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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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庆成取了袍子穿上,出房走过楼顶长廊,方青余前去打赏,在二楼寻到沭华,掏了点碎银蔼声道:“我家公子今日性情不好,连带着你也受委屈了,这点银钱你且先收着。”

小倌忙不迭地谢了赏,依旧是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抬眼时方青余懒懒一笑,风流不羁的意味十足,顺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揩了把油,便转身上楼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庆成正束上貂裘从房间内出来,手里拿着顶环帽将戴未戴,正目送孙铿魂不守舍地唤起楼下花厅内喝酒的家丁,从正门出,险些与进门来那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哟,看路…”那人笑道。

孙铿心神一敛,来人不是孙岩又是谁?

“啊,你是…”孙岩兀自不知何事,拱手笑道:“孙公子。”

孙铿心内暗惊,先前偷听到太子与那名唤“青哥”的侍卫在房内说话,秋娘又言明是孙家贵客,这时间下楼恰好撞见孙岩,难不成是孙岩宴客,太子早早地就来等着了?

两边事一下对上,孙铿神色如常,忙自拱手笑道:“孙少爷。”

彼此都姓孙,几句寒暄后孙岩道:“公子怎这就走了?”

孙铿眼内疑色一现即逝,忙道:“家中还有点事。”说毕告辞离去,出外时险些又撞上一人,抬头只见那人身材颀长高大,于静夜小雪中阴鸷不语,满堂春灯火通明,照出雪街,那人脸上烫痕若隐若现,浑身散发着邪气,比孙铿高了个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孙铿被吓了个够呛,孙岩忙回身招呼道:“来来,张兄请。”

孙铿惊疑不定,从那人身侧绕过,与家丁上马车离去。

孙岩与张慕进了满堂春,那时间恰好被高处的李庆成看了个真切。

李庆成的动作凝住,眉目间一股忿意隐约可见。

从高处朝下看,花厅内脂粉莺燕一拥而上,前去招呼孙岩与张慕二人,秋娘站在二楼,看看楼下,又看楼上,提裙几步上楼道:“李公子,今日鹰主也来?怎不打个招呼?”

李庆成一身杀气剑拔弩张,冷冷道:“我不知道,是孙岩请的客。”

秋娘察觉不妥,忙道:“贱妾这就去通报。”

“慢。”李庆成阻住秋娘,再站片刻又有主意。

“秋娘。”李庆成道:“张慕先前怎么交代你们的,还记得么?”

秋娘忙说:“鹰主交代咱们,凡事全听李公子的吩咐,李公子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李庆成:“既是如此,我的命令在他前头,你给他派个小倌…”

秋娘道:“先前孙家的人已选好了,照公子意思是…再给鹰主召个?”

李庆成沉声道:“是么,那便多谢孙岩的一番好意了,你将他们带到我先前呆的厢房里去,将隔壁间收拾一下,这就去。”

秋娘这下犯了疑惑,片刻后李庆成意识到了什么,一笑道:“我知道张慕今日要吃孙岩的请,并不是疑他,你放心就是,这是我计划好的事儿,我要听孙岩还有没有旁的话说,张慕这家伙口拙,怕回去传话漏了关窍,大是不妥。”

秋娘并不知其中关窍,松了口气笑道:“瞧我这疑心生暗鬼的,这就去给公子打点。”

秋娘叫过小厮吩咐事宜下楼,孙岩与张慕仍在大厅内等,李庆成转身避去,孙岩便朝高处笑道:“秋娘,你这生意还做不了!”

秋娘笑道:“来了!孙公子的生意怎能不做?今儿客人多,早给公子备下厢房,两位请这边来…”

有姑娘伸手去拉扯,张慕一副见了蛇的模样抬袖连连避让,被带上了楼梯。

方青余打赏完小倌,上楼道:“走罢。”

李庆成道:“不,还有点事,你随我来。”

方青余见李庆成脸色有点不太对,无暇多想,随口笑道:“青哥带你去集市上玩,汀城夜市歇得晚,现还有不少吃食。”

李庆成不答,推门进了隔间——孙铿先前坐的那房。

方青余追着入内,拉着李庆成的手,在他耳边轻轻撩拨道:“你还有什么事?花街柳巷这地方,家中无人也就罢了,有青哥在,还想让谁睡你?”

