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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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护军。”朱治说,“城外快要哗变了,必须马上解决。”

周瑜收拾了粮簿,起身出来,晴空万里无云,天空蓝得刺眼,城头下,黑压压的全是人。

朱治看了周瑜一眼。

“太湖边上呢?”周瑜问。

“死了不少人,”朱治答道,“怕污染水质,早上我让人把尸体都挪到城后的山下去了。”

“多少?”周瑜的眼中映出人群里,一名身穿黄衣的小道人穿梭来去。

“两千余人。”朱治说,“有饿死的,有淹死的。”

“不开仓。”周瑜说,“主公那边消息还没来。”

第26章 针锋

当天下午,太守府内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剧烈争吵,谋臣分为两派,一派要求周瑜开仓赈灾,另一派则要求驱逐北方下来的灾民,以免酿成祸乱。

周瑜沉默,一手按着琴,一手接续断掉的琴弦。

张纮说:“四十万人,周护军,自古得民心以得天下,如何能忍心看着这四十万人饿死在吴郡城外!”

周瑜没有回答,朱治说:“城内余粮尚自顾不暇,现在将军粮派发出去,怎么朝主公交代?”

吕范说:“赶是赶不走的,赶去哪里?丹阳?余杭?一样会遭遇眼前的问题,灾民再次南下,恐会引发更多的变数。”

一名年轻人进来,朝着周瑜稍稍躬身,吕范介绍道:“这是吕蒙字子明,前些日子来的,主公带兵出征了,便在吴郡内等候。”

周瑜朝他点了点头,见吕蒙一身朴素白衣,手臂上还戴着麻圈,显在守孝之年。

“不能开仓。”吕蒙说。

“为何?”周瑜问。

吕蒙答道:“据我判断,去年蝗灾过境,积水已消,这次的大旱,至少有一年,不到来年开春,无法确定。”

“蝗灾过境后必有旱情。”吕蒙又自朝一众谋臣说,“现在不仅不能派粮,且江东一带,还得早做筹谋,节衣缩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纮说:“我就问一句,公瑾,如果主公在,他会不会开仓赈灾?”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各自看着周瑜。

“主公在,他会开仓。”周瑜将琴弦接上,答道,“但我在,我不会开仓,要骂,让人骂我就是。朱治将军,严防死守,预备灾民叛乱,紧闭城门。”

当夜,周瑜给孙策回了信,只字不提吴郡之困—四十万灾民围城,令城中恍若孤岛。城门一关,谁也进不来了。

深夜里,周瑜睡得仍有点不太习惯,只觉得一张榻甚是大,翻来翻去都空荡荡的。从前被孙策挤着睡习惯了,现在自己一个人睡,反而不自在,夜半时听不见孙策的齁声,感觉怪怪的。

外面声音响,火把映着整个院子,士兵的脚步声,交谈声一瞬间响起。

“什么事?”周瑜系上袍带出来。

“城外灾民聚众滋事。”朱治亲自过来,说,“在冲城门。”

周瑜翻身上马,匆匆来到城墙高处,下面已经有人在用木头撞城门。城防军未曾得到号令,不敢轻举妄动。

“放箭。”周瑜抵达后,第一句话就是杀人。

“放箭—”朱治抬起一手,喝道。

城门外顿时炸了锅,有人大喊,有人哭叫,箭如雨下,不知射翻了多少百姓。吕蒙登上城头,看着眼下这一幕。

潮水一般的人群退散,剩下满地尸体,吕蒙叹了口气。

周瑜沉声道:“凡冲城者,杀无赦!”

城外死寂一般的安静。

吕蒙低声道:“周护军,这么一来,恐怕他们会聚集在一处,前去扰乱其余县郡。”

周瑜答道:“取一千斤粮食,天亮后在城门外熬稀粥,分发给他们。”

天渐渐地亮了,城下堆着血迹斑斑的尸体,还有被箭射伤者、未死之人在尸堆里哀嚎。吕蒙带人起锅,就在尸堆旁熬粥,分发给百姓。

本来已经要离开的人群,又渐渐地聚集在一起,高处则是手持弓箭的朱治手下,虎视眈眈地盯着灾民们。

一名年轻的黄衣道人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大声唱着歌谣,时不时给死人抚下双眼,周瑜只看了他一眼就说:“把这人给我抓起来。”

