“韩刺史出城了么?”
士兵答道:“刺史大人天明时分就去巡营了。”
那处是个偏门,巡逻士兵不多,大部分还在城内,丘陵下远远传来操练之声,李庆成又道:“你们忠于韩刺史还是忠于我。”
那两名兵士马上单膝跪地:“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庆成:“韩沧海是我小舅,是我一辈子的亲人,但现在有点私事,不得不先瞒着他,以免横生枝节,两位请暂且替我隐瞒三天,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一兵士颇有眼色,又道:“刺史大人已特地吩咐过,必须完全听令于殿下,我们是殿下的兵,终生听殿下差遣,刺史大人只是代管。”
“很好。”李庆成终于放下心,不用怕走漏风声被何进得知,于是吩咐张慕启程,二人跟着海东青,朝北面山岭去。
李庆成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既困又乏,讨来一匹马共骑正想偷懒,于是让张慕纵马,随口道:“我先睡会儿。”
说毕一脚跨过马鞍侧身横坐着,倚在张慕胸膛上,借机睡了 。
张慕策马疾驰,此处近江州最北面,再过去便近司隶,玉衡山脉横亘江北,在司隶与江州之间拦起了一道天然屏障,自古有“玉衡破云裂天下,百万雄兵出江州”一说。千年前中原分裂为南北两朝,南朝拥梦泽诸州,北面倚匈奴之威,两朝相持不下近百年,最终一位帝君在江州点兵,率领大军过玉衡关,一举平了北境八州,奠定中原一统的万世基业。
玉衡山山腰并不险峻,半山间到处都是梯田,然而转过寒江峡谷后,壁立千仞拔地而起,山顶穿云,不见雁来雁归,乃是一道天险。
张慕于山脚穿梭,见海东青投入峡谷,依稀凭着当年记忆抄羊肠小道而行,寻不太颠簸的路走。
李庆成酣睡时不自觉地紧紧搂着张慕健腰,侧枕在他肩前,陷入了一个绵长的梦境。
梦里亦是单骑孤马,落日如血,天地间满是飘絮与战火,飞灰。
张慕一骑离开西川葭城,身前亦载着李庆成,他的臂膀有力可靠,胸膛宽阔沉厚,一年前的寒冬,李庆成仍落下咳嗽的后症,裹着厚厚的兽裘,脸上现出不健康的红润,终日昏昏而睡。
他在张慕的马上穿过西川古道,过汀城而不入,沿途驰向枫关,前去挑战那全然未知的将来。江面万里封冻,他们小心地纵马而行,过险峻地势时张慕便翻身下马,让李庆成骑在马上,小心地牵着马在崎岖山路间行走。
夜中枫城沿路驿站已撤,他们在废墟中生起一堆火,相依为命地坐着。
张慕从不说话,他有太多不懂的,也有更多不会的。
他不会就是不会,不像方青余般,站着想个一时三刻,便能巧妙避开两难的抉择,绕道而行。
张慕则每当碰上一堵墙时,都尝试着以蛮力撞过去,若那堵墙的坚固超乎于他想象之外,也不知绕路或后退,便沉默地在墙前站着。
梦里金戈铁马,销骨河被鲜血染得通红,那是李庆成亲手留下的仇恨,匈奴人的生命,枫关将士的热血与呐喊,铺天盖地的火箭,永恒的深夜,此起彼伏的狼嚎,交织成一张网,朝他扑了过来。
李庆成猛地惊醒,满背冷汗,张慕驻马于一个峡谷前。
“怎么了。”张慕担忧地问。
李庆成喘息片刻,摇头道:“没事,继续走罢。”
马匹进了峡谷,李庆成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神色,枫关之战里那流水般的回忆朝他涌来,令他难以置信,仿佛是另一个人犯下的罪行,与他毫无干系。
然而他的内心却仍有一个声音在隐约响起,满地焦油,死尸,千里平原上烈火与战争的残酷场面,似乎调动起他全身的情绪,父亲嗜战的血液在他身体中流淌。
杀一为罪,屠万为雄。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李庆成:“慕哥,你…”
张慕再度勒马“怎么?”
李庆成:“没什么了。”
张慕:“你头疼了?”
李庆成哂道:“没有,你心怎跳得这般猛,跟打鼓似的,别是病了。”
张慕发现李庆成正贴在自己身前,他沿路心跳得十分剧烈,咚咚声犹如重锤击鼓,李庆成动了动,觉得不太舒服。
张慕:“我…不懂。”
李庆成道:“算了,走。”
二人穿过峡谷,进入一片开阔地,李庆成吹响鹰哨,海东青落下。
方青余坐在空地的岩石上,树桩上被捆了头五花大绑的狼,一棵树上倒吊着个男人,地上扔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士兵,正是昨夜被何进派出城的信差。
方青余见李庆成凑过来:“他俩刚接头就都被我制住了,还来不及问话。”
李庆成连剑带鞘,抵着倒吊的男人脑袋,将他的头拨得微微昂起。
男人满脸鬃须,穿着兽皮的猎户装,犹如野人一般,那头狼四肢被捆,望着海东青不住呲牙,感觉到威胁。
“是他。”张慕说:“放狼埋伏的人。”
李庆成眯起眼,注意到野人般的大汉耳朵动了动,知道他已醒了,遂朝方青余使了个眼色:“打点冷水来,先问他。”
旋即一指信差。
方青余解下信差头盔,在峡谷内寻了一潭水泼上去,信差醒了。
李庆成:“认得我是谁么?”
信差惶恐看了片刻:“是…殿下!是太子殿下,殿下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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