李庆成不答,取了个杯,倒了点桌上孙铿还未碰过的温酒,凑到面前时只闻一阵甜香,方青余笑道:“ 这是春酒,你当真要喝?”

李庆成眉毛一动:“春酒是甚么?”

方青余道:“助兴之物,想青哥抱你么?喝了这酒便可入帐,青哥陪你睡一宿…”说着凑近前来揽李庆成,将唇凑到他耳边,低低道:“男子欢娱之事你一定喜欢,那滋味是说不出来的…只有试过才知道。”

李庆成眯起眼,一字一句道:“方青余,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方青余先是一怔,继而不敢说话,那时正听见房外孙岩话声,李庆成微微一怔。

方青余暗道糟糕,改口道:“你…庆成,青哥说句你不爱听的…”

李庆成刹那把酒杯劈头朝方青余掷去,把他砸得满头酒水,继而一指角落,示意他闭嘴。

方青余站着,一身淋漓,片刻后道:“你多心了,庆成,青哥是怕你听到不想听的,心里难过。”

李庆成神色略有松动,却并不置答,方青余自顾自一笑,撩起袍襟,跪在李庆成面前。

“走罢。”方青余如是说:“庆成,青哥掏心窝子给你这么说了,何不让自己活得舒坦点。就算君临天下,终究管不了人的心。”

“忠于你的还是你的,赶也赶不走,拿剑撂人脖子上逼着他滚,那人也将就着剑锋横着一抹,死在你面前的事。”

“庆成,你不可学你爹,你爹心里时时存着试探,拿臣子的忠心赤胆来试他的天子剑。再退一万步说,你以后的路子还长着,若今夜听到半句不合心意的,患得患失,来日漫漫,又该如何自处?”

李庆成静静站着,许久后道:“你说得对,这就走罢,是我多虑了。”

方青余起身,带着李庆成从孙岩的房外走过。

那时间秋娘已收了厢内残酒剩菜,换铺上一张厚厚的地毡,张慕与孙岩席地而坐,面前各摆了张矮案。

张慕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忽然就耳朵动了动,似起未起,眼中带着点迷茫。

“怎么?”孙岩笑道。

张慕摇了摇头。

“喝完酒就得回去了。”张慕说。

孙岩笑着唏嘘道:“鹰熬成忠鹰了,你也熬成忠狗了。此去经年,变化竟这般大。”

方青余与李庆成走出满堂春,秋娘下楼追上,忙道:“公子这就走了?”

李庆成站在漫天飞雪下,答道:“走了,不需劳烦你了。”

方青余吩咐道:“我俩来这里的事,不可对张慕说。”

秋娘逾发疑惑,然而方青余下了吩咐,只得点头,李庆成走出街外,方青余又回身吩咐道:“孙诚已点好一名小倌了,对不?”

秋娘点头道:“是,还吩咐贱妾送一坛春酒上楼去。”

方青余当即哑然失笑,秋娘问:“先告诉鹰主一声?”

方青余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旋道:“不必了,又不是毒药,但你…”

方青余压低了声音,极小声道:“你可将方才陪着孙铿的那名倌儿,名唤沭华的,派去给孙岩,让沭华小心伺候,旁的一律不说。”

秋娘没有多问,方青余痞气地笑了笑,转身追着李庆成朝雪里去,离开了满堂春。

第30章 西川令 …

满堂春:

秋娘着人打点了一桌小菜,卤味,熏肉,小炒及凉菜四拼,又上一坛西川的米酒,俱是张慕小时爱吃的。

孙岩却不忙唤小倌儿上来,亲自给张慕斟酒,孙诚则在门外守着,未几在廊前巡了一圈,挨个敲开左右两厢的门,里头都没有人,于是回来朝孙岩点了点头示意这处安全,反手带上门。

“慕哥。”孙岩和颜悦色道:“多少年未曾喝过家乡的酒了。”

张慕凝视琥珀般的酒,有股淡淡的香甜味,答道:“有什么话,说就是,一场兄弟,别害我。”

孙岩笑道:“怎会害你,我这是救你。”

张慕置之不理,朝自己碗里挟菜:“救我什么?”