当天傍晚,道人被带到了周瑜面前,一身褴褛衣裳,站在院子里,全身灰扑扑的。周瑜正在弹他修好的琴,叮叮咚咚的。

“名字。”

“于吉。”那道人笑着说,坐在廊下,说,“军爷赏口茶水喝?渴得不行啦。”

周瑜抬眼,手下便端了杯茶水,给于吉端过去。周瑜打量于吉,于吉小心地吹着热茶,茶水里倒映出他清澈的双眼。

“道爷师承何处?”周瑜又问。

“无门无派。”于吉一笑道,“云游四海。”

周瑜道:“千里迢迢来到吴县,为万民祈福,是我怠慢了。”

于吉一张污脏脸,喝过茶,站起身,虽邋邋遢遢,看上去年纪却很小。他背着手,走进厅堂内,仔细端详周瑜,只是摇头,叹息,不说话。

“喝过这杯茶,”周瑜认真道,“就请往北边去吧!吴郡近日多不安稳,兵荒马乱的,恐怕冲撞了道长。”

“嘿。”于吉笑道,“若不走呢?”

周瑜说:“若不走,难保主公回来,生出什么事。当年黄巾之乱,主公对五斗米道素来不待见。”

于吉说:“可我并非五斗米道中人。说实话,你的主公一生命运坎坷,近年来恐有不测,若多造杀孽…”

周瑜心里倏然一惊,琴弦发出一声震响,于吉这话瞬间就令他有种不祥之感。若说鬼神志怪,周瑜平生是不信的,但提到孙策,周瑜便一时间驳也不是,问也不是,僵在当场。

“子不语怪、力、乱、神。”于吉笑呵呵道,“说过就算了,周护军不必放在心上,护军须得看顾好自己身子才是。”

“为何这么说?”周瑜说。

“你数年前曾有过大病,病未愈,体有痼疾。”于吉说,“积疾日久,恐有复发。若想保全,须得早早离开乱世,远渡海外,不喜不悲,少动俗念为上。”

“无稽之谈。”周瑜冷冷道。

“刚极易折。”于吉又说,“孙将军祖上杀戮太重,落到他身上,性格刚猛,少年意气,孙家应有此劫数。”

周瑜手按琴弦,看着于吉,于吉说:“这就走了,告辞。”

“且慢。”周瑜沉声道,“劫数如何化解?”

于吉摆手,周瑜暗道自己实在太蠢,本想以言语挤兑得于吉自行离去,反而不知不觉间被他占了上风。

“周护军信命不?”于吉揣着袖子,站在门外,煞有介事地问。

“不信。”周瑜答道。

“你嘴上说不信,心里是信的。”于吉笑着说,“百姓齐聚城外,四十万人的性命,如此都打动不得你铁石心肠?”

“我虽想开仓赈济,”周瑜抬眼,注视着于吉,答道,“奈何伯符在外征战,他的胜负,攸关全天下人性命,此事我不得不做。即使背负后世骂名,也在所不惜。”

“也罢。”于吉一本正经答道,“看在周郎今日施粥的分上,这两张符赠予你,收在孙郎枕下,切记。”

说毕,于吉竟是于空中消失,两张符零落,飘下地面。这一惊非同小可,是障眼法?周瑜快步冲出院内,对着寥落庭院,地上两张以血写就的符咒,呆呆站立。

数日后,孙策的军报归来,一场雨迟迟不下,大地上像着了火,曹操再也等不下去了,约定九月开战,军粮再次告急,周瑜只得派人督粮上路。

一连数月,周瑜始终在想于吉说的话,是人都会死,命中注定,天意冥冥,有何忌惮?然而周瑜辗转反侧,只恐怕孙策出了事,夜间翻身起来,再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去。

九月十二日,捷报传来。

“报—”手下人冲进府内,说,“主公大破寿春!击杀袁术麾下军队万余!袁术弃寿春而逃!”

太好了!周瑜终于松了口气,府内群情汹涌,预备孙策凯旋后摆下庆功酒。周瑜这才写信,告知前线吴郡旱事,一来一回,书信又拖了将近十天,待得孙策班师回朝时,江东一带已成焦土。

土地裂开,田内赤黄,孙策抵达吴郡外时,沿途饿尸满地,顿时惊呆了。大军刚到城外,就被满地的饥民围住,走也走不开,士兵大声训斥,又有人跪在官道中间,大声哭诉周瑜暴政,射杀无辜百姓。

距离第一波灾民逃难到吴郡,迄今已有半年,周瑜只有在即将爆发叛乱前方开库施粥,且人多粥少,数月里城外被饿死了足足十万人。起初朱治还会派兵收拾尸体,最后死的人实在太多,已无法顾及,只得曝尸荒野,时有人食人之事发生。

孙策听到城外的血泪控诉,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瑜开城,颇有点不安,迎接孙策归来。

孙策进城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开仓赈灾?”

百姓正要夹道欢呼,却看见孙策脸色阴沉,一腔喜悦俱化为乌有,周瑜被劈头盖脸训了一句,孙策便唤来张纮,让他前去主持开仓派粮之事。周瑜不敢与孙策硬顶,只是点头道:“是臣的错。”

周瑜又低声吩咐朱治的随军副将几句,那人便与张纮走了。

“我出征半年,”孙策难以置信道,“家里变成这个样了?为何不说?”

周瑜没有回答,孙策召集了满厅的人,简直是一腔怒火,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不是说已经安置妥当了?”

“回禀主公。”吕范上前说,“四月您出征之时,北方便已有灾民南下。”

“谁出的主意?”孙策问,“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十万人死在城外?”

“我。”周瑜纹丝不动答道。

风口浪尖,周瑜站了出来,孙策当场就怒了,吼道:“周公瑾!我让你治理吴郡!你就是这么给我安排的!”

“我必须先保证你们的军粮。”周瑜说,“若六月里不下雨,吴郡这点粮只够吃到明年开春。”

事实上厅堂内已无人再责怪周瑜,他的决定才是对的。整个夏天,江东江南没有下过一滴雨,晚稻收成堪忧,若在六月里就开仓赈灾,只怕这时候连城里也要人吃人了。

然而孙策却不这么想,怒道:“开仓!马上给我开仓派粮!”

周瑜没有回答,手下领命,孙策深吸一口气,说:“死了十万条性命,你们夜里能睡得着吗!”

晚上周瑜安排了庆功宴,孙策却径自回房换衣,周瑜让人备水给他洗澡,独自出来,孙权和曹丕交接了军务,坐在花园里,各自倚着红漆栏杆闲聊。碧天万里,秋空无云。

“打得如何?”周瑜问。

孙权说:“差三天,军粮就供不上了,好险。”

周瑜又看曹丕,曹丕说:“袁绍先走了,孙大哥派驻了寿春守军,我爹进军徐州去了。”

周瑜说:“给你爹写封信,务必斩草除根,不能让袁术跑了。”

曹丕点点头,起身道:“我这就去。”

周瑜问清了战况,预备做后续安排,又去找孙策,孙策肩上伤痕累累,周瑜拿了药给他敷上。

“为什么不在信里告诉我?”孙策沉声道。

周瑜答道:“不想你分神。”

“你让士兵用箭矢招呼他们?”孙策的眉头拧了起来。

周瑜看了眼镜子,看到孙策愤怒的神色,答道:“是,你说不过去,治我罪就成。”

孙策说:“算了,下午你主持,开仓赈灾去,算将功补过。”

“不能开仓。”周瑜说。

“你…”孙策看着周瑜,眉头深锁。

“万一旱到明年开春,”周瑜说,“再接着两季,粮食我们自己也不够吃。”

“不够吃就去买粮,借粮。”孙策说,“我自己的领地都治不好,怎么去逐鹿中原,争霸天下!”

周瑜说:“我要为全城军民的性命负责,这事不能儿戏,其余州郡我都派人问过了,扬州自顾不暇,荆州不可能借到粮食周转,交州太远,夷州在海外。现在中原一团乱,饿死人是没有办法的事,必须撑过去。”

“如果秋季下雨呢?”孙策又说。

“下雨了我责任自担。”周瑜答道。

可能是意识到气氛有点僵了,今日孙策得胜归来,实在不该一见面就吵架,孙策穿上外袍,说:“现在开仓放粮,我说的。”

“你将内务交给我,”周瑜说,“就得听我的,不能放粮。”

“你…”孙策显然是怒了,说,“人已经去了!”