孙岩添上酒,叹了口气道:“我看殿下,竟是对你颇有些依恋之色。”

张慕心中一动,乌木筷微有点颤,一个鹌鹑蛋捏不住便滑了下来,随手拾起朝嘴里扔了,淡淡答:“没有的事。”

孙岩道:“太子身边,唯你一个信得过的,他全心全意依恋你,你又如何待他?”

张慕不答。

孙岩笑道:“慕哥,你与嫣儿情同兄妹,上京那天她还在念你,不知你去了何处,你说过,以后会送她出嫁,她自七岁起就想着这事。”

张慕停了咀嚼,二人陷入沉默,许久后张慕问:“她还好么。”

孙岩不答,反道:“且不提你,也不提嫣儿,只说殿下。这事若成了,来日你便是大虞的功臣,你常伴君侧,一路扶持太子长大,更是亲手将他扶上銮椅的人…”

张慕打断道:“是他的能耐,愚兄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孙岩置之不理,续道:“假使真有那一天,殿下总得成婚,立后,你又该如何自处?须知人言销骨,到时候,朝臣们该如何议论你?你纵不在乎,他们又该如何议论陛下?殿下不在乎,当殿下成了陛下,是否也能多年如一日地待你?多年如一日的不在乎?”

“你忠于谁,慕哥?”

“你忠于先帝传下来的大虞,还是仅仅忠于龙椅上的那人?这里头的忠诚,又有多少是给殿下的,多少是给大虞的,多少是给苍生百姓的,多少是给你自己的?慕哥,愚弟不忍见你无所适从,劝你一句悬崖勒马…”

张慕:“不必再说。”

张慕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而后手持筷子微微颤抖,开口道:“昔时我鹰羽山庄尽毁,承蒙先帝不弃收留,对殿下从未有非分之想。”

孙岩叹道:“你口不对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向来不会撒谎,骗得了谁?”

张慕不再理会孙岩,提起酒坛,喉结微动,朝着坛口一通猛灌,仰脖喝尽,方迷茫地出了口长气,摇摇欲倒。

孙岩:“慕哥也近而立了。”

张慕:“内有国贼,外有匈奴,不想成家。”

孙岩笑道:“活了二十八载,就没有半点别的念头?”

张慕醉意上脸,抬手重重抹了把脸,两眼发红地倚在墙边。

孙岩笑道:“小弟虽不谙男子温存一道,却常听人说,这楼里的小倌姿色姣好,不逊于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张慕抬起醉眼,看着孙岩,起身要走,却被孙岩拖住。

“醒醒酒,愚弟还有点话想对慕哥说。”孙岩自顾自唤道:“孙诚!”

孙诚在外头应了,下去吩咐,片刻后两名小倌推门进来,一人抱七弦琴,另一人则以黑布蒙着眼。

孙岩笑吟吟道:“都叫什么名字?”

抱琴那小倌怯怯道:“沭华。”

另一名小倌缓缓跪了下来,沭华低声道:“他叫希声,平日里不爱说话,是个瞎子,楼里姐姐们都唤他木头。”

孙岩噗一声笑了出来,朝外间道:“这派的什么人,换个换个…”

张慕道:“他不是瞎子。”

希声点了点头,沭华双眼明亮,带着欣然笑意,一手抚上琴,问道:“官人为何这么说?”

张慕:“自走进来至坐下,动作与瞎子不同。”

孙岩看出点门道来了,笑问道:“为何乔装成瞎子?”

沭华以手拨弦,悠然道:“人心难测,唯独装聋作哑的人才活得自在,希声他得留着耳朵听琴,留着嗓子给官人唱曲儿,不能装聋作哑,只得装瞎,这世上许多事情…看不见才是最清静…”说毕声音渐低下来,手指轻轻一拧,悦耳琴声奏响。

是时只闻希声唱道:“冤家,冤家,一池秋水冬来化雪,雪里融着你,泥里融着他…”