“被我拦下来了。”周瑜说,“用晚饭吧。”

孙策黑着脸出去,吩咐人开仓,周瑜二话不说,比孙策更快,孙策带人出去时,周瑜便已经走了。

待到傍晚,孙策带兵要去开仓,周瑜却已抢先一步,抵达城东,拦在粮仓前。

“谁要开仓!”周瑜说,“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这一下轰动了全城,各处百姓都来看,周瑜带着数十人把守粮仓,双方顿时形成针锋对决的场面。孙策身后上百名吴军,周瑜身边却只有不到二十余人。

“反了吗!”孙策怒吼道,“都给我退下!”

孙策积威日盛,守军不敢搦其锋芒,各个心里都知道,孙策不可能对周瑜动手,反倒事后追究责任,小兵都成了替罪羊,当即一哄而散。周瑜却丝毫不让,站在粮仓前。

“周公瑾!”孙策说,“外头有多少性命等着!”

“天不下雨,”周瑜淡淡道,“我不开仓,除非你革我的职,再治我的罪。”

孙策正要吩咐手下人把周瑜绑起来,周瑜却缓慢地抽出腰间赤军剑,剑锋出鞘之声,犹若龙吟。

“你要和我亮兵器?”孙策冷冷道。

“又不是没亮过,来吧。”周瑜说,“太久没活动筋骨了。”

孙策说:“如果我胜了你如何?”

周瑜说:“让你开仓。”

“好!”孙策猛然喝道,“取兵器来!”

手下取来兵器,孙策两手执磐龙棍,周瑜一手持剑当胸,双目平视。

时近薄暮,全城轰动,上万名百姓涌到吴县东城校场前,看着粮仓外,周瑜与孙策的对峙。飞羽展开翅膀,划过天际,孙策猛然上前,一声暴喝!

这是周瑜与孙策平生的第二次刀兵相接,距离上一次,已五年有余,顷刻间散粮之争变成了两名万众瞩目的美男子的武斗!只见周瑜干净利落地在黄昏中拖剑,长剑一挑,闪着血红色的夕阳之光,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文臣武将都被惊动,尽数赶来。背后朱治让人擂鼓,孙策与周瑜撞在一起,叮叮当当,赤军剑与磐龙棍互斩声响,连成一道细密而带有余韵的清响,两人一错身,棍剑相抵,继而猛地一掠错开。

“好—”

场边喝彩声雷动。

周瑜犹如穿花蝴蝶,一回身,跃上木柱,居高临下,长身而立。孙策则犹如展翅苍鹰,扑向校场另一侧,回身抽棍,再次横扫!

周瑜的速度快得无与伦比,每一剑都攻向孙策不得不救之处,犹如狂风暴雨一般,却都剑剑点到即止,孙策一旦露出破绽,周瑜便瞬间收手。两人都生怕刀枪无眼,伤到对方,大部分都是虚招,时而眼神所到之处,甚至会留给一瞬间让对方防守空门的喘息!

这么一来,比试更显得就像是在演武,周瑜剑法连番变幻,孙策的舞空棍法点、戳、横挪、格挡则耍得甚是漂亮!引得周围掌声雷动。

“退!”孙策一棍化数棍,霎时间周瑜面前全是虚影!此刻周瑜已被逼得快要退出场外,孙策控制了全场,只要最后一棍下去,周瑜便得退出校场!

然而周瑜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说时迟那时快,夕阳已落向西面,即将在粮库后隐去身形。借着落日余晖的最后一瞬间,周瑜虚晃一剑!

光影变幻,赤军剑身闪烁的流光在孙策眼前一晃,孙策眯起眼!

就在这一念之间,周瑜挑起长剑,逆着漫天棍影,一剑刺去!

场周鸦雀无声。周瑜的抢攻简直完美至极,那是战略与战术彼此配合的绝妙之击,待得观战众人回过神来,周瑜的剑尖已抵着孙策的喉头。

足足数息,无人能想到周瑜竟是敢做这种动作,只要剑尖稍微一刺,就能取孙策性命!

周瑜撤剑,回鞘,躬身道:“蒙主公承让。”

孙策缓缓呼吸,脸色涨红。

“如果下雨了,你要领责。”孙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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