张慕侧着头,安静听着,希声薄唇微颤,边唱边发着抖,白皙的脸庞上,眉眼间蒙着块黑布,带着孤苦无依的茫然。

恍惚间与多年前,龙央殿中挨板子挨到一半,抬头望向院内的李庆成重合在一处。

又似是那天离开葭城,策马独自逃出西川官道岔路,在雨水里被淋得发抖,躺在路中央,嘴唇颤动,双眼一片空洞,望向灰白天空的孤独太子。

一眨眼,悠然岁月在歌里掠过去了。

再眨眼时光阴荏苒,张慕说不清前头等着的是什么,有时他甚至想伸出手,拉着走在前头的李庆成的手,让他转身,不再朝他的龙椅,朝他的京师走。

宁愿安安静静,抱着怀里的人,在路边坐下,编个草蚱蜢,摘朵花,小声说说话,坐一辈子。

希声唱完了,沭华把他引到张慕身边,希声脸色发白,轻轻倚在张慕怀里。

“过来。”孙岩不禁也动了心,朝沭华招手道。

沭华依偎在孙岩身侧,孙岩抬袖轻拭他的额头,小声道:“怎有处乌青?”

沭华怔怔看着张慕与他怀中的希声,低声道:“被客人打的。”

孙岩叹了口气。

张慕恍若置身梦境,颀长手指拈着那小倌下巴。

希声仰起脸等候,锋利的薄唇抿着,与李庆成如出一辙。

张慕轻轻卡着他的脖颈,正低头想吻,却又定住动作,改而以指头解开希声的遮眼布。希声眼睛水灵,眉毛犹若长河里的一粼水沙。

不是那双锋芒毕露的眼,也不是柳叶般笑起来会弯的眉。

张慕轻轻地把他扶稳,让他坐到一旁,摇头道:“醉了。”继而长出一口气,一手按膝起身。

孙岩道:“慕哥?”

张慕摆手,出了厢房,回手带上门,缓缓朝梯下走,秋娘正与数人谈笑,见张慕衣冠齐整地下来,俱是纷纷躬身。

张慕在女人们的目光注视下走出满堂春,孤独的高大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三更,刺史府。

孙铿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孙刺史早已歇下,却被孙铿拍门叫醒。

“爹,我今夜听了个了不得的事。”孙铿袍子未换,靴下沾雪在厅中化了满地水。

孙刺史怒斥道:“孽畜又去眠花宿柳!我迟早会被你…”

孙铿讥刺道:“既是这么说,多的也不提了,有人祸事临门尚不自知,简直愚蠢至极!”说毕甩了把袖,目光游移,转身朝卧房里去。

孙刺史喝道:“孽畜说的什么话!说清楚!”

孙铿保持着侧身的姿势,停下脚步,眼望厅中地砖,喃喃将夜间所闻详细说了,其父越听越是心惊,不禁变了脸色。

“你是还未曾睡醒!”刺史重重斥道。

孙铿道:“罢罢罢,爱信不信,儿子收拾细软走了,爹爹好自为之。”

孙刺史眼珠一转,捋须道:“且慢。”

孙刺史道:“你去换身衣裳到厅来。”接着朝管家吩咐数句,管家躬身出门去。

孙铿换过衣袍出厅时,却见孙府马车接来了一个人,正是沭华。

沭华刚送走客人,正想歇一会,却被刺史的手下人带了过来,今夜实是一波三折,不知该如何应对,张了张口,最后唤了声:“公子。”

孙铿面带忧虑不应声,孙刺史却道:“你唤沭华是罢。”

沭华不安躬身,孙刺史吩咐人取了银子赏他,缓缓道:“今日不是追究你与铿儿的事,你且将今夜陪了哪些客,都说了什么话,细细与我从头道来。”

沭华寻思良久,便将今夜之事说了,待说到李庆成时,孙刺史便询道:“你当时唱的哪一句引他发怒?”

沭华想了想,答:“西川谣,钟山九响那句…”

孙刺史眯起眼,孙铿明白了,插口道:“爹,那人闻曲生情,定是太子无疑…”

孙刺史色变道:“谁许你胡说八道!再说一字就到院内去跪着!”

沭华骇得噤声,孙刺史吩咐道:“说下去。”

沭华谈及方青余的赏,又说到孙铿走后,秋娘着自己前去陪客一事,孙刺史道:“那高个子男人长甚么模样?”

沭华道:“瘦…阴恻恻的,我不敢多瞅,左脸上有道灼过的红疤。”

“果然是张慕…另外那人该是方青余…”孙刺史喃喃道:“孙岩真是好大的胆子…”

两相印证,孙刺史再无怀疑,正要下决断间,孙铿却道:“你回去罢,记得今天的话不可对旁的人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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